“安子!不喝杯茶再走吗?”在安子扫完墓就要回去的当儿,正在寺院内清扫院落的照云向他喊道,“冷了吧?这儿有糕点和饮料,钻到被炉里暖和暖和,休息一下再走吧!” 这次是说给正和安子牵手而行的阿旭听的。 “哇!”阿旭双眼放光,扬起头来看着安子。 “没办法啦!”安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松手以后,阿旭立刻一边踢着沙砾一边向寺院住持的起居室跑去。他的目的即不是糕点也不是饮料,更不是因为冷得想要钻进被炉里暖暖身体。 在寺院住持的起居室里,有照云的老婆幸惠婶婶,有照云的母亲赖子奶奶。和她们两人玩耍,是阿旭扫墓时的最大乐趣。 “真是个爱撒娇的孩子啊!” 安子坐在正殿的宽廊上,叼起一根香烟。照云则手持竹扫帚坐在安子的身旁。 “阿旭去跟我老妈还有我老婆玩了。”照云笑着说。照云与幸惠没有孩子。阿旭的孤单与幸惠的孤单如出一辙。 “说来,安子,时间过得可真快呀!好像前不久刚刚办完三回忌① 嘛!一过了年,阿旭可就是小学生了。” 昭和四十四年② 初春。日历上虽然立春已过,但每天仍然寒气袭人。 “小学生的双背带书包俺已经买好了。”安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现在还放在壁橱里,等下次扫墓时,就可以让阿旭背着书包来了。” “美佐子会高兴的呀。” 安子默默地点了点头,香烟熏得他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课桌下周也会送到家里来。是公司的同事和夕和酒馆的酒友们私下凑了份子,在百货公司订购的。香奈枝水产的尾藤老板说,他将以祝贺入学为由,送一个旧照相机给阿旭。阿旭正为此欢欣不已。海云大师和照云似乎想赠送一套开学典礼时穿的西装,上次来扫墓时幸惠已经量好了阿旭的身高尺码。 安子得到了大家的帮助,他每时每刻都心存感恩,也正因此,心底里总是藏匿着一抹苦涩。 “喂,花和尚,跟阿旭怎么说好呢?” 伴随着吐出的烟雾,安子孤零零地问了这么一句。仅此一句,照云便已经理解了它的含义。在去年秋季,在办完美佐子三回忌的时候,这句话就已经多次从安子的嘴里溜出。 阿旭还不知道美佐子的死因。那天的事故对于年纪尚幼的阿旭来讲,还难以在脑海中形成一种记忆。 “妈妈是因为事故才死去的。” 每当阿旭问到时,安子总是这样回答。对身边的人,他已经下了死命令——不准多嘴! 但是,也不能永远沉默下去! “小学入学时,应该算是一个界限了吧?花和尚,你怎么想?” 照云“嗯”了一声,抬起手腕,歪着脖子说,“可我还是觉得早了点儿啊。” “蠢话!别拿阿旭和那些一年级小学生比!告诉你,阿旭可是神童啊!” 商量事情时,宠爱子女的傻瓜父亲也忘不了将儿子引以为荣。照云啊呀啊呀地微笑着说道: “安子啊,这可是一个赌注啊!也就是说,美佐子是因为阿旭才死去的。因为美佐子代替阿旭死去了,所以阿旭现在才活蹦乱跳地活着。是这样吧?” “你小子,故弄玄虚地到底想说些什么?” “行了,你听好了。也就是说,听了你的话以后,阿旭会怎么想啊?” “会感动呗!不愧为自己的妈妈,救了自己!他会说他妈妈是全日本最伟大的母亲!” “如果只是这样,那倒好了。” “嗯?” “阿旭也许会这样想的——因为自己,妈妈才失去了生命。他或许会责备自己的。如果是这样一种结果的话,阿旭可就可怜了。” “这俺知道!”安子将香烟头扔到庭院里,陷入沉思中。 照云将安子撇在那里,从宽廊上走了下去。头也不回地对安子说道: “我觉得眼下还是有点儿早啊!” 说罢,便拾起烟头继续清扫起院落来。 安子一骨碌躺在了宽廊上,瞪眼望着天花板的节孔,嘴里喷着烟雾。他完全明白照云的意思。就是去跟海云大师或夕和酒馆的妙子商量,意见大约也是相同的。安子对此很理解,但是,心中总还是残留着某种难以释怀的情感。 ■ “玩得开心吗?”安子问。 “嗯!”阿旭回答得很爽快。 幸惠婶婶和赖子奶奶陪他玩了个够,他甚至还得到了一份礼品——施主奉献给寺院的椰子油酥蛋糕。阿旭非常开心。 看着笑容满面地坐在斯巴鲁360副驾驶席上的阿旭,安子的心情也渐渐开朗起来。 “是吗?是吗?” 每当他看到阿旭手舞足蹈地讲述幸惠婶婶时,就会如此随声附和着阿旭。于是胸中便会渐渐涌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就好像钻进了放有汤壶的被窝里一样。 安子觉得,谈话的最佳地点就是在车内。两人并排坐在一起,一边看着相同的景色一边闲聊。简直绝了。与美佐子在世时一样,只要一跟阿旭正面接触,安子就会羞涩得无以复加。 “爸爸!” “怎么了?” “我们就这么直接回家吗?” 安子扫了阿旭一眼。 “是啊!”说罢,他松弛了一下自己紧张的面颊,接着又故意夸张地说道:“直接回家呦!必须早点回去准备晚饭啊!今天去澡堂后,你可应该洗头啦!” “洗头?” “当然了。昨天和前天都没洗不是?头发要是脏兮兮的,好男儿的形象就彻底毁了!” 安子伸出左手,捅了捅阿旭的脸蛋儿。阿旭讨厌洗头,但这不能怪阿旭。因为安子的洗法实在粗暴——他不用洗发露而是用香皂。即便阿旭提出抗议,安子也只是笑着回敬道:“那你自己洗!” 安子最喜欢看阿旭噘起小嘴,怏怏不乐时的样子。真拿他没有办法!看着阿旭突然沮丧起来的神态,安子再次捅了一下阿旭的小脸说道: “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要不就绕个道,然后再回去?” “真的?去哪儿?” 阿旭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此时的表情与美佐子酷似。 “哪儿好?” 心中已猜出八九分的安子开口问道。果不其然,阿旭立刻开口答道: “大海!” 这也是美佐子的遗传。 ■ 安子将车子停在了以往美佐子喜欢的那片海岸边上。他先让阿旭下了车,然后对着跑出车子的阿旭的背影叮嘱道: “小心点儿跑,否则要摔跟头的!” 随后就将手伸向了仪表板的零件盒。那里面放着一张小小的照片,它取代了交通安全护身符。 偶尔去看看大海怎么样?对着美佐子的笑脸说出这话,也会使安子羞臊难当,所以他便若无其事地把照片放到了夹克兜里——顺便带你去看看大海哟!这可是特殊服务喽! 阿旭孤零零地坐在平放在草丛和沙滩之间的陶管上,凝望着大海。 天空阴沉,白浪翻卷。从明日起或许会变天的。 “不冷吗?” “没事儿!” “说是没事儿,可现在很冷呀!别感冒了。” 安子脱下夹克,披到阿旭身上。衣兜中美佐子的照片或许能够感受到阿旭的体温呢。“怎么样?阿旭也长大了吧?”安子紧闭双唇,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从云隙间射下的日光,变做几道细线,射向了大海、山峦和街道。阿旭手指着其中的一道光束开口问道: “爸爸,说是从那道光里会有天使下凡,是真的吗?” “天使?什么天使?” “是原老师说的。说是光束照到哪儿,就是哪儿的人家死人了。天使就会从那道光束里走下来迎接死者,把死者带到天堂去。” 幼儿园的原老师特别疼爱阿旭,或许是因为觉得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挺可怜。原老师动辄就会说出一些带有宗教色彩的话。 关于美佐子的死因,虽然告诫过原老师要严守秘密,可是,如果她说漏了嘴……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安子对此极为担心。说句心里话,他不怎么喜欢这位原老师——干吗要跟孩子讲那种话呢? “傻瓜!”安子嘟囔了一句,“那是雷公公的小便呀。雷公公如果站着尿尿的话,就会出现那种光束的。” 阿旭呵呵地笑了起来。 每当安子默默地凝望大海时,便无论如何都会想起美佐子来。如果美佐子还活着的话,就会比任何人都更加期待阿旭升入小学,她会比任何人都更加欢天喜地。美佐子逝世还不到两年半,那张笑脸尚能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所以安子便愈加感到心痛,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在做三回忌时,海云大师说了这样的话:“能够悲悯他人的死,这是一件幸事。”真正吃不消的,甚至不是悲痛本身,而是那一味悔恨并责备自己的日日夜夜。 “安子哟,你小子可是有了一件幸福的事啊!这件事美佐子可是最高兴了。”大师那通过长年诵经锤炼出来的浑厚声音立时感染了安子。 确实,在一周年忌辰的时候,他甚至连悲痛都难以做到。每当回想起夺走美佐子生命的那一天时,无边的悔恨便会喷涌而出。只怪所有的机缘都不好,那是命运——无论怎样安慰自己,他都无法释怀,无法安心。 如果在开始工作之前就接过毛巾的话,如果事先就整理好那座后来坍塌下来吞噬了美佐子生命的木箱小山的话,如果自己在星期日没有想到要去公司的话,如果星期六就已经干完了那些工作的话,如果星期日没有下雨的话,如果和阿旭约好不是去动物园而是去百货公司的话…… 伴随着酒醉而被回溯起来的懊悔,到头来势必会演绎为一种自责:她要是不和俺这样的傻瓜结婚,现在就应该还活在世上呀! 酩酊大醉以后,他甚至还会想到:这个世上若是没有生下俺这样的傻瓜就好了! 但是,不管怎样烂醉如泥,有一件事却是雷打不动的,那就是后悔决不会越过“如果俺接过了毛巾”这道底线。悔恨到此打住!否则,他的心中就会涌出“拿着毛巾的阿旭如果不跑出来的话”这样一种懊悔,他就再也无法正视阿旭那天真烂漫的面孔了。 经过如此这般的岁月洗礼,如今,安子总算可以就美佐子的死,单纯地感受到一种“悲哀”了。可是,早也好晚也罢,他必须对阿旭讲清母亲的死因。 阿旭打了个喷嚏。以此为契机,他们离开了海边。在夹克的衣兜里,美佐子也一定感受到了寒意。 “下次选个暖和的日子来。”钻进车里以后,安子对阿旭说。 阿旭红着鼻头和双颊笑着说:“好的!” 婴儿时动不动就发烧拉肚子的阿旭,现在已经很少感冒了。麻疹和流行性腮腺炎也已经得过,屁股上的蒙古斑也日渐浅淡。阿旭快到换牙的年龄了。 “长大了!你小子,真的。”车子在薄暮弥漫的街道上奔驰着,安子抚摸着阿旭的头说。 阿旭觉得痒痒,缩了缩肩,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明天,我可以把妈妈的照片带到幼儿园去吗?” “为什么?” “要画画!画爸爸、妈妈、还有我。大家都要画。说是在幼儿园毕业典礼上要发还给大家。” 在入园期间,孩子们画了很多的画。幼儿园的老师将每个孩子的画作全都订在一起,一人一本作品集。在毕业典礼上,要将作品集作为礼品发还给每个孩子。据说封面画的题目全班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家人。像什么父母啦、兄弟姐妹啦,画大家并肩而立的画作。 “其他孩子也拿照片去吗?” “嗯……大家没有照片也能画。其实我也是,我能画出爸爸的脸。可是妈妈的脸如果不看照片我就画不好。” “那就没有办法啦,妈妈已经去天堂了,就只画爸爸和阿旭两个人不行吗?如果连死去的人也要画的话,那还不连祖先也都得画进去了?”安子有些生气地说。 但是,阿旭却有些困惑,他略显犹豫地点了点头说道: “是原老师那么说的嘛,说把妈妈也画进去。” “那么说了吗?这个肥猪!”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安子的眼前浮现出原老师那张又圆又肥的脸,不禁眉头颦蹙。 “可以带去吗?”阿旭追问着。 安子默默地将手伸进夹克兜里,硬塞一般将照片递给了阿旭。 ■ 第二天早上,安子一如既往地用自行车把阿旭送到幼儿园后,便向公司赶去。昨晚本打算今天向原老师发几句牢骚,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阿旭昨晚钻进被窝以后,仍然在看美佐子的照片。“我能画好吗?”他用手指多次描画着照片中的美佐子。声音中虽然包含着些许不安,然而神色却像远足的前夜一样精神得很。“老师,照片我拿来啦!” 幼儿园里,原老师正站在玩耍用的沙坑边上。当阿旭跑进幼儿园,看到原老师后,呼喊的声音显得分外高亢。 来到公司以后,安子首先不是走进办公室,而是直奔站台。这,也是一种惯例。 美佐子出事三个月后,站台的面积被扩充了将近一倍。分公司经理和总公司进行交涉,将购买长途运货卡车的钱用在了扩充站台面积上。 美佐子殒命的地方,如今立起了一根粗大的铁骨支柱。在“H”型支柱的凹陷处,立着一尊小小的木雕地藏菩萨。这尊菩萨是由香奈枝水产的尾藤老板出钱,药师院的海云大师雕刻而成。这是一尊面露平和的笑靥,温柔慈祥的地藏菩萨。安子换掉了供奉在那里的水,祈祷今天一整天同样平安无事、无人受伤。这是安子每天早上必做的第一件事,并且不许别人插手。 到了下午五点,如果工作已经结束,安子便会立刻离开公司。如果理货或收集配送的工作没有结束,安子就会暂时离开公司,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赶到幼儿园去接回阿旭。但是,不能让阿旭一个人待在家里。因此,在安子加班的时候,便由夕和酒馆的妙子帮忙照看阿旭。 今天也是如此。到了下午,荻本科长发话道: “安子啊,不好意思。开往大阪的卡车要晚一些出发,今晚就拜托你了!” 于是,安子便留下来加班。 下午五点,安子跨上自行车,飞快地向幼儿园赶去。阿旭是否漂漂亮亮地画好了母亲的画像呢?安子骑着自行车,与昨晚的阿旭一样,期待与不安在心中纠缠不休。 到了幼儿园以后,安子来到大龄班里。 “阿旭!爸爸来了!” 本应飞奔过来的阿旭,此时却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原老师那张战战兢兢的面孔。 ■ 阿旭正待在园长办公室里。只见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膝,正抽抽搭搭地哭泣着。 “阿旭,看,你爸爸接你来了!” 即便园长招呼阿旭,阿旭也依旧低着头,而且呜咽声越来越大。 园长制止住原老师,向伫立在门口的安子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阿旭好像和小朋友吵架了。 起因就出在阿旭带来的那张母亲照片上。其他孩子全都是不看照片画着自己的父母,只有阿旭一个人边看边画。于是,一个小朋友开口说道:“你狡猾!” 原老师立刻作了说明。说来孩子当中有些人应该早就知道原委,但原老师还是向大家解释说,阿旭的妈妈去世了,因为阿旭想不起妈妈的样子,所以才特别允许他看着照片…… 安子默默地将身躯转向原老师,死死地瞪着她。原老师蹲下肥大的身躯,低下头去。 园长继续解释着。 发了牢骚的那个孩子倒是释然了,可是周围的孩子却对原老师“妈妈去世了”这句话产生了兴趣,纷纷嚷叫道:“阿旭,给我看看照片!给我看看!”阿旭不愿意,没有给他们看照片。于是,班上最调皮的淘气包道郎便瞅准机会突然向照片伸出手去。阿旭慌忙去抢夺照片,可道郎就是不肯松手。于是,照片被撕成两截。 安子将目光转向了阿旭。阿旭仍在哭泣,没有抬起头来的意思。 “阿旭发火了,揪住了道郎!”园长说。 “原来是这样。”安子点了点头,向园长转过身去说道: “这是一件好事啊!” “哎?” “不愧是阿旭啊!在这种情况下要是不发火,那哪里还像俺的儿子!” “不,可是……毕竟暴力……” “打架和暴力不一样!” 安子声色俱厉地说,接着,便转向原老师问道: “那么,最终阿旭打赢了吗?” 原老师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道: “道郎的头碰到桌子上,碰出了一个大包。” “嚄!” 安子做出一个振臂欢呼胜利的姿势。当他注意到园长的目光后,慌忙放下自己的拳头。 然而,事情到此并未结束。 “事情平息后,我们便用透明胶布将破损了的照片粘了起来,让阿旭继续画画。而道郎的额头则用凉毛巾敷了敷。为慎重起见,我们让他的母亲来接他回家。不一会儿,道郎的母亲就赶来了。” “干吗?来找碴儿打架呀?” “不是,这个,怎么会呢……” “为什么不喊俺呢?俺倒不知道他妈妈是什么样子,不过,要是俺在场的话,跟你说吧,早就把她教训一顿赶回去了!” 所以才没找你嘛。园长以这样的表情回敬了安子。之后便接着原老师的话继续讲述起来。 “那孩子的妈妈并不是来纠缠阿旭说三道四的。她说道郎是个淘气包,打架受伤这种事,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只是,做妈的毕竟还是担心自己的孩子,所以才赶了过来。 “妈妈!”道郎扑了过来。 “没事儿吧?这个包疼不疼?”道郎妈妈抱着道郎,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部。 看到这个情景后,阿旭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将画了一半的画从中间撕开,用透明胶粘合起来的美佐子的照片也被再次撕碎了。 “我们立刻拿来了新的画纸。但是,无论怎样劝阿旭,他都不肯再画了。于是就把他带到园长办公室,想稳定一下他的情绪,可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啊。” “瞧!”园长卷起衬衫袖子给安子看。 手腕上留有一块青色牙印,是阿旭咬出的痕迹。 安子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像摔了一个屁股蹲儿似的坐在了沙发上。 “阿旭都画到这个程度了。”原老师将已被撕破的画纸递给安子看。 画上有阿旭,有在右侧抱着阿旭肩头的安子。但是,在左侧,理应微笑着的美佐子,却只剩下了一个脸部的轮廓。 ■ 父子俩骑着双人自行车回家。安子一边骑车,一边多次告诫阿旭:“你可要紧紧地把住了哟!”说罢,还向后面伸出一只手去拍了拍阿旭的肩头,“你要是把不住的话,会掉下去的!” 听不到回答声。离开幼儿园时已经停止了的啜泣,如今再次响起了哽咽声。 “照片嘛……唉,这样行吗?” 园长把被阿旭撕碎了的美佐子的照片装进塑料袋里,也不知撕毁了的照片碎片能否黏合如初,但是,又不能就这样扔掉。于是,安子决定,无论花上几天的工夫,也要试着粘粘看。 “打起精神来呀!阿旭!你不是打赢了吗?了不起嘛!” 回答依旧只是哽咽声。 “爸爸的脸,你画得很像嘛!你怕是有画画的天赋呀!将来当漫画家好了!漫画家!当一个手冢治虫那样的漫画家,把好多有趣的故事,都给它画成漫画!” 依然没有回答。 安子吞咽下自己的叹息声,蹬着早该注油的脚蹬子。 回到公寓后,安子停下了自行车。灯罩已破的室外灯,亮度强于以往,使人感受到阵阵的寒意。 “管它呢,先吃饭!好吧?吃饱了肚子,精神头就来了!” 安子搂着阿旭的肩头,刚要走上楼去。就在这时,恰好碰到了从一楼房间里走出的佐伯阿姨。 “哎呀!是阿旭呀,刚回来?”佐伯阿姨手上端着洗脸盆,盆上盖着一块毛巾。她似乎要去澡堂洗澡。 “阿旭,和阿姨一起去洗澡吧!” 若在以往,阿旭立刻就会“嗯”的一声跟了去。然而今天他却依旧无精打采,并且哽咽着。 “怎么了?”佐伯阿姨以眼神询问着安子。这个年逾四十的阿姨虽然有些好管闲事,但却一直关照着阿旭。 安子欲以苦笑搪塞过关,这反倒令佐伯阿姨从中觉察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她强行拉过阿旭的手说道: “走!阿旭,阿姨请你喝牛奶咖啡!” 安子急忙跑回家取出换洗的衣物,并向阿姨施礼致谢,之后便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公司。 “下次我请大家吃饭。拜托了!” 安子对着正在站台理货的几个年轻人施了一礼,把加班任务拜托给他们以后,便骑上自行车赶回公寓。 早该注油的脚蹬子与来时相比,愈加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也许是因为上坡路太多的缘故。安子用冻僵了的手握着自行车车把,在车座上弓着身子向前蹬着。冷飕飕的晚风和热乎乎的气息在胸中交错混合,心口立时变得紧绷绷的。 尤其是今夜…… 即便安子,也同样心知肚明。 阿旭一直很寂寞。爷儿俩一起远足的那天也好,运动会的那天也罢,还有音乐会的那天……尽管有药师院的幸惠和夕和酒馆的妙子根据她们自己的实际情况相互择机照看着阿旭,但二人毕竟不是“母亲”。周围的小朋友们全都缠着自己的母亲,以甜蜜的声音一口一个“娘”、“妈”、“妈妈”地叫着,阿旭无法漠视这一切。他对在众人面前不能管上述二人叫“妈妈”,却只能喊“婶婶”或“姑姑”的行为感到羞赧。因此,但凡遇到什么事时,他只能是默默地去拽幸惠或妙子的袖口。对于阿旭的这种寂寞,安子感触颇深,对此虽然一清二楚,却爱莫能助。 果真如此么? 安子忽然想到这一点。他拼命地骑着自行车,恨不得将车子压到自己的影子上。 自己果真就无能为力么? 他抬起头来仰望了一下乌云密布的天空。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这样反倒更好。 再婚…… 安子感到一阵惶恐,自己如果再婚的话,阿旭就会有一个“母亲”。那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但是,如果那样做的话,阿旭真正的“母亲”又将被摆在哪里呢? 安子的目光再次落在路面上,于是便愈加用力地踩起脚蹬子来。他很想一狠心压住自己的影子。 回到公寓后不久,阿旭便和佐伯阿姨从公共浴池回来了。两人的面孔全都绷着。 “你过来一下!” 佐伯阿姨把安子叫到走廊里,也不知是身体哪里作痛,她眉头颦蹙。 泡到浴池里以后,阿旭突然抱住了佐伯阿姨,像个婴儿似的,用嘴巴紧紧地叼住了佐伯阿姨的乳头。 “被他给咬了哟。就这儿!”阿姨指了指自己的右胸又追加了一句,“都渗出血了。”说罢,一声叹息。 “对不起!”安子缩着肩膀低头表达了歉意。与其说是赔礼,不如说困惑的成分更大些。安子极力将困惑放在一旁,一种难以抑制的情感自心底涌出。 “给他擦洗身子的时候也很麻烦呀!他死死地贴在我的后背上就是不肯离开。就是跟他说‘快别这样了’,他也根本不听我的。到最后,居然戏谑地咬起香皂来……” “戏谑”这个具有戏弄、诙谐之类意义的方言,变成了一根芒刺,深深地刺痛安子的心。阿旭那张令佐伯阿姨目瞪口呆,却是嘿嘿笑着的面孔,浮现在他的眼前。于是安子几乎就要呻吟起来。 安子再次默默地低下头去,比先前低得更深。 “发生什么事了?今晚的阿旭可是怪怪的呀!真的!”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了!” “我说,安子啊,发生什么事了吧?如果需要我帮忙出主意的话,尽管说来听听好了。说吧!养育孩子还是女人知道得多呀!” “俺会好好跟阿旭讲的。明天就让他给您赔不是。”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呀。我说,你真的不用客气,有什么就跟我直说好了。别看我这样,可也养育过两个孩子呢。怎么说也比安子你经验丰富呀。” 安子缓缓地抬起头来,寂寥的面容舒展开来,说道: “俺可是他的老子呀!” “噢?那好啊。”佐伯阿姨的脸上流露出败兴的神色,扭过头去怏怏地退回自己家。 安子朝着她的背影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便猛地打开了自家的房门。 “嚯!阿旭!” 安子以极为欢快的语调喊道:“你是职业摔跤手啊!职业摔跤手!”安子用双手抱起了正在看电视的阿旭。 阿旭讨厌地活动着四肢,脚多次踢到安子的脸和下颚上。虽如此,安子仍然笑逐颜开。 ■ 是日夜晚,阿旭尿床了。这是阿旭升入幼儿园大班后的第一次尿床。 第二天夜晚也尿床,第三天夜晚也是……这种现象一直持续着。 “对不起!对不起!”阿旭嘤嘤地哭着向安子道歉。然而安子决不责骂他。 “哎哟哎哟!”深夜,安子将手伸进阿旭的被窝。当他确认阿旭又尿床后,便夹杂着叹息声将阿旭摇醒。 “快去把短裤和睡衣换了,钻到爸爸的被窝里去!” 安子的声音是温和的。当阿旭再次入睡以后,安子便在厨房的洗碗池里清洗被阿旭尿湿了的床单,之后,又坐在矮脚饭桌前,迷迷糊糊地用糨糊将已被撕成碎条的美佐子的照片贴在画纸上,一直忙到清晨。 安子将湿了的被子绑在自行车的货架上,带到公司里,铺展在等候出发的卡车的车篷上晾晒起来。然而,此时的天气却一直阴沉沉的,乌云遮住了太阳的光线。被子根本没有晾干。 无奈,第四天,安子将长途车司机用于打盹儿的被子抱回家。可是,这天夜里,阿旭还是尿了床。 星期五的早晨,因为睡眠不足而双眼血红的安子一边骑车,一边对阿旭说道: “今天晚上你去药师院睡好吗?俺在公司给幸惠婶婶打个电话。” “行吗?” “哎,没事,没事。幸惠婶婶会给你做好吃的。” “那……我去!” 今夜大约不会再尿床了吧?正因为知道结果会如此,所以安子才感到痛苦。 傍晚,安子低头跟科长打招呼,早早地结束了工作。他先是回到公寓,之后便驾驶着斯巴鲁360到幼儿园去接阿旭。在途中的酒铺里,他买了一瓶一升装的一级酒。今夜安子也要住在药师院里。他觉得今夜大约会是一个漫漫长夜。 “俺想跟你老爹喝一盅!”白天,安子对接电话的照云说。 已经很久没和海云大师痛饮了,挨上一顿训斥又有何妨?令海云大师吃惊也无所谓。安子只是想将心头的郁结一吐为快。 走出酒铺时,安子抬头看了看薄暮下的天空。风又大又冷。据天气预报报道,今夜或许会下雪。 ■ “虽然有点儿冷,也还是在正殿上喝吧,怎么样啊?” 在说出这话的时候,海云大师大概就已经看出了端倪。 两人对坐在灯油炉旁喝起酒来。他们以大酱和咸盐为下酒菜,用茶杯对酌。天刚擦黑,一升的酒已经告罄。 尽管是以与安子相同的速度将茶杯里的酒送进口中,海云大师却依旧神态悠然,甚至毫无醉意。他一向如此。虽然早已过了花甲之年,可是,即便安子与照云两个人齐心协力向他挑战,最先倒下的也必然是两位年轻人。 今夜亦然,安子甚至醉得更快。 “我说……大师!俺问你呀,你在听……俺的话吗?” 安子口齿不清地反复追问着,身体东倒西歪。 “噢。我在听啊!”海云大师恬然答道。 “怎么办才好啊?俺问你呀,俺怎么做阿旭才能开心呢?教给俺呀!大师。” “不知道。”海云大师将茶杯里的酒送进口中。 “你不是大师嘛!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呀!” “傻瓜!拿自己的事情去和别人商量才是不负责任呢!” 这种回答也是一如既往。安子知道定会如此。尽管明知定会如此,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能够把盏共饮的,除了海云大师以外再无他人。 “阿旭是想要一个妈呀!就老爸一个人他觉得孤单呀!可是,他妈已经不在了呀!她已经成佛了呀!你说是吧?他就是想要妈,俺也无能为力呀!” “嗯,是无能为力。” “那么,俺应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 “你就别卖关子了!臭和尚!” 即便用这种叫板的语调和言辞,海云大师也依旧对他不屑一顾,只是舔了舔蘸在筷子尖儿上的大酱。由日光菩萨和月光菩萨侍奉左右的主佛——药师如来,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子。 在安子醉意朦胧的眼里,药师如来仿佛正在对他说:“喝酒吧。今夜喝个一醉方休!” 第二瓶一升装酒是海云大师从寺院的住持僧居室里拿来的。 “我就觉着冷嘛!敢情外面下着雪呢。也许会积住的。” 只是在谈论其他话题时,海云大师的语调或表情才是和蔼可亲的。安子扭过头去木然注视着其他方向。海云大师往安子的茶杯里慢慢地斟了一杯酒,苦笑着说道:“算了,喝酒吧!” “俺在喝呀!”安子乜斜了大师一眼,呷了一口酒。这酒出乎意料地口感醇厚猛烈。在灌进喉咙以前,安子被酒呛了一下,不停地咳嗽起来。似乎在等待着这一时机,海云大师终于开始回应安子的问题了。 “安子,你是在琢磨再婚的事,对吗?” 安子不停地咳嗽着。他用手压住喉咙,一边敲打着自己的胸部,一边泪眼汪汪地以目示意道: “你稍微等等!” 然而,大师却佯装不知地继续说道: “原来如此。是在考虑再婚啊。嗯,说来,这也是一种选择呀。” “你别随便下结论嘛!”安子很想如是回应大师,可是他越着急就越是咳嗽得厉害。 “怎么像个孩子似的?” 就在大师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拉门开了,露出了照云的面孔。 “阿旭睡了!和我老婆一个被窝,今晚他可暖和喽!” 安子总算止住了咳嗽,以嘶哑的声音向照云说:“对不起了!” “哪里话!我那老婆也高兴着嘞!她喜欢阿旭,喜欢得不得了。” “不好意思了!真的。” 照云将茶杯拿在手里,坐在了安子和海云大师中间。 “方才我在走廊里也都听到了。”说罢,照云瞥了海云大师一眼,“我这老爹信口开河了是吧?” “我上年纪了,已经记不得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海云大师佯装糊涂地说。 照云咂嘴将目光从大师身上移到安子身上,一边伸手去抓酒瓶一边说道: “我也来一杯吧。” 海云大师制止住照云,说道: “等等。你去把阿旭唤醒,叫他过来。” “他已经睡着了呀!” “睡着也没事。你去把他叫醒。我带他出去兜兜风。你小子,不准喝酒!” “啊!?” “快去把他叫醒!” 海云大师的断喝声,回荡在整个正殿里。 ■ 他们开着照云的车子向海边驶去。刚刚睡着就被叫醒,离开抱着自己的幸惠婶婶,阿旭起初很是闹腾了一阵。但是,在车子的摇晃中,他又昏昏睡了。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着,下得很大。车窗的雨刷器根本就赶不上飞雪的速度。如果是雨的话,几乎就可以称之为倾盆大雨。早春的雪,一般说来总是带有一股湿气。可是今夜的雪,却像严冬的雪一样,干燥而又松散地倾泻着。大约是来了超强寒流吧? 在海岸线上行驶了一阵子以后,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海云大师说道: “就停在这儿吧。” 未穿和服裤裙,只是在便装外面披着一件棉短褂的海云大师连个喷嚏都没有打就坦然走下了车。他甚至没有撑伞,穿着木屐就走上了兼作道路护栏的护岸堤台阶。地面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薄薄的积雪。台阶也被染成了白色。 “爸爸,脚下滑,危险啊!” 照云想要追赶上去,刚一迈步,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安子抱起半睡半醒的阿旭,把从幸惠那里拿来的毛毯披到阿旭的背上,来到车子外面。海云大师已经伫立在堤坝上,正在掸掉积落在短外褂上的积雪。“我不需要。”他淡淡地拒绝了照云想要撑起的雨伞,面向安子笑着说道: “波浪正高啊!” 不说也知道。嗵!嗵!整个大海仿佛变成了一面大鼓,波涛正在发出打鼓一般的吼声。海面上波涛汹涌。因为在护岸堤的那侧堆积着缓冲波浪的混凝土砌块,所以人才不会被波涛卷走,可是,当你走上台阶以后,击中砌块后的破碎浪花还是向人的脸上袭来。 “老爹,冷啊!到车子里面去吧!”照云哆哆嗦嗦地说,“阿旭要是感冒了可怎么办啊!” 然而,大师却毫不在意地对安子说道: “安子,你把阿旭身上的毛毯拿掉!” 开什么玩笑!安子紧紧地将阿旭搂在胸前。然而,海云大师轻轻地伸过手来,坦然掀下了裹在阿旭身上的毛毯。 可以感觉到已经从梦中醒来的阿旭,正在刺骨的寒风中缩成一团。 “阿旭!冷吗?”海云大师问道,“很冷是吧?那么就让你爸爸再用力抱紧你吧!” 也不知睡醒了的阿旭究竟听懂了多少。安子用双手紧紧地抱着他。他尽量伸开双臂覆盖住阿旭,以使阿旭的后背能够更加暖和一些。但是,他无法完全遮盖住阿旭的整个身躯。 “爸爸……冷……”脸部已被搂到安子胸口的阿旭含混不清地说。 安子急忙更加用力地抱紧了阿旭,说道: “噢!知道了。知道了。” 但是,这种抱法反倒使阿旭的西式睡衣和对襟毛衣打起卷来,以至于屁股以上的部分完全暴露在寒风中。 “哪儿?这儿嘛……爸爸……我冷啊!” 束手无策的安子扭头望去,只见海云大师正心满意足地微笑着。虽然照云诚惶诚恐地在边上说了一些什么,但海云大师全然不顾,甚至连脸都没有转过去,只是啪地拍打了一下照云的脑袋,接着就从便装的袖兜里取出了大念珠。 海云大师将挂着念珠的右手运足了力气伸到阿旭的身后,说道: “阿旭,你现在体验到的是爸爸的温暖。爸爸一旦抱住了你,你身前就暖和了。可是后背却很冷。是不是啊?” 阿旭“嗯嗯”地回应着,一边点头一边将脸颊蹭向安子的胸部。 “如果妈妈在的话,就会从后面抱住你,于是你的后背也就不冷了。既有爸爸也有妈妈的孩子,他的肉体和心灵就会体会到这种温暖。可是阿旭呀,你没有妈妈,所以后背就一直很冷。爸爸再怎么努力抱你,后背也搂不过来呀。对阿旭来说,你这一辈子后背都会感到寒冷的。” 难以想象要即将升入小学的阿旭能够正确理解上述话语,但是,阿旭却默默地听着。 “后背一直寒冷地活着,这是很辛苦、很寂寞的,同时也是一件很悲伤、很委屈的事情啊!” 仿佛是在配合海云大师的语言节奏似的,阿旭的肩头在微微颤抖。泪水濡湿了安子的胸口。 大师的右手在动,挂着念珠的手掌摁在了阿旭的后背上。 “阿旭,暖和吗?”海云大师问道。摁在阿旭后背上的手并未遮盖住整个后背。即便如此,阿旭也还是回答道:“有一点儿了……” “还是有些冷,是吗?” “嗯。” “实话实说好啊。” 海云大师满意地笑着说。接着便对身边的照云说道: “你也把手贴过来。” 安子的手,大师的手,照云的手,当三个人的手全都用上以后,阿旭的后背就被完全覆盖住了。 “怎么样?暖和了吧?”大师问道,“即便如此,如果还是觉得冷的话,那还有幸惠婶婶和赖子奶奶呢!如果仍然不够的话,还可以把妙子姑姑也喊来。”大师以缓慢的节拍敲打着阿旭的后背。 “阿旭,你没有妈妈。不过,当你后背冷得受不了的时候,就可以这样由大家来帮助你取暖。为了不让你感冒,大家都来温暖你的后背。大家会永远、永远为你这样做的。你听好了,‘孤单’这个词就来自‘寒冷’一词。‘孤单’和‘寂寞’就是由‘寒冷’这个词演变过来的。因此,如果你后背不冷了,也就不会感到孤单了。是不是啊?你虽然没有妈妈,可是,却有很多很多帮你温暖后背的人。这一点你可不要忘了哦!好吗?阿旭。” 传来擤鼻涕的声音。 传来嘤嘤的啜泣声。 不是阿旭,是安子。 大师以失望的表情看着安子说道: “阿旭已经睡着了,似乎睡得很香甜。” 事实果真如此。本来看不到阿旭的睡脸,可是海云大师却了如指掌。后背享受到温暖的阿旭,正微笑着徜徉在梦境中。 “大师,方才的那些话,真是太好了!俺忍不住就哭了,就哭了呀!俺这才知道,‘孤单’这个词,是从‘寒冷’演变过来的呀。” 面对感极而泣的安子,海云大师淡淡地说道: “我也一样!” “哎?” “我那是信口开河呀!如此而已。” 海云大师淡然一笑。 ■ 海云大师让照云把阿旭送回车里。 “你再留下待会儿吧。”他对安子说。与和阿旭说话时的声音迥异,海云大师的语调变得威严起来。 “好可怕呀!会被您吊在药师院的松树上吗?”安子不得不说上一句玩笑话了,因为气氛已经骤然紧张起来。 “那样做树枝会折断的!还是饶了你吧。”海云大师凝望着融入黑暗之中的大海说道,并非玩笑话。 “按理说,真应该吊你一个晚上啊!可是,要是吊上你这种傻瓜,都对不起那棵松树了不是?”海云大师板着脸说道,“安子,你在考虑再婚吗?” “嗯……也不是说有了目标,不过,俺总是觉得对阿旭来讲也还是有个母亲的好……” “你是想逃避吗?” “啊?” “你是想把照顾阿旭这件事交给那个女人来做,然后自己逃之夭夭吗?” 安子慌忙摇头,但是,却无法开口说出“不是”二字,因为,他心底并非完全没有那种想法。 海云大师用手掸掉落在棉短褂上的雪花,好像刚刚感觉到寒冷似的耸了耸肩,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傻呀你!” “俺哪儿傻了?” “全傻!” 海云大师这么说,安子心里边可就没数了,他被撂在那里,无计可施地低着头,轻轻地踢着脚下的积雪。 “和女人结为夫妇,应该是恋慕对方以后的事。应该是在朝思暮想无法解脱的情况下才结为夫妇的。难道不是吗?”大师又接着说道,“不要把自己的孤独赖在阿旭身上。” 安子沉默着。孤独?没有那个想法。然而这话他也没有勇气说出口来。 大师握紧了悬挂着念珠的右手,向空中伸去。在紧握着的拳头前方,是昏暗的大海和不断飘洒的雪花。 “安子,你仔细看!” “什么都看不见。” “看可以看得见的东西,猴子也会!只有人才能够看到看不见的东西!” 无奈,安子凝望起大海来。 “安子,大海上积雪了吗?” “啊?” “别‘啊’了,你仔细看!下到海里的雪,堆积在那里了吗?” 怎么可能堆积起来呢?自空中飘落的雪花,仿佛被大海吸走了一般,踪迹皆无。 “你给我变成大海!”大师说。 声音虽然平静,却具有超越呐喊的威力,直达安子耳鼓的深处。 “你给我听好了,安子,你要成为大海!你必须成为大海!” “我听不大懂你的话,大师。” “雪花就是悲哀。悲哀就这样接连不断地飘洒下来了。你这样想象一下:地面上不断地堆积起悲哀来,颜色也变得一片雪白。当雪融化以后,地面就会变得一片泥泞。你不可以成为地面!而是应该成为大海!雪下得再大,大海都能默默地,若无其事地坦然接纳。你应该成为这样的大海!” 安子默默地注视着大海,眉宇间凝聚起力量,目光变得坚定。 “阿旭悲伤的时候,你不能也跟着一起悲伤。阿旭要是哭了,你就笑!你就是想哭也还是要笑!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家庭,如果两人一起哭起来的话,那该怎么收场呢?身边没有人会劝慰或是鼓励你们!” 海云大师那伸向大海,握得紧紧的拳头正在微微地颤抖——并非寒冷所致。 “听明白了吗?安子,你要成为大海!” 安子的胸口产生了灼热感。 “笑起来!安子!” 安子哇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起来以后,就仿佛失去支撑了一般,眼泪忍不住从眼眶中簌簌流出。 波涛涌来退去。雪依旧下个不停。大海接纳了所有的雪花,静静地拥抱着黑夜。 “傻瓜!你要是哭了的话,就不准再笑了!你个傻瓜!” 大师正在凝视大海,两道粗眉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染成了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