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灯火熄灭生恋情 樱花凋零令人叹,月亮有缺隐于山。且说此处的但马国的银山附近,有位男子终日不问世事,一味沉迷于色道,与男女戏玩。人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梦介”。梦介与当时风流男人名古屋的三左、加贺的阿八等人结为兄弟,因为他们同是和服上有七处菱形家徽的,因而身份相同、臭味相投,终日沉湎于酒色。夜深时,他们常常走过京城一座河上的大桥,有时打扮成留有前发的青年男子模样,有时又改头换面,变成身着墨染僧衣的出家人,有时头发直立,好像是一群妖魔,真可谓恬不知耻,我行我素。梦介为当时红妓葛城、薰和三夕这三位妓女赎了身,与她们在一起,或深居于嵯峨别墅,或悄悄地住在东山之阴,或住在京都的藤之森,日夜沉溺。就这样,终于让其中一人怀了身孕,生下一子,取名“世之介”。此事不必细说,知道的人自然也都知道。 父母对世之介真是疼爱有加,常常逗他拍拍手、摇摇头,他的头和脖子也逐渐硬邦起来。四岁那年的十一月,父母为他做了留头发的仪式,次年春天为他举行了穿裤裙的仪式。多亏曾向痘疮神祈祷过,他出的痘疮连一点痕迹也没了。就这样平安地过了六岁。第二年,也就是七岁那年,一个夏夜里,世之介突然醒来,离开枕头,打开了拉门的锁环,又打了一个哈欠。隔壁房间值宿的女用人发现世之介醒了,知道他要干什么,便点亮手烛,领着他沿着长长的走廊,咚咚咚咚地朝宅院东北面房后走去,那里南天竹枝叶掩隐处有一厕所,世之介往铺有松叶的便器里撒了一泡尿。在他洗手的木板窗檐下,有许多平铺着的竹板,女用人觉得若踩上了钉子什么的很危险,于是便拿着手烛靠近他,但世之介却说道:“把灯熄掉,过来些!”女用人道:“我担心您脚下,才靠过来给您照着,为什么要熄灯呢?”世之介煞有介事地说:“难道你不知道恋爱是要在暗处搞吗?”听世之介这样一说,那位手持护身短刀的女用人,便把灯给吹灭了。于是,世之介便拉住女佣长袖和服的左衣袖说:“不会被奶妈看见吧……”女用人听了,感到很可笑。 这种事情,若打个比方,就好像日本远古男女始祖在天之浮桥下的最初交合一样,世之介虽然并不是真有那方面的本事,但是他的小心思却是蠢蠢欲动了。女用人便如此这般地向世之介的母亲讲了此事,他母亲听罢,似乎也觉得很开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苗头越来越明显了。平时在游玩时,也注意收集美人画之类的东西。正如《徒然草》中所云“书房里的书多多益善”,世之介的美人画多而杂乱。还吩咐说:“我不叫,你们不要到我房间来!”严禁别人出入,这也未免太过分了。有时候,世之介做好手工折纸,就说:“比翼双飞的鸟儿就是这样的哦!”说着就给了侍女;或者做一朵花,把它挂在树枝上,说:“这是连理枝,送给你啦!”无论做什么都不离男女之事。 兜裆布也不求别人帮忙而自己来系,和服带子也是自己在前面打结,然后把结转到后面去,身上带着一种叫作“兵部卿香袋”的香袋,衣袖上也熏上香,那副风流状,连成年人也自愧不如,让女人不由不动心。即便与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也不看放上天空的风筝,却说道:“自古就有‘云梯’一说,那流星也是夜间幽会的人吧?牛郎织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要是偏偏赶上了阴雨天,那心情该是多么郁闷呢!”如此仰天而悲,为恋情而叹息。 直到五十四岁为止,世之介共染指女人达三千七百四十二人,染指的男子也有七百五十二人。这是他亲手写的日记上所记录的数字。自从情窦初开的儿童时代起,他一直不断地消耗着肾水,呜呼!人的命是如此来玩的吗! 二 羞于启齿便写信 到七月七日的七夕的早晨,落满整整一年灰尘的铜座灯、注油壶、小桌子和石砚等物都要冲洗干净,因而平素清澈见底的芥川河,现在都变成了尘芥之河了。这芥川河北侧的金龙寺钟声响起之时,不由令人想起后醍醐天皇的皇子八岁时作的一首恋歌。此时世之介也已经八岁了,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但当时,世之介还被寄养在山崎的姨母家里。 古代有名的俳句大师山崎宗鉴居住过的一夜庵遗址的庵内,仍有一位僧人在住,此人精于泷本派的书法。姨母便让世之介前往那里跟他学书法。有一天,世之介把一张白纸递到师傅面前,说道:“不好意思啦!请您按我说的,写封信吧!”作为师傅的僧人大吃一惊,反问道:“虽说如此,你到底让我写什么呢?”于是,世之介口述道:“我们虽然已经非常熟悉了,但我还是不好意思当面说。你也许从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吧!两三天前,在姨母睡午觉时,我不小心踩坏了你的缠线板,可你却说:‘一点也没关系的!’本应生气的事情你却完全没生气,那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悄悄话要说呢?如果有的话,我很想听一听。”世之介嗫嚅着说了这番话,师傅听罢很是无奈,写到这里说:“没纸了。”世之介拜托说:“那就先写这些吧。”师傅说:“以后再接着写吧,今天就先给你写这些。”老师虽然感到此事有点蹊跷,但也没有太在意,便另外给世之介写了“伊吕波”几个字的字帖,让他练习去了。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有人来接世之介回家,世之介便从寺院回家了。初秋的风声萧萧,榨油作坊吱吱作响,捣衣声此起彼伏,令人心烦。在姨母家中,女用人们正在收拾绷布用的架子,其中一个女用人问道:“这件染得非常漂亮的和服是小姐平时穿的,可是,这件在腰上带红瞿麦家徽的橙黄色的,是谁的呢?”另一个女用人答说:“那是世之介少爷的睡衣。”于是,订有一年契约的女用人便一边叠衣物,一边冒冒失失地大声说:“要是他的,就本该用京都的水洗啊!”世之介听到了女用人的挖苦话,说道:“让你们给我洗了这脏衣服,不好意思啊!不过,俗话不是说‘出门在外,朋友担待’嘛!”被世之介这么一说,女用人听罢羞得脸红,无言以对,只是说:“对不起,请原谅。”说完,正想离开时,世之介拉住她的衣袖说:“拜托,请你将这封信送给阿阪表姐吧!”女用人没有多想,遵命将信交给了阿阪。可阿阪却完全想不到能有谁会给她写信,羞得面红耳赤,便对女用人呵斥道:“谁让你送给我的?”待女儿平静下来后,母亲拿过那封信一看,便断定这笔迹出自那个和尚之手,说:“看文字虽带有孩子气,但也没准儿是那和尚写的呢!”于是僧人无端受到怀疑。后来,那位僧人对此越是解释越是说不清。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人言可畏,却也被弄得沸沸扬扬。 世之介主动向姨母表明了心意。姨母心想:“我一直以为他仍是个毛孩子呢!明天我要把此事告诉妹妹,让她在京都也大笑一回吧!”心里这样想,表面上却毫不动声色,她又想:“我女儿相貌一般,已经和人家定亲。本来,只要年龄般配,是应该许配给世之介的。”姨母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从此以后,巨细无遗,留心观察,但越看越觉得世之介是闹着玩的。同时,被世之介牵连的那位僧人也遭到了人们的非议:“无论怎么说,这种事,即使求你写,你也不该写呀!” 三 女人洗澡他偷窥 鼓也是一种很好玩的乐器,但是,那世之介从早到晚不停地练习 敲打“从此后让那恋情折磨”那一段鼓法,最后连他父母也被吵得 受不了了,干脆令他停止练鼓,而希望他去学习男人的谋生本事,打 发他到镇上一家名为春日屋的亲戚家开的钱庄,去学习金币真假、金 银币的识别方法之类。但是,不久,人家便把早已写好三百目银子的借据写给了他,约定如果父亲死后,世之介继承了遗产,就要加倍偿还这些钱。即便是在这金钱万能的世上,像这样放债,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当时,世之介九岁。那年的五月四日,多层菖蒲葺顶的屋檐前面的杨柳枝繁叶茂,树阴下已是暮色昏暗。屋檐下,以细竹围成的遮人眼目的围篱内,一位“中居”模样的女用人刚刚脱去条纹外衣和贴身内衣,正准备洗菖蒲热水澡。她以为,除去自己之外只有吹动松枝的风的声音了,还能听到的也许只有隔壁的一点儿响动,在这地方,即便露出儿时留在臀部的伤疤也没关系。她冲洗了小腹处的污垢,进而又用米糠袋尽情地搓洗下腹部,澡盆里泛起的水沫都显得腻乎乎的。 就在此时,世之介爬到了屋顶上,拿着望远镜,偷看那女人洗澡 的样子。盯着女人那专心洗澡的样子真是妙不可言。忽然间,那女人发现了世之介,很不好意思,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双手合十,示意他退下。但是,世之介却依然嬉皮笑脸地指指点点,并发出笑声来。那女人实在难以忍受,便匆匆忙忙洗完,穿上油漆木屐,出了澡盆。世 之介却从两侧篱笆的稀疏处,对那个女人说:“在初更钟声响过,夜 深人静时,请事先打开小门,我要你听一听我的心里话。”女人说道:“你真太不像话啦!”世之介说:“如果你不听我的,那我就把今天的事告诉给其他人。”那女人以为自己洗澡时的动作被他看穿了,心中感到奇怪。 女人犹豫了一下,便说道:“那就照你说的做吧!”说完,返身 回去了,其实她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那天夜里,她将蓬乱的头发 随便扎上,穿着平日的衣服,却忽然听到了世之介的脚步声,女人无 可奈何,只好投其所好地接待他。随后,她找出一只小箱子,将小玩 偶、不倒翁和云雀笛子等等全部拿了出来,说道:“这些都是我珍藏 的东西,只要你喜欢玩,我不吝惜,全都给你,拿去玩吧!”女人想 这么哄他,但是,世之介却不吃这一套,说:“这些玩意儿,等你有 了孩子,用它来哄孩子不哭吧!哎,你看那个不倒翁,好像迷恋上你了,朝你那边歪了。”世之介说着,便把身体歪过来,枕着女人的大腿躺下来,那样子真像一个成年男人。 女人羞红了脸。这种样子要是被人看到,也未必会被认为是小事一桩吧。于是她努力平静下来,轻轻地抚着世之介的侧腹,说道:“去年的二月二日给你灸天柱穴的时候,为了止痛,在这里涂了盐。和那时相比,你现在长更大了。喂,你过来吧!”说着,她系上和服带,把世之介紧紧地抱在怀里,抱着他跑了出去,用力敲着格子拉门,喊道:“世之介少爷的奶妈在吗?”她把奶妈叫出来说:“这孩子很天真啊!想要奶吃啦!”便如此这般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说着捧腹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