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既是案件的相关人员,同时也是警方最为信任的唯一客观证人——NTC电视剧演艺节目制作人,四十岁的本里京平是这样说的。 “不,警察先生,那绝对不是他杀。不可能是。虽然单人表演的客人很少,但现场情况跟在舞台上进行剧场表演是一样的。我可以断言,在那个瞬间,没有人碰过破鹤的身体。若是侦探小说就算了,不,就算在侦探小说里,也不可能有人在那种状况下杀人。” 当然,这个故事将要讲述的就是犯人X如何实现了那起不可能犯罪。那么,事件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 概要如下: 大年夜当天,伊吕八亭破鹤在T酒店的高层大宴会厅“鹤之间”举办了一场小型演出。客人只有五位,都与破鹤有特殊关系。这场可以称为单人表演的非正式小演出,也是破鹤作为落语家生涯的最后一场值得纪念的演出。因为破鹤已经决定,在这场演出结束后就离开落语界。选择这个特殊的日子,也是因为他本人想在一年结束的时刻终结自己的落语生涯。至于为什么要在四十二岁的壮年期引退,则是因为他长期罹患咽喉病,最近突然恶化,已经很难发出声音了。当然,由于他近来的落魄状况与几年前在电视上博得火爆人气时有着天壤之别,便也有人揶揄:“早就无所作为的艺人还搞什么引退演出,我还以为他早就死了呢。”事实上这一年间,基本没什么人去过破鹤的剧场看他的个人演出。 客人全部到齐后,演出于四点半准时开始。 事件发生在演出即将结束时,确切地说,是临近下午四点五十分,表演马上要迎来落幕那一刻时。 这天,破鹤为自己的落语生涯最后一场表演选择了名为《盲眼发簪》的古典落语。由于这则讲述夫妻之间爱恨情仇的人情落语,到结尾处与此次的现实事件有所关联,因此先简单介绍一下内容——住在长屋的木工四平突然失明,失去了生活能力。好强的妻子阿芳干脆丢下丈夫,开始在茶馆干活。四平听说阿芳找了个新情人,顿时妒火中烧。他一心以为阿芳变心是因为自己失明,便不假思索地写了一封信,声称自己已经恢复视力,骗阿芳与他相见。外观毫无变化尚能假装,但他失明的日子不长,还未能单凭感觉、听觉,判断周围状况,一旦弄错对方所在的位置,就会被当场揭穿。于是四平想到一个主意,找来做木工时的搭档熊八帮忙。他让熊八充当仲裁人,暗中代替自己的眼睛,打算靠他暗地里的提示蒙混过关。可熊八却是个愚钝之人,净给他一些乱七八糟的提示。熊八说:“哎呀这可真是活蹦乱跳的,好像还在海里用十条腿游泳呢。”四平说:“什么什么,海里的十条腿,嗯嗯原来如此,啊,这条章鱼看起来真好吃呢,对吧阿芳。”熊八说:“四平兄,你怎么这样,章鱼哪里来的十条腿。啊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眼睛还没痊愈,看漏了两条。”如此这般,整个故事充斥着没完没了的混乱。 故事基本上就是三个人在一间小饭馆里的对话。熊八蹩脚的提示和四平荒诞的反应便是这段落语的笑点,而面对夫妻诀别,四平和阿芳微妙的感情交错则是故事的主题。据门田清六著述的《落语谱系》所言,“这个故事于明治十四年(一八八一),由初代三笑亭小粒在浅草道乐亭首次表演。虽说它被誉为落语之神初代三笑亭的十八番落语之一,但也正因为只有三笑亭才能将其说活,后来并没有什么机会听到。”而在战后,让这个故事在舞台上复活的,正是破鹤本人。他在升至真打级别后的第一场演出就表演了这个故事,并博得绝佳好评。十余年后,他又选中自己初次登台表演的落语,作为落语家生涯的终止符。只是这时的破鹤,已无法将这段完全依赖行云流水的讲述完成的落语一口气说到底了。尽管他并非发不出声,但那种挤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无疑会让听众觉得无比憋闷。 因此,他把案发当天准备表演的落语,改编成了二人羽织演艺。也就是将四平的盲人设定改为没有双臂的人,再将与阿芳见面的场景改为借用熊八的手进行二人羽织。尽管进山祈祷,于是重新获得了双手这个解释有些牵强,但是这样一来,便能将原本依赖台词表现的荒诞,转为身体与双手的不协调,不会破坏二人共饰一角的滑稽感,同时能大幅削减台词。 当天,藏在破鹤所披的花纹艳丽的女式羽织里、负责手部表演的,正是他的弟子伊吕八亭小鹤。 二人羽织本是外行人在新年聚会上表演的、纯粹娱乐观众的简单技艺,不过,既然破鹤要在自己的最后一场演出上表演,所追求的必定不是那种浅薄的娱乐。没接住酒杯,把酒喝到了衣服领子里;错把烟管带火的那一头捅到了嘴里;赶蚊子却一巴掌拍到鼻子⋯⋯这些二人共饰一角时的滑稽动作,在没有一句台词的情况下接连展开,依旧让人不由自主地看入了迷。这要归功于每一个动作都滑稽得恰到好处,连小鹤手指头的微小动作,都将熊八那愚钝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恐怕是师父破鹤对他的严格训练甚至细化到了每一处手指弯曲吧。破鹤仿佛要借助弟子的双手发出最后的声音。当然,能让小鹤从袖子里伸出的双手达到传神的效果,还是多亏了破鹤精湛的表情演技。眼、口,甚至每一条皱纹,他几乎动用了所有人类的表情,来完成出色的表演。师徒两人的配合堪称绝妙。那种无论变换什么姿势,都能表现出乍一看融为一体,却在各种微妙之处分裂为两个人的精确演技,只有师徒配合得天衣无缝才能表现出来。因此整场表演下来,破鹤在开场白前的简短发言中提到的:“今后请各位把不肖弟子小鹤当成我一样宠爱。今天是我把衣钵传给弟子的日子,因此决定两人共同表演。”也充分体现在这次的二人羽织当中。 然而,客人们要想知道破鹤选择在落语家生涯的最后一场演出中表演二人羽织的真正意图,却要等到全部表演结束以后。 《盲眼发簪》的结尾,会走向远离落语滑稽主旨的悲剧。四平发现再也无法挽回夫妻之间的感情后,便拿起他带来送给妻子的玻璃发簪刺死了阿芳。在原本的故事中,熊八会问:“四平兄,你干吗糟蹋那根发簪啊?”四平回答:“糟蹋个屁,这玩意儿本来就是插在头上的。”经破鹤的改编,这个冷笑话结局并没有多少变化。 四平:“阿芳啊,既然如此,最后不如让我用这双好不容易又长出来的手臂,把专门花大钱给你买的发簪亲手替你插在头上吧。来,转过身去露出发髻吧。稍等一下,我正要把发簪拿出来⋯⋯哎呀,这双手刚长出来还不太习惯,再等一等⋯⋯”熊八(其实是徒弟小鹤)的手好不容易取出发簪(其实是充当小道具的白扇)。可是仅靠双手的感觉,熊八迟迟未能把发簪插到阿芳头上。如此挣扎了一会儿,四平(破鹤)忍不住用嘴巴叼起了发簪。 突然被叼走发簪,小鹤的手就像手中的炸豆腐被野鸟抢走了一样无措地挥舞起来。与那滑稽的动作完全相反,破鹤脸上的表情却充满被妻子抛弃的男人的阴险决绝。他嘴里衔着白扇——那张脸,破鹤不惜将《盲眼发簪》改编成二人羽织也要表现出的那张脸,那张脸正是他想表现的一切。对离弃自己的女人的不舍、憎恶,以及同样深切的爱意,同时还有对生存的绝望和悲伤。 这天,面积足有三百多平方米的“鹤之间”里,只有破鹤身边摆了一盏小小的灯笼。在那盏灯笼的昏暗光线下,破鹤的脸就像古典落语《首提灯》里的一样,飘浮在周围的黑暗中。此时他的脸已经不再是四平,而是流露出破鹤自己的表情。他借助由于身体残疾而被妻子抛弃的男人的脸,发出了属于自己的、最后的呐喊。对那五位客人,对这个仅仅因为无法发声就舍弃了他的世界——在小鹤越来越夸张、滑稽的手部动作中,破鹤的表情凝聚成一滴眼泪。那滴眼泪顺着脸庞滑落,滴落在白扇上。突然,破鹤的牙齿开始打战——白扇发出动物般的呻吟——倒映在背后屏风上的身影猛然晃动——破鹤决绝地晃动脖颈——两下,三下——最后一次晃动转为刺向阿芳的后颈——大厅里的静寂瞬间被打破,发簪贯穿了阿芳的脖子,白扇的尖端刺向虚空——就在此时—— 方才那位本里京平是这样描述这一瞬间的。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还是破鹤的表演。因为在《盲眼发簪》这个故事中,逼真地表现阿芳的死状也是演技的一环,所以我以为,破鹤也在二人羽织里直接进入了表演死亡的环节——甚至他的脑袋好像突然凹了一块,并像个皮球一样轻轻掉落在榻榻米上时,我还觉得他的演技真是太棒了,好像真的死了一样。不,他不是直接倒在榻榻米上的。由于身体被罩着小鹤的羽织撑住了,他的脑袋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吊在空中,然后以那个姿势保持了几秒钟⋯⋯还是几十秒?不,应该有一分钟——正因为那个动作停顿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们才发现那根本不是表演,而是现实中发生了什么,或者应该说已经发生了什么——好像在场的人都是这种感觉。有人忍不住站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没错,警察先生,所以我可以断言这不是他杀。破鹤根本不可能被杀,因为我们都没有靠近他。我们这五位客人并排坐在观众席中部,破鹤则在屋子最深处的墙边。那么大的一个厅,中间隔了有将近十米。小鹤?他当时躲在破鹤的羽织里啊,当然不可能,那个瞬间他从羽织里伸出的双手离破鹤的身体很远,而且两只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握啊。跟我们的手一样。如果这是他杀,那凶手要如何在自己的手都不靠近破鹤的情况下将他刺死呢?”
变调二人羽织——○
书名: 变调二人羽织
作者: [日] 连城三纪彦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変調二人羽織
译者: 吕灵芝
出版年: 2015-11
页数: 212
定价: 28.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午夜文库·日系佳作:连城三纪彦作品
ISBN: 9787513319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