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典型的夜猫子,一般总要到天快亮时才上床,而且一上午都酣畅大睡,过了中午才会醒来。 因此,那天真是例外之中的例外。说"那天",就是第一次收到龙一郎寄来的快件的那天。 对了,那天早晨,我年幼的弟弟突然撞开我的房门,冲进来将我摇醒。 "快起来!阿朔姐,有人寄邮包来了!" 我迷迷糊糊地探起身子。 "什么事?"我问。 "有人寄给你一个大邮包!" 他又蹦又跳欢闹着,如果我不理他又要睡下去的话,他眼看就会跳上床,骑到我的身上来。我只好努力醒来,起床下楼去看个究竟。弟弟也缠着我一起跟下楼去。 我推开厨房的门,看见母亲正坐在餐桌边吃面包。咖啡的馨香扑鼻而来。 "早。"我向母亲问候道。 "早。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啊?"母亲一脸诧异地望着我。 "被阿由硬拖起来的。这孩子今天怎么没去幼儿园?" "我有些发烧啊。"弟弟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边说边伸手取面包。 "所以才乐得静不下来了?"我这才总算明白弟弟为什么如此欢快。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啊,看见你又蹦又跳的,心想什么事情让你乐成这样,原来在发烧。"母亲说道。 "他们呢?" "还在睡觉呢。" "是啊。才九点半呢。"我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睡下时已经五点,又突然被弟弟喊醒,脑袋还沉甸甸的。 "阿朔,你要不要也来喝杯咖啡?" "好吧。"我在椅子上坐下。阳光从正对面的窗户直射进来,暖洋洋地渗透到我的体内。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朝阳的温馨了。母亲清晨在厨房里忙碌着的娇小身影,看上去仿佛是正在做新婚游戏的高中生。 其实母亲还很年轻。她十九岁时生下我,到我这样的年龄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觉得真恐怖。 "咖啡来了。要不要来点面包?" 母亲端着咖啡杯的手也很漂亮,怎么也想不到那是一双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家务的手。我喜欢母亲那副娇弱的样子,又有些发怵,总觉得她暗中在做着比别人更滑头的事,所以才不见老。 长得并非风韵绝致,却清秀而又妖艳,在年长男性面前颇有人缘的女孩子,每个班级里至少会有一个。看来母亲以前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她十九岁时结婚,那时父亲四十岁。在母亲生下我和妹妹真由以后,父亲因脑溢血猝然死去。 六年前母亲第二次结婚,生下弟弟,一年前离了婚。 自从失去丈夫、妻子、孩子这一稳定的家庭形式之后,我们家就成了提供食宿的"旅馆"。 如今住在这家里的,除了母亲、我和弟弟之外,还有吃住都在我家的表妹干子,以及因为某种原因而住在我家的纯子,共五个人。纯子是母亲的孩提之交。 家里有一种奇怪的和谐,像女儿国一般相处得非常融洽,我很喜欢这样的形式。弟弟还年幼,简直是个宠物,能使家里充满欢乐,让大家的心聚在一起,一家人其乐融融。 母亲这次很罕见地找了一个年龄比她小的恋人,但弟弟还太小,加上母亲害怕在婚姻上重蹈覆辙,所以眼下还不打算结婚。那个恋人常常来我家玩,和弟弟十分投缘,我觉得他以后也许会和我们住在一起。这种感觉古怪的平衡也许会持续到母亲再婚的那一天。 大家生活在一起,却毫无干系,没有血缘之类的关联。 第二个父亲住到我家的时候,我就有过这样的想法。他性格内向、待人随和,是个好人,所以他离开这个家时,我甚至感到有些落寞。家里有一个人离开以后,会留下无可名状的忧郁和沉闷,我怎么也不能从那样的惆怅中摆脱出来。 因此,我开始觉得: 在某一人物出现而打破了原有的平衡时,如果有一个人(在我们家是母亲)能在所有成员之间保持平衡,那么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就会不知不觉地变成一家人。 然而,还有另一种可能。 如果不能在同一个屋檐下长久生活,即使有血缘上的关联,那个人也会像令人怀恋的风景那样渐渐远去。 就如妹妹真由那样。 我喝着咖啡,啃着有些发硬的面包,脑袋里如此胡思乱想着。 我想,是餐桌与晨霭的组合令我对家庭这个命题想入非非起来。 "呃,阿由,你再去睡一会儿吧。不好好休息,感冒会越来越严重的!"母亲将弟弟往房间里推。 "慢着!你说的快件,真的来了?"我问。 "我倒忘了。在玄关那里。"母亲关上弟弟的房门,回过头来回答。 我站起身,向玄关走去。 阳光照在白木地板上,地上耸立着一个纵长的大型纸箱,像白色雕塑一样。 起初我还以为是花。 我试着提了提纸箱,沉甸甸的。上面写着寄件人是"山崎龙一郎",寄出地址是千叶县的一家旅馆。是龙一郎在旅途中寄来的。 是什么呢?我忍不住当即就麻利地打开了纸箱。 里面没有附信。 纸箱里出现了一只用塑料膜裹得严严实实的维克托狗,显得很沉。即使隔着塑料膜,看上去也令人不由感到亲切。 我小心翼翼地将塑料膜一层一层剥去,里面的狗就像从大海里浮现出来一样跃入我的眼帘,色彩光滑而古雅,以怅然的角度歪着脖子。 "哇!好可爱啊!"我惊呼道。 我把维克托狗放在一堆破烂的塑料膜和纸箱中间,睡眼惺忪地站立在那里,久久地望着它。 在晨霭和尘埃的气息中,维克托狗如置身于雪景中一般洁净。 我不知道龙一郎为什么会寄来维克托狗。但是,我仿佛真切地感受到了龙一郎在旅途中的情思。可以想象,龙一郎在旧家具店的店铺橱窗里一发现它便爱不释手了。 而且,寄来维克托狗,这显然是在诉说着什么。 这正是我渴望听懂的某种含义。 我像维克托狗那样歪着脖子侧耳细听,却一无所获。 龙一郎是妹妹真由的恋人。 真由已经死去。 半年前,真由开车撞在电线杆上去世了。她是酒后驾车,而且还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 真由天生一副如花似玉的容貌,既不像父母,也不像我。这并不是说我们长得就特别难看,但不知为什么,惟独她一个人丝毫没有我们三人共通的说得好听些是"酷"、说得不好听是"不怀好意"的味道,孩提时简直像天使娃娃一般可爱。 [0]她的姿色令她不可能顺利地走完一条普通的人生道路,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就被人搜罗去当儿童模特儿,在电视剧里当配角,成年以后当上了电影女演员。因为这些经历,真由很早就离开了家,生活在演艺圈,在演艺圈里长大。 因此,平时她工作繁忙,我们很少与她见面。她患神经衰弱突然引退的时候,我们都大吃了一惊。因为此前我们从来没有看到她流露出工作不顺利的神情,每次见到她,她也总是快快乐乐的。 少女处在成长期的时候,演艺圈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在引退以前,真由的打扮还很古怪,容貌、身段、化妆、服饰等非常女人的外形,简直好像是凝聚着单身男人的痴心妄想。 无论在演艺圈里混多久,很多人都不会变成那副模样,所以我想真由也许原本就不适合干那一行。她现学现卖,临时抱佛脚,不断掩饰自己的弱点,形成了东拼西凑的自我。神经衰弱是她生命力的呐喊。 引退以后,真由与所有男朋友中断了关系,突然与龙一郎同居。这时我想,真由是打算重新策划自己的人生了。 龙一郎是作家,听说和真由认识时还是电影编剧的捉刀人。真由喜欢龙一郎写的剧本,无论他为谁代笔,真由都能发现是他。因此,两人的关系密切起来。 说是作家,其实他只在三年前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以后再没有出过书。但令人称奇的是,这本书对某些人来说简直是经典之作,至今还在悄无声息地畅销着。 那部小说极度抽象,内容精致,描写了一群玩世不恭的年轻人。在见到作家本人之前,真由推荐我读这本书。读过以后,我觉得这样的人很可怕,我不想和他认识,怀疑他是一个疯子。 但是,见面以后我才发现,他是一位极其普通的青年。而且我心里在想,这个人能够编织出如此精致的小说,他的大脑一定经常进行时间的整合和浓缩。他竟然有那样的才华。 真由引退后没有固定的职业,和龙一郎住在一起,同时外出打打工。他们同居的时间持续得太长了,以致我和母亲甚至忘了他们还没有结婚。我经常去他们居住的公寓里玩,他们也常常回家来玩,而且总是一副快快乐乐的样子。说实话,我们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陷入酗酒、服药的泥沼里不可自拔。 她因为睡不着觉而喝酒、服药,或者在阳光灿烂的下午从冰箱里取出啤酒,我们丝毫没有觉察到她的举动是一种反常。但是,听说她有这样的习惯以后,我们才觉得她确实经常在服用那些东西。因为太自然了,以致我们都没有察觉。 如今,回想起真由幼年时那天使般的睡容、紧锁着的长长的睫毛、洁白娇嫩得无与伦比的皮肤,我觉得她在进入演艺圈之前,在和龙一郎邂逅之前,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变成今天这样的征兆。 但是,实际上没有人能够知道那是从何时何地开始的,今后会怎么样。她自己还是谈笑自若,惟独心灵非常愚陋,正在渐渐腐蚀着。 "会不会只是服错药呢?"真由被送到医院时,龙一郎在医院的走廊里说道。她已经没救了。 "是啊,她还那么年轻……"我附和着答道。 但是,我和龙一郎以及在边上听着我们交谈的母亲其实都不相信真由会服错药。这是明摆着的,我们谁也不会冒冒失失地说出口来。 她真的会服错药吗? 真由平时做事非常细致,出门旅游总是将常用药按每天服用的量分别装在不同的小袋子里。这样的人难道会服错药? 何况,那时她已经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好像风烛残年一般,虽然人还年轻,却已经不可能看见未来和希望了。 不要抢救了,她自己也不会希望医生抢救她的…… 我们都是她的亲人,都爱着她,然而这样的想法却笼罩在我们坐等着的冰冷的沙发周围,大声叫嚷似的撞击着我们的内心,回响在医院里那清冷而苍白的墙壁上。 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几乎每天都哭红眼睛,然而我却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 我为妹妹的死只哭过一次。 那是维克托狗送来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弟弟陪同表妹干子去录像带店租回一盘录像带"龙猫①"。 ① 原名为《My Neighbor Totoro》,日本著名导演宫崎骏的作品。电影拍得非常宁静而温馨,适宜全家老小一齐观看。影片中龙猫的形象在全世界都家喻户晓。两人来我的房间拉我一起看,于是我走下楼去。他们没有丝毫恶意,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录像。我将双脚伸进温暖的被炉,和他们两人一起观看录像。被炉上已经备好了小甜饼干和茶水。 播放了约有五分钟,我感到不妙。 那是一部描述两个姐妹的生活的影片,极其普通的形象,却勾起我内心所有的怀念。那种怀念超越了个人的经历,如梦初醒般的感觉像波浪一样不断冲击着我的胸膛。影片原原本本地描绘出姐妹两人在短暂的童稚年代所看到的风光,那是无比幸福的色彩。 其实,那时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起真由。 幼时一家三口去高原玩,躲在蚊帐里讲鬼怪故事,害怕得挤在一起睡着,真由那褐色的纤发散发着婴儿一般的乳香味……我绝不会在头脑里具体描绘出这样的情景。但是,我沉浸在这些情景所拥有的、简直像强力冲击钻一样的怀念里不可自拔,思绪偏离了录像,感到眼前渐渐暗淡下来。 当然,有着如此感受的,只有我一个人。 弟弟全神贯注地盯视着画面不说话,干子一边写报告,一边用眼角乜过来看,还不时用漫不经心的口吻攀谈着。 "呃,阿朔姐,系井重里演的那个父亲的角色很差劲啊。" "是啊。但是,不是演得恰到好处吗?" "你说对了,这就是'味'啊!" 弟弟冷不防插进话来。 因此,尽管我们是三个人在一起观看同一部电影,东拉西扯地交谈着,当时却惟独我一个人体会到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感到自己正在离开他们,孤独地朝着超现实主义的虚幻空间渐渐走去。 那种感觉在视觉上非常明晰,而不是情绪上的忧闷。我想这一定是和家人在一起观看,而不是我独自观看的缘故。 影片结束以后,我走出房间去卫生间。刚开始时的感动已经消失,我一边打开卫生间的门,一边极其平常地想:"这是一部好电影啊。" 维克托狗就放在卫生间,我的房间里已经没地方放东西了,所以一楼的卫生间成了我存放东西的地方。 我坐在马桶上,望着维克托狗那怅然倾斜着的角度,忽然忍不住想哭。等到回过神来,我已经在流泪了。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最多不超过五分钟。但是,我哀切地痛哭着,哭得无缘无故,哭得昏天黑地。那是一种悲痛欲绝的感觉。我幽幽地哭着。真由平时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要不就是懒懒散散的,连喜怒哀乐都麻木了,到后来整天都涂着浓妆。我不是为真由哭的,而是为了这世上所有的姐妹失去的年华。 我从卫生间里出来,回到被炉边。 "阿朔姐,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在大便吧?"弟弟问我。 "是啊,不行吗?"我没好气地回答。 干子笑了。 总算哭了个痛快,就这么一次,从此我再也没有哭。 难道这就是维克托狗向我的倾诉? 龙一郎出门去旅行之前,我只和他见过一次,是在一个临近春天的夜晚。 我原来一直是白领,不久前与上司发生争执被解雇了,暂时先在一家我常去的开了有些年头的酒吧打工,每周上班五天。 那是一个神秘而漫长的夜晚,漫长得可以分割成几块,却又始终有一种氛围连贯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眼看就要上班迟到了。我甚至来不及打扮,在黄昏的街道上急急地朝打工的酒吧赶去。雨后的站前广场如同黑夜的水滨一样流光四溢。我匆匆地走着,地上反射出来耀眼的光亮,不断刺激着我的眼眸。 路边不断有人拦住过路人,拼命询问"你认为幸福是什么"。我也被拦住了好几次。我不耐烦地回答说"我不知道",那些人便很优雅地向后退去。 但是,因为他们的提问,有关幸福的残影在我焦急的内心骤然曳出一条长长的缤纷的思绪。我仿佛觉得,几首歌唱幸福的名曲的旋律不断在我内心流淌着。 我陷入了沉思。 在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有一个更强烈的、金碧辉煌的图像。我仿佛觉得那才是人们真正希望得到的。那是一个比汇集所有希望或光芒更加令人心醉的图像。 当车站前有人询问何为幸福时,那个图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喝酒喝得醉醺醺时,它便陡然浮现在眼前,好像唾手可得。 难怪如此吧,我幡然醒悟。这么说起来,真由是对幸福贪得无厌,懒惰,一事无成,虚伪,禀性受到了扭曲。 令人称奇之处只有一个。 有种能让人忘掉一切、肃然起敬的才能,那就是她的笑脸。 她的笑脸已经变形,完全成为一种职业性的笑,但当她冷不防流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时,她的笑脸就能打动别人的心,掩盖她所有的缺点。 那张灿烂甜美的笑脸在唇角上翘、眼角温柔地下弯的一瞬间,会同时猛然拨开云雾,映现出蓝天和阳光。 那是一张健康而天然的笑脸,清纯夺目,让人难受得想哭。 即使肝脏全部损坏,脸色憔悴,皮肤变得极其粗糙,她的笑脸的威力也依然不会受到任何损伤。 她已经把自己的笑脸带进了坟墓。 我感到后悔。在她活着的时候,每次看到她那张笑脸时,我应该把自己内心的感动告诉她的。能够说出来就好了,而不是屏息望着她。 我拼命地赶到打工的酒吧,却连一个客人也没有。柜台里,老板和另一名打工的女孩正在百无聊赖地埋头挑选音乐。酒吧一旦没有了音乐,简直就像海底一样寂静,讲话声显得特别刺耳。 "怎么会这样冷清?今天是星期五?"我感到意外。 "因为刚下过雨吧。"老板满不在乎地说道。 于是,我穿上围裙和他们一起瞎忙乎起来。在来这里打工之前,作为客人,我也很喜欢来这家酒吧。 总之,灯光黯淡,足以让人静得下心来。黑咕隆咚的,简直看不见自己的手。已是傍晚,酒吧里却好像故意不开灯在等候着客人光顾一样。即使没有客人,空闲时也是很有情趣的。形状各异的桌子和椅子随意摆放着,每一个都散发着古雅的情趣。像从前中学教室那样散发着油漆味的木地板,以茶褐色为基调的古典式装潢,不小心靠上去时会发出"嘎吱"响声的柜台。 酒吧里人多嘈杂的时候,和像现在这样闲静的时候,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非常神奇。我茫然地打量着酒吧。 突然,店门"砰"的一下打开了。 "嘿!"龙一郎大步走进店里。我们大家都吓了一大跳。 我怔怔地愣了老半天,才向他打招呼:"欢迎光临。" "怎么回事,你们这家酒吧,有客人上门反而会很吃惊?"龙一郎开着玩笑在吧台边坐下。 "大家都以为今天不会有人来了呢。"我回答。 "这么宽敞的店铺,太可惜了吧。"龙一郎环顾着店内。 "偶尔也会客满的,而且这里人一多,就没有情趣了。"我笑着说。 "你可以到柜台外面去,等来了客人再进来嘛。"老板说道。 老板是一位四十岁不到的性情中人,他最喜欢店里清闲一些,那样可以不停地播放自己喜欢的音乐。 我走出吧台,把围裙放在边上,做出随时都能够捧场的模样(结果那天夜里再也没有客人来过)。 总之,那天夜里,我就是以那种懒散的状态开始喝酒,同时没完没了地听着同一首爵士乐。 在闲聊时,龙一郎忽然问我:"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这也是我们闲聊中的一句玩笑话,但我瞬间愣住了。 "今天晚上,你也在车站广场前被人拦下询问了?"我问。 "我问你,它是什么?" "'幸福'这个词,人们不是经常使用吗?"我回答。 杯子里,冰块的冷色调透过清澈的茶水在缓缓地融化着。 我默默凝视着冰块。有的时候,夜晚的气氛很奇妙,心中的聚焦能够与任何事物都吻合。那天夜里就是这样。我已经有了醉意,但心中的聚焦却丝毫没有散乱的迹象。幽暗的店堂,和从远处传来的像脚步声一般铿锵有力的钢琴旋律,更加快了那样的吻合。 "我觉得你们姐妹俩使用这个词的频率比普通人高。"龙一郎说道,"来我们家的时候,你们两人总是把头凑在一起,像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尽说些与幸福有关的事情啊。" "不愧是个作家,讲起话来也是作家的风格。"我说道。 "首先,你们家现在的组合已经像美国电影里那样了,年轻的母亲,加上年幼的弟弟,还有表妹?还有……" "妈妈的朋友。" "我没说错吧。看来你们考虑幸福的机会比别人多嘛。到了这样的年龄,有一个才上幼儿园的弟弟,真是太难得了。" "不过,家里有一个孩子是很快乐的,大家都会变得年轻啊。尽管很烦人,但每天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是很有意思的呀!" "他的周围整天围着上了年纪的女人,长大后会变成一个古怪的男人啊。" "男孩子只要长得英俊就行,如果长得英俊,到了读高中的时候……我嘛,要有三十多岁了?好讨厌!不过,到了那时,我要穿着高跟鞋,戴着太阳镜,一副充满青春活力的样子去和他约会,让年轻的女孩子吃吃醋。" "那不行。那样的人长大后会变成奶油小生,没有出息。" "不管怎么样,总是有盼头的。小孩真好。小孩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可塑性呀!" "是啊!回想起来,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呢。入学仪式,初恋,情窦初开,修学旅行……" "修学旅行?" "你感到奇怪?我在读高中时因为发高烧错过了去旅行的机会,一直都耿耿于怀。" "你不出去旅行?"我问。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只是将浮动在内心里的话冷不防脱口说了出来。 "旅行?……是啊,随时都可以去吧。" 龙一郎流露出一副非常向往的神情,仿佛在玩味着一个自出生以后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甜蜜的词语。 "现在旅行可以不用像以前那样勒紧腰带了。" "勒紧腰带旅行,持续几个月,身体会垮的。" 我心不在焉地点着头。龙一郎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变得兴致盎然。 "我因为工作关系,常常去九州、关西这些地方。比如打工写游记,就是和编辑、摄影记者一起出去的。一般都是工作上的伙伴,彼此之间哼哼哈哈,敷衍一下。不过,这和一个人独自漫无目的地出去旅行完全不一样,一边旅行一边收集数据、写笔记,这样连续旅行几天,头脑就会变得非常清醒,连家也不想回了。奇怪的是,内心会真正地觉得,应该一直这样走下去。既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房租之类的花费又无论从什么地方都可以汇过去。要证明自己的身份,还随身带着护照,所以必要时甚至还能去国外。存款又不缺。在回家的飞机上或新干线列车里,内心充满着期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真想就这样一直乘坐下去,如果在某个地方再换乘交通工具,就可以远走高飞。那时我会产生一种感觉,全新的人生将要从这里开始。添置必需的用品,可以在旅馆的浴室里洗衣物,稿子可以用传真发送。如此说来,人的想象力也会变得越来越细腻,比如谁说过某个地方的某处最棒啦,或者某座城市里的节日是什么时候啦……我心想,既然如此快乐,为什么不出去旅行?我一路上还不断地责怪着自己,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还是想要回家吧。" "是因为真由在家里?" "现在没有了呀!" "是啊。" 当时,我忽然感到怅然若失,仿佛在为一个即将远行、从此不会再见面的人开欢送会,地点是在我平时打工的酒吧里。酒吧里漂荡着一抹令人魂不守舍的昏暗。 我害怕气氛变得沉闷或忧伤起来,于是打量着柜台里面,犹豫着是否要向他们求助。老板和打工的女孩已经在认真交谈了,不太可能以调侃的语气加入到我们的谈话里。 "提起真由,她是一个飘泊的人。"龙一郎冷不防说道。 这是这天夜里他第一次主动提起真由。 "你说飘泊?这是什么意思?是作家使用的形容词吗?"我笑了。 "接下来我会解释得更清楚。"龙一郎也笑了,"我是说,这孩子离开工作以后对一切都相当冷漠,但她非常清纯。她的清纯就是古怪,古怪得让人琢磨不透。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旅行这东西的确很神秘……不过,我不是指'人生似旅途'、'旅途中的伴侣'之类的话,和同一伙人搭档一起旅行几天,尽管没有男女之别,也没有工作的拖累,也许是疲惫的缘故,人会变得自以为是吧?在回家的列车里,大家难舍难分,兴高采烈欢闹不停,说什么话都感到很有趣,眉飞色舞,快乐得忘乎所以,以为这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人生。就着那样的兴头,即使回到家里,旅伴的形象也会像残片一样伴随在自己身边,第二天早晨独自醒来时,还迷迷糊糊地想:怎么了?那些人到哪里去了?在晨曦下怅然若失。不过,成熟的人会将它当作过眼烟云,只是刻骨铭心地记着它的美丽。难道不是吗?真由就不同。她有时很幼稚,那样的感觉哪怕只经历过一次,就认定自己有责任将它保持下去。而且她认为在所有的好感中,惟独那样的感觉才是真正的恋情。我没有固定的职业,她为我操心,以致把很多心思都放在与外界打交道上,她认为这就是恋爱。是不是结婚,或者两人今后打算做些什么,这些与将来有关的盘算,从来就没有提起过。对她来说没有将来,只有旅行。这反而让人感到可怕……她的生活模式好像是长生不老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像已经卷进她的生活模式里了。" "那是因为真由当过电影演员呀。"我说道。 关于这一类事情,在真由死去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得很多了。 "导演、摄制人员、演员,在某一个特定的时期,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大家天天都相处在一起吧?不分昼夜地工作,累得筋疲力尽,大家聚在一起,比家人、恋人的关系更深沉更亲密。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时间上,都是那样。不过,那种聚合是为了一个电影剧本,拍摄完毕,大家各奔东西,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最后存在记忆里的,只是那段日子里的残片和映像。只有在试片的时候,面对着那一个个场景的时候,才会追忆起那些共同度过的日子。但是,那段时光决不会再有第二次。想必那是人生的缩影吧,如果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就不会有那样的多愁善感。真由不会是因为喝酒或吃药才中毒的,是那种悲欢离合带给她强烈感受才使她不能自拔的。" "是吗?你们这对姐妹对中毒很有研究啊。"龙一郎笑了。 "我可不一样。"我连忙说道,"我相信还没有到要寻死的地步。" "真的吗?看起来真是如此。你们两人的类型相差得很远啊。"他说道。 但是,我却陷入了沉思。 我真的能断言自己与真由不一样吗? 我真的不是那种将松糕蘸着红茶吃、自以为沉浸在无比的幸福里不能自拔的人吗? 我真的没有把眼前的生活当作是一种短途旅行,没有把那些住在一起的人当作萍水相逢的短途旅伴吗? 不过,我不太清楚。我觉得想要弄清楚是危险的。我害怕。 如果弄得太清楚,我和别人也许都会变成真由。 到凌晨两点,酒吧关门,我们打扫完以后离开了酒吧。 雨已经完全停了,星星在天空中闪烁,那是一个寒意料峭的夜晚,天空中微微地飘荡着春天的气息。温馨的夜风透过大衣纤薄的布料,包容着我的身体。 辛苦了-- 大家相互打着招呼分别以后,只剩下龙一郎和我两个人。 我问他:"坐出租车回去?" "只能这样了吧。" "那么,你带我一段吧。" "行啊,是顺道……对了,你们那里有没有我的书?" "什么书?" "我昨天就在找了,但没有找到。突然想读那本书,去附近的书店里找过,但没有买到。我记得一定是混在真由的书里送到你们那里去了,书的标题是《警察说他泪流满面》,是菲利浦·K·迪克①写的。是口袋本,所以有没有都无关紧要。不过,如果在你们那里的话,我能不能现在就去取一趟?" ① 菲利浦·K·迪克(1928-1982),美国著名畅销书作家,美国科幻文学界的传奇人物,被海外华裔读者誉为美国的"金庸",不少作品都被拍成了电影。"……你能把故事情节告诉我吗?"我吃惊地问。 黑夜,街道化作一个剪影沉寂在黑暗里,出租车宛如一条光的河流描绘着弧形飞驰而去。晦冥之中沉淀着季节变化时特有的清新,吸入肺腑的空气里满溢着梦境一般的芳香。 出乎我的意料,龙一郎的回答很干脆:"我已经记不得了,那本书很早以前读过,记忆中和他的其他作品混在一起了。你知道情节吗?" "我不知道啊。"我说道。 他说了声"是嘛",拦住一辆出租车。 家里一片漆黑。我带着龙一郎蹑手蹑脚登上楼梯,径直去我的房间。 真由的书暂时都放在我这里,还没有经过整理。口袋本都集中在床边上,垒成四堆,几乎都有书套。 "你等一下,我要把它彻底翻一遍。"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你在那边坐着。" 我转过身去,背对龙一郎,面对着堆积如山的书。 "可以听听什么音乐吗?" "行啊,CD和磁带都堆在那里,你自己选吧。" "OK。" 他在我身后大模大样地开始挑选音乐。我静下心来,开始翻开书套一本本寻找着。 其实我也读过那本书,它的故事情节我还记得很清楚,但我不想说。 那本书里说一位警察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妹妹,因为药物中毒而服用了不明来历的药品,结果出了事故,死得很惨。书中的人物形象与真由一模一样。 他如果不是佯装不知(我知道他不是这样),那一定是想哭。 我心里思忖着。 他是想哭却哭不出来,于是在下意识地寻找和挑选着能够痛哭一场的机会。 多么心酸啊。 因为那本书的内容十分露骨,我心里很不舒服,寻思着是不是该把那本书找出来给他。我正这样烦恼着的时候,身后的扩音器里突然传出喧闹声。 混杂着琴弦的声响,人们的嘈杂声,跑了调的背景音乐,玻璃杯的碰撞声。 "这是什么?"我一边找书,一边大声问他。 他漫不经心地读着磁带盒上的标题。 "嗯……上面只是写着'88年4月,公共马车乐队'呀。是现场录音吧?那次我很想去,结果有事没去成,那次演奏会以后不久,这支乐队就解散了。我很喜欢这支乐队,它叫……" 他还在东拉西扯地说着,但我这时陡然沉浸到感慨里,已经听不见他的说话声。 "赞同,或者是领会。" 这时,磁带仍在不停地转动着,我内心里慌乱的声音使我胸膛里的疑问不断膨胀起来。为什么?怎么会找到的?家里有这样的磁带,连我自己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我大概能够说清楚接下来发生在我内心里的、因犹豫而产生的微妙的波澜,和充满着万千感慨的决断上的断层吧?我内心里想着: 不行!如果现在马上停止播放,还能够掩饰过去;同时又觉得: 无论是在寻找的那本书,还是从那么多的磁带中特地选中的、恰好是绝无仅有的这一盘磁带,如果是他潜伏在内心深处的叹息在发出这样的呐喊的话,那么也许真的应该让他听一听。这样的两种心情,在我内心深处像闪电似的交织在一起。 我心乱如麻,既充满着温情,又想耍弄他一下。内心里更幽深的温情和挑逗,通俗剧和纪录片,各种事物纠合在一起,难以取舍,令我感到茫然,无所适从。感情是浪漫的情愫,使我的思绪朝着让他听听的方向倾斜。 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决断,就好像在天上俯视着一对情侣将要结束生命的圣母马利亚一样。 那盘磁带播放了没多久,在嘈杂声中突然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姐姐,这东西怎么弄才能录音啊?这样可以吗?" 是真由的声音。 那天真由突然喊我出去,说龙一郎原本应该来的,但他有事没来,要向我借录音机。我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她去演出现场。两年前真由还很活跃,至少她还希望把自己喜欢的音乐录下来。而且,那是惟一一盘录入真由的声音的磁带。 开演前那一刻,真由这样和我说着话。场子里的照明暗下来,灯光将舞台照得通亮。人们低声说着话,等着开演。 接着,是我的声音。 "可以了,录音的红灯不是亮了吗?让它亮着。" "亮着呢,多亏你啊。"真由说道。 令人怀念的声音,高亢而清脆,余音缭绕,颇为珍贵。 "姐姐,磁带真的在转?" "没关系,你不要再去碰它了。" "我不放心呢。" 真由低下头望着磁带微微一笑。她的面容在昏暗中已经成为一个剪影,但我知道她那笑脸正因为是微笑,所以才变得特别灿烂。 "你这么容易担心,是母亲遗传给你的吧。"我说道。 真由依然低伏着脸。 "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她问。 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哇!要开始了!" 当时,真由抬着头如痴如醉地望着舞台,显得非常宁静。 她的抬头角度比以前出演任何一部电影时都动人。 只有她的脸在黑暗中浮现出来,就像沐浴着阳光的月亮一样,泛着苍白的光芒。她的瞳子像在梦境中似的瞪得溜圆,两边的鬓发披着银光,尖尖的小耳朵竖起,充满着期盼,好像想要听清所有的声音…… 不久,音乐响起,我猛然回过神来。 龙一郎说道:"竟然能听到她的声音。" 我回过头去,他没有哭,只是眯着眼睛温情地苦笑。 "我不知道啊!" 那天夜里,这是我第二次说谎。于是,心中的紧张情绪霍然化解,时间的流逝回到了老地方。我又转过身去,开始找书。 那天夜里,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会不会痛哭呢? 书很快找到了,我劝他不用急着回去,先下楼喝一杯茶。我们又轻轻地走下楼梯。我悄悄打开厨房的门,不料却发现母亲和纯子坐在桌边,在灯光下喝着啤酒。 我吓了一跳:"怎么回事,你们一直没有睡?" "我们一直在这里聊天呀!"纯子笑了。 纯子是母亲的老朋友,但性格与母亲截然相反。她温文尔雅,悠闲自得,从容不迫。半夜在厨房灯光的照射下,她的圆脸总是透着一种孩提时听过的童话故事里的气氛。 "你们偷偷摸摸地溜进来,我们都听到了!一看还有男人的皮鞋,我们还在说呢,说如果再过两个小时还不下来的话,你就要托付终身了呢。不料你们十五分钟就下来,对方还是阿龙。真是没有情趣啊。"母亲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笑了,"你们两人都到这里来坐一会儿,喝杯啤酒吧?" 于是,我们四人围着桌子开始喝啤酒。一种怪异的感觉。 龙一郎说:"我是来取一本书的,马上要出去旅行了。" "旅行?"母亲问,她非常清楚是因为他失去了真由的缘故。 "是的。没有目标,只是想出去走走,旅行一段时间。"龙一郎故意装作一副很快活的样子。 "不愧是写小说的,喜欢一个人出去旅行,随处走走,还能采访到不少东西。"纯子很钦佩地赞叹着。 "正是这样。"龙一郎答道。 为了不让她们刨根究底,我接过话头:"不提这些了,还是说说你们自己吧。我们更感兴趣的是,深更半夜里,你们在聊些什么?" "你不要开我们的玩笑啊。我们在谈论将来,谈得很严肃呢!"纯子平静地微笑着。 纯子正在打离婚官司。她有一个年幼的女儿,现在住在丈夫那里,而丈夫与情人住在一起。纯子十分想念女儿,希望和女儿一起生活,眼下正为此事闹得不可开交。丈夫不愿意放弃女儿,纯子自己的经济收入又很不稳定,所以女儿就夹在了两人之间。 在这样的状况下,母亲生怕纯子单独居住会想不开,情绪越变越郁闷,于是把纯子请来住在我们家里。 当然,龙一郎应该知道这些事。 "是啊。我们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地讲到了恋爱,说如果有那样的男人就好了,最后还说想和那样的男人白头到老呢,真是老糊涂了。你们来时,我们正好在说,到了这样的年龄,竟然还像高中生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变啊。"母亲羞涩地笑着。 "是啊。那个时候,我们常常留宿在对方的家里通宵达旦地聊天,那情景和现在一模一样,谈论的也是同样的话题啊。"纯子也古怪地笑着。 "这么说来,你们两人都还很年轻吧。"龙一郎由衷地说道。 两人又哧哧地笑着说,不要拍马屁。 我非常钦佩地打量着龙一郎,心想这才是作家的感想,又打量着两个笑得很开怀的中年女人。 在灯光的照射下,两人的表情颇有光泽,截然不同于平时流露的笑脸,真的是超越了时空一般的年轻,充满着希望。 女人们半夜躲在厨房里说着知心的话语,悄悄地交谈,灿烂地笑着,诉说着理想,感觉回到了年轻的时代。 如今我和她们住在一起,我的坐标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这是美好的童话,还是噩梦。 "那么,我就告辞了。"龙一郎在门口告别。 我们三人送他到门外。 "路上要小心。" "以后常来玩啊。" "不要太伤心了。" 我们各自挥动着手向他道别。 龙一郎也转身向我们挥动着手,他手上戴着一副粗白线的手套,在黑暗里像萤火虫一样浮现出来。 从龙一郎那里望过来,我们家门口就像有三朵摇动的花儿一般充满着光明。不久,他就去旅行了。 我打电话去,电话里只是有录音告诉我:"正在旅行中,请留言。" 这个电话号码,以前每次打来,都让真由露出金子般的笑脸,说着"呃,阿朔姐,是我的?"然后以一副掩饰不住欢乐的、异常神秘的表情跑去接电话。 医院,药品。有的药品在药房里可以买到,有的买不到。酒,只要去酒店,全世界所有国家所有品牌的酒都能够买到,要多少有多少。 我们对真由那样的生活习惯不知不觉地习以为常了。 她喝酒、服药,显得无比陶醉。 一副漂亮的面孔,还用她那纤细的喉咙打着饱嗝,在花朵一般的年龄里,简直就像故意向你演示她是如何摄取能量似的,美滋滋地喝着酒,仿佛在说:这太平常了。 三天前,龙一郎寄来了苹果。这是系列快递中的第二份快件。 我回到家打开房门,不料看见弟弟正在吃苹果。弟弟的身边放着一个沉甸甸的绿色纸箱,里面装满了鲜红的苹果和茶叶末,一派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房间里弥漫着甜甜的清香味。 "这是从哪里弄来的?"我问。 "是从东北寄来的呀。"弟弟回答。 母亲和纯子从楼上兴冲冲地走下来。纯子还抱着一个很大的筐。 "我在找筐,想把客厅装饰一下呢。寄来了这么多苹果。"纯子满脸微笑。 "阿龙现在在青森呢。"母亲说道。 "青森?……"我感到很意外。 现在这个时候,龙一郎也许正带着那本伤感的口袋本,流落在哪一方的天空下吧。 下一次,他又会从什么地方,送来什么东西呢? 同时还会带来远方的风的喃语和大海的潮味。 这时,我有着一种预感。 他这样旅行下去,早晚会将无法用物品表示的什么东西写在信上,因为他是作家。而且我觉得,自从那天晚上以后,眼下对他来说,收件人的名字只能是我。 我在等待他的作品。 这感觉和儿时的圣诞节早晨非常相似。 早晨醒来的一刹那,有着一份纯洁而崭新的期待,紧接着发现枕边放着父母送的、扎着五色彩带的圣诞礼物。房间里充满温馨,寒假来临。 这绝不是浪漫,而是赦免的象征。 作品里使用的语言会像答案一样,以恰如其分的形式填补失去妹妹后的失落。语言的表现一定会和维克托狗以及装满箱子的苹果非常相似。 那样的语言,只能由他来编织。 看到他的信以后一定会得到解脱。我期盼着他的作品,心中充满渴望。 甘露[0]1. 慈雨 经常听人说,经历过十分惨烈的体验,眼中看出去的景色就会迥然不同。我常常觉得,我所经历的就是这样一种体验。 我有那样的体会。现在我能回忆起所有的一切,像故事一样回想起自我出生以后的二十八年间,身为若林朔美的所有插曲,以及家庭成员、我爱吃的食物、我讨厌的事情、我之所以是我的种种要素。 已经过去的往事,只能像故事一样回顾。 因此,实际上我没有办法知道,在发生那起不足挂齿的小事故之前,我对自己的人生怀有什么样的感想。也许我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在这样想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就像堆积在地上的雪一样,仅仅是度过的岁月吗? 我是怎样使现在的自己和以前的自己妥协的呢? 我常常听人说,突然将自己的头发剪短,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会稍有变化,由此导致自己的性格也会产生微妙的变化。我在接受手术时还剃了光头,如今已经是冬天,总算养成了这样一个体面的短发发型。 家人和朋友都异口同声地对我说:"朔美这样的发型还从来没有见到过,非常新颖,好像换了一个人。" 是吗?我微微一笑。以后,我偷偷翻开影集。里面的确有我,留着长发在笑。所有的旅途,所有的场面,我还都记得。当时的天气是这样的,其实那时我因为痛经好不容易才站稳……诸如此类的情景,我都还记得。因此,照片里的就是我,不是其他什么人。 但是,我的思绪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我莫可名状地有一种飘游的感觉。 即使在这种虚无的精神状态里,我也不放弃营造自我的努力。我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希望给自己鼓掌喝彩。 如今住在我家里的,有母亲、我、读小学四年级的弟弟,还有母亲童年的朋友--吃闲饭的纯子,和读大学的表妹干子。我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再婚后又离婚了。 就是说,我和弟弟由男是同母异父的姐弟俩。在我们姐弟俩中间还有一个妹妹真由,和我是同一个父亲所生。她在演艺圈里混,引退后和一名作家同居,不久患了心病,类似于自杀,自暴自弃地死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在当女服务员,每周上五天班。夜里工作,虽然也卖酒,但那是一家非常正派而古雅的小酒吧。老板以前一度是嬉皮士,酒吧内部装饰就像学校校庆的装饰一样司空见惯。白天有空闲,就去朋友的公司里帮忙,或者办一些杂事。 父亲已经去世了,本来他还算得上是一个有钱人。有一段时期,我一直在考虑钱的事情,思索着什么样的生存方式才能使如此悠闲的生活变得更充实。尽管是无意识的,但我一直这样思索着。而且,我忽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奇特的位置,既不是淑女,也没有延续青春反抗期的任性。我很喜欢自己的人生,喜欢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因为感觉如此之好,所以我偶尔会在内心里由衷地希望大家都这么感觉。 一天夜里,我打完工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钟,母亲独自愁眉不展地坐在厨房的桌边。 每次有话要对我说时,母亲总是这样愣愣地坐在厨房里。以前她决定再婚时就是这样。我想起那天母亲明明乐不可支,却又强忍着装作很深沉的模样。最近她什么事都和纯子商量,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这样的神情了。 我凭直觉感到准是因为弟弟的事。弟弟有些古怪,在学校里常常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真由去世以后,对母亲来说,养育孩子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脱的紧箍咒。一想到母亲,我就有些伤怀,因为母亲经常对自己的人生感到不太满意。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过得如此清闲,母亲却十分辛劳。我为此感到很哀伤。 "出了什么事?"我问。 全家都已经睡下,房间里非常安静,厨房里只是水龙头边上亮着一盏小荧光灯,显得很幽暗。灯光里,母亲就像是一幅黑白肖像画。 她那紧锁着的眉头和嘴唇凝积着浓浓的阴影。 "你来坐下。"母亲对我说道。 "哦。你喝咖啡吗?"我问。 "我来帮你冲。" 母亲赶忙站起身来。我大大咧咧地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上班是站着的,所以一坐下,我顿时感到浑身乏力,腰部的疲惫猛然间向全身扩散开来。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喝一杯热咖啡,我非常喜欢这样的氛围。为什么呢?因为这会令我想起还是孩子的时候。孩提时自然是不喝咖啡的,然而却像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早晨或台风来临的夜里一样,每次都令人颇感眷恋。 "是由男的事啊。"母亲开口说道。 "什么事?" "他说,他想当小说家。" 我是第一次听说。 "怎么又出新花样了?"我问。 弟弟完全是在现代社会的蜜糖里泡大的孩子,是个令人讨厌的淘气包,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大言不惭地说长大后要当公司职员,说在电视剧里看到过,感觉很好,还说什么收入还可以。 "说什么……上帝托梦给他了。"母亲说。 我忍俊不禁。 "是吗?现在正流行这一套呢。"我笑着打圆场,"孩子说的话,你不要当真。" "他的样子也有些古怪呀。"母亲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于是,我劝她道:"不要着急,还是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吧。" "你不管管他?" "他当不了小说家的。" "我总是不放心啊。" "他是我们家第一个男孩啊,我会看着他长大的。"我说。 "真由去世以后,你摔了一跤,接下来就是他,我总觉得家里从来就没有太平过。"母亲说道,"这孩子,好像被什么东西迷住了,正在埋头写稿子呢。"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我点着头,本能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母亲好比是灯塔,因为亮得过分耀眼,所以过往的船只都产生了混乱,各种奇妙的命运都聚到一起来了。"我觉得某种魅力依靠它本身存在的能量,会一味地寻求变化。母亲对此隐隐有所察觉,并受到了伤害。因此,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家里发生什么事,就一定会变得像三岛由纪夫的《美丽的星星》①那样。这不是很好吗?应该高兴才是。"我这么说道。 ① 一部科幻小说。地球人对核武器泛滥将会毁灭地球的事态熟视无睹。大杉一家四口各自目睹到飞碟以后,分别认为自己是火星、木星、水星、金星的外星人。他们齐心协力与自认为来自天鹅座第61号星这颗未知行星、坚信地球人没有生存资格而企图彻底毁灭地球的三人团体进行了搏斗。这部小说确定了三岛由纪夫作为作家的世界性地位。以后我才知道,这话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被我说中了。 母亲听了我的话,笑了。 "明后天我去试探一下由男吧。" "你一定要问问他。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苦心的。" "有那么可怕?" "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啊。" 母亲还有些放心不下,但脸上的表情比刚才舒展了许多。我想看来没有问题了。 深夜独自待在厨房里,会让人的思绪永远闭塞。在厨房里,时间不能待得太久,也不能将母亲和妻子封闭在厨房里,那里是掌管家庭的重要场所,大开杀戒的地方,同时也出产美味佳肴和酗酒的家庭主妇。 我最近才深切感受到,人是那么一个肉球,看上去很结实,其实非常脆弱,被什么东西稍稍扎一下或者碰一下,就轻而易举地被毁了。 脆弱得好比是一个鲜鸡蛋,今天还安然无事地发挥着它的功能,营造着生活。我认识的人,我热爱的人,大家直到今天都还操持着各种能轻易毁灭自己的工具,却安然无恙地结束一天的生活。这真是一种奇迹呀…… 头脑里一旦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便思绪联翩,怎么也无法止住。 直至今日,每次有熟人去世的时候,每次看见周围的人悲痛欲绝的时候,我心里就会暗暗地想:这世上真会有如此残酷的事情吗?同时我又会觉得:现在还活着,这真是一种奇迹,相比之下,死亡是无可奈何的事。于是,我便会有一种眼看就要窒息的感觉。 宇宙啦,熟人啦,熟人的父母,还有他们爱着的熟人。无数的命运中有着无数的生与死。令人毛骨悚然的数值。我在这里凝视着永无止境地接近永恒的种种命运。 我坐在厨房里,头脑一片混乱。 那天,初秋时节的九月二十三日。朋友之间称之为我"坠下石阶的日子"。 我匆匆地赶去打工。想抄近道,便沿着后街那个陡峭的石阶奔跑下去。我平时很少走那条路。那段石阶因为陡直而闻名,又宽又长,地处一所中学的背后,因为危险,下雪天时还被禁止通行。 傍晚,天已经全黑了,四周沉淀着浓浓的暮色。我留意着昏暗的街灯灯光和悬挂在天空的金黄色的残月,不料脚底下踩空,我摔了下去,脑袋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昏迷过去,被抬进了医院。 刚醒来时,我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脑袋疼痛难忍,像被牵拉着似的。我伸手去摸,头部绑着包扎带,于是石阶上的情景、摔倒时的疼痛和惊吓,在我的脑海里苏醒过来。 有一位漂亮的中年女性站在我的面前。 "朔美。" 中年女性喊我。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何况又是到这样的地方来陪我,所以我猜想大概是我的母亲。 这是我惟一的感觉。我认识她,但不知道她是谁,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与此有关的信息。她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或是与我非常亲近的人……这个人很像我吗?我即使这么想,也无法回想起自己的面容。 如果因为她是我的亲人所以才在这里的话,我不能让她伤心。 我正这么想着,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记忆忽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 是母亲在家里哭泣时的记忆(我努力回想着我的家在哪里,是哪个角落里的什么样的建筑物)。记忆如一泓透明的湖水,有关眼泪的记忆,电影的回顾场面,像过滤器一样从记忆的水面浮现出来。祖父死的时候的确是那样的,人的眼泪真的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打湿我的面颊,滚落在地上…… 然后,我想到了妹妹。 妹妹的名字,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的形象,和"妹妹"这个概念一起浮现在我的头脑里,所以我认定这个孩子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妹妹。然而那的确是真由的身影,是妹妹在整理父亲遗物时的背影。 我在独自生活的时候,因为恋爱失败,在打电话时忍不住哭了。当时,母亲惊讶地喊道:"不得了了!朔美哭了!" 因为我是一个不大爱哭的孩子。 对了,看来没错啊,她真是我的母亲?……我不能伤害她。 我告诫着自己不能伤害她,脑海里惟有这样的想法。这一念头昏昏沉沉地像咒语一样折磨着我疼痛的大脑。 她以为我还没有从麻醉中清醒过来,见我安然无恙地睁开了眼睛,她那眼圈已黑的柔润的瞳子里便充满了欢欣的水分。 ……我明白了。因为她如此为我操心,我才总算捡了一条命。我想起了另一位我不太熟悉的"朔美"这个人的人生。然而,我醒悟到这里也只是在今天才想起来,以后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 "妈妈。"我喊道。 母亲缓缓地点点头。她喜不自禁地、由衷地点着头,像出嫁的新娘一般灿烂地笑了。我如今只是说了一个人们在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以后最先知道的、也是这人世间最感温馨的单词,却总觉得像是骗婚的小流氓一样,心里感到虚怯。我的头部很痛,痛得就好像"母亲"这个概念经过极度浓缩变成浓汁渗透到我的脑汁里一样。但同时,"妈妈"这个词的发音,在我的左胸下部微微形成了一个发烫的热团。这是什么呢? 我睁眼望去,看得见明亮的病房和窗外耀眼的天空,就像我的记忆一样空空荡荡的,一片透彻的湛蓝。 记忆渐渐苏醒过来,就像用明矾水在烤墨纸上涂抹出来的字画,用火一烤便慢慢显现出来一样。好比在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玻璃上就像手表玻璃罩蒙上了水汽一样沾着水珠。尽管并无大碍,尽管我没有在乎。 翌日,我白天打工,傍晚下班回到家,兴冲冲地敲响弟弟的房门。家里竟然发生了这么有趣的事,我只能去拜访他。 "请进。"传来由男的声音。我打开房门走进屋里,弟弟正躬着腰趴在写字桌上。我凑上前去一看,弟弟正用细笔在B5大小的稿纸上奋力地写着。 "听说你想当作家?"我问。 "嗯。"弟弟心不在焉地答道。 "感觉就像赤川次郎那样?"我问。我知道不久以前弟弟还在拼命地读着推理小说家赤川次郎的书。 "不,要像芥川龙之介那样。"他说,眼中流露出执著的目光。我觉得他是被什么迷上了,感觉和我一样,内心悄悄地潜伏着以前未曾有过的崭新的冲动。 "像真由的那个阿龙那样不行吗?他也是纯文学作家呀。"我说。我是指妹妹活着时与她同居的龙一郎,要说作家,我们只认识他一个人。 "是啊,我很崇拜他,他才是真正的作家!" 提起龙一郎,我忽然想起那些抽象性的难以理解的作品。 "那些作品,你看得懂它的意思吗?"我问。 "不太懂,但全神贯注地阅读就会产生一种很美好的感觉。可以说,整本书里都散发着幸福的气息吧?" "呃?"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只感觉到文体晦涩,简直不知道作家在追求什么。 "很像真由的笑脸。"弟弟说道。 对了,这么说我就能够理解。我点点头。作品里有着一种完美无缺而孤傲的美,隐含着非常复杂的含义。它包容着一切,语义精微,文辞奥博,因此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哀伤。某种纯朴的东西包含着天然的水分,还散发着一种甜蜜。 我怀恋着妹妹的那副笑脸。 直到现在,我还常常梦见她。 我很想能够看一眼她那幅笑着的面容。 "你写出好的小说,先让姐姐看看。"我说。 "嗯。"由男点着头,露出成人般的表情。 "不过呀,我……"我说,"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很棒的男子汉。我更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有人缘、体面、又会写文章的人,不要成为那种落魄的人,虽然能写一手好文章,生活状况却很糟糕。" "我会注意的呀!" "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像大人一样聪明起来,想要写东西了?对我,你要说实话呀,我会对母亲保密的。" 我笑了。他露出一副认真的表情。 "是我的头脑里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有个神仙似的全身发光的人出现在我的梦里,对我说了什么,以后某种东西发生了变化,脑子里就怎么也停不下来。人每天要吃喝拉撒睡,毛发会自然生长,几乎绝对不可能停止,才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会记住以前的事,还要为今后的事担心。我觉得不可思议,感到很神秘,要把我那样的感觉讲出来,就只有创作故事。在写着各种人身边发生的各种事情的时候,我才能领悟到自己感受到的事情。" 他的想法实在是无可非议,我很钦佩。 "我非常理解你,我会支持你的。不过,我们两人的年龄相差很大。我把我的理想告诉你,你先要记住啊。那就是,到你读高中的时候,我攒一些钱,陪你去日比谷的专卖店,为你的女朋友挑选一件礼物,然后在赛利纳咖啡店里喝咖啡。姐姐很细心吧。你出生的那天早晨还下着雪,当时我就在心里想,那样的理想如果能够实现该有多好啊。" "我记住了。"弟弟说道。 我放下心来,在地上坐下,顺手拿起一本书,是《世界真实推理100》。 "这是本什么书?" "这本书很有意思的!"弟弟终于露出了孩子般的神情。 "嗯……"我随意地翻着那本书,无意中发现有这样一段。 居住在得克萨斯州的玛莉·黑格特(四十二岁)自从遇上车祸以后,便拥有了两份记忆。她有两个孩子,丈夫在高中当老师,原本过着平静的生活。一天,她在驾车去接丈夫的途中,与迎面开来的汽车相撞,负了重伤,但脑部没有受损。 然而,两个月以后出院时,玛莉·黑格特发现自己拥有了与以前的记忆截然不同的另一份记忆。那份记忆是居住在俄亥俄州一位十七岁时患肺炎死去的玛莉·索顿的。 因为记忆中有玛莉·索顿上学的学校名字和她母亲的名字以及所有琐碎的细节,所以玛莉·黑格特下决心将此事告诉了丈夫。 丈夫见她的另一份记忆十分合理,于是对此进行了调查,证实在俄亥俄州确实有一个叫"玛莉·索顿"的人,在玛莉·黑格特遇上车祸的三年前,就因肺炎去世了。 据说,拥有前世记忆的人极其罕见,像这样拥有一份他人记忆的情况,更是闻所未闻。两者之间的关联只有"玛莉"这个名字,但"玛莉"这个共同的名字并不足以说明这一现象。"这本书很有趣啊。"我说。 "是吗?"由男沾沾自喜道。 我合上了书。 "走了。"我离开了房间。 我心想,这孩子还没有变得乖僻,看来没什么问题。冬天的走廊里十分幽静,到处弥漫着夜的气息。他的房间离我的房间有两米远,这之间的窗玻璃有着一种光泽,幽幽地映出我的面容,和所有已经忘却的一切。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怪异的梦。 我坐着观赏风景。天空蓝得可怕,深邃得眼看就要把人吸进去似的,以一种井然有序的浓淡层次从天顶一直伸向一无遮拦的地平线。那浓淡层次活像湛蓝的果冻一般,整齐得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干燥的空气,干旱的大地。稀稀落落的建筑物在这浩瀚的景色底下轮廓清晰,像是模型。 这样的景色,我出生以来从没见过,感到震悚。坐在木凳上,带着沙尘的风儿尽情地吹拂着我,我默默地遥望着这样的景色。一位女性坐在我的身边,梦中的我对她非常熟悉。 莫非是得克萨斯州? 不,那地方什么也不是,只是寥廓的天际和旷寂的大地相接之处,梦幻与梦幻相遇的地方,那里刮着香甜而干燥的风。 "玛莉小姐,关于你的记忆,你如果想到什么,请告诉我。我好像真的很牵挂呢。"我说道。 她的瞳仁呈蓝色,是眼看就要融化在蓝天里的颜色。四周弥漫着同样的色彩,我感到悲怆起来。难道是因为那种颜色包容着两个人的人生?那样的颜色宛如记忆的海洋,往事如拍打着岸边的涛声一般汹涌地向我涌来。 "我想不起来那个只有我一个人的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我,这好像是在做文字游戏。"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我望着她那深深刻进眼角里的皱纹。 "在厨房里准备着晚餐,或者呆呆地眺望着晚霞,或者像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好比无法排泄的伤感突然闯进我的胸膛一样。那样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这也许是另一个玛莉的记忆。就是说,如今她的记忆已经如此这般融入我的人生了。她早已对人生没有依恋,与她相比,我还是更加珍惜自己的人生。因为某种缘分,她突然闯进了我的体内,我绝不想疏远她。" "何况你根本还没有体会到有没有'只有我一个人的我'这种感受呢。" 我望着远方,用商量的语气继续这样交谈下去。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不会有任何收获的,只是常常会难受得要死。无论眺望着天上的星星,还是凝望着自己的弟弟,我都非常爱,我爱一切。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 玛莉默默点头,凝视着我微笑。 我突然醒悟,与我这样的人相比,眼前这个人算是有着死亡瞬间的记忆。我想象着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感到害怕,就连视野里的景色都因为过分深邃而令人无法释怀,何况我还知道死亡的体验早晚会再一次降临。 "也许会这样,然而我……开始的时候非常烦恼,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吧。但是,我觉得两个灵魂依偎在一起,正通过我的眼睛眺望着这壮观的景色。" 她一副很幸福的模样。 天空中突然落下了水滴。 "是太阳雨。"我说。 雨从碧蓝天空的那片洁白得像要融化的云层中,随着阳光倾注下来。我还以为是阳光的碎片呢。 雨水不断地打湿大地,也倾注在我们的头发上,倾注在我们两个人黑色和金色的头发上。 雨在温暖的空气中倾泻着,艳丽夺目地落下冰凉的影子。它静静地下着,像用探照灯照射这美丽的景色似的,在光的领域里一闪而过。 一切都闪烁着光芒,显得非常柔美,风景被滋润着,我还以为自己面对着这份感动和耀眼的美景在流泪呢,其实只是天上掉下的雨滴打湿了我的面颊。 "也许现在总共有四个人的人生在注视着天空、地面、云层和太阳雨。"我说道。 玛莉平静地点点头。 醒来后,我久久地怀恋着梦中的景色和从无垠的天空落下来的闪光的雨。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梦。我不知道梦境意味着什么,但我看见了令我感动的东西。 我这么想。2. 幽灵日 朋友举行婚礼的那天,老天从一大清早就下起了大雨。 为了去参加朋友的婚礼,我不得不在八点钟就起床作准备。清晨,我穿着睡衣,沿着被雨声封闭的幽暗的走廊下楼去厨房。 我还以为今天是星期天,家里人都没有起床呢。推开厨房的门,不料干子在里面。 她是我表妹,寄宿在我家里的大学生。 大概是天亮才回家的吧,她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一副困倦的神态,背靠着阴沉的窗玻璃坐着,肘部支着桌子。 "你起得这么早啊。"干子招呼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七点钟。我正想睡觉呢。"她回答。 我喜欢她的面容。她的眼睛、鼻子和嘴,都长得小巧而秀整。她是母亲的妹妹的女儿,母系家族中凡是我喜欢的那种感觉,她全都具备。血缘的延续竟会如此显著,真是神妙莫测。 我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好在播放天气预报,主持人轻描淡写地谈论着这场大雨。我听着电视里的播报,听着窗外传来的淅沥的雨声,总有一种封闭的感觉,仿佛是在地底深处看着秘密的节目一样。我感到很厌倦,全身懒洋洋的,觉得自己在这里已经待了很久,雨会永远地持续下去。 "朔美,你怎么又这么早起床了?"干子问。 "要去参加洋子的婚礼呀。"我回答。 "哦,对了。是洋子吧,她是和长谷川君结婚?"干子问。 "是啊,拖了一个漫长的春天呢。" "哦,她现在还在上班?" "是啊,是服饰方面的工作,所以听说婚纱都是她自己缝制的。" "真了不起!" ① 日本的传奇性乐团,是"日文摇滚乐运动"的先锋之一。乐团前身为1972年组建的蜜蜂派乐团,1975年正式改组成Moon Riders乐团,日本摇滚乐界重量级人物铃木庆一身兼主唱、键盘和吉他等职务,他为北野武的《座头市》制作的电影音乐荣获2004年日本奥斯卡电影奖音乐奖项的肯定。"她在电话里说,为了缝制结婚礼服,差不多每天都在熬夜,说自己是一个非常放得开的新娘,还说丝毫也感觉不到新婚的甜蜜气氛,在婚礼的前一天甚至还要去看Moon Riders①的演唱会呢。交往的时间长了,就会不当一回事吧。"我说道。 "真厉害,她还是这么让人猜不透啊。"干子感慨万分。 洋子和我是高中同学,我们两人曾经因为喜欢上同一个男孩而闹过别扭(最后是我赢得了那个男孩的感情),也曾住在她家里通宵聊天。她家里养着一条名字古怪的大狗,我时常抚摸那条狗的肚子。回家时,她弟弟常开车送我。她母亲制作的咸鳕鱼子意大利面非常爽口,可以说是极品。 我每次到她家去玩的时候,洋子总是坐在桌边做针线活,她的手非常灵巧,真正是巧夺天工。无论她有多么烦恼或多么无聊,她的手总是洁净而柔美,按照一定的节奏像变戏法似的活动着,就像在教堂里常常见到的圣母马利亚的手那样洁白光滑。不高兴时,她总是毫不掩饰地紧绷着脸。在家里时,因为用不着与外人接触,总是戴着一副旧的银框眼镜。就连那种蛮干时的愤恨表情,都显得格外可爱。在那样的情景中,有着一股永远不会失去的强大力量。呆呆地望着这情景,就会感到无比幸福,尽管我决不会对她本人提起。 "洋子那一段趣闻是什么?……"干子回想着说。 "什么时候的事?" "你帮我想想,就是和那个醋味十足的男子交往啊……我们一起喝茶时,她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吗?" "噢,我知道了,是大猩猩吧。"我笑了。 干子也回想起来,哈哈大笑。 "她一副凝重的表情说:'他只是想把我像笼子里的大猩猩一样关起来呀。'" "不能这样比喻吧。" "她自己肯定是想说'笼中小鸟'的。" 我们笑了一会儿。虽然事隔久远,但这样的记忆总让人感到很甜蜜。因为困倦和雨声,回忆变得很迟缓,所以片刻间我和另一个我融成了一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干子笑着,给水壶点上火,茉莉花茶那种浓浓的香味在厨房里荡漾开来。 在一个雨天的早晨,我和另一个我在这里,有现在,有过去。房间里弥漫着醇厚的茶香,我感觉非常沉静。 "外面很暗啊。"我说。 "说现在是凌晨三点钟,我也会相信的。"干子说道。 "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我问。 "小甜饼干和酱汤吧,还有昨晚吃剩的糖醋里脊。" "那么我把B和C当作饭吃,把A当作餐后点心。" "不是说要去喝喜酒吗?" "喝喜酒之前还要举行婚礼啊。" "这么说肚子会饿的,吃点东西再去不是很好吗?陪我一起吃一点。" "那好吧。"我回答。 干子从冰箱里取出盖有保鲜薄膜的器具,放进微波炉。 每次看见有女人在厨房里忙碌,我总会产生像要回忆起什么的感觉。会莫可名状地悲伤起来,胸口阵阵紧缩。那种感觉一定与死亡有关,与以往的生活有关。 "杀人的事,你听说了吗?"干子背对着我,忽然问。 "呃?你说什么?"我很吃惊。 "昨天附近的人都在谈论那起杀人事件。"她一边回答,一边给酱汤锅点上火。这件事太突然,我感觉就像在噩梦里听到的一样。 "我打工回到家里,大家都已经睡了,没有听说啊。"我说。 "住在拐角的那个宫本,杀了一个男人。"干子说。 "是她?" 我认识那个女人。经常在附近的路上遇见她,感觉极其朴素,却长得非常漂亮。我每次和她打招呼,她总是嫣然一笑,说"你好"。平时她总穿藏青色毛衣,胳膊上镶有两条白色线条,令我想起江户时代罪犯的墨刑。 "她又怎么了?"我问。 干子在我前面的椅子上坐下,神秘地探出身子。 "怎么了!听说她有点精神病,和她交往的男人为此向她提出分手,她就用刀捅人家。她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好像当过什么镇长。父亲去世以后,她和母亲两人生活。宫本自己也想割手腕自杀,但还没来得及死,她的母亲就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忍不住笑了。 "是姨妈告诉我的。"干子说道。 "果然是她。" 我母亲最喜欢打听这一类事情。 微波炉发出"叮"的声音,我站起身来,一边掀去盖在糖醋里脊上那烫烫的保鲜薄膜,一边问:"那男人有多大?"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提出这样的问题。但是,干子的回答却正确地领会了我提问的含义。 "你猜有多大啊?才二十一岁呀!宫本快四十岁了。"干子说道。 "这事听了真让人受不了。"我说。 早餐端上桌子以后,我们两人默默地吃着,久久不说话。我有一会儿还回想着宫本的事情,思考着宫本的人生。 即使是同样一个街角,她看在眼里的感觉也一定与我这个显得轻佻的人不一样吧。 "最近没有看到她啊。" "干子,你不知道,这位大姐以前是附近一带公认的美人呢。" "准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 "人生真是叵测。" 仔细回想起来,在我小时候,我头脑中典型的"邻家漂亮的大姐姐"就像漫画书里的田螺姑娘那样,自然就是宫本。在我的脑海里还有另一个图像,就是以前经常看到宫本和她父亲挽着手臂一起走路的身影。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但当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心里悄悄地想,如果我长到像宫本那么大,父亲会和我一起出去吗? 我想起当时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还抬起头来望着父亲的下巴。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样的向往会那么快就从这世上消失,就像宫本也不知道今天会发生这种事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 "在下雨的日子里,你会不会有一种孩提时的感觉?"干子冷不防改变了话题。 "啊,我知道那种感觉。" 她的问话与我的内心不谋而合,我不住地点头。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大概有一段时期并不讨厌下雨。那个时候,觉得下雨非常新鲜,总是以喜悦的心情注视着这个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世界。 "会感到很怀恋吧。"干子说道。 而且,"怀恋"这个词本身就含有令人陶醉的情愫。 "呃?你是朔美?给人的感觉完全变了呀!" "真的?" "不仔细看,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还以为是新郎那边的亲戚呢。" 金碧辉煌的婚宴会场里,花团锦簇涂脂抹粉的女人们都赞不绝口,我的感觉也变得怪怪的。 就好像天界的仙女们都对我羡慕得不能自已一样。 "变化真的有那么大吗?"我很惊讶。于是大家都显出一副同样的表情不住地点头。 "你们是说我变得漂亮了吧?"我开玩笑道。 "不是这个意思啊。"大家又异口同声地说道。 于是,我闷闷不乐起来。 "是感觉变了呀!" "是吗!"我没有再说话。 我打量着圆桌旁那些老朋友神采飞扬充满希望的表情。美丽和年轻只有在那样的地方才显示出它的未来。那些人举止优雅、超然物外,显得很陌生,但如果熟知她们平素落拓不羁大大咧咧的模样,又觉得比任何人都亲近。 新娘已经入席,神情显得非常乖巧。新郎注视着自己的手,也是一副相当老实的样子。我非常了解他们两个人,知道太多并非一本正经的一面,所以感觉很奇怪。他们就好像那些在旅游胜地拍摄的纪念照片一样,只有脑袋出现在画面上。 但是,我还是觉得很了不起,她身上的婚纱是手工制作的呢。 多半是带着愤恨的表情,坐在那张小桌边缝制的。 想到这里,我今天才第一次突然被感动了。 在第一次干杯之前,会场里一片肃静,因为正在宣读冗长的致词。肚子饿得快要叫起来,穿在身上的衣服又显得非常拘谨,我感到兴味索然。正在走神时,我忽然好像要想起什么。 是什么呢?我凝神思索着。 是当时无聊得简直怀疑自己会死去、以后回想起来又喜欢得要发疯的记忆。 我马上就想起来了。是和今天在这里参加婚礼的人同窗共读的时候,上课打瞌睡的事。 伯父正在宣读那令人乏味的致词。他的致词和窃窃私语声,以及这些声音在高高的天花板底下回响的下午上课时的情景,同时在我脑海里反复闪现。 在阳光明媚的教室里熟睡着,猛然睁开眼睛,骤然间会不知道自己身置何处,然后才发现老师仍在继续讲课,老师讲课时的音量就和刚才从脑海里渐渐消失的音量完全一样。除此之外,没有一丁点儿声响,就好像事先集体商定要体验这无声的场景似的,只能感觉到干燥的木头气味、灿烂四射的阳光和窗外的绿色。学校里的同学,相处和睦的同龄挚友,下课时猛然颤动的空气。笔套上反射出来的阳光在天花板上跃动着,大家期待着十分钟后响起的铃声。 这样的奇迹是大家共享的,一旦离开学校,就一辈子再也不可能有了。在这个空间里,就像微微散发的清香一样,包含着所有那样的信息。那样的感觉。渗透在内心里的光的记忆。 不久开始用餐,混着喝香槟、啤酒、红葡萄酒,我完全醉了。新娘穿着礼服,在客人间不停地穿梭往来,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屡次在我眼前的地板上拖曳过去的婚纱下摆。婚纱非常漂亮,无数的珠片闪着光芒,还有细腻的刺绣。 新娘的父亲一副微妙的表情。 那副面容既不像是哭,也不是阴沉,而是凝视着远方。 这时,宫本的影子又掠过我的心头,其实我与她并不熟悉。 我已经没有父亲了。 如果父亲还活着,对我从石阶上摔下来的事、真由夭折的事,他会怎么想,会作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我冥思苦索,但依然一无所知,于是我没有再去想它。 只有死者那和善的面影,在我的心里荡漾开来。 但是,那不是本人的面影。虽说是以前的事,却更加遥远了。极其遥远,遥远得已经快要看不见了。我挥动着手,笑着,然而却看不分明。 我回到家里,睡了片刻。 醒来时,雨已停,天已黑,昏暗的房间里有些凄凉。 这样的时候,我的心情总会变得怪怪的。不知不觉已是黑夜。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对什么人讲过什么,却都忘了。 我躺了很久,好像被浪尖打到岸上的鱼一样,直挺挺地躺着望着窗户。接着,我起床打开房门,不料撞上了弟弟。 "今天晚上是吃纯子大妈做的拌饭,大家先吃了。"弟弟说。 "最近小说写得怎么样了,还在写吗?" "现在我在写日记。"弟弟说。 "今天的主题是什么?"我问。 "今天我一直在回忆以前的事。" "是很小的时候的事情?" "嗯。我在回忆父亲,还有阿朔姐头部撞伤以前的事。" "你怎么又想起这些事了?"我感到很惊讶。 "可能是因为下雨吧。"弟弟说。 "你虽然还是个孩子,却很善感啊。"我笑了,"你的主题和我今天的完全一样啊。" 弟弟有些害羞,却很高兴。 "不过,脑袋受伤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你喜欢哪一个?" 我知道向孩子提出这样的问题不会有答案,但我却是真心的。我觉得"答案"能够格外轻易地得到。我并非要得到弟弟的答案,而是要通过弟弟得到什么。 "那时我还很小,没记住。"弟弟回答得很干脆,我颇感失望。 "说的也是。"我说。 "我一直和现在的阿朔姐在一起。"弟弟说。 是啊,果然如此。 我觉得我们的思路是同步的。 信息像电波一样以某种形式通过我的睡眠,从某一个地方闯进他的头脑里,急不可待地将这孩子幼稚的思考当作工具使用。也许我和弟弟,还有那些陌生的人,以及宫本,全都连在一起,不是在同一个房间里,而是在雨中,在一个睡眠的宇宙里往来穿梭着。 "我明白了,我应该把由男看作大人了,下次我们一起去夏特喝茶吧。" "太棒了!"弟弟喜不自禁。 我说"走吧",便走下楼去。 作息时间没了规律,所以感觉有些奇怪。早晨应该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却惟独清晨厨房里的场面会使我的头脑变得异常清醒。婚礼是一个喜庆的场合,所以思绪才有些走神。 总之,早晨是纯子在厨房里。感觉和干子在时一样。 "哎,现在就起床了?"她亲切地问。 "我是来吃拌饭的。"我说。 "还剩很多呢。"纯子说。 "妈妈呢?" "去约会了呀!" "是吗?" 我点点头。纯子开始为我准备饭。我漫不经心地从电视机下面的书架里取出影集。 在记忆最混乱的时候,我常常深夜来这里,独自在厨房里翻看影集。 越是翻看那些影集,怀念和焦急的情绪越是忽近忽远地变成焦躁向我袭来。我心想,这样的感觉,就像是拜访前世的故乡。 长着我的面容的另一个我,笑得比我自己更像我,或者是已经去世的妹妹拉着我的裙子下摆:就是那样的感觉。 我感到惆怅,简直就像有个无形的世界在现世间遥不可及的地方悄悄地喘息着。 前不久,我还用那样的目光注视着这本影集。然而,今天夜里有些不同。 我在寻找我的父亲。 我和真由的父亲因脑溢血猝然倒下,他昏迷以后就没有醒来,在我的眼前咽气了。这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生离死别,尽管这样的说法有些离奇。总之,父亲非常忙碌,而且充满爱心,在感觉上是一个离"后悔"这个词最远的人。父亲留在我脑海里的,只有好的印象。 我望着在公园的沙池里做游戏的父亲和我,回想起那天空气里潮湿的气味。我还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以及我和真由一起在阳光明媚的沙滩上玩耍的照片。 已经属于过去的往事一切都没有变,然而在那些往事里弥漫着的空间的色彩,却栩栩如生地向我逼来。 我想起今天夜里也许以和我同样的心情在翻阅着影集的宫本。往事留下清晰的痕迹,"现在"沾满往事的痕迹在半空中飘浮着。在这一点上,我也与她很相似。 照片上留有父亲的笔迹。 还有真由的涂鸦。 这些,全都是幽灵。 此时此刻,我在这里注视着它们。 "好了,快来。"纯子将热腾腾的拌饭和酱汤放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合上了影集。 "真香啊。"我赞叹道。 纯子笑了:"做拌饭我是最拿手的呀。" 纯子因为婚外情而失去了家庭。她和丈夫的朋友陷入了恋情,那段恋情结束的时候,纯子离婚了。她有一个女儿,现在住在丈夫家里。据说,她朝思暮想的,就是有朝一日将女儿领来一起生活。 "你在看影集?"纯子问。 "是啊,今天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父亲。" "是啊。"纯子点点头,"影集只会勾起人的悲伤吧。他们去世时都还年轻。" "是啊。"我说道。 "我和你的母亲她们,读女子高中时留下很多照片呢,半夜里偷偷地溜到外面喝酒时的照片,还有修学旅行时睡着的照片。我想起现在就感到不可思议,我怎么会这副模样在这里?有时会忽然感到很惊讶,我不是指离开家这一类的事情。你母亲一旦用以前那副清纯的表情露出笑脸,我心里就会咯噔一下,不得不感觉到岁月的沉重。" "我觉得我能理解你。"我说道。 简直就像旗帜在风中呼啦呼啦地飘扬着一样,过去与未来在母亲的面容里套叠在一起,有时相互掺杂着让人分不出过去与未来。 --嘿,你瞧,我还在这里呢!-- 这日子过得很奇怪。 我只要一睡着,往事就会在我头脑里窥现。 也许是因为这街上有人死了,空间有些倾斜的缘故吧。 也许不是。 今天晚上,全世界又会有多少人死去,多少人在哭泣。 到了深夜,我依然毫无睡意。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因为傍晚已经睡过了。 心想去买一本书回来看看吧,便起床走出家门。 这时是凌晨两点。附近有一家书店会开到三点钟。书店里有一半是出租录像带的。 我买了几本杂志和新出的书,便离开了书店。 外面弥漫着隆冬的气息。 冷空气里混杂着寒意,预示着真正的寒冷即将来临。这种寒意渗透到我的体内。枯萎的树木在昏暗的天空下衬映出骨架似的剪影,渐渐缺损的月亮在遥远的天际发出明亮的光。 我哼着歌在小巷里走着。有个人迎面走来。我漫不经心地正要擦肩而过,却不由猛然停住了脚步。 是宫本的母亲。 她那理所当然地特别沉重的表情在路灯的照射下显露出来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避之不及。我不知道这样的时候该怎样做才能表现出我的"诚意"之类的情感。 结果,我像平时那样,然而却以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复杂的情感招呼道:"您早。" 宫本的母亲已经年迈,她静静地鞠了一躬,习惯性地作出一张微笑的脸,与宫本一模一样。 这让我想起真由去世时母亲的模样。同样的苦涩。 我们没有交谈就分别走开了。 我转过身去,久久地望着宫本的母亲用同样的速度在黑暗里平静地、平静地走去。平静得就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和我擦肩而过。我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她会去哪里。难道是因为家里徘徊着往事的幽灵,她为了换口气才从家里逃出来的? "今天是从谈论宫本开始,又以宫本结束的。" 我在月亮、街灯、黑暗、穿过小巷的猫、住宅区的黑影中,忽然产生这样的感慨,虽然很不礼貌,但的确是这样的。 我觉得,事情就是这样被封进记忆的数据库里永久保存的。3. 母亲和苦恼的健康 母亲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我和母亲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却还不太了解她。 她皮肤微黑,眼角上翘,身材小巧。如果说她像是缩小了一圈的松冈吉子,母亲准会发火的,但确是那样的感觉。 母亲是个极普通的有点清高的女性,平时容易恼火,一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马上就乱发脾气,有时也会直言不讳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反应极其敏捷。 但是,这恰恰是母亲令人信服的优点。 每当母亲发表高见时,她目光率直,语音亲切,显得非常神圣。她发音清晰,充满自信。这是一种财富,是在充满着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姑娘所拥有的财产。她的神情既不是傲慢的,也决不软弱,有着一种宽容的心所拥有的伟大的力量。 比如,我到国外去了几个星期,在异国他乡的天空下回忆着母亲的面容时,不知为什么,母亲既不温和,也没有笑容。母亲一生坎坷,她生下我,生下真由,又失去丈夫,然后再婚,又生下由男,再离婚,又失去真由,经历得比别人更多。对此,她既没有怨天怨地,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悲悲戚戚的样子。然而,她的眼里却透着不甘服输的发奋的目光,有着女人特有的幽幽的宇宙,是遭受命运捉弄的愤懑和战胜命运的骄傲混杂在一起的宇宙,一副像站在佛坛上的印度神那样的神情注视着远方。 我对母亲,就是这样的感觉。 其实我回到国内,一看到母亲,母亲便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礼物啦、我出门时发生过的那些无聊的事情啦,一边还哈哈大笑着。母亲实际上是很随和的,但是一离开母亲的身边,我的内心里就是那样的印象。 她让我觉得,母亲在内心里有一块秘密的领地。 兴许父亲也是这么感觉的。爱过母亲的男人,兴许都会是那样的感觉。 在晨曦中,我睡意矇眬的脑袋之所以会耽溺于这样的遐想,是因为看见母亲穿着高跟鞋在家门口那条笔直的小道上"噔噔"地远去的背影。她那一头棕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飘动着。 母亲是因为弟弟由男无故旷课好几天而被学校喊去的。上周的周四。 "呃,他还没有去过?"母亲在接电话,对着话筒失声喊道。 这时是下午两点左右。我刚刚起床,还在睡眼惺忪地看着电视,听到母亲的话,吓了一跳,顿时完全清醒了。我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在说由男的事。 这小子真笨!我心里想。我没有想到他竟会笨得明目张胆地逃学,一旷课就败露。 我有意无意地听着母亲轻声地打电话,某个在我头脑里已经忘却的情景突然非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是我在读中学的时候,我第一次向学校请假,和一个年长的男人约会。此事我已经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对方的面容,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以前我也有过请假不去上学的情况,但像这样有着明确的目的故意逃学,那是第一次。 我们看电影时相互牵着手,趁着放预告片的昏暗接吻,大白天旁若无人地逛街,在落地玻璃窗的咖啡馆里喝茶。 雅致的桌子,精巧的银勺,微微散发着柠檬香味的透明的饮料。 意大利浓咖啡和西式甜点。 我们闲聊着,眼望窗外。大街对面有家娱乐中心,大白天里也开着霓虹灯,隐隐地传来娱乐中心的喧嚣。 我打心眼里感到后悔,觉得自己的年龄还这么小,和他约会,还不如在娱乐中心里好玩呢。 在娱乐中心玩,要比接吻、躲在厕所里偷偷换校服有趣得多。 我猛然回想起来了。 原本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太记得以前的往事,所以有时会回想起昨天的事情,却体会不到昨天的感情,有时非常遥远的事情,却会像现在正在发生一样突然映现在我的眼前,并能够非常清晰地感受到当时的气氛、心情和场景。 那是一种非常痛苦的感觉,甚至只能认定那些遥远的往事此时此刻就发生在我的眼前。 回忆十分逼真和生动,致使我的头脑会产生混乱。 每次与人见面,我都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会回想起与对方交往的历史,从中感觉到自己的以前,而且在这些点滴的信息中,我会感到欣慰。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与对方分手时,我常常会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有时觉得自己简直快要发疯了。 甚至有一次傍晚时分,与一位很久没有见面的女友见面,谈起了往事,结果我因为害怕分开后自己会很孤独而不愿意与她分开,她就一直把我送到家。 我正要与她分别时,忽然无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街道,夕阳如火,披着霞光的大楼高高耸立着,喧杂的人流在商店的橱窗前不停地流淌,我竟然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该回到哪里去。 我想要回去的地方,难道真会是我现在头脑里想着的地方吗?我打工的地方在哪里?家里有几个人?今天早晨刚刚离开家,然而总觉得是那么的遥远。我的头脑里产生了混乱,我感到很惊慌。感觉中一切都离我遥不可及,就像是什么时候在梦中看见的一样。而且,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抛在那个空间,所有的一切都同样地离我非常遥远,我伶仃孤苦、顾影自怜。 这样的情形经常发生,而且只有几秒钟。片刻以后,这种犹豫便霍然消失,我又沿着回家的路走去。 当时就好像依依不舍的恋人一样,我忍不住眼泪汪汪的。女友颇感意外,吃惊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出自己的感觉,女友便义不容辞地把我送回了家。 女友劝我应该再到医院去检查一次。 我们在我房间里说着话,吃着干酪点心,喝着咖啡,感觉很轻松。 在这样放松的时候,我会有一种现实的感觉,因此我也由衷地想,也许应该去检查一次。但是,我害怕检查以后,医生说不定会对我这种奇异的现象作出某种定论,所以没敢去。 我不愿意回到头部撞伤之前的状态,那会很寂寞,也很无聊。 我喜欢现在的我,永远喜欢。 我绝不会去羡慕那些完美无缺的人。我觉得我的孤独是我的宇宙的一部分,而不是应该祛除的病灶。 就好像我母亲那样。母亲的命运被扭曲着,但她依然很欢快。 母亲在打电话时还看了看时间,估计学校要她去一次。我害怕她打完电话后会找我商量,觉得麻烦,趁她还没有打完电话,我便悄悄地离开了家。 这条街不算大,我马上就能猜出弟弟可能在什么地方。 果然不出所料,在车站前商业街的娱乐中心里,由男在昏暗中玩着游戏机,显示屏的光照射着那张入迷的脸。 "不合适吧,年龄这么小就对宝石感兴趣,不行啊!"我招呼他道。 弟弟吃惊地停下手,抬起头来。 "阿朔姐,你怎么来了?"他惊讶地问。 "你们学校来电话了。"我笑笑。他结束了游戏。 "这里的画面很漂亮,我很喜欢。"弟弟说着,看看从形似弥勒佛的布袋里倾倒出来的色彩缤纷的假宝石,"妈妈发火了?" "我不太清楚。" "朔美姐,你现在去打工?" "是啊。" "带我一起去,行吗?" "不行,连我都会被母亲骂的。" "我不想回去嘛。"由男央求道。 他这种郁闷的心情,我也经历过,所以我非常理解,而且还感到有些怀恋。我切身地感受到培育孩子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尽管我还没有生过孩子。 "算了,我们先去吃点什么吧。对了,去吃烧烤?" "好啊。" 我们离开娱乐中心,走进商业街耀眼的阳光里。不远处就有一家烧烤老铺。我们打开磨砂玻璃的拉门,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 "炒面,炸猪肉、烤内脏,各来一份。"我们在座位上一坐下,我便点菜。 我们边吃边烤,铁板发出"嘶嘶"的响声。 我问弟弟:"我们的母亲心肠很软,你如果说你很疲倦,不想去上学,她会同意的,你为什么不对母亲说?" "我总是在去上学的路上,突然就不想去了。"弟弟还说得振振有辞。 吃完时,四周忽然安静下来,隐隐传来商业街上喧杂的声音。午后的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停在像是留着战争痕迹一般的铁板上。 "母亲还在恼火吧。" "恼火什么?" "因为我变了呀!" "你在说什么呀,你还是小学生啊。"尽管我心里想,你还小,母亲也许不会把你怎么样,但我还是说道,"在你今后的人生里,不能对母亲说的事多着呢,交女朋友、喝酒、抽烟、做爱,等等。为逃学这样的事情耿耿于怀怎么行?按你自己喜欢的去做,听到了吗?" 弟弟最近的面容的确有些怪怪的。 他长着一张不匀称的脸,开始出现与不久前截然不同的神情。 是一张黝黑的呆板的脸。他的睫毛很长,瞳距很宽,像他的父亲,樱桃小嘴像母亲。 但是,说他的面容怪怪的,并不是指像谁,而是有着一种更微妙的感觉,好像突然之间变得老成起来,与年龄完全不合,显得很疲惫。 "阿朔姐,你很冷酷啊。"由男说道。 "为什么?" "我有这样的感觉。" "真的?" "哇--你会生气吗?" "总比让你哭哭啼啼的好吧。别再磨磨蹭蹭了,还是回家吧。" 在烧烤店门前,我和弟弟分开了。 我径直去上班。夕阳西照,傍晚的商业街披着一层晚霞。 感觉就像国外的大卖场一样。 金星在寒冷的夕空里闪着光芒。 街道两边到处都飘动着染成红色和白色的长条旗,上面写着"大减价"的字样。 我在走到那个汽车站的十分钟里,心里思考着生儿育女的事。母亲留下两个不同父亲的孩子,年龄相差那么远,最近尽在为弟弟操心,她的心里毕竟也开始感到不安起来。 母亲的确变了。 但是,我想不起来她是从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变的。 只有记忆中的碎片,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母亲粉红色的乳头…… 从雪白的衣领里探出的金锁…… 对着镜子拔眉毛的背影……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全都是这样一些画面。 既不是作为男人,也不是作为女人,而是作为孩子仰望着母亲的感觉。 街道上披着晚霞的余晖,我走在街上,自己也不知道我是爱她还是恨她,是想帮助她还是想退缩。 那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感觉,有着一种用"乡愁"形容起来非常贴切的腼腆。 我打工结束回到家里,已经是半夜。厨房的桌子上放着一封母亲写给我的信。朔美: 听说你今天带由男去吃烧烤,谢谢你了。 吃完烧烤,他就老老实实地回家来了。 明天早晨我要去由男的学校(是学校请我去的),所以我先睡下了。 晚安。和"谢谢你了"、"晚安"相比,使用括号更像是母亲的个性。 母亲去学校后,我还在睡懒觉。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在睡意矇眬中觉得总会有人去接电话的,但电话铃始终响着,没有人接。我忽然想起家里没人,纯子去打零工了,干子在上大学,弟弟去了学校,母亲也被弟弟的学校喊去了。 我只好无奈地爬起身,到楼下去接电话。 "喂喂,"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由纪子在家吗?" "由纪子"是母亲的名字。 "她现在正好出去一下。"我回答,"等她回来以后我告诉她。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们只是有点儿熟悉,还没有见过面,对了,我叫佐佐木……我听人说,由纪子最近为儿子的事伤透了心,我想介绍一位很好的老师给她,所以才打了电话。" "是吗?我会告诉她的。"我感觉很烦,于是就敷衍一下。 她也许察觉出我的声音里明显包含着不悦,便说了一句"那么请你转告她",就挂上了电话。 我感叹这世上真是有形形色色的人。 我丝毫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安分的人。 自从头部受伤以后,我的记忆变得模糊,加上家里又很复杂,何况还要遇上各种各样的事情,这一点总使我感到不安。 因此,我的脑海里一直在思考着生存意义之类的事情,而且我不愿意与他人分享这件事。这样的事情,即使不说,无意中也会与人分享的,用不着相互鼓励或相互理解。我总觉得,如果要与人分担就糟了,从开始向人诉说的时候起,自己身上某种珍贵的东西就会不断地消失直至殆尽,只剩下一个躯壳,而且会觉得很心安理得。 有一个女孩比我更不安分,去了国外以后至今杳无音信。她是一个刚强而开朗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活得很好,因此现在也一定是在某一片天空下生活得有声有色。 她目光深不可测,总是闪闪发亮像要杀人。 她有两个母亲。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或者是因为个性特强的缘故,她性情十分开朗,然而却不习惯现行的义务教育,总是险乎乎地处在精神分裂的边缘,从占卜驱邪到人生咨询、精神分析,好像全都试过一遍。 详细的情况,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听说她还去"有很多人一起学习诸如生存意义之类的地方"试过。 "怎么样?你到底要做什么?"她说昨天还在那里,今天不想去了,于是我好奇地问她。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夜里,我们在海岸边那家商店里的露台上吃着东西。暮夏,幽幽黑暗中散发着海潮的清香。桌子上只点着一盏烛灯,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动着。 "我们约定这样的事是不能对别人说的。"她说道。 "什么事?" "在那里经历过的事情,只有在那里的人才能体会到,是无法言传的。" "嗯……不过,你说说看。"我笑着说。 "要我举例?这……和偶尔相见的人讲自己都说不出口的秘密。我嘛……那个人已经是大叔了,感觉很稳重,要说那个秘密……" 于是,她不仅将讲习会的内容,就连我不认识的大叔的也许对谁都说不出口的秘密,也滔滔不绝地抖落出来。 我一边笑她太张扬,一边问:"那么,有没有什么收获和变化?" "说起收获呢,我即使上班迟到挨骂,也不会在意了。"她说得十分认真。见她依然如此,没有多大的变化,我大笑起来。 而且,她花了十几万元去那个地方,回来时丝毫也没有感染上那里的氛围,对此我非常感动。我知道有的人借这一类学习的名义取乐,有的人变坏了,然而惟独她没有任何变化。 她的确是一个很不开窍的人,凡事都由自己作决定。她这个人自己作决定的能力超过了需要。事无巨细,无论是服装、发型、朋友、公司、自己喜欢的事和讨厌的事,她都喜欢自己作出判断。 我总觉得这样的能力经过积累,以后会形成真正的"自信"表现出来。 她生活得很有光彩。我一看见她,心里常常在想,这个人这么富有个性,这种个性里甚至还包含着会受到损害的自由,而她还显得如此动人,她真的是没有任何让别人操心的事情啊。 下午两点左右,母亲蹙着眉回到家里。 "我回来了。"母亲说道。 她连外套都没有脱,便在厨房里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我非常同情母亲,赶紧为她沏茶。 "怎么样?"我问。 "我实在是不愿意去办公室啊,我一直是不愿意去的。嘿!真把我给憋死了。"母亲叹道。 "由男呢?" "这孩子在学校里闯了许多祸啊,一会儿去,一会儿不去,经常逃学,上课的时候写东西。说个没完……我都听腻了,自从他成为小毛孩子以后,最近完全变了。"母亲抱怨道。 "妈妈这种直言不讳的用词很有趣……"我笑了。 "不过,我是很不得要领,因为你和真由都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母亲说道。 "他没有被人欺侮吗?" "好像没有。" "嗯……" "家里遇上倒霉事,孩子是会感觉到的。但是,他太过分了。"母亲说道,"不过,他好像在学校里还猜中了考试题目呢。" "还是有超能力的小毛孩子吧?……妈妈也有吗?" "你是指感觉很敏锐?根本谈不上。你父亲倒下那天,我甚至什么预感也没有。你有预感吗?" "我也没有。" "那种预感是从哪里来的?" "真是的。" 是从基因组合的汪洋大海中某个遥远的地方来的,或是出自他大脑神经细胞的某个链节。 "哦,对了,刚才有一个叫佐佐木的人打来过电话。"我想起这件事,便对母亲说道。 我并不指望母亲会有什么反应。母亲对局外人的劝告听得特别认真,所以如果正在和别人商量的话,她也许会与对方联络的。如果她自己提出要去找对方,我会觉得很烦。但是,母亲开始的时候还"嗯嗯"地听着,不久便紧锁眉头寻思,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大家都是怎么回事啊!"母亲说。 "你怎么会让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帮自己的儿子呀。" 母亲的理由出乎我的意料,但我很容易理解。 "大家都是闲着没事干吧……"母亲说着起身去换衣服。 虽然我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见没有什么异常,便放下心来。 而且,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和前面提到过的"即使迟到也不在乎"的她,以及另一名女孩,我们三人曾经去过一趟香港。 她平时囊中如洗两手空空,在日本时总是显得很鲁钝,一去国外便如鱼得水,变得鲜龙活跳。我和另一个女孩都很喜欢她。 我们住在旅馆最豪华的房间里,窗外是夜景,房间里摆放着三张松软的床。一个女孩坐在茶几边喝着啤酒,我和她洗完澡穿着浴衣,躺在床上。 真的,我和另一个女孩都深深地爱着她,了解她。 大家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明天的行程或男朋友之类的事情。突然,她用力抱住我喊道: "妈妈!" 我透不过气来,嬉闹着将她按倒。当时所有的感情都流露在那笑声里。那种感情是一瞬间骤然涌上来的,必须释放殆尽。对她所有的一切,都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也不能用语言来表达:喜欢的,害怕的,应该呵护的。 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有那样的功能,也许会产生拥抱她的冲动。如果我是一个孕妇,也许会悄悄地把双手护在挺起的大肚子上。我在一瞬间怀有的,就是这样的感情。 我相信另一个女孩也会这样想的。 回想起来,面对如此生动的情景,我感动得简直要流眼泪了。4. still be a lady/girls cant do① 总之,那是一个非常清晰、非常生动的情景。 天空碧蓝碧蓝的。 这种透彻而浓郁的蓝色,好像是用玻璃般坚固的材料构成的。 我透过树林里枝叶的间隙,抬头仰望天空。有我个子那么高的纤细的树木,长得郁郁葱葱。仔细望去,在纤薄的树叶背后已经结了小小的果实。从绿色到粉红色、红色、黑色,层层叠叠连成一片。我摘下一个黑色的果实咬了一口,甜甜的味,酸酸的味,我知道它的味。 这是什么果实?我苦苦地回想着,但想不起来。 太阳灼烤着大地,眼前的一切都很晃眼,还有风。 我感觉到清冽的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微微吹来。 我闭上了眼睛。 于是,刚才那碧蓝的天空和结着五颜六色果实的树林,两者的反差变成视觉中残留的图像,更加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种娇嫩的感觉似乎渗透了我的全身。 ① 意思是"仍然是位淑女/女孩们不能干"。啊!美极了。 啊!真凉快。 我伫立在这完美无缺的景色里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着它的奢侈和快乐。 这时,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我觉得有人从前面走来。我睁开眼睛,看见茂密的树林在摇曳。 于是,我醒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那是一个梦。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过来,心在怦怦地跳着,冷风那砭骨的寒意还隐隐地留在胸口。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醒来时十分清醒。我走下楼梯,纯子正准备出去打短工。 "早。"我招呼道。 "早。"纯子微笑着说,"冰箱里放着沙拉和法国吐司啊。" "是你为我做的?" "不是,是你母亲做的。" "我母亲呢?" "说是去银座买东西,出去了。" "嗯。" 我在厨房的椅子上坐下,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纯子理了理上衣走出去,又折回来。 "由男说学校里放假,还睡着呢。过一会儿你把他喊起来。" 弟弟最近老是睡觉,学校里也常常放假。我担心某种东西在他的身上正渐渐地发生着嬗变,家里正在发生变化,非常微妙,也许我是庸人自扰。 "我觉得这孩子变得越来越古怪了。"我说。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纯子说道。 "这种事真是不好对付,而且我也没有生过男孩啊。在孩子长大的过程中,无论哪个家庭,都会有这样的事,或多或少,都会有的。" "就是嘛。我忽然觉得,这样的事应该会有的吧。"我说。 "每个家庭都会有旁人体会不到的难处,但尽管如此,依然还是要吃饭,还是要做家务,日子还是要顺顺当当地过下去。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意外,也还是要习惯。每个家庭都有约定俗成的事情,旁人是无法理解的,再怎么糊弄也还是要在一起过日子啊。" 纯子的话尽管司空见惯,但她已经失去了家庭,所以充满着感慨和恳切。 "不管怎么乱,只要能取得平衡,就能很好地过下去。"我说道。 "你说的也许很对。"纯子表示赞同,"不过,还需要爱。" "爱?"冷不防听到这句话,我感到很惊讶。 纯子笑了:"我因为做出那种令人羞耻的事来,所以才不好意思说。要使家庭保存下去,就需要有一种爱维系着。我说的这种爱,不是指形式或者语言,而是指一种状态,是一种发散力量的方式。家庭里的每一个成员都要散发出给予的力量,而不是索取的力量,否则就不行。要不家里的气氛就像是一个狼穴,居住着一群饥饿的狼。比如说我家吧,现在说是我破坏的,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信号,不是靠我一个人就能够破坏的,以前就存在着家庭裂变的因子,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只知道索取啊。但是,家庭能不能延续下去,它的关键,你猜应该是什么?那就是需要有一个人善于妥协,但我不行啊。要说爱……就是有着温馨的回忆,或是和家里的人在一起,会产生美好的向往……我想我如果还有追求这种氛围的意欲,我就还能待下去。" 纯子的话,我觉得能够理解。 而且,她的话又像是一位普通妇人"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的自白。听她现身说法就能体会到一种落魄的感觉,有着毅然走出家庭的惨烈。 纯子出去了,厨房和客厅只剩我一个人。房间里充满温暖的阳光,干燥得就像大白天的海滩一样。 我从冰箱里取出早餐,坐在沙发里心神不宁地吃着。发现自己有些醉意。 我寻思着是怎么回事。有的时候要过好一会儿我才会想起来,就好像从软盘上读出数据的时候一样。 我想起来了。 昨天我和荣子一起喝酒,一直到天亮。 昨天夜里,荣子打电话到我打工的酒吧。那家酒吧像古董商店一样小巧而有些古色古香,我几乎每天都在那里打工。荣子是我童年的朋友,在我的朋友中也是最娇气的。 "朔美,听说你头部受伤住院了。"荣子一副责怪的口气。 我感到很惊讶,我们有那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听到她的声音,我觉得好像不久前还见过。 我们约定,等我下班后一起去喝酒,在附近的小酒吧里见面。当我来到约定的小酒吧见到荣子的时候,我不得不感觉到我们的确有很久没有见面了。 她已经变得非常俊俏。 她的俊俏已经远远地超出了我记忆中的印象,以致开始时我还以为她是酒吧里准备下班回家的女招待,没去留意她,当她向我招手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 我记得当时小酒吧里空荡荡的,只有荧光灯在散发着耀眼的光,我的目光在店内扫视着搜寻她,穿着日式制服走动的外国店员,一对情侣,一名醉倒的老人,三人结伙正在大声说话的上班族,一名感觉上正在等人的女招待…… "哟,蓝色贝里的阿朔。"小酒吧的老板在吧台里侧向我喊道。 我打工的酒吧叫"贝里兹",他将那个店名和自己酒吧里的特色饮料"蓝色贝里酸饮料"搅在一起喊我。 深夜在这家有些落寞的酒吧里,荣子朝我挥手微笑着,那涂得血红的嘴唇和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显得分外刺眼。 酒吧老板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忙不迭地向他打了一声招呼,再打量店内时,荣子还在朝我微笑。她那映现在我眼睛里的形象和我正在搜寻她时心目中的形象两者重叠在一起的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惊喜。 跃入我眼帘的理应是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但我还是刹那间就认出她脸上那熟悉的相貌特征。 恰如一瞬间我发现找错了人的答案一样。说她变得俊俏,轮廓却还非常分明,只是变得妖冶了。在那妖冶的形象背后,有着我所熟悉的荣子的面影,就好像用铅笔淡淡描绘出来的素描一样。 "好久不见。"我在她面前坐下,"你近来怎么样?怎么变得这么阔气?" "是吗?"荣子微微地笑着,"我没有变啊!反而是你变了呀,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我不是指你头发剪短的缘故,你给人的印象和以前完全不同啊。" "你不是说我已经变得漂亮了吧。"我试着问。 "不是。我不是指这个。"她依然一副认真的表情,"我不是指成熟……蜕皮?有这个说法吗?" "最近人们常说这样的话,是脱胎换骨的意思吧。"我回答。我很想见一见不久前还有着和我同样面容和记忆的"我"。 "不说了,我们喝点什么吧。"荣子莞尔一笑。她那涂得鲜红的嘴唇闪着红光,像是一个仿制品,嘴唇的两端猛然间形成一个拱形。 "我果真有些像是接客的吗?"荣子这样问我。于是我用力地点点头。 "到了这样的年龄还像大学毕业刚当上公司职员时那样彻底改变外貌的人,也只有接客的吧?" "就是嘛!要买西服也是打工时能穿的洋装啊。" "呃,你真的在接客?" "只是经常陪陪客人吧。" "你辞职了?"我吃惊地问。 她通过父亲走后门在一家大公司里供职,却成为第三者,和上司陷入恋情不可自拔……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后有关她的信息,是听她自己说的。岁月果然无情,今非昔比,一切都在发生变化。 "因为这件事,我早就辞了。"荣子笑着竖起大拇指,表示"顶头上司"的意思。 "你父母知道吗?" "能让他们知道吗?他们都还一无所知呢!如果败露的话,他们和我脱离父女关系还不算完呢,所以我不是因为东窗事发待不下去才辞职的,那样的话他们会宽容我的,对我辞职的事,他们也不能指责什么吧。" "你们还在交往?" "是啊。" "你喜欢他吗?" "嗯……开始的时候是吧,但现在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还没有找到其他喜欢的人,何况我也大了,再说我认识了许多酒店里的人,尽管很无聊,还能找到工作吧。和他在一起,比和其他人在一起时开心啊。" "你会一直陷下去的。" "是啊。"她露出很从容的笑容。 不管怎么说,和年龄相差悬殊的男人交往,能够和睦相处,还能受到疼爱,她感到非常满足。 暂且不说这样的事情是好是坏,只要没有烦恼,这就首先能让人感到安逸。最近就常常有人起初还强颜欢笑,刚刚开始喝一些酒就突然痛哭起来,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也许是因为到了这个年龄的关系。 然而,荣子还是像以前那样,懒散中透着一种优雅的气质。 昂贵的大耳环,高跟皮鞋,充分显示身体曲线的套装,卷发呈和缓的波形,光泽的头发一直垂披到下颌,短而性感的白嫩的手指。她身材瘦小,却装饰得完美无缺。 在我的印象中,她是我的同学,温文尔雅,待人温和,身着价格昂贵却不起眼的衣服,风仪秀整,秉性爽直,天真烂漫,不知天高地厚。 但是,她生活优裕,从小没有尝到过贫寒的滋味,所以身上总有着一种颓废的氛围,不愿意付出艰辛和努力,动辄打退堂鼓,爱虚荣,喜欢张扬,嗓音娇美,长长的诱人的睫毛,挥金如土,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做大龄男人的情人…… 凡此种种,当时的一切隐含着她之所以今天会是这副模样的根源。这是毫不足奇的。 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令我感到索然的是,看见她进化之前身上的那种不协调的洁净感已经失去,油然产生了一种伤感的情绪。 我这么想着,硬是将头脑中怀念的感觉赶走。 我决定对她不作评价,也不去猜测,今天先和她快快活活地喝酒。 "朔美,你怎么样?"荣子突然问,"嗯……听说你头部受伤,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感情上放不开?" "不是的,只是摔了一跤。"我说道,"这是一种考验啊。我从来没有想到,只是摔了一跤就差点儿死去。" "幸好现在没事。为什么不和我联络啊,我都没能去探望你。"荣子埋怨道。 "我全都忘记了呀!大家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好长一段时间,记忆极其混乱。" "不要说得那么轻松呀。这不是大事吗?你已经全好了?和平常人一样了?"荣子吃惊地说。如果把在我看来是理所当然的缓慢过程突然汇总起来用一句话来问,就会是这种口气吧。对我来说,发生那起事故时和事故以后,感觉就好像眼睛看不清楚,里面放着隐形镜片一样。 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情,我却还我行我素地活着,直至有一天会死去。这是一种生活的流程,我很自然地融进这样的流程里。所谓的"日常",它的容量竟然如此之大,大得可怕。 "几乎已经痊愈了。我还要去医院接受检查,但已经一切都正常了。"我回答。 "你说的头脑混乱,是指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 "是啊。当时,就连母亲的长相我都认不出来了,我自己也吓坏了。像植物人一样,甚至还有过轻生的念头。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记忆已经渐渐恢复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连自己都不能预料到。" "真是无法预料啊。"我说道。 荣子忽然神秘地问:"连恋人的长相,你也忘了?" "这个嘛……"我决定第一次公开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起过的、颇有震撼力的新话题,"如果是恋人的话倒好了……我那个死去的妹妹的恋人,偶然见过一面,不知不觉就有了关系。" "怎么回事啊?你就连他是真由的恋人都忘记了!"荣子感到惊讶。 对了,我想起荣子来参加过真由的葬礼,两人谈话的气氛突然变得活跃起来。 "记得,但没有实际的感觉,记忆很模糊。"我说着笑了。荣子也笑着问我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是作家,真由去世以后,他一直在外面旅行。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个人原本就与我关系不大。说是真由的恋人,我头脑里有印象,但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我说道。 于是,荣子嬉皮笑脸地调侃道:"是吗?你不会是故意忘记的吧?你是不是早就有这个意思了?" "说实话,这一点,我到现在连自己都搞不明白。" "呃?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要说起来,我以前对他感觉怎么样,真由活着的时候,真由去世以后,他出去旅行以后,在不同的时期里,自己对他感觉怎么样,这些感觉全都混在一起了,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只要是人,真的会有那么精确吗?你难道说得清是什么时候、几点几分、为什么会喜欢上对方的?"荣子说道。 我的确是这样,但没有说出口。 "不过,他在旅途中寄来很多可以算是信的东西,我读着读着渐渐感觉有点像情书。这样的事情很荒唐吧,真不敢相信啊。" "为什么不敢相信,这不是很浪漫吗?" "我们甚至还没有见过面呢。那个'我',不是我。" "男人就是那副德性呀!"荣子说道。 她说话颇像她的个性,所以酒喝到一半时,我才真正感觉到我很怀恋地见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荣子。 我感觉已经触及了荣子的"内核"。她这个人总是会让人感觉到新奇和惊讶。她那种一针见血的讲话方式是我所不具备的。真实的清纯。 于是,与荣子的秉性有关的几个场景,忽然在我的脑海里闪现。我真切地感觉到我一直是喜欢荣子的。 "反正,我有没有给他写过回信,写了些什么,当时的情形我到现在还回想不起来。" "这就不妙了呀!" "不管我怎么追忆,都只是一种想象。我实在不能确认自己的回忆是不是真实。" "那么,你和他现在怎么样了?" "在他去中国大陆旅行的三天前,我们见了一面,他好像还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回来,只说是去旅行而已。" "没有给你来信吗?" "来了,写的都是旅途中的情况。" "他还没有回到日本?" "有书出版的时候偶尔会回日本,但很少来,即使回来一次也只是住一两天。当时他正好有一个月在日本国内到处周游,最后顺便来我这里,听说我出事了,就慌忙和我联络。" "就发展到现在这样了?" "这样的发展,对他来说也很意外吧。" "对你来说,不也是一样吗?"荣子笑了,"其实你早就喜欢上他了呀,因此真由夹在中间令你很难受,你想要忘掉,才硬逼着自己忘掉的。不是吗?" "……我对他有感觉,至少是在真由去世以后。在那之前无论我怎么想,我都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那种感觉。"我说道。 荣子拍拍我的肩膀笑道:"你不用说了,你毕竟还是那样想过。你是太清高了。" []第三杯生啤下肚,她眼角泛红,显得更加迷人。她的形象、声音、语言美妙地组合在一起,形成荣子特有的魅力,我望着她都入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