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行将打烊的时候,平田被叫到了沉香暗浮的小屋。 保安员押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男人的环保袋都快被撑破了,里面满是大米、牛肉、生鱼片、速冻食品、啤酒、清洁剂、剃须刀、储物盒、口服液——这么些东西他竟然打算分文不付地带走。 “说偷可就太难听了,我付了钱的。” 一开始,男人很平静。 “请出示小票。” 平田同样平静地说。 男人翻翻衣兜,瞄了瞄钱包,把环保袋掏了个遍,然后又往兜里摸索,一个劲儿地念叨“见鬼了、见鬼了”,最终半笑着摸摸脏兮兮的绒线帽。 “好像是弄丢了,一定是掉在哪儿了。” “这些商品都没有付款记录。” “那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吧?” “本店的商品都是用电脑实行统一管理的。” “那是机器出毛病了吧。” “机器没有出毛病,每天都进行检查的。” “一定是哪儿搞错了,什么事儿啊!” 男人不停地嘟嘟囔囔,笑容逐渐退去。平田抄着手横在门前,一言不发。忽地,男人猛然站起来,提高了嗓门。 “这不是我干的,是有人偷着塞到我的袋子里的,肯定有这么个人。” 平田叫男人看显示器,监视器拍下的画面正是男人将商品放进环保袋里的瞬间。 “这不是我,弄错人了!” 男人咆哮着。 “那就请警察来做鉴定吧。要是说谎,罪名会更大。” 平田软中带硬地唬他。终于,男人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是紧接着,还没等人问,他便自顾自地辩解起来,说什么“昨天得了感冒,还发了烧,所以才神情恍惚,走过了收银口自己还不知道”;一会儿又信口开河,说什么“是一个满脸凶相的男子胁迫自己带出来的”、“买了以后若是带的袋子装不下就惨了,所以就想先装进去试试”;最后,又说“自己是推广使用环保袋的,阴差阳错弄出了岔子,你们得把袋子还给我,太不像话了”,说得自己跟受害人似的。 问他叫什么,他说叫加藤;要求他出示身份证件,他说没带在身上。可实际上,驾照和医保卡就在钱包里,上面的名字是“丸桥”。 因为态度实在恶劣,平田报了警。 “我付钱,可以回家取,警察就免了吧。我这四十年,为了城市的繁荣和市民的幸福可算是操碎了心呐。我当出纳那会儿,可没贪过一毛钱。刚才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变了个人。对了,这就叫鬼使神差吧。我可真不是干这种事儿的人。所以说,你们还是高抬贵手吧。人嘛,总会犯错的,屡教不改的就甭说了,我可是生平头一回。这都不原谅,就未免太小气了吧,铁石心肠更要不得啊。我说哥们儿,求你了,我家里还有个九十多岁的老妈呢,她还等着我回家呢。我不在,她连饭都弄不了啊,你忍心吗?” 丸桥使出浑身解数企图蒙混过关,时而态度恳切,时而盛气凌人,这会儿又突然低眉顺眼地求起情来。平田坚决不肯原谅,任凭他像小孩子似的又哭又闹,就是不为所动。这种时候搬出家有老母这一套,十有八九是在胡扯。 为了捱过等警察来的这段时间,平田问道: “你现在没工作吗?” 丸桥绷着脸没有回答。 是不是光靠退休金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吗?家里只有你们母子二人吗?有孩子吗? 不管问他什么,他都一概不予理睬。 平田觉得有些生气,便拿话激他——“一把年纪了还偷东西,不觉得丢人吗?”、“你是故意叫年逾九十的老母伤心落泪吗?” 丸桥猛地朝向平田敲着桌子,连说带比划。 “我凭什么该听你小子来教训我!你都这岁数了,还不知道跟长辈怎么说话吗!去小学回炉去吧!” 很快,警察来了,带走了丸桥。他一点儿都不配合,抱着桌子不肯挪窝,是被两位警官攥着手腕生生给拉走的。 偷东西的人每天都有,有时一天就有一二十个,平田都逐一进行问话。到这个部门才只有两年,可处理过的人数足足超过一千个了。 丸桥是盗窃犯中的典型,扯起谎来口若悬河,可一旦触及隐私,便会三缄其口。这种人对忠告根本听不进去,反而会恼羞成怒。 和他比起来,末永真澄可谓是个异类。对自己未被问及隐私而心怀不满,好言好语地放了她,反而激起她的愤概。可以说,她和丸桥正相反。不过,这也是盗窃犯中的一个典型。 希望得到别人的呵护。 也许是希望别人同情自己不幸的身世;也许是想找个倾诉的对象;也许是觉得,自己挨一顿痛骂,罪恶感就会多少减轻一些。 谁也不能因为肚子饿了就去偷东西,绝大多数人都会先想怎么去挣钱;直接就去偷鸡摸狗的,都是因为内心上存在缺失。 有的人以这种缺失为耻,绝不想昭示于他人,丸桥就是如此。而有的人,比如末永真澄,偏要暴露这种缺失,好让他人来填补。这些人都是软弱的。 当然,话虽如此,却不能因此而姑息偷窃。“偷窃”这个词,往往让人感觉是轻微的过错,还够不上犯罪的程度,可实际上却是属于触及刑法的行为。仅仅是汴京堂的吉浦上町店,每年的损失就达一千万元之多。在东西卖不动的时代,价格已是压得低的不能再低了。商品的利润都是一元、两元的积累起来的,这种情况下,被偷一个饭团子就会导致一切付出前功尽弃。所以,偷窃是事关店铺生存的重大问题。 但是,偷东西的人却没太当回事儿,觉得不过是偷奸耍滑而已,和加塞儿不排队、在禁烟区抽烟差不多。正因为不太当回事儿,所以才一犯再犯。软弱本身兼具娇纵的一面。 因此,为了防止损失扩大,最有效的手段就是采取严厉的态度。偷东西的哪怕是小学生,也要交给警察,这也有教育其父母的效果。 平田对工作一丝不苟,丝毫不掺杂情感。 然而,他却没有将末永真澄交给警察。 可以看出,她确有悔过之意,可是,按照平田的风格,是不会因此就心慈手软的。看起来像是悔过了、可一个礼拜后就又被保安押进来的人,他见得多了。 他既非可怜她外表寒酸,也非受惑于她的姿色。 平田对工作一丝不苟,丝毫不掺杂情感,他一直极力做到这一点。然而,情感也会于不经意之间产生波动。一听到一九八五年出生就有些触动,处理时禁不住网开一面。 平田自己也有内心上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