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刚过,秋老虎又降临了。短短几天之内,气温忽高忽低的,温差有时高达十度。 这样的温度变化必然会对老年人的健康产生种种的影响。 按说气温升高时,只要相应地调低房间里空调温度就可以了。可是,人的年纪越大,身体越难以适应外界的温差变化。 使身体适应外界的温差变化,即所谓恒温性(体内平衡)的能力一减弱,一些细微的变化都很容易引起感冒或血压升高等症状,让人感觉身体不舒服。 于是,因为咳嗽、感觉身体乏力等等,来公寓内的诊疗室看病的人多起来了。野村义夫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我老是觉得特别疲劳……” 他一边脱衬衫让来栖检查,一边诉说着病状。看他这身体这么干瘦,难怪他老觉得累。 他身高1.70公分,可体重还不到60公斤,瘦得从背后轻轻一推,就能把他推倒似的。 “吃得下饭吗?” “不太想吃……” 野村先生今年七十三岁,有过一段辉煌的经历。他曾在某大报社工作,后来成为了评论家,以其犀利的评论而知名,被冠以政界“抨击人”的头衔。两三年前他开始淡出江湖,一年前,夫人得了癌症去世后,便一下子衰弱了下来。 来栖大致检查了一下,没有发烧,也没有其他的毛病。 “咱们食堂的饭菜不合您的口味儿吗?” 公寓里的食堂早饭和午饭以自助餐居多,但晚饭包括日式套餐和西式套餐在内,有三套菜品可供用餐者自由选择。 “您不想吃也尽量吃一点好。” 野村先生光着的上半身皮肤松弛,一条条肋骨清晰可见,瞧着都叫人心疼。 “一个人吃饭,就不怎么想吃了……” 以前,他和夫人是一对人人羡慕的鸳鸯夫妻,可能是因为夫人不在了,他心情沮丧,所以吃不下东西了。 越是感情好的老夫妻,一方去世以后,剩下的一方就衰弱得越是迅速。 当然,特别亲近的人死了,一般人都会悲伤难过的,但男人和女人似乎还是有一些差异的。 比如丈夫先死了,剩下的妻子当然也很悲伤,“孩子他爸,孩子他爸,剩下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呀。”她们会哭天抹泪地扶着棺材这么哭号。 谁知,半年过后,或者一年过后,妻子居然恢复了精神。两年过后,她就会说“原来一个人生活这么舒服啊,”和结交的朋友们在一起过得有滋有味的。 妻子只有在丈夫刚去世的时候才悲痛欲绝,与之成正比,恢复得也相当快,快得令人感觉背叛了死去的丈夫似的。 相比之下,妻子先死了,丈夫都是极力压抑自己,不表现出悲伤来,有时看上去好像不太悲伤似的。 但是,半年过后,一年过后,他们仍在孤零零度日,并且变得越来越寂寞。 就连那种对妻子发号施令的丈夫,妻子活着的时候,他们为所欲为,一旦妻子死了,却立刻变得萎靡不振,软弱不堪起来。越是生前特别贤惠,丈夫的贤内助那样的妻子死了以后,这种情况越是明显。 野村先生就是一个典型。他的夫人是一位很传统的贤妻良母,那么,他现在的衰弱也就在所难免了。 令人担忧的是,照这样下去的话,他怎么打发今后孤独的日子呢? “你得打起精神来,多少喝点酒,没准会好一些。” 来栖给他鼓劲儿,可是没有得到痛快的回答,对方只是含糊地点点头。 看到野村先生的情况,来栖不禁产生了一个怪念头。 比起娶个贤惠的老婆来,或许不贤惠的老婆更能够让丈夫早日振作起来。由于习惯了不贤惠的老婆,丈夫也往往比较独立,更容易掌握一个人生活下去的方法了。 “不过,男人真是软弱啊……” 来栖望着野村先生脸上明显的老年斑,暗自思忖。 虽然他给野村先生开了增进食欲的开胃药,但是,看他这么瘦弱,光靠药物是不行的。最重要的是,要想办法让他建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吃好饭。 越是上年纪的人,精神状态的好坏就至关重要了,而不能单靠药物治疗。来栖经常给入住者们讲这个道理。 野村先生缺乏食欲的原因是太太去世,剩下孤零零一个人,失去了进食的欲望,所以,调整他的心理状态比看病吃药更要紧。 不过,太太一走,男人就瘦成这个样子,未免也太可怜了。要是大家知道他曾经在政界被誉为“抨击人”,肯定都会吃一大惊的。 总的来说,越是坚强的男人,越是出人意外的软弱。一向头脑敏锐、唇枪舌剑地攻击别人的人,一旦处于被动的时候,就会变得不堪一击。 “可是,野村先生的太太是去年六月去世的吧。一周年忌辰已经过了,应该差不多了呀。” “他和先生您可不是一个类型啊。”小西咨询员立刻反驳来栖。 来栖听了只好苦笑。 “可是,这么下去的话,他的身体可受不了。” “野村先生的房间里,现在还供着漂亮的佛龛,里面摆着夫人的生活照,每天他都给夫人上香呢。” 来栖觉得,这可真是夫妻恩爱的佳话啊。但是,若因此而食欲不振,不断衰弱下去的话,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他有没有什么朋友?” “他性格古怪,基本上没有。” 一般来说,即使退休之后,男人之间也很难交朋友。 像建议放映色情电影的谷口先生和古贺先生那样性情开朗、无拘无束的男人,像立木先生那样喜欢招蜂惹蝶的好色男人格外的少,男人们几乎都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愿意交往。尤其是曾经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更是拘泥于过去的荣耀,即使与人接近,也喜欢先探究一番对方的经历,来判断是否适合与自己交往。 在这方面,男人无论到什么时候似乎都摆脱不了论资排辈的毛病。 而女人则不在乎过去的地位,只要觉得愉快、合得来,立刻就能成为好朋友。尤其在什么东西好吃,怎么打扮好看等等话题上有着共同语言,只要一涉及这些,马上就会聚到一起,说个没完没了,越聊越起劲。 当然,谈起讨厌的人或者惹她们生气的事情来,也同样无止无休。 不拘泥于过去的地位,对什么事都充满了好奇心,和什么人都能聊到一起,以此来散心解闷,是女性比男性寿命长的原因之一。 来栖猜测,像野村先生这样性格古怪、拘泥于过去的荣耀的人,多半会对沉稳老练而通情达理的女人感兴趣吧。 “他和哪位女士走得比较近呢?” 来栖觉得杏子女士是最佳人选,可是被小西咨询员一口给否决了。 “他是个讨厌女性的人。” “不会吧?” “绝对的。前几天,就是演色情电影那次,他还生气地说‘真无聊’呢。” “所以我才说,他不讨厌女性啊。” “为什么呢?” “因为他非常爱他的太太,以至于现在连饭都不想吃了。” 小西咨询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琢磨起来。 “我觉得他也愿意有女性在自己身边,只是不好意思直说罢了。” “那么,怎么办好呢?” “让女性主动去接近他,劝他‘打起精神来’。只要有人多去关心他,就会渐渐要好起来的。” “这不是跟哄小孩儿一样吗?” “他可不就是老小孩儿吗?” 来栖见过各种各样的老年人,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越上年纪越像个孩子。就是说随着年龄的增长,老爷爷变成了男孩子,老太太变成了女孩子。他们抛弃了年轻时很在乎的做作和伪装,回归到了刚出生时的婴儿状态。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一般分为很顺从地变成孩子和不太顺从的两种,野村先生就属于后一种。 “可是,请谁去给他当妈合适呢?” “这个嘛,得找他特别想要依靠的人才行。” “这样的人……” 小西咨询员弄不明白来栖的意思。 “还是先等等看吧。” 虽说野村先生因为没有食欲而日渐消瘦,但现在还不用太着急。 “过些天,也许就慢慢好起来了。” 即便没有思念太太的问题,像野村先生这样的男人,也是个很难一个人生活下去的孤独软弱的人吧。 来治疗室就诊的入住者中,还有一位特殊的人物,就是住在705室的青木一郎先生。 他今年八十岁,以前是某音乐大学的教授,也是一位钢琴家,现在他也经常在房间里弹钢琴,自娱自乐。当然,室内都装有隔音设备,外面几乎听不见。据说那架三角钢琴就摆放在最大的房间里。 公寓里举办过一次他的钢琴独奏会,身材颀长的青木先生身着黑色晚礼服,弹奏了一支肖邦的小夜曲,人们都听得如醉如痴。 独奏会结束后,他不无遗憾地说,要是再倒退几年,他就弹贝多芬的《 热情 》了。不过,小夜曲与夜晚的气氛很协调,曲子也不太长,特别适合老年人欣赏。 尽管他本人谦虚地说“年纪大了……”脸上也有了老年斑和皱纹,但身板挺得很直,给人风采依旧的感觉。 事实上,他年轻时相当受女孩子的欢迎,有好几个女学生追求他,现在的夫人就是其中之一。据说他是毅然和前妻离了婚,跟她结婚的,所以,夫人比他小将近二十岁,不过,两人走在一起时,看不出太大的年龄差距。 奇怪的是,音乐家怎么都显得这么年轻呢?像活了94岁的波兰钢琴大师阿图尔·鲁宾斯坦、活了86岁的美国钢琴家弗拉基米尔·霍罗威茨那样的例子不胜枚举,音乐家大多很长寿,上了年纪后依然神采奕奕、精力过人。 人们常说,常常使用手指会刺激大脑,能够有效地防止衰老。 就是这位青木先生对来栖说,感觉尾骨那块儿特别疼。来栖仔细检查了一下,臀部中央凹陷处有点轻微红肿,一摁这个地方,他就喊痛。 据他自己说,是不小心摔的。坐下的时候,以为有椅子,结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重重地摔了一下。可是,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真是不可思议。 他张嘴说话时,来栖能看见他的腮帮子里有内出血的淤痕。 来栖原本是内科医生,但现在还要看外科、矫形外科以及眼科、泌尿科的病人。当然,如果病情严重的话,会转到其他的医院去,但一般由来栖自己来诊治。 青木先生的情况显然属于矫形外科,来栖给他拍了片子后,告诉他,尾骨尖端稍稍有些弯曲,但这个部位即使骨折了,没什么好办法,只能静养。因为这个部位很难打石膏,又不影响直立和行走,所以,只能敷上一块膏药,等待它自己慢慢痊愈了。 可是,他的右腮内出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青木先生本人没有说明,说话时嘴里好像很痛似的。 来栖忍不住问道:“怎么伤的?” 青木先生小声说:“千万不要告诉别人……”然后,便讲了起来。 据他说,昨天晚上,在卡拉OK厅里,他刚唱完自己最拿手的那首《 我的路 》时,突然被人从背后泼了一盆冷水。 他被泼懵了,回头一瞧,原来是同时在卡拉OK厅里唱歌的703室的宍户先生。青木先生唱歌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旁边起哄,嚷嚷什么“烦死人了”、“歇歇吧”等等。 看样子他是喝醉了,可是,对同住一个公寓里的人,他这样做也太过分了。青木先生忍不下这口气,一把揪住他的胸口,就在这时,对方猛地出拳,击中了自己的下颚。 宍户先生个头不高,但很敦实,所以这一拳把青木先生打得仰面朝天地摔倒在了地上。尾骨就是这么摔伤的,右腮里的淤血就是宍户那一拳给打的。 “真是太不像话了……” 来栖吃惊得半天合不上嘴。青木先生心里的那股火儿好像又被勾起来了,晃动着脑袋说: “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当头泼了人家一盆凉水,还打人……” 据总务长说,对青木先生动粗的宍户先生今年七十二岁,以前在东京市郊经营一家纺织品公司。到了七十岁时,他把公司交给儿子去打理,自己退下来舒舒服服养老了。 和瘦高瘦高的青木先生完全相反,他矮墩墩的,不爱说话,给人不容易接近的印象。不过,他曾经给来栖送过短裤,而且是那种特别花哨的运动短裤,来栖觉得很尴尬,他却面无表情地说:“请您穿穿看吧。” 看样子这运动短裤是他的公司经营的东西,不过,一下子给了自己五条运动短裤,足见此人的实在。难不成他觉得来栖平时喜欢穿这个吗?还是他自己喜欢穿这种花短裤呢?光是想象一下他穿这种短裤时的滑稽样子,来栖就忍俊不禁。 来栖和宍户先生只说过一次话,感觉他虽然冷淡,却不乏出身平民的亲切,可来栖万没想到,他竟然泼了青木先生一盆凉水,还打了人家。 谁都可以自由出入卡拉OK厅,可以自由选歌、唱歌。不巧的是,事件发生时,在场的只有宍户先生的儿子和青木先生的妻子,没有其他目击者。 正唱歌的时候,怎么会动起手来了呢?关于这一点,青木先生强调说,因为自己一向觉得那个家伙特别讨厌,所以才会挨揍的。 可是,事实到底是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呢?来栖觉得,应该再去跟宍户先生本人了解一下。说起来,这两个人从外表到性格完全不一样。首先,青木先生是音乐大学的教授、钢琴家,艺术家气质十足,而宍户先生却是个白手起家的穷孩子出身的人。其次,青木先生身材修长、高雅脱俗,而宍户先生矮墩墩的,纯朴庸俗。此外,青木先生身边有女弟子做夫人,而宍户先生来这里前太太去世了,现在独身一人。 就连唱歌都体现了他们的个性。青木先生引吭高歌的是《 我的路 》,而宍户先生的拿手歌曲则是《 无法松的一生 》。 难道这些差异日积月累,就会导致这次冲突的发生吗? 更有甚者,宍户先生竟然会大打出手,哪儿来这么大的仇呢? 幸好挨打的青木先生只受了点轻伤,可是,这么大岁数了,万一失手,打到关键部位,还指不定闹出多大麻烦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听听宍户先生怎么说。于是,来栖等青木先生走后,立刻把宍户先生叫到治疗室来。 宍户先生正在娱乐室下象棋,很随意地穿着开襟衬衫和短裤来了。 简短的问好之后,来栖告诉他刚才青木先生来看病了,宍户先生的表情立刻紧张起来,“幸好没有大碍……”听到这话,宍户先生赶紧低头道歉,“真是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看来他自己也知道做错了。 来栖告诫他动手打人是绝对不可以的,然后问道:“青木先生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没有……”宍户先生说道,又摇了摇头,嘟囔着“没什么地方……”然后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来栖到底也没弄明白他想说什么,但至少可以确认,宍户先生已经深刻地反省自己的过错了。 “请不要再做这样的事。” 来栖严厉地说道。宍户先生更深地弯下腰来道歉,又说了一遍“对不起”之后,就走了。 他本来就不是恶人,也许只是一时冲动才动起手来的吧。 不过,一涉及到打架的原因,二人都含糊其辞的,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在卡拉OK厅争夺麦克风的事,来栖倒是听说过,可是,这次只有他们两拨人,按说不可能为争麦克风干架呀,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莫名就里的来栖以为就此告一段落了,谁知两天后,护士长三浦怜子来向来栖报告。 “我听说他们两位是情敌。” “情敌?” “他们两个人都追求一个女人,是三角关系……” 青木先生和宍户先生是情敌,这个信息大大出乎来栖的意料之外。而且,他们俩居然在争夺一个女人,更是匪夷所思。 “那个女人是谁?” “就是718室的那位老板娘。” 这么一说来栖就明白了,她是718室的雪枝女士,以前在银座经营一家酒吧。 “我说呢……” 如果是雪枝女士的话,那是完全有这种可能的。她大约六十五岁左右,在入住者中算是相当年轻的了。她的皮肤如同她的名字一样雪白,加上多年在银座的熏陶,至今仍打扮得妖娆妩媚,窈窕可人。她长得虽然够不上是美女,但也是面如满月,这就更让她看上去显得年轻了,说她才五十出头绝对有人信。 所以说,青木先生和宍户先生都迷恋上她也是理所当然的。其实,听说还有几个男人对雪枝女士很有好感呢。 “这是听谁说的?” “冈本杏子女士。” 原来是那位多情女子啊。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倒也顺理成章。 “杏子女士和雪枝女士关系很亲密,应该不会有错的。” “可是,说青木先生和宍户先生是情敌,又是从何说起呢?” “这不明摆着,他们两位都和雪枝女士有关系呗。” 雪枝女士是独身,和谁交往自然没有问题,可是,说她和公寓里的两个男人都有关系,实在无法相信。钢琴家青木先生还说得过去,但说她和矮墩墩的宍户先生也有关系,真是怎么也想不到的爆料。不过,青木先生有妻子,如果真有其事的话,就成了婚外恋了。相比之下,宍户先生是单身,说不定他才是真命天子呢。 “所以,在卡拉OK厅狭路相逢时,才会大打出手的吗?” “反正,杏子女士跟我说了句‘还真有其事啊’,就笑起来了。” 来栖没有想到青木先生会和雪枝女士有不一般的关系。他可是经过一番轰轰烈烈的热恋,排除万难,终于再度迎娶娇妻,并且夫妻一直恩爱如初的呀。当然这件事,他的太太好像一直蒙在鼓里,所以,这次事发,最生气的就属他太太了。而当事人青木先生大概是心里有愧吧,一直含糊其辞的,不得要领。 另一方面,宍户先生的打人之谜也可以迎刃而解了。 话又说回来,这两个人真是冤家路窄,在卡拉OK厅撞上了,也够不走运的。 宍户先生本来就讨厌青木先生,根本不想见到他时,青木先生却突然出现了,而且带着太太一起来,还洋洋自得地高唱《 我的路 》,于是,宍户先生平日的积怨便一下子爆发了。 “这个混蛋,有老婆在身边,还到处招惹……” 不知宍户先生是不是这么想的,反正是气不打一处来,所以首先发难,给刚落座的青木先生泼了一身凉水。 估计大致经过就是这样。但是,有一个问题来栖还是没想明白。 “可是,他们两个人怎么会意识到对方是情敌的呢?” “这可就更神了。” 护士长迫不及待地炫耀般地讲了起来。 “听说雪枝女士每次和男人约会时,都是去汤岛的某家情人旅馆开房。” 在上野附近的汤岛,的确至今还保留着古色古香的情人旅馆。 “她一直去那样的地方约会吗?” “在公寓里约会的话,不是太惹眼了吗?还有呢,她和宍户先生也是在同一家旅馆约会的。” 和两个男人约会都选在同一家旅馆,真是色胆包天啊。来栖彻底服了。 “而且,雪枝女士和青木先生进那家旅馆的时候,被宍户先生看见了。” 事情发展得越来越复杂了,来栖都听糊涂了。 据护士长说,雪枝女士和青木先生早就是情人关系了,两人一直在上野附近的汤岛某情人旅馆约会,但同时,她和宍户先生也是在那个旅馆约会。 也不知是突发奇想还是什么缘故,宍户先生忽然对雪枝女士是否与别的男人约会产生了怀疑。于是,有一天,看见她出门了,他就尾随而去,结果,亲眼看见了雪枝女士和别的男人走进了自己曾和她一起去过的那家旅馆。 那个男人正是那个风流倜傥的钢琴家青木先生。 “是这么回事吗?”来栖整理了一遍思路后问道。 “没错,没错。”护士长使劲点着头。 “青木先生和宍户先生之间关系开始恶化,好像就是从那以后。” 听她这么一说,来栖对这次事件的起因终于搞清楚了。 “可是,宍户先生是怎么知道青木先生和雪枝女士的关系的呢?” “这就叫做相爱的人的第六感嘛。” “不过,一直跟到汤岛的情人旅馆,也真有他的啊。” 从Et Aiors到汤岛的情人旅馆不近呢,打车也得二三十分钟。 “那一带,经常有老男人出没,勾引年轻女性呢。” “真有这种事?” “这年头,老先生们可精神着呢。” 老年人集中的地方,以巢鸭的拔刺地藏街最为有名。这么说,汤岛那边也有这样的事吗? “他是打车跟踪的吗?” “觉得今天比较可疑,事先到那儿等着她来,也说不定。” 宍户先生都七十二岁了,一直追到约会地点去,这需要相当的执着或耐力才行,或者应该说是敌对心理更合适吧。 “就连小伙子也做不到啊。” “正因为是老年人,才做得到的。” 说起来,住在Et Aiors里的人,一天到晚都是非常自由的,想要做什么事,没有人拦得住的。 尽管如此,雪枝女士和同一个公寓里的两个男人有关系,来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知该说雪枝女士足够大胆无畏呢,还是说她风流成性更合适呢?她这样脚踩两只船,早晚有一天会被两个男人发现的呀。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好像她是先和宍户先生好的。” “真的吗……” “真的。是雪枝女士告诉我的。” 雪枝女士以前就和三浦护士长关系很好,所以,两个人很可能无话不谈。 “她觉得宍户先生其实是个很和善的人。” 这一点,来栖也有同感。猛一看他好像很粗鲁,和恋爱无缘似的,其实,这种人对女人说不定极其细心周到、无微不至呢。 “她还说,自己这么大年纪了,他还那么追求自己,真是太难得了。” 这不难理解,女人都愿意被体贴人的男人追求吧。 “不过,她有不少追求者吧?” 如果竞选老年公寓小姐的话,雪枝女士肯定会获得冠军。她才六十五岁,年纪较轻,加上在银座那种风月场的多年打磨,如今依然女人味十足,不减当年。 “后来,青木先生插进来了,是这样吗?” “青木先生老早就打雪枝女士的主意了。雪枝女士说‘他虽然有妻子,不过,长得帅’。” “所以终于……” “不是终于,是很容易的就俘获了芳心。” 想起青木先生那清高的派头,来栖不禁想笑。 “结果,两个情敌就干上了?” “其实还不止他们两个人呢。” “还有其他人呀?” “我这么说不知合适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说吧。” 来栖觉得,人上了岁数后,多少有些丑闻,并不是什么坏事。 “是谁呀?” “那个,还有立木先生。” “真是,哪儿都少不了他……” 不愧是花花公子,手就是快,居然伸到了雪枝女士这儿来了。其实来栖倒不怎么惊讶,只是叹服而已。 “可是,他和江波女士很要好,对了,还有桥本夫人吧?” “所以,据说他很快就退出了呀。” 不错,桥本夫人和雪枝女士很要好,当然会避开和朋友有关系的男人了。 “不过,真是甘拜下风啊。” 雪枝女士除了宍户先生外,还和青木先生以及立木先生--虽然时间不长--亲近,而立木先生又和桥本夫人及江波女士有关系。如果画一张“Et Aiors男女关系网”的话,确实需要很大的版面呢。 “原来是这样……” 来栖感叹着,三浦护士长担心地说: “我说得太多了,请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放心吧。” 是自己刨根问底问出来的,如果说出去的话,就没有资格当这个院长了。 “不过,我想问您一个事……” 既然说到这儿了,也不必再顾忌了。三浦护士长五十岁左右,又有孩子,比起小西咨询员来要老成,所以,来栖经过一再考虑才提出这个问题。 “那些男人,他们都那么有精力吗?” “什么精力?” “就是,那个方面……” 三浦护士长诡异的微微一笑。 “挺精神的呀。尤其是宍户先生,超强的。青木先生也在服用万艾可,别看他瘦,也挺那个的……” 以前来栖和青木先生谈及过这方面的事,他说过“我已经完全不行了”,那么他的意思是说,跟夫人的时候不行吗? “不过,雪枝女士到底喜欢谁呢?” “她好像无所谓喜欢不喜欢。” “那么,为什么……” “因为她觉得性爱对身体有好处,或者说,爱情使人美丽吧。” “嗯,有道理。” 的确,爱一个人,发生性行为,肯定会给身体带来刺激。特别是女性,往往会因此而变得漂亮起来,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如果把化妆或去美容院作为由外而内的化妆水,那么,爱情或性爱便是由内而外的化妆水了。 人到了老年,这种由内而外的化妆水变得尤为重要,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或显老的原因之一,也在于此吧。 “可是,无论再怎么对身体好,也不能和谁都上床啊。” “您说得没错,但是,只要不是特别古怪的人或令人讨厌的人,都可以呀。也许我这么说不大合适,女人对于赞美自己和追求自己的人,很难拒绝的。” 这一点男人也差不多,但问题是,让人想要拼命追求的对象是否存在。 宍户先生和青木先生尽管属于两个类型,但同样一发现喜欢的女性便穷追不舍,这一点大概是让女人喜欢的原因吧。 “被人追求毕竟是值得高兴的事啊。” 听这话音,三浦护士长现在已经完全被雪枝女士同化了。 虽说女人被男人追求时,心情激动,会变得更漂亮,但因此就和两个男人交往,合适不合适呢?如果真心相爱的话,和一个人交往才正常啊。于是,来栖便问三浦护士长: “她自己喜欢谁呢?” “如果说喜欢的话,大概是青木先生吧。这么说可能有点那个,她跟我说过,一想到被他那纤细柔软的手指爱抚,就激动得不能自已。” 正如钢琴家的手指能弹奏出种种美妙的音色那样,它们也会让女性发出各种喜悦的声音吧。 “这么说,宍户先生排名第二,或者说是老二喽?” “可能是吧。我觉得宍户先生有宍户先生的长处。有的男人不是也同时和几个女人交往吗?” 有的男人确实同时和几个女人交往,来栖自己也是这样,有妻子的时候,也和其他女性交往过。 “不过,我以为喜欢一个人的话,对别人就不太上心了……” “也不一定,在她看来,追求她的男人,个个都很可爱,都值得珍惜。” 这种包容性的确是年轻而挑剔的女人所不具备的。 “这么说,凡是追求她的男人,她都一视同仁了?” “毕竟是人哪,总会有好恶的呀。不过,也许她觉得,有可能的话,尽量和他们都保持关系吧……” “那么,她对于男人来说就像是菩萨之类的存在了。” “是啊,她可能就是那样的心态吧。” 说到这个地步,来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Et Aiors里住着这么一位女菩萨,对于老年男人们来说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她说,性爱还是上了年纪后,感觉更好。不用再担心怀孕了,可以尽情地享受。” 上了年纪后的性爱感觉更好,雪枝女士的这一论调有一定的说服力。因为,老年人没有月经了,不用担心会怀孕,而男性也用不着套那个多余的东西了。 在这种场合,她们唯一要担心的就是自己的裸体了。来栖看过一本面向老年人的杂志,里面有这样一段文字:“自己不想将已经不再年轻的、皮肤松弛的肉体展示给别人看。与其让男人看这样丑陋的肉体,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和男人发生这种关系。” 这位女性的心情可以理解,这种担心是使老年女性远离性爱的原因之一。 但是,仔细想想看,老年男性也同样失去了年轻时身体的弹性,增加了皱纹和色斑。关键是,男女同样在衰老,并不只是女性不好意思。既然对方知道自己的年龄还追求自己,就没有必要觉得自卑。 当然,雪枝女士在这些女性中年纪轻,皮肤白,对自己的肉体有相当的自信,加上她对于这方面的事可以说门儿清,所以,与男人做爱时根本没什么顾忌。 “她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三浦护士长说着扑哧一笑。 “您可一定要保密啊。” “当然了,我不会说的。” 来栖作为医生,只是想要了解老年人千姿百态的生活实态。 “她的手包里总是带着那个东西。” “什么东西?” “就是卫生巾。” “不是没有了吗?” “是没有了。她可能是抱着还有的心情,这么做的吧。” 来栖想象着雪枝女士腋下夹着手包时的飒爽英姿。她把那种东西放在手包里,以使自己不至松懈下来,当自己现在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女人。 “真令人钦佩啊。” 来栖感叹道。三浦护士长长出了一口气。 “院长也这么想吗?” “当然了。这是告诉人们我还没老呢,她就是这种气势吧。” “和她聊天时,我经常受到激励,学到很多东西。” 三浦护士长做护士工作多年,专业经验很丰富,但平时表现得特别沉静,像个老大妈似的。 大概是这个缘故,她对于上了岁数,却不失妩媚的雪枝女士的生活方式很感兴趣。 “那么,这件事情就拜托你去跟南田女士说说吧。” “我吗?” “我正式跟她谈的话,显得太夸张了。从你的角度告诉她以后注意一些,不要让男人之间发生冲突,恐怕比较好吧。” 护士长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 “可是,不用找男人那边吗?” “他们各自都在反省呢,这次就算了吧。” “知道了。” 第二天,护士长向来栖汇报了跟雪枝女士谈话的结果。 “我按照您交代的跟她谈了话,但是,她说要见院长。” “见我?” “她说想直接跟您表示歉意,另外还有其他的事要跟您说。” 雪枝女士找自己有什么事情呢?来栖有些心神不定了,可是没有理由不让她来。 她希望尽快见面,所以,来栖就让她在下午四点左右来自己的办公室,这个时间段比较空闲。 雪枝女士四点准时来了。 她穿着藏蓝色连衣裙,腰间松松地绕着一条银链,肩头随意搭了一条淡蓝色丝巾,领口开得低低的,连臂膀都裸露了出来,她那引以为自豪的白皙皮肤的确很性感。 据护士长说,雪枝女士每个星期去两次美容院,每天还用搓澡刷摩擦全身,每天必吃两三个柑橘,为保持皮肤年轻不遗余力。 本来她的皮肤就白,她这些保养皮肤的方法,从医学角度看也是没有错的,这使来栖很佩服。首先,用搓澡刷之类的东西摩擦身体,和从前的人用干布摩擦是一个道理,可以刺激皮肤的毛细血管,使皮肤保持年轻,而酸味的柑橘类富含维生素,有美白皮肤的效果。 看来就是用这些方法保养出来的柔嫩皮肤,把青木先生和宍户先生给招惹来的。 来栖不由看得入了神,这时,雪枝女士表情乖巧地说道: “先生,这次发生的事情,真是很抱歉。” 来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介入属于入住者隐私的恋爱问题。 “他们喜欢你没有关系,但还是不要发生这样的冲突为好。” “以后一定小心。” 雪枝女士又道了一次歉。 “可是,男人怎么会那么较真呢?” “那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喜欢雪枝女士啊。” “可是他们都年纪大了,难道不能活得轻松一些吗?” 雪枝女士看来,两个男人为了自己打架简直莫名其妙。 “大概都想要独占你吧。” “我跟您说实话吧,他们两个人都是好人,我对他们都一样好。” “这可不大容易做到啊。” 尤其是宍户先生那样的淳朴男人,恐怕难以忍受这种共享的关系。 “我听说你和他们去的是同一个旅馆?” “实在是不好意思,那家旅馆比较方便,所以常常去那里,结果就……” “你可能不知道,男人比女人爱吃醋的。” “这次我真的领教了。” 在银座呆了那么多年,对于男人的心理应该是了如指掌,但她却佯作不知,这也是她的魅力之一吧。 “以后请稍微注意一下,就……” 当然来栖不是想说“就可以了”,他打算就此结束谈话。 这时,雪枝女士突然说道: “我有个事想问问您,可以吗?”说着她调侃似地瞟了来栖一眼,“你打算把冈本女士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她喜欢先生,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思念您呢。” 她说的好像是710室的冈本杏子女士。她现在夜里还偶尔会打电话来,说起来就没个完。所以,来栖总是估摸着差不多就给她挂断。 “我没什么想法……” “那她就太可怜了。” 听说雪枝女士和杏子女士关系很好,她要找我谈的就是这个事吗? “因为先生太冷淡了,她才开始冶游的。” 一听她突然说起冈本杏子女士变成这样,都要算到自己头上,来栖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其实,杏子女士才是始作俑者。她喜欢理疗师藤谷青年,腿都已经好了,还去按摩,还送各种礼物给藤谷,弄得年轻人很为难。 当来栖叫她不要这样时,她又说一直喜欢的是来栖,只是把藤谷青年当做自己亲儿子看待的。 当来栖得知自己才是她的真正目标时,虽说是一种荣幸,但不能因此就接受其好意啊。作为公寓负责人,只要被入住者喜欢,就和对方亲近的话,还怎么管理职员和其他入住者呢。 “刚才你说她开始冶游了,是怎么回事?” “她经常光顾六本木的牛郎店。” 牛郎店就是男服务员为女性服务的地方,客人多是有钱的太太或女实业家等。 “她去那种地方……” 杏子女士的丈夫曾经是商界大腕,留下了相当可观的遗产,所以钱是足够她花的,但是,听到这位太太竟然会出入那种地方,来栖还是很意外。 “开始是江波女士带她去的。” 原空姐江波玲香女士去牛郎店并不奇怪。 “在银座的时候,我陪着别人去过,同性恋酒吧就不说了,那种牛郎店我也不喜欢。因为女人掏钱找男人,太惨了点吧。” 长年经营银座的俱乐部,魅力依旧的雪枝女士,不愿意去牛郎店那种地方是在情理之中的,那么,杏子女士真的喜欢那样的地方吗? 来栖想象着玲香女士和杏子女士待在牛郎店里的样子。 来栖当然是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听说那里流淌着软绵绵的靡靡之音,一对对男女坐在灯光昏暗的包厢里,年轻的男人一边给女宾倒酒,一边东拉西扯地闲聊,媚态十足地伺候着客人。光是这些,就不像个正经地方,但对于被立木先生抛弃的玲香女士和长期服侍老古板丈夫的杏子女士来说,这里很可能是个新鲜而舒坦的温柔乡了。 只是玲香女士和杏子女士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二人加起来超过一百四十岁。这样的老女人喝着鸡尾酒,和年轻的牛郎聊天的情形,用雪枝女士的话来说,也的确太惨了点。 “我没有去过,不太清楚。你说那种地方的男性,如果客人要求的话,会进一步发展吗?” “当然了。但是得花不少钱的。” “那么,她们俩都……” “没有,她们只是喜欢那个地方被人亲热对待的感觉,不过,杏子女士曾经被牛郎逼迫得差点没逃出来。” “有这事?” “也许对方以为她有钱吧。打那以后,她就害怕了,再没去了。” 听她这么一说,来栖想起来,那天深夜,杏子女士突然哭哭啼啼地打电话来,说“我是个坏透了的女人”等等莫名其妙的话,难道跟她去牛郎店有关系吗? “不过,她是喜欢那种地方才去的吧?” “不是的。先生,真的不明白吗?” 来栖还是不明白。 “因为先生太冷淡了呀。” “冷淡?” “是啊。杏子是真心地爱先生的。” “怎么会……” “我没有骗您。先生,您就尽量帮帮她吧。” 雪枝女士突然说起要他尽量帮帮她,可是来栖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怎么帮啊? “这件事,可不好办……” 来栖为难地说。雪枝女士窥探着他的表情,问道: “不过,您也并不特别讨厌她吧?” “那是当然……” 虽然并不讨厌,但这和喜欢、迷恋完全是两回事。来栖对于任何一个入住者都没有产生过这种情感。 “她不是喜欢更年轻的男性吗?” 来栖问道,他没有提及理疗师。 “她是在江波女士怂恿下去的牛郎店,但她讨厌那种地方的年轻男人,还是像先生这样的最理想……” 虽然这话听起来让人愉快,可是,再怎么说自己也不能随其心愿啊。 “她好像知道先生身边有年轻的女人。” 关于这件事她确实直接问过自己一次,当时自己挺慌的。 “她说她不在乎。” “什么意思啊?” 来栖问道。雪枝女士凑近他,像说悄悄话似的。 “她想让您抱抱她……” 在院长室里听到有人跟自己说这种话,这还是第一次。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这个我知道。先生才五十多岁,比杏子女士年轻得多,又是这里的院长,喜欢您的人自然多了去了。” 这算是赞美还是讥讽呢?来栖觉得差不多该结束谈话了,可是,雪枝女士探过身子来,问: “先生不是已经抱过她一次了吗?” “抱过?” “她高兴地跟我说,您在她房间里,很温柔地抱过她呢。” 的确有这回事,在杏子女士的房间里,来栖抱过她一次。 可是,那次是她请自己去她的房间的。本来是和理疗部长一起去,结果部长被轰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谈完事要走的时候,对方突然抱住自己的。 来栖吓了一跳,又不好硬推开她,只好把手放在她的后背,僵硬地站着。其间,她把脸埋在来栖的胸前,他正不知该怎么办时,幸亏手机响了,救了他一命。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所有这一切都是被她牵着走的,与来栖的意愿无关。可是,说成在房间里温柔地搂抱了她,会引起误会的。 “我只是,冈本女士突然靠过来,所以……” “我明白。先生想说什么,我都很明白。” 既然如此,就不要这么说了,来栖心里想。雪枝女士嫣然一笑: “不过,女人心就是这样。被女人瞄上了,男人很难办哪。让女人迷恋得神魂颠倒,就得负责任噢。” 真是岂有此理。来栖很不服气,雪枝女士仍旧自顾自地往下说: “先生也不简单啊,没有冷淡地推开她。” 这次谈话不能再继续了,来栖正要站起来,雪枝女士依然冷静地说: “总之,我这次来,就是为了给她传一句话。您只要知道,她实在是太喜欢您了,一天到晚地在思念您,就够了。” “可是……” “她说,在她死之前,哪怕一次也好,希望您能抱抱她。” 说完这句话,雪枝女士终于走了,可是,她的话在来栖的脑子里盘桓不去。 首先,他知道冈本杏子女士对自己抱有好感,可是,因此就必须给与回应,雪枝女士这么说太强人所难了。而且,听她的话音,好像这都要怪被追求的一方似的,真是倒打一耙,上哪儿说理去呀。 当然,她也知道这样说蛮不讲理,换句话说,她是明知蛮不讲理还来找他的,这就更不好对付了。 不过,杏子女士所说的“死之前,哪怕一次也好……”的话,确实语出惊人,也只有她才说得出来。 说实话,从来没有人对来栖说过这样的话。不止来栖,其他男人肯定也没有经历过。 有女人对自己这么说,对于男人来说算是三生有幸了。可对方是一位七十一岁的女性,如果对方是年轻女性,或者至少是四五十岁的女性的话另当别论,可七十多岁的女性这么表达实在太出乎意外了,所以来栖才特别为难的。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正因为是老年女性说的话,才更有震撼力。年轻女性,是绝对不会想出“死之前,哪怕一次也好”这样的话来的。 这么想着想着,某种豪迈或崇高的情感从来栖心底油然而生。 “死之前,哪怕一次也好,希望您能抱抱我。” 来栖这么自言自语的时候,渐渐品味到这句话里所隐藏的女人的执着或曰罪孽。 男人被女人疯狂追求的情况本来就不多见,更何况以生命作赌注来追求,实在太罕见了。 想到这儿,来栖慌忙摇起头来。 “慌什么……” 来栖对自己说道。可是,无论是雪枝女士还是杏子女士,她们都能够把自己的想法坦诚相告,使他不得不钦佩女人所具有的这种可怕的能量。 见过雪枝女士后的第二天,来栖和麻子见了面。 麻子刚刚校对完稿子,显得有些疲惫。 在校对过程中,她只吃了一点从便利店买的便当,所以想吃些有营养的东西,来栖便带她去了Et Aiors附近,位于京桥的法式餐馆。 麻子一边说着“终于缓过来了”,一边大口地啃着羊肘棒。 以前,来栖也带她去公寓里的食堂吃过,她也说很好吃。 在食堂里,可以自由选择日餐和西餐,八成的人吃日餐,剩下的两成人吃西餐。 上了岁数的人,吃日餐的占绝大多数,其中也包括日餐西餐交替的和稍微吃一点西餐的人。 一般来说,年纪大了,高脂肪高卡路里的西餐对身体不好,但来栖并不这么想。日餐的确脂肪含量低,但碳水化合物较多,容易导致肥胖。七十岁以后,倒是吃肉类和火腿的人显得比光吃日餐的人,皮肤光泽好,身体健康。 不过,男性几乎都是日餐派,吃西餐以女性居多。当然男性中也有像钢琴家青木先生那样的西餐爱好者。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西餐派的人对于美食更加有兴趣。 日餐和西餐孰优孰劣的问题,先放在一边,但人老了以后,偶尔想吃吃西餐的人,往往心态会更年轻,更精神一些。 当然,麻子还年轻,有时候想吃肉是很自然的。 好久没来这样高级的餐馆了,麻子心情很愉快。来栖对麻子大致说了一遍昨天雪枝女士跟他说的话。 “真是令人吃惊啊。”来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被七十多岁女性追求,我是第一次啊。” 这时,麻子拿着刀叉轻声说道: “你就跟她睡好了。” 来栖不禁瞧了她一眼,她若无其事地用刀叉切割着盘子里的牛肉。 “你说跟她睡好了,你真的无所谓吗?” 尽管对方已经七十一岁了,但毕竟女性,和她发生肉体关系也没关系吗?麻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她不是希望你这么做吗?” 是这么回事,可是,一般的女性肯定会说“别干这种事”的。麻子却很平静地说“你跟她睡好了”。 来栖非常吃惊,但转念一想,麻子一向头脑清醒,凡事不钻牛角尖。她并不是不爱他,但遇事总是淡然处之,从不黏黏糊糊的,这一点正是麻子的魅力所在。 “可是……”见麻子并不反对,来栖觉得有些可恶,就故意说道:“你的意思是,因为对方是七十一岁的女性,所以没关系吗?” “不是这个意思啊。”麻子反驳道,“可是,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对你说‘死之前,哪怕一次也好’吗?” 的确,从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来栖的确被这句话感动了。 “那你就跟她睡好了。” 麻子淡淡地说道。也许她有自信,即使来栖这么做了,也不会离开她,才这么说的。想到这儿,来栖感到有点不是滋味,遗憾的是,他现在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那就试试看吧。” 来栖反唇相讥地说道。麻子扑哧一笑。 “不过,能干得像个样吗?” “当然了。” 说完,来栖感到不安起来。 “要是不像样,反而不礼貌啊。” 听了这话,来栖只好苦笑。 “还是算了吧。” 老年人就不必说了,来栖这一代,以及再年轻一些的年龄段,基本上都是女性精力旺盛,男性恐怕很难轻易地战胜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