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过后,超过30℃的酷暑突然降临了,街上的行人也显得特别倦懒,连脚步都沉重起来。 Et Aiors的入住者中也出现了轻微中暑的情况,有的人去附近的商厦买完中元节礼品往回走时,感觉头昏眼花,胸闷难受。 幸好都不太严重,没什么大碍。不过,近来人们整天呆在空调房间里,感觉不到户外的酷热,所以就随意地出了门,一遇到强烈的阳光照射就慌了神。 当然入住者中也有不喜欢空调的,只要能够忍受,绝不开空调,大敞着窗户。连这些人也异口同声地说“以前东京可没这么热啊”。 总之,这么热的天,老是出不了门,会导致运动不足。所以,白天也有人去泡澡或在游泳池里行走。游泳池和浴池的水温差不多,与外面天气的冷热无关,让人放心。 不过,在大都市的街头,像从前那样,到了傍晚,穿着浴衣出去乘凉是不大可能了。 所幸Et Aiors位于银座的边上,靠近隅田川,从八层的食堂可以俯瞰这条河流的夜景以及远处的东京湾。虽然被周边的建筑物遮挡,可以观赏到的景色有限,但还是能够看见游船在河流中往来穿梭,游客在船上一边用餐一边乘凉,游船像一条长长的光带,驶过河面。 这样如画的风景安抚了人们的心,尽管夜晚过后又是酷暑降临,但每当看到外面那炎炎烈日,住在Et Aiors里的人们都暗自感到安慰。 自己已经不用再冒着酷热,坐在拥挤的电车里去公司上班了,不用去和客户应酬了,也不用再穿西服、打领带了。大家虽然嘴里没说出来,但都感同身受,渴望着充分享受从工作中解放出来后的晚年。 为了满足大家的愿望,公寓方面提前了一个季节,在四层前台以及食堂和娱乐室里都贴出了秋季以后的活动企划。 按时间的先后顺序,九月中旬有围棋、象棋以及麻将等比赛。接下来,十月初准备召开卡拉OK演唱大赛。此外,定期举行的茶话会有:九月末的“江户人如何谈恋爱”,十月份的“特攻队思想之由来”,十一月份的“桥梁是怎样建成的”。Et Aiors里有很多老者是曾经活跃在各个领域的知识精英,所以,来栖抓住各种机会,请他们客串一些讲座。 第一讲“江户人如何谈恋爱”的讲师是住在611室的铃木先生,他曾经长期在大学研究江户庶民史。“特攻队思想之由来”的讲师是709室的中泽先生,日本战败时,他是少年航空兵,如果战争再延长一点的话,他就会作为特攻队员去送死的。他正是基于自己的亲身体验,来回顾日本那段疯狂的历史。第三位“桥梁是怎样建成的”的讲师是501室的加藤先生,他曾经在大学里主攻桥梁学,并且参与过本四桥的建设。 这些人所讲的内容都会给人很多教益和启发,光是作为聊天来听就可惜了。所以,来栖就以茶话会的形式,请他们来开讲座,至今已举办过近十次了。因题目不同,每次来听讲的人有多有少,但也有每次必到的忠实听众。来栖打算以后有机会,把这些讲座的讲稿编辑成书出版。 说到出书,最近,在公寓的老年人中最流行的是写自己的回忆录。他们都是经历过战后动荡年代的人,阅历很丰富,然而,一旦动笔写起来却并非易事。于是,曾在出版社工作过的谷口先生,便指导大家按照六个人为一组来出合编本。可是,过了半年仍没有太大进展。究其原因是,有的人笔头快,有的人就比较慢;有的人写好之后,觉得不满意,还要重新写;还有的人,想自己单独出书等等。总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张,很难统一,这正是老年人不好组织之处。 除了上述临时性的安排之外,还有一些固定下来的讲座。如隔周一次的“绘画”和“陶艺”讲习会,以及“刺绣”、“和纸贴画教室”等等。此外,与美容有关的讲座,像“永葆青春化妆法”、“风华永驻发型设计”、“美甲沙龙”等等也在筹划之中。 户外体育活动方面,计划安排九月末的高尔夫友好邀请赛,十月份的东京新名胜一日游和十月底的红叶观赏近郊游等。 九月底新开设的项目有“电脑讲座”和“舞蹈班”。 这些都是根据入住者的要求开设的。这里老年人多,需求自然多种多样。 他们都是为恢复战后日本经济做出过贡献的人,来栖希望他们能在这里尽情地玩乐,埋头于各自喜欢的事,安享晚年。 秋天的活动安排也确定下来了,Et Aiors里开始洋溢起了新的活力。 八月末的一天,咨询员杉典子到院长室找来栖。 院长室虽说是来栖的专用房间,但完全是开放的,谁都可以轻松地进来找他,工作人员也不例外。 杉咨询员刚过三十岁生日,娃娃脸,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她穿着上下分身的白色工作服,工作服里面是短袖上衣加长裤,显得很年轻。 “是关于617室的东山先生的事……” 杉咨询员负责的范围是住在六层的人,于是,来栖翻看起放在院长室里的入住者档案来。 档案上写着,东山昭夫,七十一岁,曾在某著名建筑公司任领导职务,退休后,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夫人六十五岁,比他小六岁,个儿不高,戴副眼镜,给人印象是一位很稳重的女士。 来栖曾经看见过他们夫妇俩一起去食堂,在高大的丈夫身边,依偎着娇小的夫人,是一对儿令人十分羡慕的夫妇。 “东山夫人提出再要一个房间。” “房间?这个公寓里的吗?” “是的。她说,如果有空房间的话,就告诉她。” 617室是三室一厅,近六十平米,夫妇两人住,足够大了。 “有亲属要来一起住吗?” “不是,还是他们两个人。其实,这要求是夫人提出来的。” “那么,她丈夫并没有提出来?” “听她的意思,好像是她想和丈夫分开,自己一个人住。” 夫妇二人终于可以安享退休后的生活时,为什么夫人却提出再要一个房间呢?现在的房间已足够二人住的了,还要再购买一套住房,面积过大,打扫和管理都会成为负担的。 “东山夫人喜欢画画儿吗?” 入住者中有一些喜欢绘画和音乐的人,想要一个房间作为工作室或弹钢琴的琴房之类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是,公寓里的房间都是用于居住的三居或两居,若是为了其他用途的话,太大了些。再说,新购买一套,花费也比较高。 “夫人好像不是为了这个。” 杉咨询员似乎有些难于启齿, “那个……她说想和丈夫分开过。” 来栖突然想起“银发·绒球舞”的队长说的那句话,“为了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先离了婚。”记得当时东山夫人坐在第一排,听得非常专注。 “她是想和丈夫分手吗?” “不是,还没有到那个程度。” 可是,另外买房间,自己单住,不等于分居吗? “怎么提起这事来的?” “她跟我说不要告诉别人的……”杉咨询员说。 “那位夫人,似乎已经厌倦了照顾丈夫起居。她丈夫是六十五岁退休的,她说,‘该轮到我退休了’。” “夫人也要退休?” “是的。她说,如果丈夫可以退休,太太也可以从照顾丈夫起居的岗位上退下来。” 说的也有理,来栖觉得有点儿意思。 “太太大概是觉得太累了……” 今年东山夫人六十五岁,和东山先生从公司退休时的年龄相同。 当然并不完全是这个原因,但夫人也希望能够退休,这并不难理解。 如今,家务事确实被法律上认定属于工作的范围,这已成为妻子继承丈夫遗产的最大依据,所以,东山夫人并非胡搅蛮缠。 “那位丈夫就那么依赖她吗?” “据说东山先生是个很老派的人,又是‘沏茶’啦,又是‘盛饭’的,老是使唤妻子,自己什么也不干。” 这类男人被叫做大男子主义,上岁数的男人中比较多见。不过,年轻男人回到家后,把家里的事都推给妻子,自己当甩手掌柜的也不乏其人。 “可他们已经是多年患难与共的夫妻了呀。” “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不能把家务事和工作等同起来啊。” 年轻的杉咨询员对于把家务事和工作混为一谈的想法似乎不能苟同。 “不过,听东山夫人这么一说,我觉得她的心情也可以理解。她丈夫以前是个很喜欢享乐的人,在外面还有女人,夫人曾经为此非常苦恼过。” 可以想见,作为一流建筑公司的高级主管,在泡沫经济最鼎盛时期,生活一定是很奢靡的。 “那时候,她丈夫出门的时候,夫人总要问‘今天您什么时候回来?’而现在倒过来了,夫人出门的时候,丈夫一定会问‘今天你什么时候回来?’夫人觉得很烦。” 这就是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夫妻俩的位置发生了置换。 来栖再次回想起自己所看到的东山夫妇来。夫人依偎在高大魁梧的丈夫身边,看上去是一对很和谐的老夫妻。特别是丈夫,给人感觉很沉静朴实,没想到现在夫人居然起意要和丈夫分开住。 “可是,就算夫人搬到别的房间去,她现在的房间还保留吧?” “是的。她说在一个房间里的话,丈夫老在身边晃悠,跟她说这说那,不得消停。” “她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丈夫同意妻子另外买房吗?” “当然不同意了。听妻子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特别吃惊,呵斥道‘那我怎么办?’” “丈夫不干,还是买不成吧?” “但是,夫人铁了心要搬出来。” 说不定越是像东山夫人那样看似挺温顺的女性,其实越是好强,一旦认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要是夫人不管不顾地搬出来的话,老两口肯定会吵架吧。” “不过,最近做丈夫的似乎软下来了,跟我们说‘我太太要是非要搬出去,我也拿她没办法……’” 难道说那么固执的东山先生也一点点屈服于夫人了吗? “不简单哪,夫人居然把他给说服了。” “只是他提出,晚上夫人得过来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像以前那样。夫人基本上同意了。” “那不是和以前一样吗?” “哪一样啊,夫人呆在另一套房子里,可以不受丈夫的干扰,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多自在啊。” 的确,呆在同一套房子里和单独住一套房子,自由的感觉或许是完全不一样的。 “可是,我还是理解不了啊。” 来栖觉得夫妻之间的事真是不可思议。 妻子不想照顾丈夫的起居,不愿意跟他整天呆在一起,想要搬到另外一套房间里去,于是,以为他们打算离婚,可又不是那么回事。妻子只是想要完全摆脱丈夫,拥有自己的空间,并没到想要离婚的程度。 这种状态叫做什么好呢?既然不到老来分手的地步,那么叫做老来分居吗? 不过,东山先生居然忍气吞声地同意了妻子的要求。曾经在一流建筑公司任管理职务,潇洒地享乐过的人,竟然没有把夫人骂个狗血喷头,诸如“你这个胡搅蛮缠的老婆子,给我滚出去!”等等,真是不可思议。 “看来是打算原谅夫人了。” 来栖感叹地说道。杉咨询员立刻答道: “还不是因为那位先生没有夫人就活不下去呀。” “活不下去?” “是啊。他什么都指着夫人啊。” 不错,这种类型的男人,在东山先生这代人里多得很。他们把工资和存折都交给老婆,家里的事一概不过问,日常生活也都依赖妻子。因此,现在即使他想要离婚,也没有自信一个人能够生活下去。 其结果,即便受到点冷遇,因为多年依赖惯了,丈夫也只有继续依赖妻子这条路可走了。再说,一想到自己以前一直任性胡为,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妻子对自己冷淡一些,也无可奈何,只好想开点儿了。 不管怎么说,那位高大顽固的东山先生竟然败在娇小温顺的夫人手下,真是峰回路转啊。 这么想着,来栖不由同情起了看似不好接近、凡人不理的东山先生了。虽说他以前对夫人有些霸道,但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多年来一直很单纯地耍一家之主的威风,实际上心里一定是很爱妻子,很相信妻子的,难道他没能让妻子体会到吗? 不过,像东山先生这类人,大多是年轻时一根筋似的干工作的人。他们动不动就说“为了公司”、“工作太忙”,公司就是他人生的全部。这样的男人一旦退了休,一下子就变得无所事事了,同时也失去了部下乃至朋友。 他们这种人如果有点儿爱好的话,还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万一连一点儿爱好也没有的话,时间就会多得无处打发。不知算是福还是祸,反正这就是埋头工作一辈子的男人们晚年生活的境况。 来栖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希望入住者能够培养各种各样的兴趣爱好。在秋季的活动计划中,加入了五花八门的活动和讲座,就是出于这个考虑。 但是,正所谓剃头挑子一头热,有些男人轻易不愿意参加这些活动,不知道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内向,或者是自尊心太强,总是不能轻松地加入到群体之中来。 也许这类男人就像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听了杉咨询员的话,来栖大致了解了东山夫人的心情,可是,他不清楚现在公寓里是否还有可以满足她的要求的房间。 “还是离她现在住的地方近一些的房间比较好吧。” 如果和她丈夫住的房间离得太远的话,来往很不方便,那就真成了分居了。 “还真有一套空着的,她运气不错啊。”杉咨询员马上肯定地答道,“在他们隔壁的隔壁,615室现在空着呢。” 来栖想起来了,住在那里的中川先生因老年痴呆病情严重,今年一月转移到别的养老院去了,所以,房间一直空着。 “她说想要那个房间。” Et Aiors的房间,只要在入住的时候,交纳应付的费用(根据房间的大小和朝向,费用不等,最多四五千万日元。),终生都可以住在那里。 不过,由于不能出售产权,所以只能是签订合同的本人或夫妻居住,如果像中川先生那样转到别的公寓去的话,只要交纳每个月的管理费,就继续拥有房间的使用权,一旦不再付费,就须立刻离开。 中川先生的房间还继续给他保留着,说明他的儿子或者什么人还在继续交纳管理费吧。 中川先生确实是患了老年痴呆病,但近来经过治疗,此类病症被治愈的病例越来越多。具体来说,服用使脑子活化的新药的同时,配合小组对话、刺激记忆的疗法等等,有时会减轻病情或防止病情继续恶化。 但是,据特护老人院那边报告,中川先生的儿子去看他时,他的意识已不太清楚,说明病情可能在不断恶化。 既然他不大可能回到这里来了,管理费就等于白白浪费,这几天应该跟他的儿子取得联系,商量一下今后的安排。 东山先生的夫人要购买那间房子,需要等这件事解决之后。 来栖对杉咨询员这样交代后,自言自语地说: “不过,真没想到家务事也有退休一说……” “我也很意外。” 一般来说,经过恋爱而结婚,在新婚阶段,做家务事本身都是件愉快的事,不会当做工作来做。为喜欢的人做可口的饭菜,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给他洗内衣都不觉得辛苦。 可是,随着岁月流逝,这种愉悦渐渐地减少了。经过了三十年或四十年一成不变的婚姻生活,愉悦逐渐变成了负担。尤其当妻子也上了年纪,不像年轻时那么精力之后,便产生了不满,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些家务活呢?于是,她们放弃了家务,想要逃离了。 当然,在Et Aiors里,为方便这些老夫妇,除一日三餐之外,还配备了家政服务员,从打扫到洗衣等等,无论他们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得到满足。就是说,入住者只要花一点钱,自己什么都不用做。 东山夫人应该是知道有这些服务的,可是,现在却提出要从家务中解放出来,究竟因为什么,来栖一开始并不清楚。 现在他渐渐明白了,东山夫人搬出去住,并非因为不愿意做家务,而是想要逃离东山先生本人。比起打扫卫生和做饭来,和丈夫呆在一个房间里,听着丈夫的说话声和干咳,又不得不应付或者答理丈夫,更让她感到厌倦。想一个人清净一下,也许才是她的真实想法。 想到这儿,来栖叹了一口气。 一言以蔽之,这不正说明她开始讨厌丈夫了吗?照直这么说的话,未免太露骨了,所以她就说成妻子也应该退休,该解放解放了吧。 来栖再次想到了“女人不好惹”这个词。年岁越大女人就越不好惹,相反,男人越老就越懦弱了。 这种逆转现象在Et Aiors的入住者身上也是很明显的。且不说单身的人,即便是夫妻,也是妻子比丈夫强势得多。这不仅仅指妻子身体更健康,而是说无论性格,还是做事,都是妻子远比丈夫厉害,而且是以自我为中心的。 就拿住在711室的井川夫妇来说吧。丈夫井川先生曾是名牌汽车公司的骨干业务员,退休后来了这里,两年后,夫人得了脑血栓,下半身半身不遂,卧床不起了。 可是,Et Aiors里没有病房,也不具备整托式看护体制,所以,一般都转移到专门的医院去。井川先生觉得让夫人一个人去住院太可怜了,希望把她留在这里。这当然没有问题,但这样一来,井川先生就得担负起护理妻子的繁重任务了。 然而,井川先生主动承担了所有的护理工作,从为夫人翻身到擦身子,换衣服,甚至大小便,都是他自己干。有时候,他还推着轮椅带她去院子里散步,可谓献身般的看护,大家都为其体贴入微的照料而感动。也有人同情地说“你真够辛苦的”,他却笑着回答说“哪里,这是赎罪呀”。难道说他年轻的时候,让夫人痛苦过吗?即便如此,做到这一步,也是难能可贵的。他是心甘情愿地伺候夫人,大家都以他为做丈夫的楷模,赞佩不已。 和他们的情况相反,这里很多的夫妻都是丈夫患病、妻子健康的情况。 例如606室的村松先生,现年八十二岁,患有帕金森症,手脚肌肉僵硬,颤抖起来时,动作变得非常迟缓。这是老年人的多发病,虽然进行了药物和物理治疗,仍不见好转,日常生活都需要有人照料。 当然,今年七十三岁的夫人在照看他。但是,这位夫人是个闲不住的人,经常和朋友去看剧,甚至出门旅行。比如去年,她去夏威夷旅游了一个星期,拜托小野主任替她照料丈夫。 好在村松先生动作放慢一些或者小心一些,某种程度也可以自理,所以,还不算太累人。但是,一个星期家里都没人的话,看护起来也够呛。可是,人家说了句“拜托了,看护费我另外付”,就潇洒地走人了。 长期看护病人很辛苦,想要出去散散心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将井川先生和村松先生这两个例子对比一下的话,来栖发现人上了年纪后,真正温柔的似乎不是妻子而是丈夫。也许是丈夫年轻的时候一直给妻子添烦恼,出于赎罪的心情而温柔地对待妻子,而妻子从年轻时起就一直照顾丈夫,早已经厌倦了,所以就没有那么温柔了吧。 总而言之,随着年纪的增加,逐渐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夫妻关系。不知这些夫妻曾经怎样相爱过,怎样度过新婚时期的。一想到这些,就令人不由感慨,岁月在治愈各种创伤的同时,也在日益侵蚀着人们的情感。 与一方得病的这些夫妻不同,有的夫妻双双都很健康,而且越老感情越好,越情投意合。 610室的角川夫妻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丈夫角川忠彦先生以前在一流商贸公司工作,长期派驻德国、法国等国家,也许是这个缘故,他一向非常讲究衣着。到了秋天,他穿着俄式衬衫,头戴贝雷帽,根本看不出是七十七岁的老人。比他小三岁的夫人,虽然身体有些发福,但头发染成紫色,配上同色的镜片,整个人看着非常协调,她总是穿着一身雅致的套裙,与夫君出双入对的。 有意思的是,丈夫个子偏矮,而夫人人高马大,整体看来,穿高跟鞋的夫人显得高一些,但这对夫妇却喜欢手牵手走路。 一般的日本人,一过七十,夫妇就极少手牵手走路了。可是,他们二人却毫不在乎旁人的目光,享受着其乐融融的夫妻之情,看见他们那么怡然自得,人人羡慕。 据说普通公司职员收入方面不是太理想,但他们更能够充分享受生活,而不是拼命地工作。这种享乐之心很可能关乎现在的生活方式自在与否。 看着这对夫妇,来栖再一次深切感到日本人在男女关系方面的生硬和稚拙。 男女之间能够更加轻松地聊天、交往该有多好啊。可是,日本人往往一看到异性就突然紧张起来,毫无必要的拘谨,过分在意别人的目光,表现得很不自然。 像角川夫妻那样手牵着手,或者像外国人那样,一见面轻轻地互相亲吻脸颊或互相拥抱,拍拍对方的肩膀或后背的话,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方式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特别是年龄越大,就越需要这种轻微的身体接触,这样会使人们相互和睦,还会促进人周身血液循环。 夫妻之间不光是说话,身体也要相互接触。平时习惯于这种行为的话,上岁数之后,夫妇之间的关系就会有很大的不同。 此时此刻,来栖不由得又想起了恩师八木教授。 教授于二年前,八十岁的时候去世了。夫人是续弦,比教授小二十五岁还多,夫妻感情当然非常好。一次宴会之后,教授醉意朦胧,心情很好。有人问他,“先生,您现在那事还行吗?” 那事,当然指的是性生活了,教授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愉快地回答。 “那事现在没有了。” 可是,夫人刚刚五十出头,她会不会不满足呢?这时,教授说: “不过,妻子睡觉的时候,我总是握着她的手,她说这样就能安心入睡。” 老教授说完,微微一笑,毫不觉得难为情。 当时教授七十八岁,夫人五十三岁。老教授握着年龄比自己小很多的妻子的手,守护着妻子睡着。 想象着这样的情景,来栖知道了这也是爱的一种形式。 年轻时男女一躺到床上,就会想到性爱,尤其是男人,只对生理上的反应感兴趣。 可是,老教授相信,即便没有性行为,只是握着妻子的手,妻子就能够满足。 诚然,比起因丈夫要求而进行的性行为来,互相握着手时的真实感触,更能够使妻子心情平静下来,加深互相之间的爱情。 听说了这件事之后,来栖渐渐感到互相手握手的夫妇二人,沉浸在充满了奇妙的色情和妖艳的气氛之中。 说不定人越老,性爱就越丰富多彩。 一边这样想象着,来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自己再过二十年,也会跟老教授一样,握着麻子的手,看着她睡着吗? 可是,无论他怎么想象,都没有现实感,只能想象自己独自一人睡觉的情景。 也许自己想这些为时过早。不过,人老了之后的性需求,男女之间的差异很大。 来栖以前看过有关老年人性欲的调查,不论男女,八成以上的人回答有性欲。问及性欲的内容时,男性想到的几乎都是性关系即性交,而女性则希望得到爱抚或肌肤接触,甚至是语言安慰之类性交以外的东西。这些调查结果与老教授实行的爱的形式完全一致。 当然,女性中也有积极地需求与男性的性关系的,但毕竟只是一部分人。 而男性,尽管需求的是性关系,但实际情况则差异很大,并非所有的人都需求性交。当然,能够正常过性生活是求之不得的,但有的人年纪越大就越缺乏自信了。这些男人,放弃了性交本身,转向抚摸女性身体或看女性裸体这些视觉和触觉的乐趣了。 但是,这种行为往往与性骚扰相关联,因为,其中可能潜藏着想要看看受到男人骚扰时,女性惊慌的表情,或使年轻女性不知所措之类的扭曲欲望。 此外,也有对女性和性交都不感兴趣的男人。这些人勃起困难,即便和女性发生了关系也不是件愉快的事。因此,对他们来说,与其花费精力去追逐女性,还不如干脆做自己想做的事。这种性冷淡派在女性中也相当多,回答没有性欲的人,几乎都属于此类。 换个角度来看,这些人的生活方式更为轻松自在,可避免无聊的消耗,而且习惯这种性冷淡的话,就可以平淡而安稳的生活,日复一日地过着没有激情浸润的日常生活。 这毕竟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但来栖想起了“功能性萎缩”这个术语。 这本来是个医学用语。当人的四肢骨折时,胳膊和腿都打上了石膏,不能活动,于是这些部位便逐渐萎缩下去。就是说,不使用它们的话,渐渐地便失去了它们本来的机能。这种现象不仅限于肢体,从内脏到脑子都适用。人体的所有部位只要不使用,就不灵活,其功能就会逐渐变弱以至废掉。 换句话说,人体本来是为了使用而存在的。不过,这里要提醒人们注意的是,这种“功能性萎缩”还涉及工作、兴趣以及对异性的好奇心等所有方面。 比如说,出于兴趣而喜欢画画儿或作俳句等等,经过长期不懈的努力后,这方面的感觉得到了磨练,逐渐地真的有所提高了。 然而,这种学习由于什么原因停了下来,一直没有再恢复的话,好容易培养出来的感觉就会丧失,最终什么都不做也无所谓了。 渐渐习惯了什么都不做的状态后,等到意识到时,已经无法挽回了。在这个意义上,就是“功能性萎缩”。 如果这样重复下去的话,人就会变得十分软弱而怠惰,对于异性的好奇心和性也是如此。 这个岁数了,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追来追去的,多麻烦呀。即使不去爱异性或性接触,自己也愿意这样活下去。 于是,在认定恋爱和性等等都是无意义的无聊的东西后,身边没有异性也觉得无所谓了。渐渐的此人身上失去了恋爱的气氛,魅力也就消失了。 在Et Aiors里也有这种类型的男人和女人,比较起来,男性占压倒性多数。 这些人的看法是,年纪大了,不用说追求异性和性爱,就连讲究穿戴,追求时尚都是不自量力,是可耻的。应该抛弃这些邪念,随着年龄增大,平静地过日子才符合自然规律。上述这些追求老人就要像个老人样的“隐居思想”,也不无说服力。 然而,老人就要像个老人样的想法,与倚老卖老,颤颤巍巍,任性胡为等等只有一步之遥。总爱以“都这么大岁数了”为借口的人,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已经不仅是“功能性萎缩”了,而成了废人了。 总之,上了年纪后,一点儿都不活动,一味松懈地过日子的话,身心都会迅速衰老下去,这是来栖建立这个公寓以来痛切感受到的。 看到许许多多的例子后,来栖深感年纪越大越要培养积极主动、以自己的意志进行活动的习惯,这么做的意义实在太大了。反之,上了岁数后,一天到晚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干,生活得太轻松的话,肯定会迅速衰老下去的。 所以,来栖经常开玩笑地对公寓里的人们说: “如果您家里人或熟人对您说‘安静下来好好休息休息吧’的时候,请务必提高警觉,因为,如果照他们说的那么做的话,只能缩短您的寿命。” 因此,当媳妇的如果希望婆婆或公公早点死的话,就要对他们关怀备至,什么也不让他们做。“啊,妈妈,这个让我来做吧。哎呀,您可千万别累着,全都交给我吧。”尽量让他们在床上躺着。 于是,无论多么厉害的婆婆也会迅速衰弱下去,过不了多久,得了肺炎之类的一命呜呼了。 这正是所谓的“温柔杀人”。 也许是来栖的想法得到了渗透,Et Aiors的入住者们生活态度都是很积极的,充满活力的。 有的人喜欢打高尔夫和游泳等体育活动,有的人喜欢就近逛逛银座,或者去歌舞伎座看剧、去大商场购物,还有的人喜欢去隅田川边散步。当然,也有人呆在公寓里,热衷于自己的爱好或各种讲座。还有人经常去公司或自己的事务所上班。 此外,在来栖的建议下,有人报名去东京都内的特护老人院做义工。虽然上了年纪,又享有退休金,但他们不想只是成为社会的负担,趁着身体还能活动的时候,尽量去帮助别人,对社会做出贡献。 这种想法在美国等国家已经很普及了,而在日本,认为老年人照顾老年人不合常理,是不可能的。但是,难得一些健康的老年人想为社会做点事,不该把他们拒之门外。而且,实际做起来,往往正因为是老年人,相互更谈得来,也更体贴,很受特护老人院的欢迎。目前Et Aiors有八位老人参加了这个义工行列,还有二三个人打算加入进来。 看到这些性格各异的人,就明白了积极的生活态度有多么重要。反之,没有比越老变得越消极更危险的了。而且,这样自己娇惯自己,压抑自己的能力,不只导致加速衰老,也会给周围的人增添麻烦。 为了能够保持健康和活力,就要经常具有好奇心。为此,喜欢谈论一些家长里短也好,爱唠唠叨叨也好,爱管闲事也好都没有关系。这些会成为一个人的生活能量,成为其积极进取的原动力。 说到这一点,还是女性爱说话,喜欢扎堆,好奇心旺盛。来栖觉得女性比男性活得长、身体好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喜欢说话。 女性即使上了年纪,三个女人也是一台戏。而男人无论多少人聚到一起,也是静悄悄的,没那么多话。 大多数男人觉得,他们既不会像女人那样说些鸡毛蒜皮的事,也不愿意说。然而,说话确实可以刺激脑子的活动,使人年轻。因为说话的时候,要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在此基础上进行交谈,因此在人际关系上就要花费心思,这就起到了使脑子不停地运转的作用。 “越是上岁数,越要用脑子。”这是来栖最常说的一句话。 “在人的身体里,大脑是最有力最牢固的。脑子无论怎么使用都不会减少,因为隐藏着所谓预留能力,所以应该使劲地使用。如果不使用的话,脑子就会很快产生惰性,变得迟钝、萎缩、痴呆的。 “工作不用说了,爱好和学习以至聊天,只要能用脑子的都可以做。说句过头的话,就算是琢磨坏事,也要让脑子动起来。 “就连嫉妒或是憎恨,对于老年人来说,都会成为活下去的动力。” 来栖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从医学的角度,尽可能深入浅出地讲给大家听,入住者大都能够理解,许多人都很赞成他的观点。 其中也有个别好抬杠的人,或者说是爱钻牛角尖的人问来栖: “先生一个劲地说要年轻、要健康,请问,活那么长又怎么样呢?” 这话听起来似乎也是那么回事,但来栖很明确地对这样的人说: “上了年纪也精精神神的,一方面是为了你自己,同时也是为了你的家人和社会。这么说也许有些失礼,但上年纪也很健康,就不会成为大家的负担,省去了医疗费。再说得清楚一点,活到九十岁、一百岁,活得岁数越大,得个感冒,用不了两三天就死去了的情况很多。但是,若是五十岁六十岁的人得个病的话,就会躺在床上,花很多医疗费的。现在,国民医疗费的三分之一,相当于十兆日元的钱被用于老人医疗。如果健康老人越来越多的话,这笔费用就会大幅度减少,这是毫无疑问的。” 尽管他说得有些直言不讳,但入住者们都觉得很有道理。 创办这种公寓后,来栖才意识到,越是老年人,其夫妻形态越是多种多样。 要想了解这些入住者的人际关系,去八层的食堂看看最便捷了。其实,来栖也不用专门去视察,他反正是独身一人,每周随意地去食堂几趟,吃顿早饭或晚饭就行了。 食堂很宽敞,可以眺望远处的东京湾。每张桌子都铺着白色的桌布。食堂不仅洁净,饭菜味道也好,所以来就餐的人很多。由营养师安排每天的食谱,每个星期更换一次,都是严格按照每天1800卡路里标准制定的。 以九月中旬某一天的食谱为例,早餐有三种:A套餐是“烤去皮鲽鱼和熬菠菜”,B套餐是“大米粥和凉拌葱头鲣鱼”,C套餐是“德式三明治卷配海苔沙拉”。 午餐的A套餐是“烤秋刀鱼加乱炖腐竹”,B套餐是“日式凉荞麦面和萝卜炖菜”,C套餐是“姜味鸡块配菜花沙拉”。 而晚餐的A套餐是“烤沙丁鱼和凉拌茄子”,B套餐是“烤鳝鱼配水煮冬笋”,C套餐是“牛肉铁板烧配虾汁烩冬瓜”。 就餐者早、中、晚都可以从三套菜里选择自己爱吃的。饮料从软饮料到啤酒、清酒、葡萄酒、绍兴酒等等应有尽有。 每个人都选择自己喜好的食物坐在餐桌前吃饭。在就餐的过程中,也体现出了各式各样的人际关系。 就拿一天中最重头的晚餐来说,既有夫妇二人面对面吃饭的,也有把几个桌子拼起来,几对夫妇一起吃饭的组合。还有的夫妇没在一起吃,妻子凑到别的餐桌去,扔下丈夫独自一个人吃。 再比如对食谱的选择上,也颇有意思。有的夫妻是妻子吃西餐,丈夫吃日餐,所以妻子喝葡萄酒,丈夫喝日本酒。再看看那些单身男性,有几个人聚在一起吃的,还互相给对方斟酒。也有不合群的男人嫌跟别人一起吃饭不自在,独自一个人,很清高地吃着。 当然,那些特别爱说话,聊得起劲的女士们聚在一起的饭桌上,偶尔也会掺杂进一个像立木先生这样的花花公子。虽说也有四五个男人凑到一起吃的饭桌,但都不怎么说话,闷头吃自己的。 夫妇二人的组合一般都是二人面对面坐着,但不怎么说话。既然在一起吃饭,也应该说一两句“挺好吃的”什么的,可是,仿佛某一方一说话就会失去平衡似的,两人都默默地吃饭。 是因为多年生活在一起,已经没那么多可说的呢?还是夫妻之间默契得不说话也能够明白对方的意思呢?要不然就是,连句话都懒得说了呢? 这些夫妇中只有一对与众不同,他们总是凝视着对方,不停地交谈着,还不时发出笑声,互相斟着酒。与其他静静地吃饭的夫妇相比,他们俩就像是一对洋溢着青春朝气的情侣。 男的是市泽先生,今年八十岁。女的是广惠女士,今年六十五岁。 两个人一年前来到这里,名义上是夫妻,实际上,并未办理正式结婚手续,因为市泽先生另有妻子。 Et Aiors规定必须是签订入住合同本人或夫妻才能入住,不过,像市泽先生这样和同居的妻子一起入住也是可以的,当然,前提是广惠女士已超过六十岁。 一看到这对老夫妻,来栖立刻想起了“老来风流”这个词。 这个词好像是来源于二战刚刚结束后,著名和歌诗人川田顺和他的女弟子--大学教授的夫人铃鹿俊子相爱私奔,而名噪一时的事件。 当时川田顺六十六岁,教授夫人三十九岁,现在看来,他们还很年轻,但在当时的人眼里,“老来风流”这个词安在他们头上,是再恰当不过了。 而且,那时候的社会风气对婚外情是很严厉的,于是便成了一件大丑闻。川田顺因此辞去了皇宫里的和歌评委一职,并失去了皇太子的和歌师傅资格。 和这位不幸的川田顺相比,市泽先生要年长十岁,然而,并没有让人感觉他老来风流。对他们二人,没有人在婚外情上说三道四的。 这说明,战后五十年来,人们对于男女关系的认识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若是有人因为老来风流而大做文章的话,没有人会理睬的。因为不仅在Et Aiors,就是在其他各种类型的老人院里,此类情况都是屡见不鲜的。 尽管如此,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婚外情的当事人都会遇到很多阻碍。就在一个月前,市泽先生的夫人就亲自来到公寓,大闹了一场。 入住时,市泽先生自己说已经征得了夫人的同意,不会有什么麻烦事的。其实,夫人直到现在都没有同意和他离婚,不停地找他的麻烦。 闯进公寓里来的夫人很消瘦,目光刁钻,一看长相就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她一看见来栖就劈头质问道:“你们这儿窝藏馋嘴猫啊。” 来栖并没有这个意思,但在夫人眼里,Et Aiors就是窝藏偷情者的藏污纳垢的所在。 凡是进出Et Aiors的人都需要在四层前台进行登记,并有专人负责这项工作。外面的人来访时,值班员先要让他们登记一下访问者本人的姓名和访问对象的姓名等,然后给被探访者房间挂电话,取得对方同意后才放行。 无论平时还是节假日,前台都是上午六点至晚上十点有人值班。而从深夜到次日清早这段时间,公寓出入口从里面上了锁,除了入住者之外,其他人是进不来的。 由于公寓里住的都是老年人,安全防范和方便进出二者都要兼顾。 在这种情况下,市泽夫人是怎么进来的呢? 首先,市泽夫人来的时间是在下午。在前台,值班员问到她的姓名和探访对象的姓名时,她清楚地回答:“我是市泽的妻子。”值班员想都没想,刚要说“请进吧”,忽然又觉得不对头,赶紧追问:“您说,您是市泽先生的太太?” 因为值班员想起506室的市泽先生已经有妻子了,而且两个人就住在一个房间里。 夫人生气地回敬了一句: “我是他太太,当然要这么说啦。” 值班员听她这口气,慌忙说“请您稍等”,然后就给506室打电话,“有一位说是您太太的女士,来找您。”市泽先生一听,立刻害怕地说:“求求你了,千万别让她进来……就说我出去了。拜托了!” 值班员听了,好容易才想起来,住在这里的市泽先生的夫人,不是他的正式妻子。 “市泽先生好像不在房间里……” “那你刚才跟谁说话呢?” “不是他接的。” “那我就在这儿等他回来好了。” 说完,夫人一屁股就在前台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这么气势汹汹地坐在前台的对面,值班员一点辙也没有。 这位所谓正妻七十岁左右,瘦得脸上和手背上都布满了皱纹,个子很高,直直地挺着上身,犹如一只好斗的公鸡。 看这样子她一时半会儿不会走。万一这时候市泽先生和广惠女士到这儿来,肯定会立刻干起架来。 到底怎么办呢?心神不定的值班员走进里面的办公室,又给市泽先生打了电话,告诉他夫人在前台等着呢。市泽先生声音颤抖地说:“这下可麻烦了。请你想办法让她走。” “可是,她说找您谈谈,还是见见比较好吧。”不管值班员怎么说,市泽先生还是一个劲地说“不行,不行”,躲着不见。 这时,电话那头突然换成了女人的声音,“那我去见她吧。” 听声音好像是他的情人广惠女士,但马上就被他给压下去了。“你哪能去啊。”话筒里又变成了市泽先生哀求的声音: “还是请你想办法把她弄走吧,回头我再找她谈谈清楚,今天先打发她回去。” 可不是嘛,要是让他的原配和广惠女士碰了面,还不把前台闹个天翻地覆才怪呢。虽然值班员也很想瞧瞧七十岁的大夫人和六十五岁的二夫人吵架的阵势,但她也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没法子,值班员壮着胆子,对气呼呼地坐在沙发上的夫人说道: “实在抱歉,据说市泽先生今天不回来了,请您先回去,好吗?” 夫人立刻像一只打鸣的公鸡似的耸起了细细的脖颈。 “说什么呢!他要是敢不出来的话,我就去房间找他。” 说完,抬起屁股,径直朝电梯走去。值班员慌了神,赶忙伸开胳膊拦住她,央求着说:“请您等一等。” 来栖和这位正妻见面,便是在这种局面下。 得知前台值班员招架不住了,来栖才露了面,把她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谁知,夫人一见到来栖,张口就骂:“原来你们这儿窝藏馋嘴猫啊。” “我们哪会有这种想法啊。” 来栖辩解道。夫人根本不听他解释。 “你们这儿可以明目张胆地干这种事啊。” 其实哪里是什么明目张胆啊,只是他们不知道市泽先生和正妻之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而已。 “无论怎么说,这种事也是隐私问题,还是请你们自己好好谈谈吧。” “可是,那家伙不出来,怎么谈呀。” 对于被抛弃的原配夫人来说,抛弃她的丈夫只能被叫做“那家伙”了。 “请你们赶快把那家伙领到这儿来。” 虽然她这么说,可来栖又不是警察,也不能硬把人家从房间里叫出来。 “好的。那我去跟您先生谈一谈,让他回头跟您联系吧。” 先不管市泽先生会怎么样,现在让她离开办公室是第一位的。 “您放心,我保证会找他谈的。” 为什么自己要向她点头哈腰呢?来栖莫名其妙地低了三次头后,夫人终于站了起来。 “我告诉你,你跟那个家伙说清楚了,我是绝对不会离婚的。” 最后扔下这句话,这位正妻才离开。 七十岁的人了,还这么威风凛凛的,对于和情人逃跑的丈夫的憎恨,说不定倒成了她活下去的动力吧。 第二天,来栖就去了市泽先生的房间,向他传达夫人的留话。 来栖按了门铃后,马上听见里面清脆地应了一声“来了”。门开了,市泽先生和情人广惠女士并肩站在门口迎接他。来栖换上给他放好的拖鞋,被引进了客厅,在奶油色的沙发上坐下来。旁边的茶几和周围的墙壁上,都装饰着他们二人依偎在一起,甜蜜地笑着,手举成V字的照片,来栖恍惚觉得进入了新婚之家。 要是正妻闯到这地方来,还不得闹翻了天。 八十岁和六十五岁的老夫老妻还能够这么天真烂漫,靠的是爱情的魔力吧,来栖心里感叹着。然后,向市泽先生两口子说起了正妻的传话。 “那位太太……”刚说到这儿,来栖忽然发现眼前也坐着一位太太,赶紧改口道,“那位女士说,希望把问题说说清楚。” “可是,院长。” 市泽先生曾经当了多年的神奈川某女子大学的教授,给人的印象很温厚,但是,说话的语调却非常坚决。 “其实,我早就跟她说得很清楚了,我要和她离婚,把我们的住房和一些钱留给她。这件事孩子们也同意的,就是她一个人不同意,执意不离婚。” 确实如市泽先生所说的那样,正妻也有正妻的面子吧。 “到现在还不离婚,说明对你还有留恋吧。” “哪里,根本不是什么留恋,她就是故意的。她跟我说过,我就是不离婚,让你们永远过不安生。” 市泽先生和他的正妻一样瘦得满脸皱纹,不同的是,他的面色很有光泽,器宇轩昂的。 “反正我们是绝对不会分开的。” 坐在他旁边的广惠女士立刻点点头。 看他们二人如此默契,来栖不禁想到,一定是为了让自己见识他们的亲热劲儿,才被请到这儿来的。 不过,自己已经被卷进了这件麻烦事儿里了。夫妇的问题本来就是挠头的事,再加上这样的难题,真是头都大了。 但是,对于眼前的二人来说,这可是个亟待解决的大问题。 “她单方面不肯离婚,太不像话了。” 市泽先生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但夫人的抵触心态也令人同情。 “据说只要一方不同意,不盖章,法律上就不合法。现在的法律真是一塌糊涂。” 关于这个问题,目前有关方面正在酝酿根据分居时间的长短来判决离婚的法案,但法律的修改需要时间,而且像市泽先生这样分居几年的情况恐怕也有难度。 “如果这种糟糕的法律不改变的话,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在一起了。” 八十岁的市泽先生说“一辈子”的时候,来栖觉得有些滑稽,但也因此了解了他焦急的心情。 “总之,故意为难别人就是那个女人活着的意义。” 听着市泽先生的话,来栖想起了自己离婚时的事。 是来栖提出离婚的,但妻子出乎意料地很干脆地同意了,也许她早就有所察觉了吧。整个过程简单极了,妻子的态度就像是“那就离婚吧”那么痛快。赔偿费和孩子的赡养费等通过律师,很顺利地解决了。 说实话,对于妻子那么干脆地同意离婚,当时来栖还觉得挺沮丧的,但是,现在看到市泽先生的情况后,觉得还是那样好。 “反正我们是绝对不会分开的。” 市泽先生把来栖再次拽回了现实。 “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的。” 二人互相对视着点了点头。 “我们打算死了以后也埋在一起,连骨灰壶都买好了。”说着,市泽先生突然站了起来,“我给先生拿来看看吧。” 怎么,还要给自己看两个人一起下葬的骨灰壶?这让来栖有些厌烦,这么想着喝了口茶,这时,夫人说着“啊,给您换一杯吧”,起身去了厨房。 夫人都六十五岁了,动作轻盈得就像五十多岁的人,有男人爱而自信满满,毕竟能使人年轻啊。 来栖正琢磨的时候,市泽先生拿来了一个白布包着的盒子样的东西。 “这壶是青瓷的,托朋友给烧制的。” 市泽先生把它放在桌子上,打开了白布,露出了一个中段呈弧形、两头渐紧的纺锤形瓷壶,高三十公分左右,上面有个带揪的盖子。这么个青瓷壶拿来当做摆设也蛮不错。 “颜色和形状都很不错。很漂亮啊。” 来栖不禁赞叹道,市泽先生满意地点点头。 “谁都想不到这是骨灰壶吧。” “是啊,把它摆在壁龛前也没问题的。” “我要是先走了的话,想让她把骨灰放进去,摆在壁龛前。” 市泽先生这么一说,夫人微笑着说: “等我死了以后,也让人把骨灰装进这个壶里去,放到寺院去,立个碑一起下葬。” 看来,他们连死后的安排都已经想好了。 不过,他们打算将骨灰装进同一个骨灰壶里,而且还是青瓷这样美丽的瓷器,真是大胆而奇特。由于不是正式的夫妻,夫人不打算进入市泽家的墓地。 即便是夫妻也没有像他们这样相爱的。也许正因为他们不是夫妻,才想得这么远吧。不管怎么说,老来风流也好,婚外恋也好,能够爱到这个地步,也称得上是幸福的,来栖不禁由衷地羡慕起来。 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正妻,如果她再一次跑到Et Aiors来,非要见市泽先生可怎么办呢? “她只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折腾两三次就会消停的。” 市泽先生若无其事地说。可是,每次都不得不去应付夫人闹腾的前台值班员可受不了。 “还是请您跟她好好谈一谈,以后不要再找来了。” 听来栖这么说,市泽先生顺从地低了一下头。但是,他去和夫人谈,到底会不会有效果呢?弄不好,会给夫人火上浇油也说不定。 一般夫妻离婚的话,恋恋不舍地纠缠个没完的大多是丈夫。平日里,丈夫虽然对妻子这不满那不满,一副离不离婚都无所谓的样子,一旦动起真格的来,男人立刻就软下来了。东山先生就是一个例子,别看他表面那么威风,最后还是被夫人逼得不得不同意分开过了。 而妻子们呢,她们在离婚之前都好像痛不欲生的,可一旦决定分开的话,就不再犹豫了。不仅没有什么留恋,甚至是很干脆的走自己的路。 而丈夫们则不像外表给人的印象那样,一谈到离婚,往往特别的脆弱,拖泥带水的。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男人们会潇洒地离婚,即妻子的后继者已经准备好了的时候。妻子的后任具备的话,便会毅然离婚,否则的话,他们一般会犹豫再三,踌躇不前。 这是由于丈夫们不能自立的缘故。从家务事到生活费,他们把家里的一切事情都交给妻子打理,等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不能独自一个人地生活下去了。加上男人一般都孤独而软弱,剩下一个人的时候,突然感到没着没落的,变得不安起来。 市泽先生的情况的确是跟妻子毅然分手的,但这种例子比较少见,属于有后任的情人存在的前提条件下。一般来说,无论是分手的时候,还是分手之后,男人都比女人对婚姻更加留恋,更难以下决心。 很明显,市泽先生的生活是玫瑰色的,而原配夫人却整天闷在家里,憎恨着丈夫。虽说其背景是丈夫单方面找了个年轻的情人--说是年轻的,也有六十五岁了--离开了家,尽管如此,她闯到丈夫和情人住的地方来,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呢? 夫人不能原谅任性的丈夫的所作所为,是可以理解的,但她这样做的话,丈夫的心会离她越来越远的,即便万一回到她身边,也不会再爱她了。 那么,夫人真的只是故意纠缠吗?还是憎恨丈夫身边的情人呢?要说可怜,她也很可怜,但换个角度看的话,到了七十岁,还因男女感情之事闹到如此地步,也真够了不起的,来栖心里想。 扪心自问,自己能像他们那样活到那么大岁数,还这么有精力折腾吗?自己到了那个年纪的时候,和那种事可能已经无缘了,已经成了个枯萎的人了。这么一想,这三个人都很不容易,来栖对他们的精力和魄力不由肃然起敬。 “如果您太太再来的话,前台值班员会请她回去,但是,从您这儿也好好跟她谈谈吧。” 来栖说完站了起来,二人施了一礼,“拜托您了。” 送来栖到门口时,“让您见笑了……”市泽先生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能住在这里,感到很幸福。” 来栖听了,也很高兴,嘱咐道: “为了这个,你们以后也要尽量减少这样的摩擦。” 离开他们的房间后,来栖一路在想,没想到公寓里住着各式各样的夫妻啊!他们没有好坏之分,组合成一对夫妻本身就富于变化和刺激,虽然伴随着一定的苦恼,但也有着同样多的幸福。 那天晚上,来栖和麻子吃完饭后,又去了西银座商店街二楼的葡萄酒吧。喝着酒,来栖给麻子讲述了市泽先生和大夫人之间的这场闹剧。 “看起来这不是因为爱,而是纠缠啊。”麻子一只手拿着红酒杯,轻声说,“我可理解不了啊。” “你当然是不会那么做的。” 麻子今天晚上穿着白色套裙,小立领里衬出淡蓝色的丝巾,非常清爽。 “可是,那位夫人也不愿意做让自己那么难堪的事吧。” “可也管不住自己啊。” 麻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自己这样做很可怜,她应该也知道的……” “也许爱太多了,也成问题呢。” 来栖不禁扭头看去,麻子一只胳膊肘支在吧台上,手托着下巴。 来栖凝视着麻子那线条优美的脸型,突然很想要她。 “一会儿去我那儿吧。” “今天不行啊。” “为什么?” “反正今天不行。” 麻子莞尔一笑,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