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六月中旬,立木先生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理疗部的川端部长表情凝重地走进了院长室。 “发生什么事了?” 来栖刚和总务长商量完工作,一边喝着让餐厅送来的咖啡,一边问道。 “住701房间的冈本杏子女士,您知道吗?” 看见人的话能想起来,光听名字来栖想不起是谁,川端部长意识到了,立刻把她的档案递了过来。 档案上写着:冈本杏子,东京出生,年龄七十一岁,丈夫是某大商贸公司的总经理,八年前去世,一个人生活至今。丈夫在财界享有名望,曾经当过经济团体联合会的官员,因此,她随丈夫一起去过欧美多次。 自这个公寓开张以来,她就入住了,住在七层面朝东京湾的、观景最好也是最贵的房间。 “就是去年年底,右脚脚踝骨折的那个人……” “哦,是她呀。” 这么一说,来栖就想起来了。去年年底,她从银座的餐馆出来时,没留神脚底下的台阶,一脚踩空,结果右脚脚踝骨折了。 幸好是小腿外侧的脚踝部分,只用石膏固定一下就可以康复。 尽管如此,由于冈本女士年事已高,骨头怎么也接不上,其间,她只能靠轮椅或架着拐杖走路,受了不少罪。 一个半月后,拆下石膏时,她的下肢变得很细,不光脚踝,从膝盖到股关节都变得很僵硬,所以,她经常去理疗室接受按摩或入浴训练。 “问题是,那位冈本女士的疗程已经结束了,可是她还来按摩。” 常有那种应该每天来按摩,却不按时来的患者,像她这样的倒很少见,不用按摩了,还老来是为什么呢? “是不是按摩上瘾了?” “不是这么回事。” 川端部长有些难以启齿似地说: “其实,冈本女士好像是喜欢上了负责她的理疗师。” “喜欢上了?怎么回事?” 来栖不禁问道。川端部长赶紧点着头,说: “负责冈本女士的理疗师是藤谷,您知道他吗?” 来栖一听这个名字,就想起来了,好像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身材消瘦的青年。 “冈本女士喜欢上他了?” “看样子是这么回事。” “他多大了?” “二十九岁。” 刚才的档案上写着,冈本女士七十一岁,就是说和藤谷理疗师有四十二岁的差距。 “你怎么能够断定呢?” “告诉她不用来了,她还来,而且还指名要藤谷君给她做按摩。” 现在,理疗室里有川端部长等十二名理疗师,每人负责几名患者,但患者指名要理疗师的情况很少见。 “她的腿已经完全好了吗?” “膝盖不用说了,连脚踝都能活动了,外出的时候,她走得很快的。” 的确,从去年年底骨折后打了一个半月的石膏,之后就开始了理疗,到现在,已经做了快四个月了。 “那么,你们现在怎么给她治疗呢?” “也就是按摩按摩受伤的地方……此外,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那么,藤谷君呢?” “他非常为难。” 一般医院的按摩和康复训练等等理疗,只给有必要做的患者做需要做的疗程,做完就完了。 可是,在Et Aiors这样的面向老年人的设施里,本人提出要求的话,医疗上即使没有必要,也会继续下去的。 实际上,有的人没有病,也每天都来公寓的大浴室里进行入浴训练,还有的人,因为腰酸腿痛等等来要求按摩的。 按说这些治疗以外的理疗属于个人负担,但是,考虑到没有必要那么严格地实行,所以很多时候都是作为公寓的服务免费提供的。 不过,像她这样因为喜欢年轻的理疗师,每天都跑来按摩就成问题了。把本来进行治疗的理疗师当做了恋爱的对象,把理疗室作为约会场所的话,那么理疗成了什么了? “告诉她不要再来了,不行吗?” “说过好多遍了,可她总是借口腿酸疼啦,僵硬啦,跑来按摩。” “那就让其他人给她按摩好了。” “可是她说,其他人的按摩没有效果,不适合她的身体等等,不愿意。” 如果外观有症状另当别论,像她这样自己诉说病症的患者最难缠了。 “那就让她另外付钱吧。” “这招儿对她可不起作用。” 的确,冈本杏子女士不缺钱,不会有什么效果的。 “那么,稍微给她揉揉算了。” “可是,一旦开始揉,她就这儿疼啦,那儿发胀的,没完没了。我们告诉她这样不行,别的患者会有意见的,她就说,那就让藤谷来我房间吧……” 真是个我行我素的女人,可是,如果冷淡地拒绝她,又怪可怜的。 听了川端部长报告后的第二天,来栖就去了理疗室。 下午是女性患者专用的理疗时间,浴室里,八十五岁的松冈女士正躺着泡澡。再往里去的健身房里,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女性在跑步机上扶着扶手慢慢地走着。 在她左边的训练器械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的,好像就是那位让人挠头的冈本杏子女士。 她胳膊放在椅子扶手上,双腿下垂,藤谷理疗师跪在她的面前,双手托着她的右脚。猛一看,就像藤谷理疗师捧着心爱的人的脚一样。 坐在椅子上的杏子女士身子微微前倾,用母亲般慈爱的目光凝视着藤谷理疗师。 看她这样子,怪不得其他人会看不惯。 来栖走到二人跟前,杏子女士吃惊地抬起头,“哟,先生。” 来栖是这个公寓的经营者,也是医生,所以被称呼为“院长”或者“先生”。 “腿恢复得怎么样了?” 来栖问道。杏子女士嫣然一笑,说: “谢谢您关心,好多了。” 离近了看,来栖才发现她的白发一部分染成了紫色,脸上化了妆,口红涂得很浓,耳朵上戴的金耳环闪闪发亮,她的全身包裹在花色鲜艳的连衣裙里,手指甲上涂的粉红色珠光指甲油也亮晶晶的。 看她这身鲜亮的打扮,根本想不到她是来理疗的,说她现在正要去银座或者出席饭店的宴会还差不多。 “一直承蒙藤谷先生关照……”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藤谷顿时有些紧张,他那拘谨的神色没准会更刺激老女人。 “真是太感谢了。” 她这么一说,来栖倒不便说什么了,可是,又不能由着杏子女士继续胡闹下去。 “我看看……” 来栖在藤谷理疗师旁边蹲下来,去抚摸她的右腿。 “哎哟,先生……” 一瞬间,杏子女士缩回了腿,拽了拽裙子的下摆。 杏子女士见院长突然要看自己的腿,顿时慌乱起来,脸也红了,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姑娘似的。这究竟是因为不管到了多大岁数,女人毕竟是女人呢?还是因为爱情使她的女人味儿复苏了呢? 结果,来栖反倒不知所措起来,一边摁着她右腿脚踝部位,一边问: “骨折的地方是这儿吧?” 刚轻轻一摁,她就“啊”地叫了一声。 “疼吗?” “有点疼……” 她想要往回缩脚,从外观看,她的脚既不浮肿也没有热感,肤色也很正常。 “有什么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吗?” 来栖的手从脚踝一点点往上移动时,杏子女士把裙子的下摆往下拽,想要遮盖住膝盖。 都七十多岁了,她的皮肤虽然有些松弛,却很光滑。 “请把脚再往前伸一伸。” 来栖这么一说,杏子女士松开并拢的膝盖,慢慢地伸出脚。来栖把她的脚踝抬到和大腿平行的位置时,她说: “先生,再往上就不行了。” 她两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只是稍微挺起了上身,不打算动弹,这说明她不是不能抬高,而是不想抬高。 “好了。请您站起来走几步吧。” 一瞬间,杏子女士求救般地看了一眼藤谷理疗师,然后,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请试着走两步。” 她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连衣裙的领口,然后双手轻轻叉着腰,慢慢走起来。她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动着,走路的架势仿佛大病初愈一般。 在来栖旁边,藤谷理疗师露出困惑的表情,扭过头去,不想看下去了。川端部长也强忍着愤懑,看着慢腾腾走路的杏子女士。 他们心里大概在想“装什么呀,平时走得那么好”。 先不说她自己觉得怎么样,从刚才的诊断来看,来栖觉得她的腿好像已无大碍了。 “好了,不用再走了。” 来栖摆了摆手,对藤谷理疗师说: “看这样子,差不多已经痊愈了。” “好的……” 藤谷也不看杏子女士,答道。 “我看让她多走走,就可以了。” “您说的是。” 川端部长赶紧点头,来栖又对杏子女士说: “你的伤已经痊愈了,没有必要再来做按摩了。” “可是,先生……”她慌忙打断来栖的话,“虽然您这么说,可我还是没有自信……” “所以,要多走走啊。” “可是,脚尖和这儿发麻。” 她很快蹲下来摁着右脚外侧说,看她这么敏捷,那个地方不可能发麻。 “已经好了,不要再做按摩了。” “那怎么行啊,先生……” 杏子女士满含怨气地瞪着来栖。 看着她这副悲伤的表情,仿佛自己干了件什么坏事似的,来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总之,已经好了,要对自己有信心。” 来栖说完就走出了理疗室,川端部长随后跟了出来。 “您看到了吧,她就是这样,老是……” “知道了。知道了。” “还不止这些呢。” 川端部长跟来栖并肩走在走廊上,一边诉说着: “她还要求,去她的房间呢。” “叫藤谷君吗?” “是啊。因为理疗室里不安静,她希望在房间里静静地接受按摩。” “去了吗?” “她要求了好多次,就去了一次。哪知道,她还拿出啤酒和点心什么的招待他。” “他不是去按摩的吗?” “那是当然了。可是,她净问他一些私人的问题。后来还送给他手帕啦,袜子啦,甚至还……”说到这儿,川端部长看了看四周,“据说还送给他外套呢。” “他接受了吗?” “拒绝了好几次,可是,都送到他家去了,只好就……” 工作人员不是不可以接受入住者或患者的礼物,但一般都是送些点心或水果一类,请大家一起尝尝的意思。虽说也有直接送给个人的,不过,那只限于因长时间生病受到关照的特殊情况,而且,给男人的一般是带成衣券的衬衫或领带,给女人的是丝巾或者购物券之类不太贵重的东西。 在公寓里,原则上是拒收赠品的,但是,很难做到连出于个人的好意送的礼物都禁止。虽说是公寓,也是各种各样的人居住的公共场所。来栖觉得如果连这些人发自内心的好意都加以限制的话,就太不近人情了。 可是,这次的情况完全不同以往。她的腿已经好了,却继续要求按摩,还把理疗师叫到自己房间里去,甚至送给他各种礼物,这就完全背离了治疗这个目的。 “告诉她,要按摩只能到理疗室来。” “那些礼物呢……” “已经收下的就算了,以后一定不要再收了,好不好?” 来栖说完又一想,这样对那位老小姐是不是过于严厉了。 没有必要按摩,却非要按摩确实是患者的任性行为,但是,后来对理疗师有好感,送给他礼物则是杏子女士的自由,别人似乎不该加以干涉。 Et Aiors虽然是老年公寓,但住在这里的人对谁有好感,送给谁东西,完全属于个人的自由。所有的入住者只要不犯法,帮助他们尽可能自由随意地生活,是这个公寓里的工作人员的职责。 现在,还是直接把藤谷理疗师本人叫来问问,或许更容易弄清楚。这么想着,来栖就在当天傍晚,估摸着理疗师工作告一段落了,就把他叫到院长室来了。 已经下午五点多了,规定的工作时间已经过了,但藤谷理疗师还穿着一身白工作服,来到院长室。 “下午的事,谢谢您了。” 他好像指的是,下午来栖劝阻杏子女士不要再按摩了这个事。 “你坐下吧。” 藤谷有着年轻人的修长身材,说不上英俊,长着一张娃娃脸,很可爱。 “情况我都听川端君说了,真难为你了。” 来栖向他表示了关心后,藤谷两手拘谨地放在腿上,轻轻点点头。 “关于她要求按摩的事,如果她再来的话,你就说是我说的,拒绝她好了。” “我知道了。” “听说她还叫你去她的房间?” “是的……” “这也可以拒绝。” 见藤谷闷着头不说话,来栖继续说道: “她还送你各种礼物,你不愿意的话,就不必接受。当然,接受不接受是你的自由。” “很抱歉。” 藤谷点点头。他白皙的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实在是太清纯了。 杏子女士大概也是被这种大男孩的新鲜感所吸引吧。 来栖听说藤谷理疗师今年二十九岁,此外,对他一无所知。 “你还是单身吗?” “是的……” 藤谷仍然很拘谨地回答。 “不过,有女朋友了吧?” “这个……” 他没有干脆地说“没有”,说明可能有。 “有没有都无所谓,不过,冈本女士的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明确地拒绝也没关系。” 藤谷微微点点头,但似乎还是没有释然。 “你有什么其他想说的吗?” “那个,我不知道这种事该不该说,她说我长得像她死去的儿子……” “然后呢?” 在来栖的催促下,藤谷习惯性地眨了眨眼,说: “她说儿子死于交通事故,还给我看了他的照片,给我讲了很多有关他的事……” 在她的资料上,只写着有两个女儿,现在听藤谷这么说,也可能还有一个死去的儿子。 “她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藤谷太年轻了,听一个七十多岁的女人讲自己的身世,简直是受罪。 “就说还有工作,回来就行了。” “我是这么说的,可是……” 这时,藤谷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下决心似地说: “其实,前几天,有一件很怪的事。” “怎么了?” “她突然跟我说,让我抱抱她……” 这已经不能再说是老小姐的任性了,说是性骚扰更贴切一些。 “那么,你抱她了吗?” “她说‘求求你了’,所以我也没办法。” 一个年轻男子,搂抱跟祖母年龄差不多的年长女性,光是想象一下,来栖都忍俊不禁。而且还是在女性的命令之下,年轻男子才不得不抱的。 来栖差点儿笑出来,但是对于当事人来说,就没那么可笑了。 “当然是站着抱的……” 这个倒不用他解释。不过,这也反映了藤谷青年优柔寡断的个性,所以才不能够干脆地拒绝对方。 可是,藤谷身高有1.74左右,而杏子女士只有1.50多点儿,个头也差得很悬殊,不过,光是看他们搂抱在一起的姿态的话,并不一定有那么不自然。 “后来呢?” “就这些。” “那还算好,也真是难为你了。” “其实,就是那次之后,她送给我外套的。” “听川端部长告诉我了。既然送给你了,还是收下吧。” 来栖收回了刚才说的,“应该还给她”那句话。 “是外国货,很贵的。” 来栖知道藤谷青年很为难,但现在再让他还给杏子女士,也许不太礼貌。 “以后不再接受,就行了。” “我这么说了,可她又送给我皮包……” “是直接送到你家的吧?” “不止这些,她还说下次请我一起出去吃饭呢。” “去了吗?” “还没有呢。可她每天都跟我这么说……” 到了这个份上,她的所作所为明显的带有性骚扰的性质了。不过,女人对男人的这种骚扰该如何应对才好呢?尤其碰到这么个老女人,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她特别和善,是个好人。可我觉得这么下去恐怕不行。” 来栖很明白藤谷青年为难的心情。 面对单方面发起进攻的老女人,该怎么办呢?特别是因骨折正接受治疗期间,对她太过严厉似乎也不大好。 左思右想,来栖终于决定,把杏子女士的女儿请来。还是请她女儿直接跟她说是最合适的。虽说是她女儿,但以杏子的高龄,女儿岁数应该也不年轻了,一定很明白事理的。 两天后,应来栖之邀,杏子女士的长女泰子来到了老年公寓。 果然不出来栖所料,她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肤色白皙,长得很精致,米色外衣配同色系的裙子,非常雅致,不像她的母亲那么爱打扮。不过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提包,连来栖都知道是很贵的外国名牌。 她现在住在世田谷,有丈夫和孩子,每个月来看一次母亲。 “请您来,是想跟您谈谈关于您母亲的事……” 来栖刚说到这儿,她猛然抬起头来,问道: “妈妈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来栖顿了顿,把到目前为止的情况大致介绍了一下。 讲到没有按摩的必要,杏子女士还每天来理疗室为止,她还一直默默地听着,可是,当来栖说到她母亲对年轻的男理疗师抱有好感的时候,她不相信似的发出一声“什么……” 说到她母亲还送给那位男士各种礼物,使对方很为难时,她忍不住插嘴道: “您是说我母亲做了这些事吗?” “我并没有夸大其词,是理疗师本人亲口告诉我的。” 来栖还说杏子女士把藤谷青年叫到她的房间里,没完没了地给他讲自己死去的儿子的事情。最后,来栖终于说道: “看样子,你母亲好像对那个青年抱有好感……” 一瞬间,泰子坚决地摇着头否定道: “我妈妈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 尽管她说什么“绝对不会”,但事实摆在这里,否认不了的。 不过,自己这么一味地坚持下去的话,她说不定会暴跳如雷的。 “当然,您的心情我很理解……” 来栖安慰了她一句,可她还是不依不饶的。 “我和妈妈见过很多次,根本没有一点点这样的迹象。” 作为女儿,当然不愿意别人对于自己的母亲抱有这种淫荡的看法,可来栖这方面遭到她这样坚决的否定,倒像是他在无中生有似的。 “我们并没有说您母亲不好,只是那位男性感到有些为难,所以,想请您跟您母亲委婉地谈一谈。” “那位男士,多大年纪了?” “二十九岁。” “什么……”泰子惊呆了,“我妈妈绝对不可能喜欢上这么年轻的男人。” 她不愧是继承了财界大腕儿的其父血统,对于自己的母亲以及亲属,具有非常强烈的自尊心。 “可是,那个男人确实收到了您母亲送给他的领带和西服呀。” “那不过是我妈妈对他的谢礼或者说是好意而已。” 来栖见过各种各样的家属,但这类自命不凡的家属最不好对付。 “因为涉及个人隐私问题,我们一直不好跟您母亲说什么,可是,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太好吧。” “我就是不相信。” “可是,确有其事啊。” “既然如此,请先生直接去跟她说吧。” 她扭过头去,不想再听下去了。 经营这种公寓,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入住者的家属其实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亲属。 比方说,男性入住者不断对女看护性骚扰,万不得已通知家属后,却很难让他们相信。他们会说“我父亲绝对不是那种人”等等,断然加以否定。本以为是亲属,应该更了解他们,可往往正因为是亲属,才意识不到的。 这些事例说明,即便是亲人,在家里也未必表现出自己真实的一面。许多人甚至表现得道貌岸然,其实那只是伪装出来的假象而已。 这种现象在兄弟、姐妹之间就不必说了,父子、母子之间也都是在极力扮演各自的角色,真实的一面反而有所掩饰。 比起一般的市民家庭来,这种倾向在有一定地位和财产的家庭里更为突出,杏子女士的家庭是很典型的。 看这情形,请女儿去劝说母亲似乎不大可行了。 “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况……” 来栖打算结束谈话了。 既然请女儿去劝说母亲行不通,那么,至少让她明白我们很为难这一点。 “我们是如实相告,如果您不能去劝说的话……” “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我们打算直接劝说她了。” 她就像没听见似的,盯着墙壁,自言自语道:“真可耻……” 她大概是想说,自己从来没有因为自家人,自尊心受过这样的伤害吧。她两手紧紧攥着手帕,突然改了主意,说: “还是,我去问问母亲。” 她可能有点将信将疑,心里打鼓吧。也可能是想确认一下事情的真伪吧。 “那就拜托了。” 尽管是入住者对员工不礼貌,自己却要请求家属帮忙,实在是滑稽,但这也是院长的职责之一。 “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毕竟是大家闺秀,她最后很客气地道了谢,站起身来。 来栖目送她走出门去,才舒了口气。 在这种地方,来栖每天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 老年公寓刚开张的时候,他只是担心能否经营得下去的问题,好在经营方面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难,好歹运行到了现在。 现在看来,更大的问题是入住者的人际关系,这也关系到来栖的建院方针。他希望入住者能够充分享受自由奔放的晚年。为此,公寓的所有员工要做到尽可能照顾到每个人的意愿。 总而言之,要遵循无论发生了什么问题,都绝不动摇的Et Aiors精神去做。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方针正是引起各种纠纷的根源。 时至今日,来栖才深切感到,要让将近六十人,而且都是老年人,每个人都能够自由自在的生活实在是困难无比。 与之相比,将所有的人都束缚在一个框框里来领导,要容易得多。 想到这里,来栖不由得叹了口气。 两天后,杏子女士的女儿突然来到了院长室。正好是吃午饭的时候,来栖正准备要去食堂时,她说有事一定要面见院长。来栖只好接待了她。她表情严峻,直截了当地说道: “妈妈亲口告诉我,她根本没有做先生所说的那些不光彩的事。” 这可真是无话可说了。当事人杏子女士将此事否认得一干二净,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么一来,从川端部长到藤谷理疗师就等于都在撒谎了。他们不可能吃饱了撑的没事儿瞎编吧。这么做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来栖觉得,在这个问题上肯定是杏子女士在瞎说。可是,她怎么敢一概否认呢? 也许是被女儿突然这么一质问,情急之下顺口一说?还是碍于做母亲的面子,在女儿面前不好承认?反正这个回答,来栖万万没有想到。 “等一下。” 来栖打了个手势,让她先不要激动。 “您母亲真的说她什么也没做吗?” “是的。母亲根本不可能对那么年轻的男人感兴趣的。” 她虽然这么说,可是事实胜于雄辩。 “这个嘛,也许您母亲不想让您知道吧。” “先生,您是不是瞧不起我们母女呢?” “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照这样子,再谈下去也没什么结果。既然女儿相信母亲绝不会做这种事,那么再说什么也是徒劳。 “我明白了。”来栖点点头,站了起来,“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下面的事我们来处理吧。” “‘处理’是什么意思?” “了解一下情况后,再找她谈谈。” “总之,请不要说无根无据的话。” 说无根无据的话的是她的母亲,信以为真的是她自己。可是,如果这么反驳她的话,只能更加激怒她。 “很抱歉。” 来栖着实领教了她的厉害,只好敷衍了一句, 看来,请她女儿来劝说杏子女士是个错误的决定。 这类问题还是应该由当事人自己来解决,虽说是亲属,一让他们掺和进来,问题只会变得更加复杂。 来栖自我反省后,找来藤谷,要求他自己去跟杏子女士明确表示“我很为难,请不要再这样了”。 可是,藤谷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些不得要领的话:“我跟她说过……” “你觉得为难,就实话实说。不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她是不会改的。” 藤谷不言语了,来栖问道: “要不然,就是你对她也有点意思?” “怎,怎么可能呢?” “那就明确地告诉她‘我不愿意’好了。” 不知是因为优柔寡断,还是心地善良,藤谷似乎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来栖本来想说“男子汉不应该这么黏黏糊糊的”,但恐怕正因为是男人,才不会做得那么绝情。况且,对方又是一位七十一岁的老女人,就更让人说不出口了。站在藤谷的立场上,对于比自己大四十多岁的女人,说不出“我不愿意,请不要纠缠我了”这样的话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真是,不好办哪。” 来栖抱着胳膊,琢磨起来。要是反过来会怎么样呢?如果是七十多岁的男人爱上了二十多岁的女人,送给她这个那个的,最后提出想让她抱抱的话,年轻女性一定会说“真恶心”,予以拒绝的。机灵点的可能收了礼物,然后,干脆地扔下一句“我讨厌老爷爷”,便逃之夭夭。 和男人比起来,女人可以很冷淡,换句话说,冷淡也行得通。可是反过来的话,男人就会被人说成是个薄情而冷酷的人。 为数不少的女性,就是抓住了男性的这个弱点,迫使其就范的。那么,杏子女士也是……来栖刚想到这儿,藤谷抱歉地说: “我实在是做不到,能不能请院长帮我跟她说一下?” “你说什么……” 被年长的女性追求得一筹莫展的青年,居然提出要院长帮他拒绝。 来栖曾经做过不少成人之美的事,可是,帮人拒绝示爱还是头一回,况且对方还是七十一岁的女性。 到底该怎么跟她说好呢?刚才自己一直让藤谷坚决拒绝,可一旦轮到自己,还真有些犯愁。 “可是,她喜欢的是你呀。” “但是,还是院长更……” 他大概是想说,您的年龄比我大吧,反正来栖是被彻底卷进这团乱麻里来了。 来栖心里直嘀咕,这种事到底属不属于院长的管理范围呢?不过,这件事看来也只能自己亲自出面了。再说,比起被追求的当事人来,自己说话确实方便一些。 “真拿你没办法……” 尽管对于藤谷的懦弱很失望,最终来栖还是不得不接受下来。 现在,自己要给杏子女士这只风流老女猫戴上个铃铛,可问题是,怎么才能给她戴上呢? 在寻找怎么戴铃铛的好办法之前,当务之急是必须先找杏子女士谈谈,了解一下她的真实想法。 第二天,来栖通过看护告诉杏子女士,请她到院长室来一下,有点事找她。 对方很快回复说:“今天觉得腿伤有点疼,所以,请院长到我房间来谈吧。” “她让我去她的房间吗……” 老早以前的旧伤,居然现在疼起来,真是莫名其妙。更有甚者,还让自己去她的房间,这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尽管百思不解,可既然她这么说,来栖就不能不去了。而且,进她的房间里看一看,也可以了解一下杏子女士的生活情况,也许还能看到她死去儿子的照片。 来栖这么一想,就在川端部长的陪同下,下午去了杏子女士的房间,摁了门铃。 屋里也响起了铃声,不一会儿,门开了,杏子女士出现了。 她穿着从领口到肩头有着精致刺绣的白色罩衫,胸口白金项链闪闪发亮。 “哟,是先生啊。” 杏子女士声音很亮,根本不像七十一岁的老女人。可一看见来栖身边的川端部长,她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请问,可以跟先生单独谈谈吗?” 来栖特意叫部长跟他一起来的,可她为什么不让部长进去呢? “听您说脚上的旧伤很疼,所以我想有他在比较好……” “可是,今天又不是为了看腿呀。” 她似乎已经料到了来栖的意图。 “这回,我也有话打算跟院长谈谈,所以,请您自己进来可以吗?” 既然她这么说了,也只好如此了。来栖朝川端部长使了个眼色,让他离开。 川端部长不解地瞪了杏子女士一眼,转身走了。 看着他在走廊上走远之后,杏子女士突然想起来似地,把门敞开,说了声“请进吧”。 门厅处早已预备好了一双拖鞋。来栖穿上它进了房间,入口处的地板上,铺着一大块花色鲜艳的地毯。 “先生能光临,真是荣幸啊。” 杏子女士兴奋地说着,在前面领路。 这个套房不愧是整个公寓里朝向最好的,初夏的阳光洒满了凉台,远处是楼群环绕的灯光闪烁的东京湾。 “这房间的景色真不错啊。” 来栖站在凉台前,杏子女士靠近他的身边,说: “好看吧?来我这儿的人都特别喜欢,我太高兴了。” 伴随着她兴奋的声音,来栖突然闻到杏子女士身上飘过来的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儿,不禁退后了一步。 “快请坐吧。” 靠近凉台的地方摆放着一个大沙发和两把椅子,都罩着花色布套,呆在这个房间里,仿佛置身于花团锦簇之中。 来栖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正对面摆放着一个古色古香的大酒柜,酒柜旁边并排摆着音响和电视,酒柜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玻璃器皿和漂亮的彩绘盘子。 这是一间宽敞而明亮的客厅。 藤谷理疗师就是被邀请到这里来做理疗的吗?来栖正猜测着,杏子女士从与客厅相通的厨房问道: “先生,想喝点什么饮料啊?” “不用忙了,今天只是来谈谈……” “可是,好容易把您请来了,对了,还有上好的葡萄酒呢。” “不喝了,还要工作。” “那就喝咖啡吧,好吗?” “好的,不用客气。” 杏子女士立刻开始沏咖啡了。透过凉爽的青竹图案的帘子,能看见白色的身影左右晃动。 “到这儿来以后,没有保姆了……不过,多活动活动,对身体也有好处。” 隔着帘子,看不出她的腿脚有什么毛病。 不一会儿,杏子女士将沏好的咖啡和两个咖啡杯,放在托盘上端了过来。 “可能浓了点,这是蓝山咖啡……” 果然,她刚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就飘来了一股浓浓的咖啡香气。 “可以的话,请尝尝这个。” 在晶莹的玻璃小碟上,放着几颗圆圆的德芙巧克力豆。 “能请先生来我这儿,真是太荣幸了。” 杏子女士像少女似的两手捂着胸口说道,然后喝了一口咖啡。 她右手端着杯子,左手托着碟子,连喝咖啡时的手势,都体现出了上流社会夫人的优雅姿态。 “先生,您喜欢吃什么菜呢?” “没有特别的喜好……” “像先生这个年龄的人,不少人只喜欢吃日本菜,您吃得惯西餐吗?” “当然。” 来栖和麻子经常去吃意大利菜和法国菜。 “那以后咱们一起去吃吧。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法式菜馆。” “不了,不了……” 话题越扯越远了,于是,来栖坐直了身体,谈起了正题。 “今天来找您,是关于理疗师藤谷君的事,我有几句话想问问您。” “什么事啊?” 突然,杏子女士表情紧张起来。 “您对他特别的关照,这非常感谢。可是,只对他一个人这么好的话,有点儿麻烦。” “不可以吗?” 杏子女士立刻像丹顶鹤似的昂起了纤细的脖颈。 “不不,不是说不可以。他还很年轻,收到这么贵的礼物,不知如何是好了。” “是我自己愿意送给他的,不用这么介意。” “可是他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这点儿事,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杏子女士若无其事地拿起一颗德芙巧克力豆,放进嘴里。 来栖见状,也开始调整自己的进攻策略。 “前几天,您女儿来看您了吧。据说您跟她说,什么也没给过藤谷君,是吗?” 杏子女士那温柔似水的眼睛,突然变得像老鹰的眼睛似的,闪闪发亮起来。 “您的意思是说,对他没有那个意思吗?” “那个意思,您指的是什么?” “就是说,对他有好感哪。” “给他添了很多麻烦,有好感也是当然的呀。” 你还让他抱你呢,可这话来栖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过,仅此而已呀。” “仅此而已?” 突然,杏子女士“呵、呵、呵……”地大声笑起来。 “我不过是跟他闹着玩的。” “可是,他不是那样想……” “他误解了,我没有办法。不过,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虽说如此,对纯洁的年轻人来说,也过分了点儿。 “先生,我只是觉得如同见到了自己儿子。年轻人真是让人羡慕啊,您说呢?” 杏子女士又用讽刺的眼神轻轻瞟了来栖一眼,说: “先生不是也一样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哟,您装糊涂吧。”杏子女士意味深长地浅浅一笑,“先生也喜欢年轻的吧?” “年轻的?” “我都知道。其实,别人也知道的。” 不错,麻子来过公寓很多次,职员中好像也有人察觉到麻子是自己的女友。可是,连杏子女士都知道,让来栖大感意外。 “不过,我是支持先生的噢。” 她自己追求年轻男人,被来栖提醒时,却不失时机地搬出麻子来反击,不愧是老奸巨猾呀。 “先生年轻潇洒,自然吸引女人哪。”杏子女士恭维道,同时话锋一转,“正如您时常对我们说的那样,先生也应该多多享受人生才对啊。” 听她这话,到底是谁劝说谁都闹不清了。 “年轻就是美啊。” 杏子女士站起来,朝凉台那边走去。她一边眺望外面的景色一边说: “不过,我还是喜欢像先生这样年龄的稳重的男人啊。” 说完,回头嫣然一笑,然后走到来栖坐着的沙发旁边。 “我可以坐在您旁边吗?” 来栖也不好拒绝,就没有说话。于是,杏子女士像一只白天鹅般翩翩飞来,坐到了他身边。 “我喜欢先生。” 一股刺鼻的香水味顿时笼罩了来栖。 所谓捉鬼的被鬼捉,恐怕就是指的这种情况吧。 照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事呢。来栖稍稍往后撤了撤身,小声说道: “您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 其实他什么也没明白,可是,今天就此撤退似乎比较明智。 “这件事,以后再找机会好好谈谈……” “为什么呀?您不是才来一会儿吗?” 其实已经过了二三十分钟了,再呆下去,问题只会越来越复杂。 “我先告辞了……” 来栖正要站起来,杏子女士猛地抓住了来栖的手。 虽说她的手有些干涩,但比想象的要柔软,来栖感觉像是被藤蔓缠绕上了似的。 “我真的有事要跟先生商量。” 她既然这么说了,自己就不能冷淡地一走了之。 “最近我一直睡不着觉,很烦恼。” “那么,下次请来治疗室……” “没有用。这不是病,是精神性的问题。我非得被人这样使劲搂着,才能安心。” 杏子女士一边说,一边握住来栖的手,往自己胸前拉。 “就像这样,使劲地……” 藤谷理疗师恐怕也是这样被强迫着搂抱她的吧。 “我最渴望的就是,被先生这样的人搂抱了。” “不行,这个……” 现在要是不赶紧走的话,自己就会跟藤谷的遭遇一样了。 “有时间,还是请好好检查一下吧。” 来栖说完,掰开缠绕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于是,杏子女士也被牵着似的,跟着站了起来。 杏子女士站在来栖的眼前,僵持了一会儿后,恨恨地说: “太过分了。” 其实来栖也没有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她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来栖正发楞时,她点点头说: “嗯,明白了,您还是讨厌我呀。” “讨厌?” “老太婆啊,当然让人讨厌了。” “这个……” 这跟是不是老太婆根本扯不上,因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喜欢还是讨厌的问题,所以来栖实在没法回答。 “我并不是……” 来栖刚想辩解,杏子女士打断了他的话。 “我确实是个满脸皱纹,没人愿意答理的老太婆呀。” “……” “当然,先生也有年轻女人,正沉浸在幸福之中呢,怎么会答理我这样的呀。” “请不要说下去了。” 这种没完没了的自虐的话,来栖实在听不下去了,正想用手势制止她,谁知,杏子女士娇小的身体顺势倒在了他的胸前。 一股香水味扑鼻而来,来栖不由得踉跄了一下,而杏子女士紧紧地贴着来栖的身体,不肯离开。 这可怎么办呢?这突如其来的局面弄得来栖不知所措。这时,贴在他胸前的杏子女士嗫嚅着说: “先生,请抱紧我。” 她越来越得寸进尺了,来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对自己说,这可是万万不能做的。 “快一点呀……” 到了这个份上,来栖也不能没有一点儿反应了,他只好慢吞吞地把两手绕到杏子女士的后背上,她更加使劲地贴紧了他。 “我太高兴了……” “……”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 听她这么说,来栖感到很窘迫,但是如果这样做能让她高兴的话,来栖觉得也未尝不可。 不知这样过了多长时间,来栖感觉时间很长,实际上也就是一两分钟的时间。 来栖抱着脸埋在他胸口的杏子女士,望着即将夕阳西下的露台思考着。 到底要这样呆到什么时候啊,差不多该离开了,可是,如果对她说“请不要这样了”未免太冷酷,还是说“我还有事”比较恰当。 来栖刚一松开手,杏子女士就立刻说道: “您是想走吧?” 被一语道破后,来栖就更说不出“是的”了。 “不是……” “得了,用不着勉强。” 不管自己说什么,似乎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不过,这样被您搂着,我觉得特别安心。” 杏子女士更紧地贴了上来。 “真是好久没有这样被男人搂着了。” 藤谷说他只是呆呆地站着,而今天自己似乎比他更进一步了。 “我喜欢先生这样类型的男人,和蔼而有包容力,总觉得跟您什么都敢说。” 被她喜欢实在是件麻烦事,再加上被这么恭维一番,来栖就越来越不好甩手就走了。 现在必须得离开,他刚这么一想,杏子女士立刻抬起头来: “先生,您讨厌我吗?” “不,不怎么……” 即便讨厌,也不可能说“是的”。 “那么,就是喜欢了?” “嗯……” 他想告诉她,并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绝对,而是中间色那样的程度,可是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个意思。这时,杏子女士又把脸凑近他说道: “太好了。” 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去。老不回去的话,职员们会觉得奇怪的。 现在必须得回去了。他正要松开手时,响起了手机彩铃的声音。 来栖的彩铃是“美女与野兽”,是麻子给他选的。 犹如被这个浪漫的彩铃救了命似的,来栖松开了绕在杏子女士后背的手。 “对不起……” 来了电话,就连杏子女士也不好不让接,趁着她身体稍稍松开他的空隙,来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喂喂,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是麻子打来的。 “今晚,七点可以吗?” 今天晚上,约好在银座的餐馆吃饭,她想确认一下。 “好,可以。” 杏子女士在旁边整理着头发,也可能在偷听他说什么。 “直接去餐馆可以吧?” “可以,没有关系。” 听来栖说话这么客气,麻子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回事,旁边有人吗?” 总不能告诉她,刚才自己一直抱着一个女人吧。 “是啊,那个……” “知道了。好的,我七点直接去。” 说不定被她听见了吧,他这么想着收起了手机。背朝他的杏子女士转过身来,微微一笑。 “您可真忙啊。” “哪里,有个会。” “不用瞒我了,是她的电话吧?” 毕竟是女人,对这种事特别敏感。 “我也能直接给您打电话,就好啦。” 她拉长了尾音,娇滴滴地说: “把您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好吗?” 和刚才一样,杏子女士说话口气很温柔,却是不容置疑的。 没办法,来栖只好把号码告诉了她,杏子女士飞快地写在记事本上。 “太好了。以后可以给您打电话吗?” “偶尔,可以吧……” “不用担心,我不会经常打的。”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赶紧一走了之吧。 当天晚上,来栖在银座的餐馆和麻子见面后,跟她谈起了杏子女士的事。 “你的电话来的真是时候,要不然,我还脱不了身呢。” “就干脆地说‘我得走了’,不就完了。” “可是……” 他结巴起来,这使他想起了自己对藤谷说过的同样的话。看来说别人容易,到了自己头上,死活也说不出这句话来。 “可对方是一位七十一岁的女性呀。” “可是,你并不想搂她吧?” “那倒是。” “男人这一点,我就是搞不懂。” 麻子怎么也理解不了男人的暧昧。 “这种事只要一开了头,以后可够你受的。” “为什么?” “你把电话号码告诉她了吧,瞧着吧,以后她有事没事都会打来的。” “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吧。” “说不定你被她纠缠得想甩都甩不掉呢。” “你在吓唬我吧?” “其实,你也有一点喜欢她吧?”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是两码事。人家说这样抱着她很高兴,总不能把人家推开吧。” “这不就说明你喜欢她吗。” “怎么可能……” 来栖摇着头,忽然意识到自己对杏子女士并不那么厌恶,暗自感到惊讶。 总而言之,对冈本杏子女士这一战,来栖以彻底失败告终。 刚听到理疗部长报告的时候,来栖认为继续放任杏子女士乱来的话后患无穷,必须坚决阻止。可是自己去警告她时,不仅没能达到目的,反而被她折腾了一番。 对付像杏子女士这样的老手,除非是老奸巨猾的人,否则,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因为她对于男人的弱点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比起对女人优柔寡断的男人来,不如让对女人严厉的女人来警告她更有效呢。 以上是麻子的意见,来栖也很同意,下一步他打算让女咨询员去提醒她。可是,据说自从来栖去过杏子女士的房间以后,她对藤谷理疗师的礼物攻势就停止了。而且,每天既不来做毫无必要的按摩,也不再叫藤谷去她的房间了。 总之,不知是来栖的警告起了作用,还是她对藤谷只不过是一时的兴趣,不管怎么说,藤谷已经从杏子女士手中被解放出来,问题似乎告一段落了。 不过,虽然不能说成是交换条件,但杏子女士却经常给来栖的手机打电话。 而且,一般是在傍晚或者夜晚,“先生,您现在有空吗?”这矫揉造作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她打来的。 说实话,每当听到这种声音,来栖的心情就沉重起来,他常常借口有工作,把电话挂断。 可是,总是这样他又觉得于心不忍,所以,有时候就没有挂断。于是乎,杏子女士就没完没了地说起来。诸如什么,我今天去银座买东西了,看见有适合来栖穿的毛衣啦,什么时候一起吃饭啦等等。 “好的,过几天再说吧……” 来栖暧昧地回答。于是,她便进一步追问具体时间,“那么,您什么时候方便啊?” “现在还定不下来。” 来栖总是借口工作很忙来对付她,每当此时,他就清晰地想起了麻子说的话“甩都甩不掉的”。 来栖琢磨着,杏子女士的好奇心该不会是从藤谷身上转到自己身上来了吧。 从她最近打电话的情况来判断,实在是很频繁,让人不得不往这儿想。 好在她曾经是有钱人家的夫人,所以并没有达到骚扰的程度,差不多一天打来一次。她一般都是先确认一下,现在来栖有没有时间说话,然后,便照例开始诉说她是怎么过的这一天,不然就是发表一下看书或看电影的感想等等。 最初,来栖以为听这些上岁数的女人说话,肯定会忍受不了的,谁知,耐着性子听下去,倒是了解了不少有关她的生活状态,她独特的想法和感觉,以及公寓内的人际关系情况,也算是一种收获。 只是,每次说到最后,她都会说一句“真希望什么时候,跟您单独见面聊一聊啊。”如果来栖觉得为难,她马上又改成一起去吃饭啦、看剧啦等等,来栖不得不变着法儿加以拒绝。 目前的情况,可以说是烦恼八分,收获二分吧。 无论如何,来栖必须一天一次应付她的电话,这可是不小的负担。夜里,只要一听到手机响,来栖就恨不得逃跑。 “你既然这么烦恼,干脆换个号吧。” 麻子给他出了个主意,可是,来栖觉得这样做有点残忍,老女人的唯一乐趣就是给他打电话,如果擅自换号,似乎不太合适。 “那你就只能这么熬下去了。” 麻子也懒得管他了。没办法,自己身为一院之长,就不能做出换号码那么冷漠的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不能说是公寓内的问题,而是来栖个人的问题了。所以又不能和大家商量,只能闷在自己心里,慢慢去解决。 就在他闷头想如何解决这事的时候,夜里近十二点,突然响起了电话铃,接起来一听,传来杏子女士的哭泣声。 “先生,先生……”她只顾哭哭啼啼的,也不说话。 “你怎么了?”来栖问道。 她这才娇柔地说了一句:“我是个坏透了的女人。” 深更半夜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她突然说什么“我是个坏透了的女人”,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到底怎么回事呀?” 来栖问了半天,她还是伤心得哭个不停,闹不清到底是怎么了。 “你先不要哭了。” 可是,呜咽声依然没有停下来。过了好一会,她才抽泣着哭诉道: “我这个人,就是个特别特别任性的人。” 这一点来栖以前就知道得很清楚,根本用不着她自己说。 “我总是,只知道考虑自己……” 这一点,来栖也早就领教过了。 “爸爸活着的时候,我就想过,他要是死了,我可怎么活下去啊。” 她说的“爸爸”好像是八年前去世的丈夫。 “所以他死的时候,我伤心极了,一直哭个不停……” 听她说起这些过去的私人的事,来栖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个……” 这大半夜的,来栖不想让她再说下去,可是杏子女士却毫不理会,继续诉说着: “他死了半年后,我才一点点恢复了精神,过了一年后,我深深感受到,一个人生活真是太自由自在了……” 的确,妻子先走了以后,丈夫们都会迅速衰老下去;相反,丈夫先走了以后,妻子们几乎都变得更精神了,都在尽情地享受人生。 这一点看一看公寓里的老人们就明白了。 “一想到不用服从丈夫的意志,不用照顾丈夫的起居,我就舒了口气。现在,是我的人生中最幸福的时期。”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哭的呢?来栖忍着没说出来。 “我想,先生肯定是非常了解的。” “什么呀?” “女人是特别善变的。” 她说“特别”时还拉长了音,仿佛她自己深有体会似的。 这半夜三更的马拉松电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听下去了。 “那就先……” 来栖再次要挂电话的时候,杏子女士立刻察觉到了,央求般地说: “请等一下。虽然打扰了您,请您还是再听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呀?” 来栖有点厌倦了,冷冷地问道。 “先生是我的唯一依靠,我觉得先生一定会理解我的心情的。” 那么,到底要理解她什么呢?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所以来栖才不耐烦的。 “总之,请先生务必相信我,我绝对不是那种轻浮淫荡的女人。” 来栖从来没有说过她是这样的女人,甚至连想都没这么想过。 “我并没有……” “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先生,谢谢您。” 为什么她要感谢自己,来栖还是弄不明白。 “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莫非刚才杏子女士受到了什么惊吓,实在无法忍受了?不管怎么说,现在她的精神异常亢奋是可以肯定的了。 “那么,就这样吧……” 来栖觉得这回差不多了,这时,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十二分亲切起来。 “好的。先生,真是很抱歉。” 来栖沉稳地回应道: “晚安。” “啊,先生,还有最后一句……” “什么事?” “我太喜欢先生了。” 来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道了一遍“晚安”,挂断了电话。 不过,杏子女士深夜打来的异常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说不定在她身边发生了什么使她心神不安的事情,于是,她需要一个能够倾诉的对象,就选择了自己吧。 来栖这样猜想,但实际情况不得而知。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第二天,来栖让看护留意一下杏子女士的情况,回复说和平时没有两样。 但是,来栖还是不放心。第三天,听说杏子女士会参加美容讲座,他就在讲座开始之前去了会场。杏子女士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微笑着跟他打招呼。 由于周围还有那位差一点嫁给立木先生的江波玲香女士等十来位女性,所以来栖没有和她交谈,但她看上去精神很好。 这么说,那天夜里的电话只不过是她一时心血来潮了。也许一夜过后,心情就平静了,恢复了平常心吧。 她变得也太快了吧,来栖惊讶不已。 不过,再去追究也没多大意思。 为什么那天夜里和现在,她会判若两人呢?关于这个问题,即使去问她本人,恐怕也得不到确切答案的。她会敷衍地说:“哟,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说到底,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只是现在自己处于什么样状态,这样现实的问题吧。 对于年轻人来说最重要的也许是未来,但对于老年人来说,就是眼下能够健康快乐。每一天乃至每时每刻的积累即是人生。我们的工作,就是帮助这些入住者每天都能够开朗健康地生活。 “对这个讲座,冈本女士和江波女士都非常积极,非常有兴趣。” 美容讲座后,从讲师那儿听到她们二人的情况,来栖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不管有多少不懂的地方,只要还关心如何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她们二人就一定能够开朗而洒脱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