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温暖的巴士里看见站在前面的她时,突然意识到:啊,是小律。真记不清有多久没见了,她那意志坚定的眼神和乌黑亮丽的直发都丝毫没有变化。 她向游客们鞠躬,问候“早上好”,声音经由麦克风传出,显得更加宏亮。话音稳重,正是和我母亲这样的中老年人说话时所惯用的语调。 “非常感谢大家参加那贺交观光巴士旅游团!今天虽是阴天,但原本天气预报说是有雨的,这么看来,老天爷还是非常照顾咱们的。我相信在座诸位平时都积德行善,希望托您们的福,明天会是个大晴天!” 上周,我刚为六年级学生上过一堂课,讲到“您们”这种敬语用法其实并不正确。但乘客们却鼓起掌来,附和着“咱们都是做好事的人哟”。律子也高兴地回应“是呀”。 “我是导游近田。今明两天会一直陪伴大家。这位是司机冈本,请他和大家打个招呼吧。” 她转过身,将麦克风递到司机嘴边时,帽子上的缎带随之飘荡,长发伏在胸口的曲线上。司机用耿直而认真的声音问候。律子笑了。 “司机很腼腆,嘴又笨,总是只会说这么两句。但我们经常一起搭档,他的驾驶技术非常好哦。事故之类的啊,那是一次也没发生过。” 深蓝色的马甲和短裙,白色条纹薄衬衫配鹅黄色领带。戴的帽子上也缠绕着相同颜色的缎带。 律子已经是个大人了啊。 孩童时代一起乘巴士去郊游的我们,如今已成为导游和老师。已经到这个年纪了啊。 禁不住妈妈的邀请,我还是陪她来参加了这个“伊势参拜巴士观光团”。不出所料,我是团里唯一的年轻人。律子正被大叔和大妈们围在中间,应着窗外的风景,适时地介绍着。 妈妈坐在我身旁靠窗的座位,早就拿出了准备的热茶和点心。她并没有注意到,面前这位巴士导游曾是女儿的同班同学。 她自称近田。这和我记得的姓氏不一样。由于戴着手套,也看不见是否有戒指。我的心底荡起一丝波澜,她,结婚了吧。 她曾多次转学。虽然如此,也一定没想过要离开这片土地吧。虽不知何时将与谁相遇,但还是成为了这个城市里某家公司的巴士导游。她没有去东京。我一直以为那是她离开她妈妈的机会。或者,结婚后,终于能离开了吧。 此时,她正微笑着将麦克风递给一位客人,看着她的身影,我在心里“啊”了一声,眯起了眼睛。 她该不会真的觉得遇到谁都无所谓吧。在众人面前保持大方规矩的站姿,看得出她从事这份工作已有很长时间了。虽没有成为孩提时憧憬的偶像,也没有离开这片土地,但对她来说,也不存在任何后悔和愧疚吧。最终,她还是扎根在这个小城了。 我突然想到,相对于这样的她,我究竟在这里做了些什么呢? 律子清脆明朗的声音响起,开始解说今天的行程。在名古屋下车,午餐为大家预约了一家吃鳗鱼饭的餐厅。之后出发上高速,直接开向伊势神宫。 听着她的声音,我的记忆倒转回孩童时代。但脑中却回想出我正要叫出“小律”时,她扭头看我的身影,我不禁缄口。 我们,确实已是大人了。 1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刚结束时,水上律子转到了这个班。 仁志野町共有四所小学。我们读的仁志野北小是规模最小的一所。南小较远,坐落在有车站和综合医院的镇中心,从北小到南小,骑自行车要花三十分钟以上。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班上的同学从入学到毕业都是同一拨人。 律子是从邻镇来的。很少有人往临近地区转学,而且不是新学期,是中途转学,这在北小是很少见的。 律子是个开朗、手巧的孩子。大家都叫她“小律”。她头发很长,发型总是很讲究,好像都是自己梳的。律子看到我每天都扎着马尾辫,就在课间休息时说“我来给你梳”,然后给我编了三个小辫子,我可开心了。 她学习不太好,但运动能力很强。此外,合唱时都会放开嗓门,非常卖力。 “我想当偶像呢。” 有天她告诉我。 “好想去录music station① 。” 优美子是律子关系最好的朋友。 因为是同桌,她们很快就成为好朋友了,好像两人的妈妈也经常在一起聊天。作业、美术、手工,还有讨论题,都会到彼此家里一起完成,据说有时还两家一起去看电影和购物。 优美子是个天使般的孩子。和谁都能聊得来,对他人的意见,她不反对也不赞成,总是笑眯眯的。大家也都认可这样的她。如果要问对她的印象,十个人里会有十个人回答“温柔”、“喜欢她”。总之是个很受欢迎的女生。她妈妈在家里教人家钢琴,优美子的钢琴也弹得很好。经常给律子的歌声伴奏。优美子身材娇小,手脚白皙纤细,像精灵一样。相比而言,律子则肤色黝黑,身高也在班里数一数二。尽管外表差别很大,但还是会让人觉得二人如同姐妹一般。 之前,优美子并没有特定的好友,如今却和律子成了死党。最初,有人羡慕律子,也有人说她的坏话。但经过一段时间后,律子当众讲起自己和弟弟的糗事,逗大家开心,这样一来,大家都觉得她“有趣”、“开朗”,她也渐渐融入到了班级里。 我和优美子本来家住得就近,所以和律子、优美子二人的关系都很好。虽然当时我是个孩子,但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即使心怀憧憬,希望成为偶像明星,嘴上也绝对不会说出来。她们两人在我的印象中都很引人注目,我也非常开心能成为三人中的一员,和她们一起玩。 “我弟弟说他喜欢美智留你呢!” 有生之年第一次被男生说“喜欢”,这个男生就是律子的弟弟。她弟弟比我们小两岁,名叫干也。虽说是被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新生告白,我还是心中小鹿乱跳,为掩饰害羞,“嘘”了一声,摇摇头。 “优美子才更可爱啊,为什么会喜欢我?” “因为觉得你很好,总陪他一起玩嘛。” 听说每当姐弟俩吵架,只要说句“我告诉美智留去”,干也一下子就老实了。若是逗他“你喜欢人家,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对吧?”,他会马上当真发火。 确实,每次到律子家玩,或者看到优美子和律子两个人在一起时,不知为什么,就有一种“难以加入”的感觉。每当感受到这种氛围,我就会去和干也玩。要么打电子游戏,要么到外面去抓小龙虾和蝌蚪。 我们所在的小镇,不管去哪儿,道路两旁都是稻田,到处弥漫着水和泥土的气味。只要撒下网,就能轻松捉到成群的小龙虾,蝌蚪的数量也多得不得了。蝌蚪身上滑溜溜的,捏到时手指的感触妙不可言。虽然也有许多孩子不敢摸,但我和干也都不介意。我父母不让养动物,律子家却不拘小节,不管是小龙虾还是蝌蚪,只要捞到,都可以饲养和观察一段时间。各种颜色的水桶和脸盆在他们家屋门前摆了一排。 “真是满载而归啊,这小龙虾要是真的龙虾就好了,看起来挺好吃的嘛。” 律子妈妈是全职主妇,总待在家里,每次都是她帮我们把水桶里的水加满。 上学路上就可以看到律子家的走廊,整个起居室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家夏天经常开着窗,窗帘也很少拉上,营造出一种开放的氛围。能看到律子妈妈在略显凌乱的房间中熨衣服,有时候光闻味道就知道她家周六中午吃的是秋刀鱼。 “啊。美智留,你回来啦。” 回家路上,律子妈妈有时会和我打招呼。她身材娇小,略显丰满。总是系着围裙,看不出化了妆。头发和女儿律子的不同,留的短发。 我妈妈是小学教师,不知是不是这个职业造就了她认真坚韧的性格。我还小的时候,妈妈对恋爱这个话题都是避而不谈的。而律子的妈妈却会说“一定有很多男生喜欢美智留吧,我们家干也的情敌可真不少哟”之类的话,让我满面通红。由于不习惯这样的调侃,我总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律子和优美子在一旁笑,笑声中没有一丝恶意,那笑声反倒救我脱离了窘境。因此,去律子家玩,以及干也表达的好感,都让我感觉心情舒畅。 律子妈妈似乎也在家里做零工。我第一次知道“零工”这个词就是在她家。她家的门口和客厅里堆着许多纸箱,里面装满了不知名的机械零件。嵌着绿线、金线的金属片密密实实地摆了一排。 我们玩的时候,会不时看到一旁的律子妈妈手中升起缕缕白烟。听到电烙铁发出“咻”的一声,将银色的块状物融化成液态,同时闻到散发出的气味,这时我们都会莫名激动,觉得“太厉害了”。要是我妈妈,肯定会说“危险”,不让我靠近,但律子的妈妈却说“试试看?”,并真的允许我们拿着试一试。 有热气和金属味道的律子家,和我家截然不同。 在北小,每年大家都要完成“毕业制作”。毕业时几个人一组,制作版画或绘本,作品会留校保存。这项工作是历届六年级学生都要完成的,也是我们所憧憬并期待的。 “毕业制作时,我们向小律的妈妈借电烙铁来做点什么吧。”优美子说,“我们三个人一组。” 虽然离毕业还很遥远,但她们邀请我加入了,这让我安心下来,高兴地点头。毕业制作是学校活动的重头戏之一,会受到全校瞩目。往年,在毕业制作中落单的,不是性格古怪就是没有朋友的,总之处境都十分悲惨。 “嗯!在我家做!” 律子露齿一笑。 2 小学四年级时,有段时间我一直没去律子家玩。 她妈妈好像也不在家,放学路上看到走廊上的窗子关着,白天也拉着窗帘。我虽好奇,却也没有细问。那段时间我们和律子、干也一起玩耍的场所,基本上是在附近的公园或神社里,要不就是我和优美子家。 然后,球类比赛的练习开始了。 我们所在的区县,小学四年级以上的学生每学年都要参加与附近学校的对抗赛。女生的项目是迷你篮球,男生则是足球。 “小律,你篮球打得那么好,真羡慕你啊。”听到不善运动的我这么说,律子不知为何闷闷不乐起来。 “我啊,讨厌球类比赛。”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 不擅长体育的孩子临阵装病,这不稀奇。但律子缺席就让人意外了。最终,比赛时她还是缺席了,说是得了感冒。 在学校,优美子和我都绝口不提律子曾经说漏嘴的那句“讨厌”,要是让人误以为律子偷懒就坏了。部分是出于自发性的保护同伴意识,但比起这个,我更怕被她们说成告密者,被看不起。 那之后不久,律子家走廊上的窗子打开了。像以前一样,可以在上学路上清楚地看到她家了。好久没去她家,这次去竟看到客厅的榻榻米上睡着一个小婴儿。 他睡得正香甜,小而无助,又干净纯粹,和律子家的氛围格格不入。 “是小律家的孩子吗?” “不是啊。”律子妈妈从里间走出来,对我们说,“亲戚家的孩子,表兄弟那种。” “哦。” 她让我和优美子摸婴儿的小手,还让我们抱。那次之后,每次去她们家玩时都能看到这个小宝宝。有时是律子的妈妈背着,有时是律子和弟弟熟练地哄着。也有其他去她家玩的同学,听到的说法都是——“是别人家的孩子”。 “小律家在帮别人带孩子呢。” 在自家饭桌上提起这件事时,妈妈略显疑惑地问:“不是小律的弟弟吗?我之前在超市遇到律子妈妈时听她说起过啊。” 我沉默了,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着“不可能吧”。但除我之外,还有几个孩子从父母口中听到了相同的话。 “是你弟弟吗?” 有几个去找律子确认,她有些犹豫地点头承认了。 “妈妈觉得丢人,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那时,我们才刚开始接受性教育。 听到别人说“丢人”这个词,我突然变得窘迫起来。 之前我一直认为大人绝不会撒谎,而且怎么能只对小孩子撒谎,对大人却坦然承认呢。这令我感到不快。 律子家,果然与我家不同。 3 “律子她妈妈是个小偷。” 人们在背后悄悄议论,闲话从律子家附近开始,四处蔓延。 这时我们已经是五年级的学生了。 习惯了窃窃私语,说悄悄话,认为“秘密”是一定要分享的,像个不成文的规定。可能也因为一个年级只有这一个班吧。连父母离婚、班里的谁和谁接吻了这种事,最终都会传到众人耳中。感觉不说就忍不住。 被树里叫到阳台,从她口中听到“小偷”这个词时,我惊呆了。 脑中想象出的,是漫画《海螺小姐》中出现的,背着旋涡图案包袱的蒙面男。还有和爸爸看电视时,影片里出现的穿着帅气黑制服的银行抢劫团伙。只能联想到这类人物。“小偷”这个词离我如此遥远,我不由得心想“开什么玩笑”。 “小偷?” 树里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你果然还不知道。附近都传开了,之前我就觉得,因为优美子和你家住得远,恐怕你还不知道呢。我认为还是让你也知道比较好,才来告诉你。” 树里身边的人似乎都知道这件事了。 我们学校所在的区域既不繁华也不偏僻,农田和居民区泾渭分明。房屋背向农田,在并不宽阔的居民区中自占一方。许多人家没有围墙和院门,庭院之间的界线也暧昧不清,大家却能互不干涉地生活。 “听说律子她妈妈去附近人家偷东西了。还进了咱们班美贵和翔太家呢。” “偷东西?是偷钱吗?” “这还用说?美贵家放在电视柜抽屉里的两千日元就被偷了。” 两千日元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数目了。美贵和翔太家我都去过,知道屋里的摆设。包括电视下面的抽屉,我都知道是什么样子。当脑中浮现律子妈妈站在各家客厅的身影时,我心中十分别扭。 “大人们去年就在议论这件事了。真矢说,他妈妈说和小律玩可以,但别让她到家里来。不能让她单独待在屋里。” “是小律妈妈偷东西,又不是小律呀。” “要是去踩点的怎么办?” 心中又充满了刚才那种别扭的感觉。 踩点。 虽然知道这只不过是树里的随意猜想,但我眼前却浮现出总在一起玩的律子趁我不在时偷看家里抽屉和置物架的情景。她那没有表情的脸,在我脑中被如此鲜明地描画出来,连我自己都感到困惑。 树里所说的小偷事件是这样的。 附近的住户,即使外出也不会锁门。农家民风淳朴,更不会多心。农地和稻田大都离自家房屋不远,大家出门干活时都觉得这么近不会出事,律子妈妈正是瞅准了这个空当儿,潜入了别人家。 偷的是现金和存折。现金的话,多的时候有几万日元,但大抵都是几千日元的数额。并没有翻箱倒柜,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只有所见范围内的置物架和信箱被翻找过。虽说存折被偷走了,但据树里所知,存折里的钱并未被取走。 “怎么知道这钱是小律妈妈偷的呢?” “被人看到过好几次呢。”树里回答,“正偷东西时,那家的人回来了。住在小律家隔壁的大叔生气地让她别再来了,但她收不了手。” “啊?” 我不禁提高了音调。树里似乎对我惊讶的表情十分满意,接着说:“美贵家也是呢。 “美贵妈妈发现后,直接把那两千日元给她了,还让她别再来了。被人看见时她会道歉反省,没被当场抓住就失口否认。附近有人看到她从别人家出来,但没当场抓到现行,于是她就是不承认。为此大家都很苦恼。质问她后,有时存折会被送还到信箱里。” 树里故作成熟地使用“现行”这个词,但由于对这个词很陌生,反倒显得发音幼稚。厌恶感从我心中油然而生。 与这狭窄的阳台只有一墙之隔的律子,应该还在做开餐前的准备。她和我同组。真不知回到座位后,我该用什么表情和她共进午餐。 我看着树里。听到传闻的孩子们的父母,是以怎样的心情与律子及其家人相处的呢?五月运动会时,我还见他们并排坐着,若无其事地谈笑。 “没报警吗?” “谁都不会去揭发。乡里乡亲的,若是闹大了真被抓走,也觉得怪可怜的。” 树里站直了身子,随即摇头否定。听得出来,“乡里乡亲”这个词也是从大人那儿现学现卖的。 “听说小律她们家啊,她妈妈,以前也干过这种事呢。”树里又自顾自地低声说。 “小律在以前的学校时,她妈妈就偷东西。大家议论纷纷,据说都传到警察那儿了。好像她每年都要搬一次家呢。去年的球类比赛,小律不是请假了吗?” “哦,嗯。” 我心里一惊,点了点头。 “估计就是因为不想见到之前学校里的同学。好像换了好多所学校呢。” “⋯⋯不知优美子听说没啊⋯⋯” 我说出朋友的名字,像是要寻求纯净的空气。 树里的话、想象中的律子妈妈,都让我呼吸困难,感觉要窒息了。 “不知道,今天我告诉了小美你,同样希望我们之中有人能告诉优美子。” “告诉她时,能让我也在场吗?” “无所谓啊。” 很想和优美子说话。我发现身边的同龄人中,只有她不借用大人的话,完全用自己的语句表达。 也许是因为大家都喜欢优美子,才想去找律子的缺点。也许是希望律子远离优美子。我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嫉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针锋一般瞄准了律子。 进入别人家时是怎样的心情呢?附近的笹山家住的是父辈留下的老房子,去年重新翻修。为了给今后自家改建做参考,妈妈曾带我去他家看过,客厅、浴室、厨房,穿过高中男生的书房时,那家的阿姨边道歉说“小友,不好意思哦”,边客气地给我介绍:“这个架子很方便。”那个男生似乎有些窘迫,书摊在桌面上,一直没有抬起视线。据说其他邻居也常过来参观。房间里收拾得十分整洁,还用了吸尘器。妈妈点头称赞“真不错呀”,我则站在一旁,下意识地不去看那个男生的方向,恨不得马上回家。 “对了,小律爸爸在风月旅店工作,是铺床单的勤杂工。” 树里还嫌不够似的,又追加了一句。我只是“嗯”了一声。 回到教室,律子正在座位上看书。她面无表情,视线直直地落在打开的书页上。我感到心跳加速。她一直没有抬头看坐在前排的我,低着头,口中不时小声念些什么,好像正在看其中的某个章节。 我不由得移开了视线,心想“她知道了”。平时,午饭前的这段时间律子从不看书,更不会这样嘀嘀咕咕地念出声。 我默默地走到配餐台前,排队取自己的午饭。已经没什么人排队了,还没取饭的似乎只剩我和树里了。 律子至今为止一直在转学。 每当传闻四起,她就会转学。如今传闻已经开始在我们学校蔓延,律子也将从这里消失,不能和我们一同毕业了吗?之前明明和律子约好,要借她妈妈的电烙铁做毕业制作呢。 眼前又浮现出律子妈妈的脸。那个用不攻自破的笨拙谎言隐瞒孩子身世的大人。既然知道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戳穿,在短时间内欺瞒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不知道从美贵家偷的那两千日元能做什么,她真的那么缺钱吗? 就像个孩子。 我想起律子家门前稻田里的泥巴。想起稀烂松软的泥巴里都是小龙虾,它们互相碰撞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虾螯和甲壳散发着土腥味,我似乎还听到了青蛙“呱呱”的叫声,不由得一阵反胃。这顿饭我几乎没怎么吃。 4 第二天放学,律子离开后,树里和几个女生让我和优美子在教室里等一下再走。我脊背僵硬,心想,来了。 她们说时,我一直坐在优美子身边。心里甚至想,万一发生什么事,就拉着她的手一起逃走。那时我们三个人最要好,这让我有种责任感。 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优美子听完这些话后没有任何动摇,只说了句“我都知道”。 兴奋劲儿一扫而空,大家都发出“诶”的声音,看着她。 那张漂亮的脸上,小小的嘴唇稍稍嘟起,优美子点了一下头。 “我都知道啊,小律妈妈的事情。刚和小律成为好朋友时,我家也发生了那件事,我妈妈和律子妈妈谈过了。妈妈劝她别再做这种事了。” 一阵沉默。 从昨天起,我听到了许多令我吃惊的事,但现在这件是最让我诧异的。优美子缓缓移动视线,接着说:“之前就知道了。” 说完这些,她“腾”地站起来,看了我一眼。接触到她目光的一瞬间,我为坐在这里的自己感到惭愧至极。于是也学她的样子,慌忙起身,快步追向已背好书包往外走的优美子。树里等人一片哑然,谁也没有追上来。 穿过走廊,走出校门。直到走上了田间小路,优美子都没有开口。不久后,优美子终于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并朝我露出笑容,我放心了。 “对不起,之前一直没对你说。虽然很想告诉你。” “没关系。” 优美子之前就知道了。这对我来说是个打击,要说不介意,那是假话。但事到如今,我更敬佩她了。这件事被人议论之前她就知道了,却没有到处声张。如今她还是律子的好朋友,和她妈妈也能安然相处。 “妈妈对我说,可以和小律做朋友。” 优美子的妈妈是钢琴老师,身上有种与她的职业十分相符的优雅气质。她的学生里还有高中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她说话总是非常豪爽,让人觉得干练且帅气。印象中,和我妈妈这样的主妇们相比,优美子的妈妈要年轻、时尚得多。 “去我家吗?”优美子问。 我“嗯”了一声,点点头。 前面就是律子家了。我下意识地在心中祈祷,走廊上的窗子千万别是开着的。并下定决心,从明天起,要像往常一样三个人一起回家。今天抛弃律子,和优美子两人回家,让我十分内疚。 我们尽量不发出声音,低头从她家门前走过。或许律子也想躲着我们,所以藏起来了吧。我没看见走廊上的窗子是不是开着,连平时常从屋里传出的律子弟弟的说话声,今天都没听到。 几乎全班同学上下学时都要经过这条路。大家在路上谈论的内容,屋里肯定能听见——树里她们每天放学都会经过这里。 刚进优美子家,她妈妈就为我们端来了冰镇橙汁。母女俩好像说了些话,过了一会儿才从厨房出来。我一直把手放在膝盖上,坐在凉爽的琴房里等她。 这个时间正好没有钢琴课。优美子妈妈让我们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斜对面的琴椅上。缓缓开口问我:“小美,来月经了吗?” “还没。” 我吓了一跳,摇摇头。听说班上早熟的同学已经来月经了,但朋友间当面聊天时都不会提这个话题。优美子的妈妈点点头,轻声说了句“这样啊”。我突然想到,身旁一语不发吸着橙汁的优美子,她已经来月经了吗?虽然身体比我还要瘦小——而律子个子高,胸部也很大。 “我觉的小律她们家啊,不是因为缺钱才做那种事的。” 她突然转换话题,让我心里一惊,心脏怦怦直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大人谈及律子家的问题。 “女人啊,有时会觉得情绪一下子陷入低谷。如果小美也来了月经,也许就会了解这种感觉。有时情绪会无法控制,连本人都无能为力。我觉得小律的妈妈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那时,我并没能马上完全理解优美子妈妈的话。但这不明白的部分,我也一并记住了。之后,我反复回忆过那时那刻的情景,每次回忆,都会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分不清这段经历是不是真实发生过。这份记忆就像一场梦,被我收藏在心中。 那天,我很羡慕默默坐在母亲身边的优美子。 我从未听自己的母亲说过这些话。 班里同学父母的反应虽然各不相同,但似乎没有人出头把事情闹大。在这个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的小学校里,律子弟弟班上肯定也在发生相同的事情。似乎会成为PTA① 的问题,当然也会传到老师耳中。 不知他们会当成多么严重的事件来讨论。那些人是如何劝说律子妈妈本人的,也有许多传言,都真假难辨。我没听说她被警察抓走,律子的家人依然会在公开课和运动会上露面,与其他父母亲切地交谈。每个人都尽量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大人。 在我们孩子之间,关于律子的非议不久后也停止了。虽然还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但那些声音都沉到了地下,没人再公然议论了。连给我传话的树里等人,和律子的关系也开始有所好转。虽不知她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但这么做的理由有两点。 一个是,对这个话题失去兴趣了。 另一个理由,毫无疑问要归功于优美子的力量。班里学钢琴的孩子大部分都去优美子妈妈的钢琴班,大家都会避免和优美子发生冲突。最重要的是,她那毅然不变的态度,扑灭了凌霸的气焰。 5 直到六年级的夏天,律子也没有转学的迹象。据说在别的学校时,大约每隔一年她们就会搬一次家。但自从她三年级转学到我们北小后,就一直在这里了。 到了第二学期,终于要着手准备毕业制作了。暑假作业是放假期间同学自愿组成小组,商量毕业制作的内容。律子妈妈已经不做零工了,之前说的使用电烙铁的计划泡汤了。我和优美子、律子三人决定,在模造纸上画一幅很大的画。 暑假里的一天,我和妈妈去了县政府所在的繁华街区,看电影,吃晚饭和购物,临近傍晚才回家。 在车库下车后,我单手拎着购物袋——里面装着妈妈给我买的新衣服——向玄关走去。妈妈在后面锁车。 我注意到玄关的拉门没关严,透过微开的窄缝看,里面是漆黑的一片。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妈妈是不是忘关门了?临出门时,爷爷的小货车还在,现在却没看到。一定是去田里了。没人在家。 我推开拉门,拉门“咔拉拉拉”地滑开。 走廊尽头有个圆润厚实的背影。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恐使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黄色围裙,短发,丰满而有肉感的颈背。听到我推门发出的动静,律子妈妈回过头来。 见过那么多次,本该和平时一样的律子妈妈,此时脸部微微抽搐着,像是换了个人,十分陌生。这是家里。是我家,不是律子家。律子妈妈在我家里,这太奇怪了。 当我终于缓过神来,就要叫出声时,妈妈从身后跑了过来。掷地有声的声音像是要让我振作起来。 “美智留!快关门! 我吃惊地回过头。飞奔而来的妈妈正看着律子妈妈,对方也正视着我妈妈的脸。我听到声音后再也无法动弹,妈妈赶在我前面关上门——为了不让外人看到这一切。 律子妈妈脸色苍白,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手里攥着几张万元和千元的纸钞。眼睛直愣愣地睁着,像是忘了眨眼。眼角微微抽动,嘴唇抿得紧紧的,全身微微颤抖。 “美智留。” 妈妈蹲下身,直视我的眼睛说:“去二层,回你的房间里。”我没有点头。 我明白了。妈妈一定也知道些什么,她没告诉我,也没去和别人议论,但她一直知道。 “上楼去。” 律子妈妈愣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哀乐。膝盖以下像被定住了一般,就那么直直地摔在了走廊上。我终于听了妈妈的话,从这里逃走了。我咬着嘴唇想,怎么办?我看到了。怎么办?小律,怎么办? 上了二楼,我也不想进房间,一直从楼梯上向下偷看。大人们的声音传来,却像耳语般,我只知道她们在说话,内容却完全听不清楚。 律子妈妈说话的声音更小,更微弱,而且字数很少。基本都是我妈妈在说话。平时那么健谈的律子妈妈如此少言寡语,真的吓到我了。 尽是我不明白的事。 律子妈妈与平时在家说话时简直判若两人。为什么我突然没法和她说话,觉得她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呢?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不久后,我听到有人从玄关出去,于是慌忙跑到楼梯那里,从窗子往外张望。律子妈妈骑着女士自行车,依然系着围裙,什么也没带,缓慢地蹬着车。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律子妈妈是要骑自行车去买东西吧。 附近只有一家超市。我听说律子妈妈没有驾照,平时只能这样去买东西。有很多熟人会去那里,我妈妈也常去。会打照面。那碰见时双方又是什么表情呢?连超市收银员都是熟人——住在附近的内田在那里打工。内田家的孩子和干也同班,应该也知道“小偷”的事。她是以何种心态接过律子妈妈的钱的呢? 装作若无其事。 镇上的大人,全都装作若无其事。 我下楼,一进客厅就看见皱巴巴的纸币放在桌上。妈妈在桌前坐着,一脸疲惫。看到我进来,她站起身,脸上浮现一丝苦笑。看见摊在桌上的钱,她马上把它们掖进了衣兜。 听说贵美妈妈碰上这件事时,给了律子妈妈两千日元。但我家没这么做。 “妈妈,我听人说律子她妈妈是小偷。” 之前觉得不该背叛律子,所以一直没说。但事到如今,我觉得是因为自己没说才导致这件事发生的,所以无论如何都想告诉妈妈。妈妈却像某一时刻的优美子那样,回答道“我知道啊”。 “律子转学之前就有这样的传言。但律子和她妈妈的事没关系,你能明白吧,美智留?” “可以把律子当好朋友吗?”我咬着嘴唇,终于问出口。 她真的是小偷。虽然一直都在听人说,但亲眼所见对我的打击还是超乎想象。我终于发觉自己对这些事真的是一无所知。被盗人家的孩子都能平静地来学校上学,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怎么能若无其事地和律子,以及和她妈妈说话呢? 妈妈是不是应该报警呢?可这么一来,律子就待不下去了。又要转学,律子妈妈也许会被警察抓到监狱里——她家还有个小婴儿需要人照顾呢。怎么做才对?谁也无法告诉我正确答案。但至少现在这样是不对的。 妈妈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一遍。 “我可以把律子当好朋友吗?今后可以请她来家里吗?” 妈妈点点头说:“可以啊。” 没有笑容。我明白,这是妈妈经过再三思考后给出的回答。 “要和小律,永远做朋友。” 第二天,律子来我家找我,干也也一起来了。 我不想出门,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门铃响了。夏天,爷爷每天都会去田里,妈妈也只有昨天才休息。那次假日外出的美好,都被傍晚发生的事件破坏了。 见我没应声,门外的两人调整呼吸,小声说句“预备——齐”之后,齐声喊道:“美智留——” 我不知是否该出去。我不想见他们,想把被子蒙在头上无视这声音,但终于还是改变了想法。律子肯定也不想见到我吧,但她还是来了。 我起身缓慢地走下楼梯。两人都站在门口,像在罚站,摆出立正的姿势等我。 一开门,干也看到我,脸上显出放心了的表情。律子却表情僵硬,面色通红,脸颊和额头的肌肉都紧绷绷的。两人的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 蝉声高鸣。 “非常抱歉。”律子鞠躬向我道歉。 腰弯下接近九十度,形成一个漂亮的直角。大滴的泪珠从她脸上划下,斑斑点点落在门前干燥得尘土飞扬的黄色土地上。 干也不安地交替看着姐姐和我。 律子如此正式的道歉方式让我倍感压力。不是“不好意思”和“对不起啊”,而是“非常抱歉”,这是大人道歉时才会说的话。 见我没反应,干也“哇”地一声哭出来了。我深深吸了口气,问律子:“⋯⋯你经常这么向别人道歉吗?” “不是的。只是因为这次是小美你。” 律子依然低着头,保持弯腰的姿势,肩膀开始微微抽动。泪水,混合说话时流出的唾液和鼻涕,把门前的地面弄花了。 “对不起,美智留。” 干也一直放声大哭。 律子狠狠咬着牙,尽量控制着,不让自己大哭出声。 如果律子也像干也那么小就好了。如果我也是个不谙世事、想哭就哭的小孩子就好了。可是我流不出眼泪。 我和律子都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要是能变成大人或是小孩就轻松了。 “算了。”我低声说。 我累了。 律子抬起头说出“对不起”三个字,哭出声来。 之前我们已经约好,下周和优美子一起去买毕业制作用的颜料。 我大概也会把这件事当作没发生过。大人们之前的表现,我已经能够理解一些了。 6 卖颜料的商店位于车站前面的南小地区。 骑自行车上下坡,花了三十分钟总算到了这家专卖文具的大型书店。到的时候我们都大汗淋漓,因此书店里的凉爽让人非常欣慰。我们叽叽喳喳地走进书店,一瞬间,店员纷纷冲着喧哗声投来不以为然的目光。头一次没有大人的陪伴来这么远的店,我们心中还是有些紧张。但今天父母给了钱,这些钱足够买在学校用的文具。手里攥着钱,我们心里底气十足。 “除了颜料,我们再买点别的东西吧。”优美子说。 漫画书、杂志,还有可爱的信封、信纸和自动铅笔,这里应有尽有。最重要的是,不用顾忌大人的看管,今天这里是我们小孩子的天地。我们兴高采烈地在店内自由走动,流连于每个喜欢的地方。 我随手翻了翻可以站着白看的杂志,又想去看卡通人物造型的自动铅笔和垫板,便望向其他货架。 那里只有律子一人孤零零的背影。优美子没在旁边。 律子的背影。 她平时高挺的脊背如今却像驼背老人一样弯曲着,就像之前拉开家门时看到的律子妈妈的脊背。明明没有黄色围裙背带,两个人的身影却重合在了一起。 我无法移开视线。 不行。 脚动不了。 律子的手悄悄往自己短裙的方向移动。若无其事地,手臂看似不经意地滑下来。看得出,她想尽量让动作显得自然,但手指却僵硬地弯曲着。 “⋯⋯小律。” 声音一出口,律子一下子回过头来。与此同时,一块小小的、星星形状的橡皮从她蜷缩的指间掉落下来。律子看清了我的脸,焦急地盯着滚落在地上的橡皮,眼睛就那么睁着。她像被施了定身术,而视线飘忽不定,像是在寻找优美子。 看到她的目光,我明白了。不是我的错觉。掉落的小橡皮,无论怎么看都不算昂贵,不会超出我们的预算。 律子和她妈妈不同。 我从没听说她是小偷。我走过去,捡起橡皮,对心神不宁,甚至令人心生怜悯的律子说:“估计优美子在那边看书呢。” 我不知道,语言是否能算一种安慰。律子的脸比上次到我家道歉时还要红。表情从她脸上消失了。 我觉得,该为这件事画上句号了。 “别做这种事了。” 我把手中的橡皮递过去,律子的视线转向别处,既不看我的脸,也不看橡皮。橡皮没有污损,有塑料包装,还能继续卖。但这已经是律子的东西了,不能放回到货架上了。 “要付钱啊。” 我无法再置若罔闻了,也不想这样。如果今天看到这一幕的不是我,而是成熟善良、天使一般的优美子,她会怎么做?无论是优美子的妈妈,还是我妈妈—— 律子仍旧呆立在那里,我把橡皮塞进她的手心。 心乱如麻,仅有一点非常明确,就是觉得无法原谅。 我找到优美子,跟她说要先回去。她很惊讶。不知律子要如何掩饰过去,但我什么都不想说。我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瓜葛了。 不知是怎么到家的,去的时候费了好大力气,回来竟转眼便到了。 骑车迎着风,虽有悲伤痛苦,心中却也轻松。只记得自己面朝前方的太阳,手搭凉棚,大声叫着冲下坡的那一瞬间。 直到毕业,我和律子都没再多说话。虽不是绝交,但确实疏远了,也再没和优美子三人一起玩过。律子和干也也没来过我家。毕业制作时,我加入了树里的小组。律子和优美子的毕业作品是版画,那天一起去书店买的模造纸和颜料都没用上。 律子和我们一起毕业了。直到最后,她也是仁志野北小的学生。 我以为她会一起读公立初中,但最终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她和弟弟一起搬到其他校区了。听说初中时,她还是每年都会搬家和转学。 无法移交给警察的小偷。 只有居住在仁志野镇的那段时间,她们家的事没有被大肆声张,该如何看待这相对而言安然渡过的三年呢?我无法妄加评论,只能说,那件事曾经发生过。 7 高中时,班里有个女生初中曾和律子同校。她说和律子一直关系很好,时常见面。 律子没有进学区内的学校,而是去了其他镇的某商业高中。由于要备考,放学后我留校自习。回家路上经常看到她在快餐店前和男孩子们打闹嬉戏,看校服才知道她就读的学校。 “律子是要去东京吗?” 同学回答:“她好像经常去东京玩,据说还上了杂志的街拍呢。可能要去东京的短大或专门学校呢。人长得漂亮就是好啊。” 在她的描述中,律子依然是长发,打扮得很漂亮,喜欢唱歌。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现在的律子了。“小偷”这个词,在我们的谈话中一次也未出现。 那天在校门旁看到律子,我愣住了。 她好像在等人,正拿着一面镶水钻的镜子左照右照,拨弄着刘海,黑色发亮的头发比记忆中的更长了。她的校服和其他人的不同,引人侧目,却毫不拘谨。 小律,我差点儿忍不住叫出声。 但那时,似乎是自己抛弃她的那段记忆苏醒了,让我收回了即将迈出的脚步。心中五味杂陈,她等的朋友估计就是我同学吧。如果律子知道她现在的朋友认识我,心里肯定不好受。 我心想,回学校吧,刚要转身时,律子从镜子前抬起了头,我们的视线相会了。 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两人同时发出“啊”的一声。虽然这时也可以转身,但我还是回过神来,冲她开口:“小律。” 我以为律子会难堪地低下头,或客气地行礼。但都没有。 她的大眼睛微微闪烁。“你是?”她困惑地笑着,暧昧,甚至有点不好意思。 “等一下哈。” 她的视线移向空中。数秒。 我发现她是没想起我的名字,正歪着头费力地想。嘴唇好像涂了唇膏,闪着淡红色的光。 “你是优美子的朋友,对吧?”她终于说。 这么说,她和优美子还有联络。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心里有种不上不下的感觉,点头低声回答“嗯”。嘴唇干燥。 律子又加了一句:“那时你和树里她们也很要好吧,真让人怀念。” 说话间,我同学来了,对律子轻声说了声“久等啦”。 “你可真慢啊。”律子脸上放光地应道。离开时她和我告别说“再见”,但到最后也没叫出我的名字。 和朋友说话的律子渐行渐远,从背影看,感觉不到之前的那种紧张了。我想起小学四年级那年,她请假缺席了球类比赛,那时的她像是想不开,肩膀总是绷着劲儿。 本想对渐渐远去的她再说些话的,但我又意识到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紧紧咬住嘴唇想,我确实不再是她的朋友了。即便曾经她像大人那样对我说“非常抱歉”,即便她曾在我面前潸然泪下。 又是夏天。律子家如今已成为一片空地,但门前那片泥土田地的味道仍不时飘荡在鼻间,然后又淡去。
没有钥匙的梦——仁智野町的盗贼
书名: 没有钥匙的梦
作者: [日] 辻村深月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鍵のない夢を見る
译者: [美] 郑晓蕾
出版年: 2014-12
页数: 224
定价: 26.00
装帧: 平装
丛书: 午夜文库·日系佳作:辻村深月作品
ISBN: 9787513316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