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节之夜 我和他不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但也不属于那种在社交场上不得不交换名片的素昧平生的外人。我们从学识、生活阅历、职业上虽然都没有多少相同之处,但偶尔在一起时还是能平心静气地谈些私密的话题。 也就是说,我们俩都是新时代里只看到自身利益的人,同时也是活得不如意而且又性格脆弱的厌世之人。所有那些朋友之间的义务和情谊,对我们来说不过都是无法做到虚妄之言。如果我们中有一个万一在异乡病倒或者饿死,另一方也绝不会作出一点牺牲,分出一口食物,或脱下身上衣服来作出牺牲帮助对方,因此我们之间既没有虚伪的恭维,也没有什么客套,有时在大路上见到也不会脱帽互相打个招呼。但有时见了面又会像很久不见的恋人一样握住对方的手问:“怎么样?从那以后……” 我们都很懒,就连换旅馆也懒得通知对方,也因此经常不知对方是否仍身在里昂,还是去了巴黎,甚至已经回到日本……然而我们总会意外地在剧院的走廊里,或咖啡店内偶遇,会两小时、三小时、甚至半天、一整天不知厌倦地交谈,然后分手时也不说一声再见,就各自消失在街的尽头。 那一年的十二月七日,在里昂市东南部的索恩河边上的富尔维耶尔山上的圣母院中举办祭典。这祭典缘于十六世纪欧洲一带瘟疫流行,只有里昂市民在圣母玛丽亚的庇护下逃过了这一劫。以后每年的这一天,全市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点灯纪念。 这一夜,数日连绵细雨的天气不可思议地结束了,从黄昏开始就已经放晴。这是冬天少有的无风的暖和天气。从林立着商店、银行和百货店的整条共和国大街,到不知名的小路上,家家户户的窗口和露台上都点上了灯。电灯和瓦斯灯星星点点地倒映在索恩河和罗纳河两条大河里,显现出都市难以言状的繁华。 我随着人群走到雨水未干的大道上,走过塑着路易十四骑马像的白莱果广场,看到山上的圣母院里用灯光写着“DIEU PROT?GE LA FRANCE” (上帝保佑法兰西),在山下的圣让首席大教堂也亮着“MERCI SAINTE VIERGE”(圣母慈悲)的字样,照亮了雨后天空中飘浮的云彩。在小路边的池塘边,落了叶的树丛前有一家灯火通明的“金粉楼”的餐厅。在餐厅前,我遇到了同样随着人群向前走的“他”。 “喂!怎么啦?我们总是在这种有趣的场合碰面呀!” 最先打招呼的是他。 “你怎么还在里昂?” 我稍微有些吃惊。一个月前,我在万圣节的时候碰到过他。他说有法国人告诉他,没有比蔚蓝海岸更加风景优美、气候怡人的地方了。于是,他决定去南边的地中海旅行。 “旅行怎么样?取消了吗?” “和取消也差不多。在途中遇到一些事,破坏了原计划。明年存了钱和假期再去吧!在这之前也只能蛰居于里昂的冬雾中了!” “怎么了呀?是被偷了钱包吗?” “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你不太……我也一样不会夸夸其谈,但是也过太在意了!” “喂!你可别一见我就攻击我。虽说我很大意,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别人偷的。” “哈哈哈。” “哈哈哈。”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 接着我们一起走进金粉楼,在餐桌边坐下。这里不愧被喻为“金粉楼”,它的屋顶和大柱都在象牙色的涂料上点缀了金色。每天晚上,这里都很热闹。今晚更是人满为患了。戴着亮丽华美帽子的女人,早在白天就开始打扮,她企图让参加灯光节的年轻人为之魂不守舍。 室内异常闷热,同时也刺眼地明亮。要人命似的嘈杂中,浓烈香水味让人窒息,在这特有的热闹非凡的法兰西之夜中,他开始向我倾诉: ******************************************************************* 机会和奇遇这种东西可真是可怕的东西。我这次就被它害惨了。 我从踏上法国的第一天就开始十分小心。我比你对法兰西更加痴迷,街头和田野的风光自然不在话下,只要法国女人迎面走来,不用开口说话,我就开始魂不守舍了。,敢做任何傻得不可救药的任何事情。法国女人并不如海外的人想像的那么漂亮,但她们身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在无意中,在餐厅和公园聊天,散步,握着手,被她们依靠着、抚摸着……在不知不觉中就会被她们拖下水。总是在第二天痴痴呆呆地回到家中后,才会意识到自己上了当。但就算意识到,我也丝毫没有丝毫的悔悟或忿懑,反而盼望着能再一次上当--我真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够有多傻? 最初来法国时,我一点儿也无法克制自己。三天,我就把一个月的生活费全用光了。就是这样仍然还在想着如何才能继续寻欢作乐。实在想不出没办法,只能将母亲临别时赠我的珍珠戒指换了一夜的狂欢。 所以,事后我暗定决心:以后在法国,再也不碰女人。因为我再这样下去,我或许会因为某种因缘而一直沉迷下去,就可能再也无法回到日本了。于是,我决定远离女人,像读者人那样仅仅陶醉于法国的美丽山水。 那时决定去地中海观光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本想经马赛到圣拉斐尔、卡昂、尼斯、芒通、蒙特卡罗等地看看……我带上了足够的钱开始了意大利亚之旅。但是在汽车上,我遇到一位老人。他自称是曾马赛的老师。他说:要去普罗伦斯旅行的话,一定得到阿维尼翁古城和罗马人遗迹阿尔莱去看看。阿维尼翁,我在都德的日记等文学作品中读到过,所以急切地想去看看。这时正好乘务员好像报了站,好像正好说的是到了阿维尼翁。我就一时兴起地下了车。 出了火车站,在广场的树林之间,我借着灯光看到了正对面耸立着的城墙,是中世纪绘画经常可以看到的那种,有着狙击用的小窗和女儿墙。城墙那头好像是兵营,寂寥清澄的小号声像哭声一般响起,接着又消失了。 火车站前有一条把城墙分割开的笔直大道。大道上有旅馆接迎客人的马车。马车把我带到了不远处的旅馆。途中,两侧种植的法国梧桐行道树与闪着金色招牌的商店,使人感觉好像到了巴黎近郊近代风格的林荫道一样,但颇具历史感的城墙和寂寥的小号声,从一开始就深深铭刻在我心底深处,因此,我感觉自己被飞驰的马车从现在驶进了古远的未知时代,在薄伽丘写的《十日谈》小说里那浪漫的都市中徜徉。这种感觉无论如何都抹之不去。 我的心境既像是在怀旧,又有些感伤。这是我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但却好像有一种前世与人相约在此的感觉。我在宾馆里放下了行李后,连晚餐都没吃,就再次来到了街上,这种感觉就越来越浓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清楚……… 我顺着大道笔直走,来到一个广场。广场上有一望便知的地方市政厅,市政厅门前耸立着粗大的石柱,建筑的上方装饰着哥特式的钟楼。我在广场一角的咖啡店里吃过晚餐,时间还不到十一点,小镇的街上十分宁静。咖啡店有没有男伴的四、五个女人坐着聊天,隔壁的房间里传来打台球的声音。帐台里,年轻的老板娘独自读着一本封面有画的小说。街上除了来回晃荡的女人之外,没有什么人走动。商店都关上了门,但对我来说,没有平常旅人那种来到一无所知的异乡时的那种不安和恐怖,而是像以前在黄昏暮色中独自横卧于原野上时那样,沉醉于难以忘怀的幽静悲愁之美中。 快到十一月了,北方的里昂已经起雾。巴黎也正是阴雨时节。但在普罗伦斯古都的夜风比春天时节更加暖和,没有变色的梧桐树依然枝繁叶茂。天空湛蓝、星辰闪亮,这是在其它国家绝对看不到的南法之夜。 我在这罕见的夜里突发奇想,想这时去瞻仰十四世纪的古迹和传说中的罗马法王的宫殿。于是,就从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大道上寻觅通向向古城的大街。 出了广场,近代风格的大道突然被陈旧的意大利亚街所代替。这条曲直拐弯的弄堂窄得只能通行一辆马车。像隧道一样,两侧住家的厚重石壁架立于狭窄小路的左右两边,各处的露台上都装饰着盆栽的鲜花。家家户户都关着门窗,只有星空灿烂。在磨损得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走着,我的脚步声在弄堂的墙壁间反弹回响。 突然,在脚步回音消失的远处,流淌过来细细的吉他弹奏声。虽然是出自于同一种乐器,但这乐曲的音色和风格与在北国听到吉它音乐完全不同,是属于南方的音乐。翻涌着南方的艳丽、温暖、芳香和慵懒。 我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有着玫瑰色双颊、乌黑头发的肥胖女人。她薄薄内衣下,有让人失魂落魄的柔滑丰满,而又如火般滚烫的乳房。我循着音乐声,从一条弄堂走到了另一条弄堂,从一条小道走到了另一条小道,正在迷失了方向的时候,音乐声停了。我像突然从梦中清醒过来一样,迷茫地站在路上。发现眼前一幢小楼的二楼正亮着昏暗的灯光。 在古城街上,每家每户的窗口,无论有没有栏杆的,有没有百叶窗,都熄了灯,毫无声息地关着,但在这样的夜里,啊,只有那扇窗户还闪着微红的光。灯光映着鲜花图案的窗帘,另有一番风情……一扇被蜡烛照亮的窗户,是最深邃、最神秘、最丰富、最阴郁、最刺眼的。人们在阳光下所看到的东西永远不如隐在一块玻璃后面发生的事情更有趣、更逗引人。在这个黑洞洞的,或是光亮的窗洞里,生命在生长、梦想、受难……这不是多年前读到的波德莱尔的诗吗? 我不顾后果地想窥视窗内,甚至都想进入窗里,无论有多么危险,也没关系。没有比好奇心更加可怕的东西了。 令人惊喜的是那扇窗被打开了。在露台的栏杆处出现了一个穿着玫瑰色睡衣的女人,睡衣连胸部都没有完全遮住,我真想成为在窗下弹奏小夜曲的唐璜,未经思索就自我陶醉地向她送去了两个飞吻。女人像消失了一样躲到了窗帘后面。 我马上感到懊悔和难为情。那个女人一定是深夜无眠地待着恋人的到来。如果不是我这样冒失的话,也许在这个静谧艳丽的南国秋夜,我就能亲眼目睹到只有在意大利亚歌剧中才会发生的艳美非凡的幽会场面,这样像我们这种北方人绝对无缘一见的。那个年轻男人一定会像罗米欧那样,翻越那并不太高的露台栏杆吧!鲜花图案的窗帘上也一定会映着两人相拥而吻的影子。 但是正在我为自己做了愚蠢的事情而感到自责,垂头丧气地想离开那里的时候,窗下的大门静静地开了一条缝,从门缝向里看,见不到人影,只传出细柔的女声:“先生,请进吧!” 从未有过浮想联翩体验的人也许不会感到惊讶。因为这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在里昂、在巴黎、在伦敦,到处都有深更半夜等待着并不相识,从未谋面的男人前来的女人,她不过是这种女人,她不过是是那种只想品尝比恋人更多的甜蜜,却不愿负担妻子重大责任的那种女人。 但这一瞬间,在这个古城,在这个深夜,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美妙无比的,我就像远征埃及的凯撒大帝看到在沙漠中狮身人像前,披着星光熟睡的克丽奥佩托拉一样,心怀惶恐地走进屋去。于是,扑面而来的陈旧石屋的潮湿墙壁的霉味中,我嗅到了女人温暖的气息,,混合着化妆品的香味。那声音再次响起:“请进,先生。” 我觉得有只柔若无骨的香手,将我用力向里拉了一下,让我趔趄了一下。屋里很暗,我看不到她的脸,但女人穿着极为单薄的衣服,薄得就像帽子上罩着的面纱。我在顺着楼梯拾阶而上时,手无意中碰到女人的身体,感觉到她好像原本就什么也没有穿,心下十分惊异。 到了二楼,女人打开了一扇门,好像是要把我引进室内一样,又好像并非如此。我看到她全身无力、疲惫不堪地躺倒里间的一张睡床上。一只雪白的手臂从床沿上垂落下来,我所在的这边是摆着桌椅的客厅,比较宽敞,但由于整个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就是在床边小桌上的罩着红色花型灯罩的台灯,而且这灯光还被卧室的帷幔挡住了,所以我只能在幽黑的客室长椅上坐着,远远地迷迷糊糊地望着卧室里的陈设。 女人就把我独自留在长椅上,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我无所事事地呆望着帷帐里的影象。 像船一样大大的木床上,白床单被掀掉了。枕头被扔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方。怎么会这样零乱?我感到十分惊讶。睡床边上有一张椅子,椅子堆满了我们男人白天绝对看不到的东西。衬衣,衬裙、内衣、胸托、袜子……形态各异、色彩不同,有的卷成一团,有的横放着,有的悬挂着,脏乎乎静静地堆在那里。一双扣钮的高跟鞋,其中一只底朝天地被甩在睡床上,恰似一条被踩烂的鱼一样下一动不动地躺着,有点让人恶心。配有蝴蝶结的吊袜带被分别丢在很远的地上,像凋零的玫瑰花瓣。这里的一切都笼罩在那像梦境一般淡淡的红色台灯灯光中。 不知为什么,与整理得很干净的屋子相比,那些乱七八糟的空间反而更能让我感觉无限情趣,我无法从整齐规则的情景中获得到任何可以引起联想的灵感。 你是怎么想的?那些纯洁无瑕的处女对我来说毫无魅力,而那些为人妻,为人妾,为人情妇,甚至有比这更多人生阅历的女人,每个人都能让我产生妄想。那些具有淫乱不贞的坏名声的坏女人却不容易在我的记忆中消失,她们的容貌总像是带毒而又芳香浓郁的罂粟花,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幻之中。 比起无名作家的新作来,那些老作家的旧作品总是更让人爱不释手,挂着勋章的兵卒总是要比没有勋章的军官,更令人肃然起敬。经验是宝贵的阅历。阅历是筹划未来的唯一向导。在道路边和剧场走廊中,花枝招展走来的卖笑女人,并非她本身具有什么魅力,而是我们通自己的阅历的想象,使她具有一种强大的吸引人的力量,像磁铁一般牵拉着我们向前走去。我找不到适当的词语去形容这种力量--这样说吧。想像一下在黄昏的日本庭院里,突然从行廊下面慢慢地爬出了一只癞蛤蟆,没有任何书教育过我们看到癞蛤蟆必须去踩死他,但一看到它的样子,我们经常会毫不犹豫地想去踩它。看到野猫慢吞吞地在庭院中走过,我们就轻率地想追过去看个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呢?这就是奇特的外形所具的一种神秘,正因为上述理由,我就颇喜欢看到那些乱头发、皱衣服的女人。这一点,相信你也不难理解吧! 我像作梦一样离开了长椅子。但那女人看到我来到她身旁,还是一言不发,只是更加慵懒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她看上去好像魂灵已经不在身上一样,嘴无力地张开着,露出了珍珠一般洁白的牙齿和花瓣一般的舌尖。半阂的双眼,水汪汪地凝视着我。 我知道在法国没有比这个阶层的女人更可怕,更能掌控男人心的女人了。被人迷恋,被人爱慕,以及女人本身的孤寂和无助,已经对我们这种人一点儿诱惑力都没有。对那些自动靠近我们的女人,我们都怀着嫌恶、瞧不起的感情,但随着这种感情愈演愈烈,我们反倒被她们俘虏了。 没有比意外冒险的成功更让人开怀的事情了。第二天,我怀着异常满足的心情,得意洋洋地回到旅馆。午后,我去参观了著名的罗马法王的宫殿,准备在当天晚上就出发前往马赛。我在市政大楼前的广场边的咖啡店吃了饭。这是个小地方,大家喜欢去的地方也只有一、两处。没多久,我看到有人也进了这家餐厅。让我吃惊的是,居然是昨天我遇到的那个女人。但她身边有一个体格魁梧得像运动健将一样的脸色红润的年轻男人。 女人在和男人一起在屋角的一张桌子边坐下后,突然看到了我。好像对昨天的事情深感抱歉一样,她远远地向我行了注目礼后,就垂下了眼睛。很快,她举起手来拔下了帽子上的长针,把帽子取下后,又脱了毛线上衣。上衣里穿着点缀着蕾丝的半袖紧身衣,露出了雪白的胸部。她整了整皱巴巴的衣领,然后背对着男人:“请替我把纽扣系上,出来时太匆忙了!” 男人替她将纽扣系上后,我听到男人轻笑着说:“你,居然连紧身胸衣都没穿呀!” 于是,女人也笑了起来,轻轻地亲吻了男人一下。 我一边心中计算着乘车时间,一边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他们。女人将男人给她斟满了餐前葡萄酒一干而尽,马上她化了妆的脸上就浮上了绯色,娇艳异常。她头发怎么会这样不加修饰?我这样想。依旧是我早上在卧床上看到的乱发,插着的簪子好像马上要掉下来一样。服务员上了第一道正菜时,女人好像就已经喝多了,在男人粗粗的臂膀中仰着脸,轻声和男人说着话,时不时爆发出一声大笑,有时还像抽筋似地用手撑着腰压着肚子,痛苦地喘息着。 我也像入迷一样喝醉了。突然,那男人强壮的体格分外刺眼起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这是我第一次对男人健壮的体格产生这样的羡慕和妒忌。 男人突然站起来,沉默地走了出去。好像是去上厕所了。这时,女人撕了一张菜单,用铅笑写了几句话,揉成一团,精确地用指尖弹到我的桌上,捡起一看: “Je serai libre dans une heure.Viens chez moi. Mille baisers sur tout ton corps,Paulette. (一个小时后,我会有空。来我家吧!想千百度地亲吻你的身体--波雷特)” 女人向着那面映照着我身影的镜子,撅起嘴唇送了我一个吻。 男人回来了。这次女人从座位上走了出去。等她再回来时,便戴上了帽子,紧紧地依偎着男人,极为愉悦地笑着一起走了出去,一眼也没瞧我。 我一直想着那男人粗壮的手臂,竟然也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等我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去本应前往的火车站,而是计算着时间来到了女人的住处。 和昨天一样的灯光发着与昨天一样微红的光,照着与昨天一样的卧室,以及与昨天一样的女人身上。我突然有一种错觉,好象忽然又回到了昨天,心里十分惊讶。进一步靠近女人。女人像是从枕上抬起头来的力气都没有,她依然闭着眼睛,只是在唇角浮出了一如既往的微笑。胸口像波涛一般跌宕起伏。 “那男人回去了吗?” “是呀!但明天下午他还会来。” “他是干什么的?” “是一个赛马选手。” “好魁梧的体格呀!” “所以我说……”她顿了一顿,“对不起,你让我稍微地休息一会儿。” 我又像昨天那样坐在客厅的长椅上,望着女人慵懒疲倦躺卧的身影。 天亮后,那个男人健壮的臂膀总是在我面前晃动。我不知为什么有点不想离开。因为我知道一旦离去后,那个男人就会来到这儿。女人的话语在耳边不断地响起。我整整一天都没有离开女人那里,一直到又一天的早上。精神上的妒忌会把让人人失去理智,恨不得要把敌情杀掉,但仅限于对肉体的妒忌则会让自己无限的想像中,让自己在想象中被碾个粉碎。 第三天早上,我本来下决心就此断绝自己的痴心妄想,前往南方。但偏偏飘起了无声连绵的小雨,雨滴把露台上的盆栽鲜花都打湿了。那天早上,像五月初一般温暖,寂静的古城小街悄然无声。这安静并不使人寂寞,而是使所有的一切都有慵慵懒懒,一动也不想动。女人的身体,我的身体、还有房间里的东西:从椅子,从帷帐,从衣服……一切都有好像浸泡在浓油中一样潮湿。一种又湿又重的气味压迫着呼吸。使人不想有任何变化,只是盼望沉郁的身心赶快腐烂掉。这就是那天早上的心情。于是,我又在那里逗留了一天。第四天早上,我终于乘上了列车,但依然感觉心不在焉,依然感觉到心里充满了依恋。 远远眺望着阿尔卑斯山脉,在干燥的普罗旺斯的广漠平原的中央,罗纳河以湍急速度奔流着,好似撼动了两岸垂柳。急流中有被水冲倒的几世纪前残留下来的遗迹和不知名的古老沉寂的石墙,对岸的近处是微暗的褐色丘陵,古城的塔楼和瞭望台依旧高高地耸立在那里。列车行驶得比眼前的罗纳河的湍急河流更快,从车窗回首望去,那令人怀恋的亚维农城墙和罗马法王的宫殿遗迹的塔顶上放着的金色圣像,都匆匆地从视野中消失了。眼前连绵的葡萄园葱绿的藤叶已开始枯黄,果园里的桃、梨、橙、橄榄、杏子全都已采收,呈现出一片荒凉景色。 一度消失的罗纳河芦苇丛再次出现在眼前。乘务员大声地喊着:“塔拉斯孔、塔拉斯孔到了。” 三名戴着土耳其式帽子,穿着鲜红的口袋一样的军裤的非洲殖民地的士兵正站在站上大声地说话。两个女人,狼狈地奔向三等车厢。她们梳着与去年在奥得翁国家戏剧院观赏的都德戏剧《阿莱城的姑娘》中的女演员那种普罗旺斯特有发饰。 “报纸”,“水果”,“葡萄酒”带着普罗旺斯口音的吆喝声,在我耳中极具新鲜感。蔚蓝色的天空,绚烂的阳光。我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南法,并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这愉快热闹的南法气息。难怪都德以这里作为喜剧《达拉斯贡的戴达伦》的舞台。 出了塔拉斯孔,眼前的风景越来越宽广明亮。同时,树林也逐渐稀疏了起来。渐渐看到干燥苍白的土地和悬崖。深橙色的平瓦顶、白色墙体的住宅,在蔚蓝色的天空下,让人看着十分舒服。 接着到了马赛,我沿着火车站前的徐缓坡路,走上了梧桐行道树下马车飞驰的马路。因为刚好是午后,大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感觉就好像到了巴黎。我走进了可以俯瞰地中海以及海岸港口一带的宾馆。 进入宾馆,我才发现自己现在所面临的处境。这太让我吃惊了,原本应有三百法郎的钱包里只剩下了五十法郎。用得实在太快了。但回过头来想想,确实也不在奇怪。从第一天到普罗旺斯到离开那里的五天五夜里,除了用了不少钱在吃饭喝酒上,更多的钱已经付给了那个女人。在那种情况下,不付钱是不行的。不付钱的话,我就得离开她家,我一走,那个手臂粗壮,体格魁梧的年轻骑手就会取而代之地来到那里,蹂躏这个女人。 忽然,我灰心丧气起来,同时也感觉到极度的不安。十一月的阳光,依然像夏天一样明媚,洒于在万顷碧海之上。但在我眼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寂寞。窗下的大路以及扬着无数风帆的海岸边,传来各种语言的呼喊声。但那只有在南方才能看到的风景,那行人色彩艳丽的服饰色彩以及五色缤纷的旗帆,都无法给我带来丝毫的安慰。 连吃马赛美食,闻名遐迩的马赛鱼汤的胃口也没有了。当天晚上,我就坐上了最后一班列车悄悄地回到了里昂。那可怕的亚维农古城又像是在梦中一样在我眼前一掠而过。 可怕的南国女人。后来回想此事,那个年轻骑手的出现,想必是一个圈套。也就是那个聪明的女人抓住了我的弱点而设下的圈套。总之,那真是一个恐怖的南法女人,那种女人在法国连法国本土的男人也会被她玩于股掌之间……看来,我要是到亚拉比亚那一块儿旅行的话,就不得不把遗书都带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