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早上才听到鼓声,今天一早各岗哨的头子们又被叫去町役所集合。 最后,嘉介头子总算回到宇佐等人翘首等待的西岗哨,手里拿着町役所派下的公告。 “正午钟声一响,城堡正门前也会同时贴出这张公告。塔屋的人有些不识字,因此你们接下来分头行动,挨家挨户地把这上面的内容好好解释给大家听,让他们务必遵守。这毕竟是大事,动作不利落点会来不及,万一出了差错,小心脑袋搬家。你们可要好好地做。” 引手们挤到一块儿看公告。字写得好看的书役,当下已开始抄写。 公告上写着,后天一早,加贺先生确定会抵达丸海。 预定行程是前一晚从大坂港出发,航行一夜后天亮前抵达丸海港并转乘小舟,进入流过町西的护城河,在明桥下船,最后上山前往涸泷大宅。 当天,天色未明前早鼓即响,之后,在町役所发布其他公告前,包括报时钟在内,禁止一切鸣响。民房、塔屋、商店等也必须紧闭门窗,严禁上街,不得起火生烟,包括煮饭。塔屋煮染料的大锅也得全面熄火,这个要求令宇佐很惊讶。就算是中元节和新年,塔屋煮红贝染料的大锅也从未熄火,若染料在还没上色前就冷掉了,会出现沉渣。 “不准开窗,不准外出。” “这未免太小心翼翼了吧,连看一眼加贺先生的队伍都不准?”花吉惶恐地呻吟着。 “没错。不只是街道,港口的船也全都勒令靠岸,渔网和浮球也得收起来,栈桥还得洗净。明天的准备工作想必会是场大骚动吧。” 嘉介头子虎着脸说,但立刻放松,接着说道: “放心,只要一切顺利进行,半个时辰就解决了。等町役所一发出公告,接下来就不关我们的事了,百姓的生活又可以恢复原状。你们就当是来了一阵暴风雨就好。” 即使畏惧加贺先生,但他毕竟是幕府交托给丸海藩的流犯,如此恭谨迎接他的到来,绝非为了斋戒避邪。千万不可在檐下悬挂竹筛、避魔箭之类的驱邪物品。街道上也不可放置木桶或板车等挡路、有碍观瞻的东西。公告规定得很详细。 宇佐试着在脑中勾勒加贺先生行经的路线。明桥所在的位置比起之前涸泷大宅的竹篱倒塌时,宇佐和赶来通知的藩士擦身而过的地方还要再往北一点,以些微差距偏离了西岗哨管辖的街区。这点至少令她稍感安心。 “塔屋那边,应该不愿让大锅熄火吧。”资深的引手苦着脸说。 “所以,说服他们就是你们的职责。” “小孩子肯安分地待在家吗?” “只要告诉他们不遵守公告就砍头,大家一定会乖乖听话。况且——” 嘉介头子环视一干引手,说道: “百姓都很怕加贺先生,应该会听从命令吧。” 头子揉着太阳穴。 “打从决定监管加贺先生起,就已再三警告百姓不可谈论此事,可是古人说得好,人的嘴巴是关不住的。” 引手们也许自觉心虚,一齐垂下眼,连宇佐也不得不跟着垂下眼。 “连孩童都知道加贺先生在江户做了什么,他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被说成是厉鬼、恶灵,你们也听说了吧?” “是……”花吉抓抓头,“我们本来也打算遵照头子的吩咐。可是,大家的消息真的都很灵通。” “我不是在责怪你们。现在我反倒觉得,就是因为有负面传言,真到了加贺先生即将抵达的阶段,反而不会发生意外骚动,对我们来说或许更好。如果大家都害怕,就不会发挥爱凑热闹的天性想一睹加贺先生尊容了。” “不管怎样,反正都看不到他的脸吧。轿子应该会关得很严密,毕竟他是流犯嘛。” “我不是这个意思。”嘉介头子毫不客气地反驳。 宇佐茫茫然地心思飘到井上启一郎说过的话,她想着他极力拜托宇佐的事。 ——也请你干脆认定加贺先生就是厉鬼、是恶灵好吗? 到头来,严令不得谈论、打探加贺先生的命令并未发挥效力,反而得到反效果。愈被禁止就愈好奇。任谁都是如此。 嘉介头子——不,该不会町役所早就料到这点,一开始就是打这个主意吧。宇佐不由得这么想。因为就连现在露出一副“真拿你们没办法”神情的嘉介头子,肚子里也盘算着和启一郎大夫相同的念头。 因为那是上面——将军家的、幕府的大人物期望的,他们期望变成恶灵的加贺先生被封锁在丸海。 可是,丸海的人怎么办?要大家一直守着加贺先生这个恶灵过日子吗? “港口那边也有各种谣言。”一名引手说,“水手本就特别迷信,他们流传着若加贺先生来丸海,鱼都会被吓跑的传言。” “最近好像真的没捞到什么鱼。” “那是因为大家都毛毛躁躁、沉不住气吧。” 宇佐抬起头,对头子说:“昨天早上鼓声响起时,我去找过潮见叔,大叔说,加贺先生是恶灵厉鬼的说法根本都是鬼扯淡。他说,活人不可能变成恶灵或厉鬼。” 嘉介头子的表情不变,依旧板着脸。 “而且,他还骂我身为堀外的引手不该干涉港口的事。可是我……我认为潮见叔不得不特意说这些话,是因为加贺先生的负面传言也已传遍港口和渔夫町了。” “一点也没错,宇佐反应真快。”花吉大为佩服。 宇佐倏地把脸转向他:“你不是也相信加贺先生已经不是凡人的说法吗?” 花吉缩了缩头,窥探了一下大家的脸色:“嗯……” “昨天,你不是清楚地这么说过吗?” 宇佐上前半步,刻意把嘉介头子一个人撇开,问大家: “大家觉得呢?你们也认为加贺先生是给丸海带来灾厄的魔鬼吗?” 不知为何,这些男人轻笑了起来。 “算是半信半疑吧。” “一旦街上的人都这么相信,那的确就是种灾厄。” 嘉介头子毫无笑意地顶回去:“那你自己呢,宇佐?” 宇佐的脑海,再次浮现启一郎大夫说的话,这次他的脸仿佛就在眼前,连他向宇佐低头恳求时,那因为悲哀而微颤的嘴角,宇佐都可以清晰看见。 ——全是鬼害的。 “我……我也有点相信。” 宇佐全身一缩垂眼看着脚下回答。现在,只能这么回答了,因为她受人之托。 “所以,我很害怕。” 宇佐更加小声地补充。 “放心,有我们引手在,没问题的。” “宇佐,你也要加油哦。” 宇佐背上砰地被拍了一下,她不禁觉得那动作太过刻意。 “麻烦的事还没完呢。” 嘉介头子低声开口。也许是宇佐多心吧,他的语气听来似乎带着不合时宜的满足。 “说到加贺先生将要入住的涸泷大宅,那里老早以前就出过事,事到如今,又被重新提起。” “噢,是浅木家生病的事吧?”宇佐叹了一口气说,“是不是说因为有人闯进那栋大宅,把沉睡的冤气给惊醒了?这我也听说了。” 然后,宇佐转述了山内太太的话。而让宇佐意外的是,只有花吉感到吃惊,其他引手对这件事,似乎比宇佐还清楚。 “纠缠涸泷大宅的东西,也纠缠着浅木家,加上又不是普通的疾病。那也是鬼。本来就在丸海这块土地上。是历史悠久的鬼。” 资深的引手比手画脚地告诉她。 “就在最近,据我所打听到的,为了迎接加贺先生而动土整修屋子后,屋里就开始夜夜有黑影徘徊,是头上长角、高达天花板的巨大鬼影哦,有时还会呜呜呻吟。许多商人和塔屋的织工都说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了。每个人都说是纠缠浅木大人的鬼魂复活了。” “自古盘踞丸海的鬼,干吗只缠着浅木大人?”花吉问。 早在进行整修之前,町场百姓就被禁止接近涸泷大宅了,为什么商人和织工还能看见或听到呢?那岂不是更怪。宇佐正想这么反驳时—— “那是以前的事,难怪花吉和宇佐不知道。”嘉介头子像要阻止她开口似的插嘴,“说到浅木家,如果追溯远祖,本是侍奉日高山神社的神官。早在畠山大人成为丸海领主之前,就一直代代守护着这片土地和日高山山神。” “噢……这倒是头一次听说。”花吉老实地睁大眼,“可是,日高山神社的神体,是打倒雷兽的山犬吧?” 嘉介头子说:“这个山犬神被当做神体供奉后,和神官家的女儿私通并有了孩子。之后,就让那孩子继承分家,命他卸下神官之职拿起弓箭,从此效忠于治理丸海的代代领主守护丸海。那就是浅木家的祖先。 “在漫长的岁月中,浅木家的祖先一直忠实地信守命令,打退威胁丸海的妖魔鬼怪,恪守护卫之责。本来只是当地一介乡士的浅木家,往后会受到外来领主畠山家的深厚信赖,也是因为有这段渊源。 “因此,过去被浅木家打败的妖魔鬼怪,对他们既敬畏又充满恨意。” “所以才会出来作祟纠缠啊。” 花吉大大点头。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可是那些妖魔鬼怪的恨意,为何和这次的灾厄有关?”宇佐问道。 嘉介头子瞪视宇佐,然后,以平静的语气继续说:“不祥本来就会引来不祥。” 意思是说长年被封锁在涸泷大宅的不祥之物,召来了加贺先生,他们共同携手,企图危害丸海,但是,这些不祥之物等不及加贺先生抵达就开始蠢动了。 “原来如此……” 花吉眯起眼,做出深思的表情。 宇佐说话的语气不由流露出不屑。 “那就奇怪了。既然如此,为何特地把加贺先生安排到涸泷大宅?安置在别的地方不就好了。” “你真笨,宇佐。”花吉立刻回嘴,“什么别的地方,上哪去找那么方便的地点啊。” “把山挖开,盖栋房子不就结了。” “你说得倒轻松。你知道那得花多少金钱和人力吗?畠山大人哪有那种闲功夫。” “这叫做以毒攻毒。”嘉介头子说,“等于是让不祥之物互相攻击,自取灭亡。” “啊,对对对。”包括花吉在内,大家都点头同意。宇佐一时目瞪口呆。这就是宇佐要的答案吗?幕府也是如此期待,才决定把加贺大人放逐到丸海? 事情就是这样,宇佐自问自答,因为现在的将军大人是个很害怕恶灵作祟的人。因为害怕,也就深信不疑。 最后,宇佐他们这些丸海人,除了接受这样的想法别无选择。既然众人皆如此,不如乖乖相信比较省事。 启一郎大夫说的没错。 “宇佐啊。”宇佐回过神才发觉,花吉正不满地撅着嘴睨视着她,“你看你,一脸好像觉得很荒谬可笑的表情,未免有点过分吧。” “我才没觉得荒谬可笑。” 那是真的。如果没有牵扯上琴江小姐的死亡真相,也没看过阿呆这个小女孩竭力争辩的眼神,而是从头到尾毫不知情,只是听到这一连串说法的话,宇佐一定也会深信不疑吧。 在宇佐看来,和自己一样知道琴江小姐的死亡真相,却能轻而易举地将真相撇到一旁,说出美祢小姐也是被加贺先生的毒气蛊惑这种话,爽快接受这些说法的花吉,甚至令她感到羡慕。 “真的,我绝对没有看不起任何人。” 花吉却不肯退让,说道:“你有。你脸上就这么写着。问题是,宇佐啊,你们渔夫町的人,不也总是把海神和妖怪挂在嘴上吗?就算没有亲眼看见,只是道听途说,也深信不疑。没想到,一扯到我们堀外百姓信仰的神明和妖怪,你就无法乖乖接受,你不觉得这样很过分吗?” 包括头子在内,其他的引手都露出苦笑,也许是把其他人的反应解释为对自己的赞同吧,花吉说得更起劲了。 “你这样,表示你终究是渔夫町的人,不是我们的伙伴。你当不了堀外的引手,还是赶紧回渔夫町算了。” “说到这里就够了。”嘉介头子打断他。花吉哼的一声自傲地仰起鼻尖,背对宇佐。 “好了,聊天到此为止。你们可要好好工作哦,刚才也说过了,只要稍有差错就会掉脑袋。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头子粗声说完,众人恭谨称是。 大家都离开后,宇佐被留下。 头子默默望着宇佐的脸看了半晌。也许是在考虑怎么开口吧。 宇佐抢先替他说:“不用担心我。我再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嘉介头子倏地垂落双肩,不禁叹气。 “听说你和泉大夫谈过。” 宇佐点点头——头子早就知道了吗? “昨天,也和井上家的启一郎大夫谈过。”她说。 “是吗……” 头子像个小男生,重重地搓了搓鼻下。 “这些匙家的大夫这么大嘴巴真是伤脑筋。明明说好了要一起撒谎,却把谎言背后的真相告诉你。” 虽然知道这应该不是真心话,但头子的态度还是伤了宇佐的心。 “不是大夫他们的错,都怪我太固执了。” “没错。”头子爽快同意,“年轻女孩的优点,就是被人劈头骂两句便乖乖认错。你也好好反省一下。” 虽然不好笑,宇佐还是笑了:“我会好好反省的。” 嘉介头子可没笑:“那就把那孩子送回我家。” 他是指阿呆。 “是你擅自带走的吧?我也把我老婆臭骂了一顿。那孩子我会照顾,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企图,但你是无法照顾她的。” “我把阿呆带到我家,并不是有什么企图,我没那么好的脑袋,我只是看那孩子可怜。” “你是说,她在我家很可怜?” “您没听头子娘说吗?阿吉很不喜欢她。” 头子似乎毫无头绪。他皱起脸。 “为什么?阿吉可不像你这种顽固丫头。” “头子,您这几天猛夸阿呆想逗她开心吧?阿吉为了这件事很不是滋味。那是女孩子的嫉妒心。 “这种事,我比头子更了解。”她的语气有点呛人。 头子这下子窘了,鼻头还有点发红。 “你制得住那孩子吗?万一那孩子到处宣称井上琴江小姐是被梶原美祢小姐毒死的,那可会引起大麻烦哦。” “我知道。” “光是知道没用。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好好跟她说,告诉她没那回事。她看到的只是幻影。” “你真的行吗?那孩子不是看起来呆呆的吗?她听得懂大人说的话吗?” “既然呆呆的,应该比较好哄吧。我会自己想办法啦。” 头子像要检查宇佐的说辞似的,在嘴里喃喃复诵一遍后才说:“井上家正想把那孩子送回江户。” “我听说了。可是,那也没用。头子还没听说那孩子的身世吧?她在江户的家虽然是一间叫做万屋的大商家,但就她被弃置丸海的经过看来,对方不可能来接她回去。” “不是说她代表家里来参拜金比罗吗?” 原来头子至少还知道这件事啊,是从井上家听来的吧。 “说是为了驱邪除秽……” 说到一半,头子噤口不语,大概是想到阿呆身上竟也缠绕着邪祟这个讽刺的巧合吧。 “让那么小的孩子代表进香,不可能是真心的。那只是表面上的借口,应该只是想趁机把那孩子甩掉。总之,阿呆由我来照顾,”宇佐说着起身,“我绝对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那孩子看起来手很巧,等她住惯了安定下来后,我打算把她交给塔屋,也许她可以成为织工。” 嘉介头子嘴里絮絮叨念着“知道了”之类的话。宇佐背过那张晦暗的脸,径自走出岗哨。 “今明两天,我们都得到处跑,所以头子,你得乖乖守在岗哨看家哦。”她调侃地撂下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