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阿呆暂时被带去嘉介头子家。头子有三个小孩,他说这样阿呆也不愁没伴,应该正好。 黄昏时,涸泷竹篱倒塌事件已大致解决,伤者也从本条寺各自返家了。宇佐和花吉一起出门,协助寺里打扫佛堂和厨房,直到抬头一看已满天星斗的时候,才打道回街上。 回程中,匙医香坂家的泉大夫也跟他们同行。花吉背着大夫的药箱,宇佐提着绘有香坂家家纹的灯笼照亮脚下。 “你们也辛苦了。引手们的工作表现,向来令人佩服。” 泉大夫慰劳两人。在宇佐看来,大夫的年纪就算当母亲甚至祖母都不足为奇,但脸颊依然丰润,看起来很年轻,五官也很秀丽,而且声音也好听,清脆响亮。宇佐虽然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成为医师,却还是偷偷对泉大夫抱着憧憬。泉大夫巾帼不让须眉地辛勤工作,还浑身散发出女人的温柔气息。 “大夫才真的累了吧?” 宇佐这么一说,泉大夫在灯笼的光晕中优雅地点点头。 “是啊……没想到有人伤得这么重,让我吓了一跳。居然被竹子弄伤也会那么严重。” “军事战记的故事里就有提到哦。猎杀过气武士时,就是这样,拿竹枪一戳——”花吉比手画脚地说,“上面写说连盔甲都会被刺穿。竹枪真可怕。” “可是,这次又不是拿竹枪对战。不过是倒了一个竹篱而已。” 不知想起什么,泉大夫扑哧一笑:“涸泷的工程,不是由官居御牢牢头的船桥大人负责指挥吗?今天他也很生气哦。他说这年头丸海的小伙子,怎么连搭个竹篱都不会。” 似乎是监禁加贺先生一事的负责人被安上御牢牢头这个头衔,而那个职位由身为物头总长的物头代官船桥作之进大人担任。宇佐在心中一隅记下这件事。 “是吗?原来是由物头代官船桥大人亲自监督啊。这个节骨眼儿竟有人受伤,难怪大人会生气。” “他本来就很爱生气。”说着,泉大夫笑了,“法庵大夫常劝他,说他老是那样捺不住性子发脾气,全身的血液循环都会僵化。” 法庵大夫是匙医香坂家的家主,也是泉大夫的弟弟。这对兄妹感情很好,只是法庵大夫自己从小体弱多病,之前曾二度病倒,有一阵子还真令人担心是否会因此辞去匙医之职。泉大夫之所以迟迟未嫁,最后甚至决定以无职医师的身份在香坂家终老一生,似乎也是为了帮助虚弱的法庵大夫。 法庵大夫有嫡子,早已年过二十岁,目前正在长崎学兰学,但也差不多该返乡了。回来之后,就会继承法庵大夫的衣钵,到时,泉大夫或许就无法在香坂家继续待下去了。往后若继承人当家娶妻,她大概会被当成碍眼的包袱处置吧。 虽然决定以牺牲自我度过人生,她却从不怨天尤人,总是超然沉静地忙于工作。在宇佐看来,泉大夫舍弃自己人生的选择让人更加崇敬。 “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有没有问题啊?”花吉板着脸,深表怀疑,“爱生气的船桥大人,该不会一怒之下大吼大叫,把监管加贺先生这位贵客的重要差事给搞砸吧。” 花吉很喜欢在泉大夫面前撒娇,连这种话也敢随便说。泉大夫果然还是脸色一凛。 “不可以随便说那种话。再者,脾气急躁的人,反而更适合这种需要细心谨慎的差事,因为他们随时都会绷紧神经思考那个怎么样、这样妥不妥、那边有什么不足。反倒是温暾平和的人,做什么事都慢慢来,说不定会漏洞百出。” “是这样吗?”花吉很天真,“据说姜太公就很急躁。” “哟,你还学了故事啊。”泉大夫夸奖他,“不过那个‘姜太公’,是指爱钓鱼的人。钓鱼时,如果只是把线绑上鱼饵往水里一扔的确不行,会仔细考虑水流如何、水色如何、用的鱼饵适不适合的人才是最适合钓鱼的。” 宇佐心不在焉地听着两人对话,暗忖:如果白天阿呆说的话可信,那孩子扑向梶原美祢小姐时,泉大夫应该也在场。阿呆昏倒被抬走后,大夫是否和美祢小姐谈过呢? 这话题虽然敏感,但是照理说,大夫一定问过美祢小姐。比方问她:刚才的小女孩嚷着些骇人听闻的消息,你对此有什么解释吗?问题是,泉大夫不是那种喜欢说别人坏话或闲话的人,要是随便开口就问,一定会碰软钉子。 该怎么找机会开口打听呢? 正在思忖之际,泉大夫倒是先开口了:“对了,你们两个,知道井上琴江小姐过世的事吧?” 宇佐既惊讶又紧张。走下山路后,树丛间已隐约可见街上的灯火,伴随着花吉沙沙的脚步声。 宇佐头也不回地答道:“嘉介头子说过了。” 宇佐话一落花吉便紧接着说: “听说是心脏病,是吧。我想想都觉得害怕呢,大夫。昨天还好端端的一个人哩。心脏的毛病,发作起来真有那么突然吗?” “有时的确会猝死。虽然很少见。”泉大夫以平静的语气回答,“一旦有人出乎意料地早死,活着的人难免会心乱。井上家可能会辛苦好一阵子吧。” “是啊,真可怜。”花吉得意忘形地附和道。 宇佐听着泉大夫平稳的声音,愈听愈压不下渐渐涌起的闷火,不禁快嘴说道:“泉大夫,我也听说,琴江小姐不是病死的。有人说是被毒死——” “嘘,笨蛋!”花吉啐舌骂道。只见泉大夫猛然驻足,细长的双眼瞪视着宇佐。灯笼的光晕,浮凸出那张白脸。 “被毒死?你是听谁说的?” 花吉介入两人之间缓颊:“对不起,大夫。这家伙就是这么莽撞。” “是一个叫阿呆的小孩说的。”宇佐推开花吉,直视着泉大夫回答,“在西岗哨。大夫,你也认识那孩子吧?” “对,我当然认识。在本条寺时,我也正好在场。” 然后她绽放微笑,来回审视着宇佐与花吉。 “站在这种地方不方便说话。不如去我家吧。你们俩,一定也饿了吧。” 面对香坂家的守门人,泉大夫利落地解释: “这两位是西岗哨的引手,送我回来顺便要拿点岗哨常备的药品,我带他们进去。” 宇佐和花吉客气地行个礼便穿过大门。 泉大夫住在香坂家的偏屋。和井上家一样,主屋是气派的瓦顶大宅,相较之下,以茅草铺顶的偏屋则显得寒酸。除了土间和厨房,只有三间和室。 井上家的诊疗室宇佐去过很多次,造访香坂家却是头一遭,更何况,这里是泉大夫的闺房。宇佐和花吉受邀入内固然很高兴,但一进去就僵在角落不敢动。 大夫指着小型地炉所在之处,笑着说:“你们坐呀,先帮我生火烧点开水。”说完自己走进里室,脱下袜子马上又出来了。这时主屋那边的女佣过来,泉大夫利落地指示后,也来到地炉边轻轻坐下。 “果然有药味。”宇佐说。 “这个地炉,都是大夫在用吗?”花吉生火的方式畏畏缩缩的,浓烟莫名地呛人。 “是啊。岗哨也有地炉吧。” “有。可是,大夫您自己……” “这里本来是书生的房间。有段时间,香坂家会让立志习医的书生寄住。如今已经没那种事了,所以一直是我在使用。” 水烧开了,泉大夫亲自泡了清香的好茶招待两人。 不久,刚才的女佣端来一盘饭团和小碟泡菜。宇佐和花吉都很惶恐,但泉大夫力邀两人用餐,自己也率先开动。 “那么你们今天,看到、听到些什么?”泉大夫主动开口,“阿呆这个小女孩,现在怎样了?” 花吉和宇佐互相替对方补充,把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一一说明。泉大夫一边替他们添上新茶,一边不时点头附和,谈到阿呆哭着向宇佐他们倾诉的那一幕时,大夫心疼地闭上眼。 “发生那种事,你们两位想必纳闷儿不解吧。” 泉大夫叹口气,凝视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人心是很可悲的。”她声音很低,像在嗫语。 “即便是在眼前发生的事,但在过度伤心痛苦的情况下,只要自己不愿承认,就可以视而不见。心有时也会欺骗自己的主人。” 花吉瞄了宇佐一眼,向泉大夫问道:“大夫的意思,是在说那个叫阿呆的孩子——” 泉大夫眨眨眼,转而面对花吉:“对,那当然。你们应该也从町役所的渡部先生口中听说了吧?” 宇佐抢在花吉前头回答:“是的,我们听说了。可是,大夫,我不相信。我不信那孩子看到的是梦境幻觉而不是真实的事。” “也难怪你不信。”泉大夫缓缓点头,“就连我,如果站在你们的立场,可能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宇佐促膝向前问道:“阿呆大闹本条寺被带走后,大夫和美祢小姐谈过吗?” “有啊,我们谈过。这种事怎么可能听听就算了。我当下大吃一惊,控制不住语气,像在逼供,现在回想起来还真不好意思。” 梶原美祢坚称绝无此事。她说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基本上连琴江小姐过世的消息是真是假都不确定,那孩子怎么会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大夫还说美祢当场花容失色手足无措,差点没哭出来。 “那是难免的嘛。”花吉自以为了解地猛点头,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对美祢小姐来说,这还真是无妄之灾。根本是诬赖嘛。” “可是,如果单听当时的说辞,谁知道阿呆与美祢小姐究竟谁说的才是真的。还是得经过确认。” “喂,你还真是傻到家了。”花吉扯高嗓门,“那么呆的小孩,和梶原家千金说的话,怎么能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较量。你也用用脑袋好吗?” 宇佐不理花吉。她直视泉大夫的脸。 泉大夫美丽的秀眉纹丝不动,声音依然温柔悦耳。 “不,宇佐的意思我很了解,所以当时连我都心慌意乱。光是听说琴江小姐去世就——”她稍微噤口,以手抚胸。 “本来,我在本条寺见到阿呆时,就问她井上家是否出了什么事。原则上出了这种意外本该第一个赶到的启一郎大夫竟然没出现,令我觉得很古怪。我心里着实有点不安。于是当下让泉大夫喊来引手,把阿呆托付给对方后,顺便派人前往井上家,这才得知内情。” “启一郎大夫的回复是:琴江猝死,推测是心脏病。” 宇佐忍不住在膝上握拳道:“毒死的事呢?” “只字未提,宇佐。是启一郎大夫自己说琴江小姐病死的。 “得知阿呆大闹本条寺的经过之后,启一郎反倒被吓了一跳。 “他说,也许是因为阿呆年幼无知,被琴江的死吓坏了,才会做白日梦。” 花吉像要说“你看吧”似的,亲昵地拍拍宇佐的肩膀。“听见没?你懂了吧。那孩子这里有毛病。”他用手指指向太阳穴。 宇佐咬唇。在她怀中颤抖的瘦小阿呆,那止不住的泪水,游移不定的眼眸,这一切,难道都只是那孩子心神错乱所导致的吗? “您是说——阿呆说的话都是胡说八道吗?” “她不是恶意说谎。绝对不是。只是失去琴江小姐对她打击太大,才导致她出现幻觉。这种事,并不是那么罕见哦,宇佐。” 泉大夫柔声谆谆告诫、好言开导,这些温言听在耳里和心里很舒服,轻而易举地就让人屈服了。也许大夫说的是对的。不,一定是这样没错。 可是,为何我的心却莫名地在抗拒呢?为何抹不去疑虑呢?宇佐连自己都感到生气,为何无法接受泉大夫的说辞。 从阿呆的叙述、阿呆的泪水中,宇佐感受到了真实的情感。不管怎样,反正她就是无法把感受到的真相撇到一旁用“幻觉”打发。 (况且——) 宇佐避开泉大夫的眼睛,凝视着地炉款款燃烧的火苗,心中暗忖。泉大夫为何特地把她和花吉喊来,制造机会说明状况呢? 本条寺还有人在,香坂家这边也派了杂役去。如果只是要送泉大夫回家,那么由杂役来护送就可以了。可是大夫却特意喊来宇佐和花吉,请他们在夜色中送她返家,甚至还邀他俩进入闺房。 回想起来,琴江小姐的事也是泉大夫主动提起的,宇佐本来正愁找不到机会开口。而且刚才泉大夫并不是对宇佐和花吉说“你们知道琴江小姐过世的事吗”,而是一开口就说“你们两个,知道琴江小姐过世的事吧”。然后一路谈到这里。 泉大夫该不会是为了再次提醒宇佐和花吉,才故意这么做吧。她刻意强调琴江小姐是病死的,阿呆都是胡说八道,或许,是因为单凭西岗哨那一席话,还无法完全说服宇佐,以至于嘉介头子或渡部先生才拜托泉大夫帮忙,请她以匙家大夫的身份,好好说服宇佐。 若是如此,不就反而证明阿呆说的才是真话、真相? 宇佐无法不想起渡部先生充血的眼睛,也无法不将那双眼睛和泉大夫镇定的眼神作比较。乍看虽不相同,但两人的眼睛深处都隐藏着什么。一定是这样没错。宇佐无法不这么想。 为什么?到底要隐藏什么?——忍不住如此猜疑的我,是脑袋有毛病吗?难道真如花吉嘲笑的,是我太疑神疑鬼?心头涌起的这股疑念,不过是一场幻梦吗? 泉大夫正以温婉的姿势饮茶。花吉又拿起饭团吃起来,一边还以质疑的表情望着宇佐,仿佛说着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啊笨蛋。 就算现在逼问泉大夫,而大夫其实是和头子及渡部先生站在同一阵线,那我简直是在浪费时间。最好的办法,还是去问井上小大夫。然后,真诚地低头请求,拜托他说出真相,同时也要请教他,大家为何试图联手隐瞒真相。 宇佐点点头。“我明白了,泉大夫。”她说,“阿呆的心情,我也能体会。那孩子打从心底敬慕琴江小姐。我想她现在是过度悲伤,心都快碎了。我会尽力而为,设法让她振作起来。” 泉大夫嫣然一笑:“谢谢。那就拜托你了。” “那孩子被嘉介头子带回去了。”花吉说,“我们可以安心了。” “这种情况下,如果再加上和井上家熟识的宇佐,一定会更安心。”泉大夫回应。宇佐再次点头,尽力像大夫一样微笑。只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否笑得自然。 刹那之间,泉大夫强烈的眼神盯着宇佐。或许就像宇佐怀疑大夫,大夫也在怀疑宇佐内心真正的想法。 宇佐感觉若坐着不动,好像会被大夫看透心事。于是她掀起铁壶的盖子,起身打算去加水。 “请问水缸在哪里?” “那扇纸门后面就是厨房,不好意思麻烦你了,宇佐——” 宇佐顺便把空碟撤下,一离开地炉旁马上就躲进厨房的暗处,她突然感到心口窒闷。对琴江小姐的死,渐渐有了切身感受。阿呆的眼泪,事到如今才慢半拍地惹得她也想跟着哭。 花吉一边大口吃着饭团,一边和大夫说话。 “大夫,可是话说回来,官爷们对加贺先生的惧怕还真不寻常呢。不过是没架好的竹篱倒塌了,居然也说这是加贺先生害的,简直像见到鬼似的大惊小怪。” 泉大夫的声音带着温婉的笑意:“或许加贺先生真的是鬼哦。听说江户那边都这么喊他。” “啊?他真有那种风评啊。那样不太好吧?上头严厉警告过我们,不准提起加贺先生。连相隔遥远的丸海都这样了,在天子脚下的江户,禁口令岂不是更严格?” 泉大夫道:“在江户,住着人数多到丸海望尘莫及的百姓。当然,大家或许不敢公然说出口…… “可是俗话不是说人的嘴管不住吗? “透过街头小报的宣传,加贺先生做过的事早已家喻户晓,据说连孩童都知道。甚至还出现了关于加贺先生的童谣。” “噢,童谣?” “大致是说夜里若不乖乖睡觉,会被加贺先生的鬼魂抓走。” 这简直是把他和妖魔鬼怪等同视之,江户的风气还真开放。 宇佐含着泪水,眼睛大概红了,她不想被花吉看见,遂探头从土间角落朝地炉偷瞄。泉大夫和花吉正面对面聊得起劲。 “唱那种童谣不会违法吗?” “如果被听见应该会挨骂吧。”泉大夫笑着说,“香坂家自古以来就和江户及大坂的药商有来往。关于加贺先生的事件,我从来访的药商口中听到各种不同的说法。自从那个加贺先生确定要交由丸海监管后,那已不再是茶余饭后的笑话了。” 加贺先生的事件一发生,江户立刻传出加贺先生不是人、早已化为厉鬼之类的流言。人们说他被某种恶灵附身,已经疯了,才会闯下大祸。 “加贺先生担任勘定奉行,主管财政,直接经手幕府的金钱出入,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听说他很能干,名奉行的声誉也很高。以一介平民的身份,不到二十年就能爬到那么高的地位,可说是集众人的尊敬及崇拜于一身。” 这样的人却突然残杀部下及妻小。 “到底是什么原因,为什么非那么做不可,就算监察官再怎么追问、调查,真相还是没有水落石出。而加贺先生好像也只肯肃穆地表示他仅求将军赐他一死。由于他实在太淡然处之,大家才会说他可能已经疯了。” 原来是除了以恶灵附身来解释之外找不出别的理由啊。 “加贺先生是靠自己白手起家而功成名就的,在升官的过程中,或许也曾排挤他人、与人结怨。附在加贺先生身上的,猜想就是这种妒恨形成的妖孽……” “我懂了。之所以没有命他切腹,也是这个原因吧?” 花吉恍然大悟,只见泉大夫欲言又止地顿了一下,方才点点头。 “是啊。或许还有其他的琐碎因素,但判处流放,应该是因为弄不清楚的事项实在太多了吧。” 加贺先生不再是凡人,他已变成某种禁忌、可怕、不洁的东西。要是轻率杀了他,也许会变成更邪恶的东西,为将军家带来灾难。除了避开他、将他封印,恐无他法—— “我没去过江户,这些也只是我道听途说来的,不过当今的将军家——第十一代家齐大人,非常在意这种事,处置起来好像更棘手。” “噢……将军大人吗?”花吉瞪圆了眼,“他很迷信或喜欢鬼神之类的说法吗?” “不是喜欢,应该说,是忌惮的情绪很强吧。” 泉大夫说着,替地炉添上柴火。 “这些事,即便在丸海藩,凡是参与监管加贺先生一事的人大概都知道。加贺先生要来丸海,等于是可怕的东西要来——说穿了就是妖魔鬼怪要来。以至于有些人从现在就已经开始畏惧,或许今后丸海也会发生许多可怕不祥的事。 “对城下町的百姓之所以严加隐瞒加贺先生的事,刻意不让民众得知详情也是这个缘故。” 宇佐独自在暗处眯起眼。 就因为这样?因为有那种风评,为了不让丸海人心骚动,就得压下琴江小姐遭到毒杀的事实?只因为担心万一在这个节骨眼上,丸海也发生了跟加贺先生相同的下毒杀人事件,将会造成困扰? 这未免害怕得太可笑了吧。又不是加贺先生杀死琴江小姐的。加贺先生的行为,就算再怎么可怕,终究已经过去,和琴江小姐的死毫无关系。可是,大家却只因人言可畏,就串通起来企图隐瞒真相。 渡部先生和嘉介头子,竟然还横眉竖眼地威胁年幼天真的阿呆。 “如此一来,丸海今后可就辛苦了。” 花吉窸窣有声地啜着茶,发出感叹声。 “您想想看,表面上,虽然规定百姓不得提起加贺先生,但那只是表面文章,私底下照样耳语流窜。丸海可是个港都,自然有各种流言耳语从外面传入,挡都挡不住。” 泉大夫微笑着点头。 “被上面命令不准打听、不准谈论,反而更想唱反调,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现在,大家已经很清楚加贺先生有多可怕了。” 正因如此,花吉才能自己去搜集到各种情报。 “看来我们也得加把劲了。市井之间若是出了问题,只会拖累正为监管加贺先生的事奋斗的每个人。您说是吧,大夫。” “对极了。”泉大夫夸奖他,“为了巨细靡遗、滴水不漏地做好准备以便顺利监管加贺先生,也需要你们引手的协助。到时还要靠你们啰。” 那当然,花吉红着脸喜不自胜。宇佐很受不了。花吉为什么可以把这种说法囫囵吞枣照单全收?难道他都不觉得古怪?加贺先生是加贺先生,毒害琴江小姐的梶原美祢,根本不可能被加贺先生附身。她是出于自己的恶意杀害琴江小姐。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但是,下手的的确是美祢—— 想到这里,她赫然一惊。 御牢牢头船桥大人身为物头代官,是物头的首脑。梶原家也是官居物头。如此想来,梶原大人一定也会担任御牢看守。 而那个梶原家的女儿,在这个节骨眼上毒死了人。 真正不利的、必须隐瞒的,其实是这件事。 宇佐在黑暗中瞪大双眼。是的。渡部先生两眼充血,嘉介头子面孔扭曲都是为了这件事。 加贺先生令人害怕的恶行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丸海藩真正恐惧的,是参与监管加贺先生这位贵客的御牢看守梶原家的丑闻被公之于世。 嘉介头子说过,这次监管行动只要稍有差错,丸海藩的领地就会收归幕府所有,可见此项任务有多重要。偏偏御牢看守的家人竟成了杀人凶手,这种事当然是能瞒就瞒。渡部先生和头子才会串通起来,而一开始诊断琴江遭人毒死的启一郎大夫和井上家的人也才会一致封口吧。 启一郎大夫听到嘉介头子忧心藩土会被夺取等传言,还曾笑他穿凿附会想太多,可是这其实只是表面话,因为让宇佐知道这些事根本没好处,才会选择一笑带过。实际上,他身为匙家的小大夫,理应很清楚这项任务有多么重要,就连一丁点差错、些许丑闻都不能有。就算真的有,也得当做没有。 除了伪称琴江小姐病死之外,别无选择—— 虽只是一直蹲着偷听,宇佐却感到喘不过气。也许是被惊愕与愤怒,还有自己的揣测惊扰得情绪激动吧。 生于渔夫町的宇佐知道,即便是看似风平浪静的大海,其实也是暗潮汹涌。人世亦然。平静的水面下,有时或许正盘旋着意想不到的强大旋涡。 不过话说回来,这其中还是有未解之谜。梶原美祢和琴江小姐是闺中密友。至少在宇佐看来是。那个美祢,到底为了什么要杀害琴江小姐呢? “宇佐,我们也该告辞了。你从刚才就在磨蹭什么啊?” 花吉耀武扬威地大喊。宇佐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情绪后回到地炉边。 “开始起风了,大夫。烟囱那边咻咻响。是夜的鸣声呢。” “夜鸣吗?宇佐说话真有诗意。” “啧!女人就是这样。” 花吉抬杠。宇佐笑了,泉大夫也笑了。那是皮笑肉不笑,宇佐想。 就在这一刻,她打从体内深处一阵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