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说宇佐啊。” 被花吉这么一喊,宇佐抬起眼。 嘉介头子仓促出门,已过了不少时间。头子还没回来,井上家也没人来,小女孩仍继续昏睡。宇佐坐在女孩躺的单薄棉被被角旁,茫然发呆。 花吉待在土间,正用沾了油的破布擦拭缉捕工具。若在平时这是宇佐的工作。 “喂,你没事吧?” 花吉一脸担心。也许,在宇佐察觉前,他已经喊她很多次了。 “什么东西没事?” “井上家的琴江小姐,跟你很熟吧?我记得你说过她是个好人。” “像我这种人要说跟人家‘很熟’会遭天谴的。人家可是匙家的千金小姐。” “可是……” “而且,琴江小姐究竟死了没,现在都还不确定。” 花吉倏然起身,把手上的槌子挂回墙上,朝宇佐走近。 “这孩子,真的在睡觉?该不会是死了吧?” “人家好端端地在呼吸呢。” 只见阿呆连翻身都没有,小脸依旧皱成一团,两手也依然握拳。仔细一看,的确是在呼吸。 “花哥,”宇佐仰视花吉的脸,“关于涸泷大宅,你听说过什么吗?” “你是指什么?” 花吉在土间的入口坐下。宇佐也移到他身旁,把上午在栅屋的山内家听来的事告诉他。 “噢,那件事很有名。像我,小时候还常在大宅里试胆量呢。不过也难怪,你是在渔夫町长大的嘛,港口的人对城中大人物的传言,大概没几个感兴趣吧。” 花吉说得没错,即便同在丸海之内,堀外和港口、渔夫町的风气还是差很多。分别掌管这两区的町役所和船奉行所之所以互生嫌隙,或许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试胆量?这么说来,花哥你小时候去过涸泷大宅?” “不晓得去过几百次了。”花吉突然骄傲地挺胸,“那只是一栋空屋。仔细想想,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不过那房子很气派,空着倒是可惜了。” “可是人家说,那里封印着病魔耶。” 大概是因为语气娇嗲得一点也不像宇佐平日的作风吧,花吉不禁笑了。 “没想到你这么胆小。” 宇佐立刻翻脸:“才没那回事!” “一旦害怕,自然就会疑心生暗鬼。你这么容易腿软,可当不了引手哦。” 他是在故意嘲笑她。宇佐愤然把脸一撇。花吉狡诈地笑着继续说:“不过,我的玩伴中,也有人说在那里看到怪东西。夏夜里,在浅木大宅的大门口,有人看到白茫茫的人影矗立。 “那人影雾蒙蒙的,抓也抓不住,看着看着就溶化不见了。说到这里才想起,我老娘也提过这回事。她说塔屋的同事中,有人见过那玩意儿。” 花吉的母亲是在红贝染的塔屋工作的染工。 “看到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吗?” “不能明目张胆地盯着看,因为会被附身。” “被附身的话,会怎样?” “当然就是会染上热病啰。跟浅木大人家同样的热病。换言之,那种白蒙蒙的东西,就是病魔现形而成。” 宇佐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双手包住脸颊。 “井上小大夫说,万病皆有‘本’。” “那个‘本 ’是什么东西?” “他说现在虽还不太清楚,但应该是种肉眼看不见的小生物。那种东西一旦从我们的嘴巴进入体内,我们就会生病。就跟被毒虫蜇伤会红肿发痒是同样的道理。” 就在最近她才刚听小大夫说,西洋的医书上详细记载着这类事情。 引手也得照顾伤患与病人,有时还要处理死人。宇佐仍是见习生,少有那种机会,但若能先习得相关知识当然最好,因此她去井上家时,会在不打扰小大夫的情况下向他请教。不过,最近那已逐渐成了借口。 花吉似乎本想抓抓脸,但想起手上沾了油,便连忙作罢。由于一时找不到可以擦手的布,只好用力抹在衣服上。 “意思是说,那种‘本’应该也会聚集起来幻化为人形吧。就像大批蚊子形成的黑云。嗯,就是那样。这样就说得通了。” 他自顾自地说着,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小的时候也被那种传言吓过,可是现在不同了。病魔既然是那样成形四处走动,反倒更好,我可以一把将它拽来这里,立下大功劳。我引手花吉老大,可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股气势简直威风得不得了。花吉经常在宇佐面前如此这般的盛气凌人地夸下海口。对宇佐来说,有时可以感到那是一种亲密的表示,但有时会觉得,那是在对身为女人却妄想成为引手的宇佐恶意示威。总之,全视宇佐的心情而定。 可是眼前的花吉意气风发,感觉好像有点不同。时时刻刻都在梦想着甩开引手前辈立功扬名的花吉,巴望发生大事的心态,甚至已到了就引手身份来说很不知轻重的地步。说不定此时此刻正是那件大事发生的紧要关头,以至于他显得激动不已,可是另一方面,刚才嘉介头子难得一见的凶恶神情也令他胆怯。他不想让宇佐发现这点——更重要的是,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因此他才格外意气用事。 ——就算再怎么浮言夸口,我们两个终究不成气候,只能负责留守。 一想到这儿,花吉因骄傲而一脸得意的脸就显得可笑又可爱。 “咦,你在笑什么?”花吉眼尖地责问。 “我哪儿笑了?”宇佐说着,垂眼瞥向依旧歪着脸沉睡的小女孩。莫名地,她轻抚了一下棉被的被角。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用不着害怕涸泷大宅。” 花吉迅速站起来,挺起单薄的胸膛。 “是啊,只要有花哥在就大可安心了。”宇佐一直望着小女孩的睡颜,附和道。 “话说回来,那要来涸泷的加贺先生,不知又是何方神圣。上面什么也不肯透露,害我们一头雾水。”花吉忽然得意地笑了。 宇佐看着他的脸,问道:“你笑什么?” “我倒是知道不少。” 宇佐瞪大了眼,说道:“为什么?公文不是只有在岗哨的几个头子之间传阅吗?” “要用这里,用这里,你懂吗?”说着,花吉指指太阳穴,“这就是脑袋的差别。” “你偷看公文。” “我哪敢!嘉介头子才没那么大意。我是靠自己的双脚四处走动,靠自己的耳朵打听来的。” 太夸张了——宇佐想。 “他以前不就是个勘定奉行吗?因为收了贿赂,才会遭到降罪。就连我,起码也知道这点由来。” “哼,才不是什么贿赂。”花吉嗤鼻一笑,“说到勘定奉行,那可是一手掌管幕府财务的要职,就算人家送来一点贿款,收下也是理所当然的。这在丸海不也一样吗?上面如果为了这种事动不动就要判处流刑,那流放地都不够关犯人了。” 宇佐顿时哑口无言。花吉自满地看着她的脸,吊足胃口之后才继续说: “加贺先生是杀了人。而且不止一两人。”花吉压低了声音,“据说他在自己的官邸,叫来三个负责管账的亲信,二话不说就把人砍死了。后来他叫来管家,命其将这件事报告监察官,交给管家一封信就把管家赶出去。等监察官带人匆忙赶来时,加贺先生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像在接待来客般。四下却是一片血海。他是穿着正式的官服端坐哦。” 宇佐试着想象。在惨遭砍死的部下陈尸、弥漫血腥味的室内,独自端坐—— “而且,在官邸内一搜查,才发现加贺夫人抱着嫡长子与长女两人也陈尸在内室。这景况,就连监察官等人也吓得腿软。听说那两个小孩才分别刚满八岁和五岁呢。” “也是被砍死的?” “不,是服毒而死。小孩死前痛苦得猛抓喉头,两手都是血。” “那么,也许不是加贺先生下的毒。” “他自己坦承了。他说在喊来亲信前,已先毒死了妻小,因为对妇孺用刀是不洁的,才没砍他们。” 加贺先生毫无抵抗,肃然束手就缚,在后来的审讯中也是冷静作答,毫无惧色。 “可是……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杀死自己的妻子和小孩,这未免太荒唐了。” 一定是疯了,脑袋不正常了,宇佐正想这么说时,两人背后突然传来哭声。宇佐和花吉反弹似的向后转。 那个小女孩醒了。她在被褥上坐起身子,小脸面如土色,泪湿双颊。 “难怪。”小女孩哆嗦着嘴唇嗫嚅,“难怪金居先生会说‘就像是加贺先生的悲剧重演’。” 宇佐和花吉面面相觑,急忙爬上房间的榻榻米。 “喂,你没事吧?” 一抓住女孩细小的肩膀,宇佐手上便传来一阵颤动。小女孩正浑身发抖地哭泣。 “因为是被毒死的……所以……” “你这话,是在说琴江小姐吧?”宇佐凑近小女孩的脸,战战兢兢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琴江小姐真的死了?” “宇佐,住口!” 一声威吓从岗哨门口窜入。是嘉介头子回来了。而且不止他一个人,渡部一马也紧跟在后,脸色就像要背叛身上的红外褂似的,异常惨白。 “你们果然贼头贼脑。” 被嘉介头子一瞪,花吉不由得缩成一团。 “我明明再三提醒,不准随便打听加贺先生的事。” “对不起。” 宇佐像要袒护小女孩般抱着她,坐在小房间的角落紧贴墙壁。渡部一马把手插进袖中,深深低着头几乎把下巴尖埋进领口。 嘉介头子不知为了何事而激动,额上隐隐冒出汗珠。 “这种事,不适合一大堆人七嘴八舌地谈论。”头子低声继续说,“我就是担心会这样才不想让你们参与,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我如果不趁现在说清楚,恐怕花吉又会四处打听。” 当事人更是心虚了。 “可以吗,渡部先生?” 被头子这么再次确认似的一问,渡部沉吟道:“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他随即抬眼看着小女孩,说: “阿呆,这件事对年幼的你来说或许很残忍。但是,就算是为了琴江小姐,如今你也得仔细听嘉介头子说的话。知道吗?”他的语气近似谆谆告诫。 “阿呆?你的名字叫做阿呆是吧。”宇佐凑近女孩的脸瞧,“你知道我是谁吧?我常常去找小大夫。” 名叫阿呆的小女孩含泪仰视宇佐,不知是否吓坏了,她并未开口。 “记住,要仔细听哦。”嘉介头子开口了。宇佐等人也坐直身子。 但头子这时再次闭上嘴,看似极为疲惫地叹了一口长气,然后才缓缓地继续说: “匙家的井上琴江小姐,今早的确过世了。是猝死。看来好像是有心脏病的宿疾。” 阿呆在宇佐的膝上砰地弹起:“那是骗人的!琴江小姐是被毒死的!” “你错了,阿呆。”渡部厉声打断她。可是,阿呆不肯让步。 “我没错!渡部先生你不也知道?你不是跟我一起去过药草园吗?!你不是还叫我把看到美祢小姐的地点告诉你吗?!” 阿呆拼命挥舞着小拳头。 “是梶原美祢小姐上门来,对琴江小姐下毒!” “等、等一下。你别胡闹,阿呆。”宇佐抱住阿呆,她得使尽浑身力气才能压住这女孩。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的梶原美祢小姐,是物头梶原大人的千金吗?” 花吉惊愕得扬声问道,惹得嘉介头子怒骂:“你就不能安静点吗?” “让我来说吧。”渡部焦躁地说,他的眉间刻着深深的皱痕,眼角往上绷得很紧,“阿呆,你先安静一下。好吗?” 关于上午,海兔带来的那场骤雨中井上家发生的事,渡部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平板语调一一叙述。故事本身不长。宇佐屏息倾听。转身一看,花吉也跟她一样。 “原来发生了这种事……” 宇佐再次抱住在她怀里浑身僵硬的阿呆,娇小、瘦骨嶙峋的身子惹人心疼。 “后来,这孩子被派去本条寺跑腿,看到在那里帮忙的美祢小姐就一时激动乱了分寸,才会被送来这里。” 说完,渡部把脸凑近阿呆,定定地凝视她。 “阿呆,你听好,美祢小姐没去井上家。” 阿呆愕然啊了一声,当场呆住。 宇佐倾身向前。 “可是,这孩子不是看见了吗?不只这孩子,那个男仆盛助,不也看到梶原小姐来访?” 渡部缓缓摇头,说:“盛助没看见。” “骗人!”阿呆再次跳起,“他看到了!我们明明一起看到的!” “他没看到。盛助是这么说的。”渡部把目光从阿呆脸上移开,转向宇佐,“美祢小姐在涸泷发生竹篱倒塌事故赶往本条寺帮忙前,一直待在栅屋的梶原家。有多名证人可以证实。” “骗人!”阿呆的声音嘶哑。 渡部面无表情地继续说:“况且,正如刚才嘉介所言,琴江小姐是病死的,不是被毒死。虽然一切来得突然,但是没有任何疑似中毒的征兆。” 阿呆的嘴开开合合。她微微扭身,靠向宇佐。 “才怪!启一郎大夫明明说过,琴江小姐吃了毒药。金居先生和阿静姐也在,他是当着大家的面说的!金居先生还——” “小大夫什么也没说。”渡部的声音愈发严厉,甚至到了残忍的地步。 “金居先生也说,他只是因为琴江小姐的猝死令他一时慌了手脚,根本没提过什么中毒。他说没那回事。小姐是病死的,这是匙家诊断的结果。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明确的事实。阿呆,你是在做梦,也或许是幻觉。琴江小姐的去世对你的打击太大,才会出现毫无根据的幻听和幻视。” 宇佐脑中,一团阴沉的反感乱糟糟地涌起:“可是渡部先生,这孩子不可能乱说。” 宇佐说出刚才阿呆听到宇佐与花吉的对话因而清醒时的情形:“这孩子,根本不知道加贺先生毒杀了自己的家人。她是从这位花哥口中第一次听说,才会联想到那位管家金居先生说过的话并感到惊讶。总不可能连金居先生这个人说过的话,都是阿呆自己捏造的吧。这孩子,可没那种本领。” “所以,我并没有说她是在捏造事实。”渡部焦躁地握拳,粗鲁地说,“我只是说她看到不存在的东西,是做梦,是幻觉。宇佐,你已经不是小孩了,难道连这种事都不懂?” “可是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眼看宇佐紧搂着阿呆不甘示弱地回嘴,花吉立刻回头制止,小眼睛精明得发亮。 “宇佐,渡部先生说得没错。既然井上家的人都说琴江小姐是病死的,梶原美祢小姐也没去过井上家,那就一定是真的。可怜这个叫阿呆的孩子,一定是琴江小姐的过世让她太难过,脑袋有点不对劲吧。” 阿呆在宇佐的怀抱中簌簌颤抖。“我才没有不对劲。”她一边滴滴答答地掉眼泪,一边喃喃低语。 “阿呆这个名字倒是很特别。你们不觉得吗?”渡部没有特定对象地问道,“听说是她父母取的名字。是呆瓜的呆呢。” 这种说话态度未免太恶毒了吧。宇佐气得龇牙咧嘴。 “这孩子不就是因为有那种父母的关系才被带来丸海抛弃的吗?我知道这件事。小大夫和琴江小姐说过。那种父母,才更呆呢。渡部先生,亏你身为官差,难道连这种事都不懂?” “喂,你胡说什么!” 嘉介头子粗声怒吼。宇佐不甘示弱地瞪着渡部,随即发现渡部的眼眶,就像酗酒后的翌晨般血红。 “算了。”他说着,掀起衣摆起身,“还有,井上家说,已无法再收留阿呆。基本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弃儿,赖在地位崇高的匙家不走本来就很奇怪了。你听好,阿呆。今后你的事就交给这位嘉介头子。你可要乖乖听头子的话,从现在起,你已经无家可归了。” 渡部撂下这些话后,反手把门啪地拉上,走出岗哨。 大家都沉默不语。阿呆咻咻吸着鼻子,不知是否累坏了,她的泪水已干。 最后,嘉介头子抱臂严肃地吐出一口气说:“你太没礼貌了,宇佐。居然以咄咄逼人的态度对官差说话,这不是引手该有的行为。我可没有这么教过你。” “是他——” 宇佐忍不住想亢声反驳,却被花吉粗鲁地拽住袖子,力气大得差点扯开她的衣领。 “住口,宇佐。你有完没完!” 简直是一副在斥责她的语调。宇佐本想继续回嘴说花吉没资格用这种语调跟她说话,但她旋即发现低着头的老大紧闭双眼,不禁哑口无言。 “总之,别再斗嘴了。” 花吉尴尬地说,像要打圆场似的打了一个喷嚏。可恶,搞什么,他小声唾骂后自己也笑了。宇佐无法回以一笑,只是默默抚摸怀中阿呆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