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变得有点强,开始下雨时,宇佐正在栅屋的山内家。前两天,这里连续发生食物中毒事件,为了查出肇祸的食材,她奉命来询问餐点供应了些什么。 宇佐还不算是引手,只是在岗哨出入打杂的见习生。不过,这两年来也许是因为累积了信用,如今已会被派来栅屋跑腿办事。进入堀内时,西岗哨的头子嘉介做主把引手的红外褂借给她。那种红色,老实说,比起那堆臭男人引手,穿在正值青春年华的宇佐身上更能与她的娇嫩粉颊相衬。 山内家属于负责工程的小杂役,所以住在栅屋区内靠近外堀的小街区,只不过是间在遮挡强烈海风的防风林下,用木篱围起的简单住家。院子被辟成菜圃,一行行的葱与青菜穿插其中。当宇佐在那之间来回走动时,她感到混在风中的海潮味瞬间变浓了。 “夫人,要下雨了。” 听到宇佐的声音,山内太太慌忙出来。 “遮雨窗关了吗?我来帮忙。” 一走近面向院子的走廊,第一滴雨水便落在宇佐脸上。 等待雨停的期间,宇佐把问到的消息写在怀中的纸页上。山内太太依旧脸色苍白。她说腹痛发烧,孩子严重下痢。只是,吃的食物简直可直接断言为贫乏,完全找不出足以造成中毒的东西。既不可能是青菜,也没吃菇类,更没吃蛋。这几天吃的鱼也都是咸鱼干,单就对方给她看的剩菜来看,实在不像已经馊腐。 这家人吃得还真差。看来这个丸海藩的大半藩士,果真都被迫过着比堀外老百姓更拮据的生活,宇佐想。 雨停后,留下满地泥泞。山内太太和女佣以生疏手法耕种的小块菜圃中,淋雨后的青菜不仅毫无生气,反而更加委靡可悲。 “那么夫人,我就告辞了,如果有什么事,请随时到西岗哨来知会一声。” 宇佐客气地欠身行礼。嘉介头子严格吩咐过,不管地位高低,都要尽量对藩士及其家属以礼相待。 山内太太是个内向的人,可能说话本就小声吧,现下又因食物中毒加倍虚弱。虽然说了什么,但一时之间宇佐也听不太清楚。 宇佐只好客套地露出笑容,继续说:“如果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山内太太微笑摇头。 “谢谢。已经没事了。砥部大夫给的药很有效。” 砥部是匙家,在匙医当中算是资浅,或许也正因如此而很照顾山内这种下级藩士。 “对了,你说你会来这里调查,是因为砥部大夫对岗哨下了指令是吧?” 被这么一问,宇佐坦然称是。她一到山内家,就已提过了。但食物中毒对当事人来说显然并不光荣,山内太太大概为此不安,担心会有什么责难之词。于是宇佐再次重申: “当然,岗哨无权插手堀内的事。可是,如果食物中毒是因为来自町场的食材,则会导致严重后果,因此虽然明知无礼,但还是冒犯了。” “那倒是无所谓……只是,”山内之妻突然垂头,压低嗓门说,“砥部大夫有没有说,这也许不是食物中毒而是生病?大夫是否怀疑是传染病?才会特地……呃,派引手来。因为匙家亲自出面会引起骚动。” 宇佐只是跑腿的,自然不可能亲自和砥部大夫谈过。这方面的事一向只有嘉介头子才清楚,但就头子吩咐她时只说“你去一下,注意别失礼”的那种随意态度来看,不像是藏有什么重大的隐忧。 “我想应该不用太过担心。不会有问题的,夫人。” “是吗?那就好。” 山内太太看着宇佐,略微张望四周。 “你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吧?今年几岁了?” “十七。” “那么,你也许不知道。以前——大约十五年前吧,这种事……就发生过。” 宇佐头一次听说。但说到十五年前,就连山内太太,应该也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童。 “那件事在藩内人尽皆知吗?” “是啊是啊。因为是浅木大人家发生的事嘛。” 宇佐一惊。浅木家是丸海藩的名门世家,重臣辈出。当今家主浅木彰文不到三十岁便成为替城主执掌政务的家老。 “当时浅木家中流行恶疾,还死了好几个人。” “这我没听说过。” “那时,起先大家也以为是食物中毒。别家都好好的,就只有浅木家老是有人生病。” “位于涸泷的大宅,就是当时浅木家特地盖来让病人疗养的地方。”山内太太继续说道。 “那里因为已被病菌污染,事件平息后就一直空着没人住。不过,这次不是接获上命要使用那间大宅吗?” 山内太太微微歪起嘴角。 “所以……我不得不想。该不会是因为有人闯进涸泷大宅,把原本沉睡的病魔给惊醒了吧。” ——然后就波及堀内并在山内家作怪? ——这女人也太会瞎操心了。 宇佐不觉微笑道:“您一定很忧心吧,夫人?” “是啊,当然我也知道紧张过度才真的是心病,”说着,山内太太终于浮现出笑容,“可是,因为完全找不出可能引起食物中毒的原因,真的令人毛骨悚然,忍不住就会胡思乱想。” “砥部大夫开的药方见效,夫人已恢复得如此健康,我想应该不是恶疾。” “也对。况且,如果是涸泷的病魔苏醒,也不可能头一个为难我们家这种小人物,应该再去找浅木家才对。” 从她的语气中,隐约可以听出对浅木家没好感的真心话。即便在堀内,人们复杂的心思和一般百姓也并无不同。 看着山内太太的笑脸,宇佐再次行礼后便准备离去。这时,山内太太再次喊住她。 “哎,你那个头发。” 宇佐应了一声,轻轻把手放在自己头上。 “你为什么没梳髻而只是这样绾起来?我第一次见到女引手——不,我连引手有女的都不知道——当了引手,就一定得按规矩梳这种发型吗?” 这个问题已被问得有点腻了。宇佐对答如流地说: “不,并没有这样的规定。夫人,这种单单绾起来夹住的发型,是古时渔夫的妻女常梳的发型。现在虽已不流行了,不过我母亲在我幼年时常这样梳理,所以,我也跟着模仿。” “是这样啊。” 山内太太略歪着头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宇佐。 “那么,你这身穿着呢?匙家的大夫,在坊间看诊时都是这身打扮的。” 原来如此,宇佐的服装或许和医师有点类似,脚踝用绳子扎紧的短筒型宽裤更是一模一样。但宇佐自己倒觉得这样才是工作服。 “这个嘛,是这样子的,因为在岗哨工作,上头命我们必须穿轻便的服装。我个人很喜欢这样穿。” 况且,这身衣服和发型再加上这张脸,任谁都会立刻记住。 “是吗……我明白了。执勤辛苦你了。” 山内太太客气地说完,总算放宇佐走了。离开栅屋后,她急忙小跑步从马场赶往连接护城河内外的大桥。马场飘来湿土的气味,一匹花马在场内,也许是在暖身吧,正缓缓绕行马场。即便远眺,骑在马上的马夫衣袖上的白线依旧醒目。 骑马真好。宇佐总是这么想。我也好想骑。不是像牵马的脚夫或驾马车的车夫那种方式,而是放上马鞍夹起裤管,把马鞭夹在腋下,破风而行。 ——可惜根本不可能,唉。 对宇佐这种在海边长大的平民子弟来说,那只不过是遥不可及的憧憬。驻足痴望也该有个限度吧,宇佐回神走向大桥。向护城河的守卫打个招呼,越过漾着碧水的护城河脱下红外褂,这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肩膀都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