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呆去药草园时,除了舷洲大夫回来之外,似乎同时还有其他人上门。里屋的人声嘈杂多了。不过正如渡部先生所言,阿呆被排除在外,一次也没被喊进去。 但是,阿静姐与盛助总算振作起来投入工作。 “要给本条寺送慰问品,你去淘米煮饭,把青菜也洗一洗。等饭煮好了,我们要一起包饭团。” 阿呆很高兴接到做事的命令。如果无事可做,琴江小姐的遗容会一再在脑海浮现,每次都会有种几欲心碎的悲痛。不管做什么都好,总之她只想让自己忙碌起来。 阿呆待在厨房的期间,又有两三个人上门。他们虽是跑着来的,却显得有点小心翼翼。 饭一煮好,阿静姐就像算准时间似的现身厨房。大概是因为之前哭得太凶,眼睛都肿了。她掀盖检查了一下,严厉地说:“你真是的,到现在还不记得该放多少水。怎么煮得这么烂!” “对不起。” “说你没用还真是蠢货!”阿静姐不停地厉声骂道。之前虽也常挨骂,但这还是她头一次被这么恶毒的言辞责备。 “对了,你去趟涸泷大宅。看看还有没有伤患,什么搭竹篱做工程的现在到底怎样了。”阿静姐紧接着说,“还有,顺便去趟本条寺。就说我们替大家准备了吃的,问问人家还有没有缺什么。这次伤患比想象中的还多,那边大概人手不足,如果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尽量帮忙。不用马上回这边,没关系的。” “可是,饭团——” “那种事,我一个人做反而更快,免了。” 她露骨地想把阿呆从厨房——不,从井上家赶出去。就算阿呆再怎么迟钝,也能感觉到。话说得那么难听,或许也是故意的。 该不会是大宅里,发生了什么不想让阿呆知道的事吧? “阿静姐。” “干吗!” 阿静姐把锅里的饭倒进饭桶,粗鲁的动作一点也不像平日作风,蒸汽直接扑到脸上一定很烫。 “……琴江小姐,会怎么样?” 阿静姐的手停顿了一下,看似随时都会严重扭曲的嘴角,勉强用力抿紧后,恨恨地斥骂阿呆: “会怎么样?小姐都已经死了。今后还能怎么样!” “不是的,我是说,因为,是毒药——” 阿静姐又开始舀出锅中的米饭。她又急又气,一定会把饭粒压烂而变得黏答答。 “梶原小姐不会被逮捕吗?” “你少胡说八道!” 阿静姐大吼之后,慌忙捂嘴,扑到阿呆身旁,一手还拿着饭勺,便扭起阿呆的手臂。 “这种话,不准再说第二次!记住没?不管在涸泷还是在本条寺,都不准对任何人说出任何一个字。就连琴江小姐过世的事也不准说出去!” 阿呆手臂痛得快被扭断,但还是忍住了。她仰视阿静姐,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回话道:“我不会说。绝对不会说。可是,大家为什么不去找梶原小姐呢?明明该把她找出来,好好问个究竟才对。” 阿静姐放开阿呆的手,垂下脸。 “听说找不到。她不在梶原大宅。” “那么,是去别的什么地方了?” “不知道。这种事不便大张旗鼓地四处找人。只能等美祢小姐自己回来。梶原家的人说今天一早,她去日高山神社求符,一个人出门后就没消息了。” 阿静姐肥厚的肩膀,颓然一垮。 “因为梶原家和一般平民不同。我们不能随便怀疑美祢小姐。这点基本的道理,你应该也懂吧?不懂吗?” 阿静姐的脸上,浮现的是比悲伤更强烈的浓厚的懊恨。阿呆只能颓然垂首。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对劲。就算是官宦世家的千金小姐,如果有问题,照理说还是该抓来问个究竟才对,为什么要这么瞻前顾后? “总之,你赶快出门就对了。啊,不过你先等一下。”阿静姐咚咚咚地踩着地板朝里奔去,很快又跑了回来。手上拿着一个煎药用的朱色袋子,“来,把这个带去。关于用法,只要是本条寺的大夫都知道。这种煎药可以让受伤流血而失温的身体温暖。还有,我把诊疗室里面架子上的新棉布拿出来了,你也一起背去。我想这种东西就算再多都不够用。” 被阿静姐一推,阿呆沮丧地走出厨房。她走进诊疗室。里面空无一人,四下悄然。阿呆把可能需要的东西用包袱巾包好,背着走出井上家。 不知不觉中,太阳几乎已完全升到头顶正上方,明亮的阳光灿烂洒下,以前琴江小姐常说,一年之中,她最爱的就是五月这个时节的丸海,因为此时的天空、大海与群山,看起来全都闪闪发光。 涸泷的牢屋——原本的浅木大宅,位于丸海城镇的西南角。沿着城西外护城河边缘并列着两条街的民房,再继续往上走就是大宅。那一带已是山区了。之所以称为涸泷,也是因为百年前这里有个小瀑布,因地形变化而干涸后,岩上仍留有水流的痕迹。 那里本来不是建造大宅这类建筑的好地方。大约十五年前,在丸海藩代代重臣辈出的浅木世家爆发了怪异的传染病,眼见家人一个接一个病倒,当时的浅木家家主——贵为藩中家老的浅木尚久,为了避免这原因不明的疾病祸及城内及城下町,特别呈报藩主另行建造疗养所,于是才有这栋浅木大宅。 谣传那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病。症状类似热病,但城中与坊间完全没有这种流行病出现,不知为何只有浅木家的家人及家臣被病魔缠身。就连原本以为已痊愈的人,数月之后又会再次病倒。整整一年之间,病情就这么持续着,直到死了几个人之后才戛然而止。这些病人当中包括浅木家的夫人与小姐,但病死的都是用人之类的小角色,浅木家本身并无大碍。藩主虽未特别追究,但浅木尚久在疫情平静后,过了半年就挂官求去,康复的家人前脚刚搬回堀内的大宅,他紧跟着搬进涸泷的房子隐居,三年后就死了。 从此,涸泷的浅木大宅成了空屋。房子地处山中,当初又是为了安置病人而匆忙建造,因此在施工上有许多缺失。最重要的是不吉利。没人想住在这里。再者,正因是这种有渊源的房子,反而令人不敢闲置不管,浅木家一直没有轻忽房子的维修保养。此外,也是怕万一那种怪病再次袭击浅木家时,这大宅还可以立刻派上用场。 位于涸泷的浅木大宅,这次将成为牢屋。加贺先生——被大家如此称呼、蹙眉嫌恶的人物,是被判流放的罪人。为了监禁他,再也没有比大宅更理想的空间。涸泷的房子四面环山,通往北边城下的路,只有盖这房子时临时拓出的一条山路。不惯山野的人一不小心走进山里,很容易迷路。或许,为了封锁病魔而建造房子的这种不净,反倒更适合用来囚禁一个因背叛幕府遭到惩罚流放此地的人。 ——可是,那个加贺先生,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阿呆一边快步上坡一边拼命思考。既然是从江户千里迢迢地被放逐到这里,一定是做了很不好的事吧。 (这简直像是加贺先生作祟。) 来通报涸泷大宅有人受伤的年轻藩士害怕地说着。 (就像是加贺先生的悲剧重演。) 得知琴江小姐被毒杀身亡,金居先生也这么说过。 可见,加贺大人也曾令他人流血中毒?是给某人下毒后,又拿刀补上致命的一击吗?那他也未免太狠了。幕府的大官,真的会做这么低俗的事吗?阿呆的小脑袋,想了又想也只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一定要找个人来问清楚。 最后,通往涸泷大宅的唯一一条路终于出现。入口处站着身穿浅红色反白图纹大褂的男人。大概是引手。引手平时和一般百姓毫无分别,但站岗或是全体出动追捕犯人时,就会穿上这种执勤用的外褂。 阿呆走近,自称是匙医井上家派来的。引手莞尔一笑。 对方手持长棒,将棒尖咚地往地面一杵,说道:“这边没有伤患了。全都运往本条寺了。小伙计,劳驾你还是回头吧。” 在丸海向来将小孩和跑腿的用人称为“小伙计”,这是一种亲昵的称呼。 “你知道本条寺在哪儿吧?” “是,我知道。” “那好,你快去吧。在这种地方磨蹭,小心会遭到恶风袭击哦。涸泷不是小孩该来的地方。” 引手态度亲切,语气却不容置疑。加贺先生到底做了多坏的事呢——阿呆问不出口。她只能乖乖鞠个躬,向后一转,像温驯的小牛一样默默下山。 沿着来时的路回头,穿过外护城河旁的民房区,再越过从港口通往城堡不净门的钩形水渠就会立刻抵达本条寺。四周围的不是石墙,而是细木条叠成的木篱,从南边往下走,会先看见简陋的撞钟堂。寺庙的正殿和讲堂的格局也很小,轻易就被周遭的树丛遮住了。 门大敞而开。阿呆规矩地行个礼踏入寺内,血腥与伤药的气味立刻扑鼻而来。乍看之下,并没有大夫和助手来回奔走。穿着浅灰色工作服的小和尚将竹帚前端蘸了水,正在刷洗通往正殿的狭小石板路。大概是上面滴了血吧。 “伤者在正殿旁的讲堂。如果要帮忙可以去庙后看看,因为来了很多人。”小和尚指着那头告诉她。阿呆连忙奔去。庙后指的就是寺里的厨房,白色的蒸汽袅袅飘来,带着药汤的气味。 “我是匙家井上家派来的。” 阿呆站在门口大声招呼后,从蒸腾的烟雾中依稀看到几个人忙碌的身影,还能听到“哎呀”或是“辛苦了”的声音,接着就看到了一个穿着白罩衫的女人。庙后很窄,和井上家的厨房差不多。里面大概正用大锅不断熬煮着净吸了血的棉布。 “请进。你是舷洲大夫家的阿呆吧?” 听到这话,阿呆终于认出那个女人是谁。之前陪琴江小姐和启一郎少爷走在城下町时,曾遇见过两次,是同属匙家的香坂家见习大夫泉小姐。她是藩医香坂法庵大夫的姐姐,不仅在丸海,就是在大坂和江户也算是罕见的女医。年纪虽已将近五十,肤色依然雪白、体态丰腴,总是像小姑娘一样声音开朗,个性非常温柔。 “蒸汽很大吧?走路要小心。哇,这是井上家的煎药吧?太好了。”泉小姐利落地领着阿呆,打开包袱检视。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这个嘛……人手已经够了。”泉小姐慢条斯理地歪起头,“那么,就请你转告舷洲大夫和启一郎大夫,伤者已全部包扎完毕,目前正在静养。我们想让轻伤者先回栅屋,可是还没获得许可,所以暂时还留在这里。谢谢府上的煎药。阿呆你大概不知道,这可是井上家的祖传秘方,别家学不来。如果能再多给一点我会更开心。” “那么,我马上回去拿。” 阿呆行了个礼正要转身回去时,却被泉小姐猛地拽住袖子。 “阿呆,井上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谁生病了吗?” 她一脸关怀。阿呆倒抽一口气。 “如果是平常,碰上这种非常时刻启一郎大夫应该会头一个赶来。而今天他却没来,可见一定是正忙着家里的事。抑或是有什么棘手的急诊病人?因为今天有匙家的聚会,舷洲大夫出门去开会,以至于启一郎大夫只好独自看诊?” 以阿呆的脑袋,一时之间编不出谎话,虽没被蒸汽熏到,脸却哗地发烫。怎么办?该怎么敷衍过去? 这时,泉小姐的肩后,从蒸汽中倏然浮现一张比蒸汽还白的面孔。 “泉小姐,那个朱色袋子,就是你刚才说的药吗?那么,我立刻拿去煎吧。” 阿呆目瞪口呆。 是梶原家的美祢小姐。秀丽的五官,长长的凤眼,细挺的鼻梁。她身穿红贝染的碎花和服,利落地绑起袖子,修长的玉臂裸露至肘部,蒸汽熏得她满脸通红,一头大汗。 确实是美祢小姐。 “哎呀,这不是阿呆吗?”美祢小姐嫣然一笑,从泉小姐身旁走近阿呆,将那只光滑的玉手放在阿呆肩上,“辛苦你来跑腿了。琴江小姐呢?你不是陪琴江小姐一起来的?” 阿呆只觉得眼前的事物都在打转。不,错了,周遭的景色依旧,应该只有阿呆的魂魄整个反转过来吧。 好白、好白的笑脸。她当下这么想。是白蛇。 “你、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虽然结巴,却连自己也惊讶的强硬话语,就这么从胸口深处蹦出。 “啊?” 阿呆像饥饿的小猫,扑向惊愕的美祢小姐。 “是你害了琴江小姐!你对琴江小姐下毒!” 心情杂乱,吐息发热,阿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到美祢小姐身上,胡乱挥手拽住她的头发,不停大叫:“你到底做了什么?” “阿呆!阿呆!到底怎么了?来人啊!来人啊!” 泉小姐大喊,有人发出高亢的尖叫——是美祢小姐的叫声。这令阿呆更加激动。她抓着美祢小姐不放却被某人拉开,就这么不断地来回拉扯,嘴里还在高喊:“你对琴江小姐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对琴江小姐下毒!” “救命啊,快来救我!” 美祢小姐悲痛地大喊。这时,一只柔滑的手,猛力掐住阿呆的脖子。呼吸猝然停止。无法呼吸。四下蓦地变黑—— 就像乍然断线,阿呆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