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地属赞岐国,丸海藩。 虽仅是耕地产米量三十万斗的小领地,却是地道的官宦世族。北边面向濑户内海,南边群山环绕,是块物产丰饶的乡土。“丸海”这个地名,本就是因为海口呈徐缓内凹的圆形,以及平稳的海潮带给居民丰饶物产而得来的古老地名。 藩主畠山氏原本是在北关东拥有领地的小诸侯,大约两百年前迁移到此地并开始治理。迁藩后虽然领地扩大,但当时为了风土及领民的文化习惯差异而惨淡经营的过程,至今仍在藩士间以言训的形式代代流传。 畠山氏又称长门守,现任藩主畠山盛继已四十二岁,嫡子盛永十七岁。传承至今,既是太平盛世,又非位居幕府要职,因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名声,但在江户藩邸的庭中,有个如实仿照从丸海居城俯瞰海口的优美地形而成的池塘,取其“倒映满月更添半面月色”之寓意而称为“凌月池”,面池而设的茶室则被称为“凌月庵”,吸引文人墨客云集,倒是小有名气。 不过这一切,都和阿呆无关。 位于丸海藩西方、出了城下町在山间走上一天后,有座被视为除海难、求雨的守护神—深受敬仰的金比罗大权现大神的神社。而万屋崇拜的也是这位自古以来就备受百姓信仰的大神。在江户,参拜金比罗与参拜伊势神宫一样受到重视,人们认为一生一定要去一次,但除了这个因素,如果溯本追源,万屋的创业者其实是赞岐人,这也成为他们加倍敬奉大神的理由。一个在赞岐海边长大的平常百姓,如何在短短数代大约八十年的岁月中,摇身一变成为江户市内建材商的经过,应该不只是成功的典范佳话,更是艰辛的奋斗史吧。此外,万屋承揽江户屋宇改建及整修,因而“获准入府”的官家主顾名单上,也包括了丸海藩主畠山家。江户虽与赞岐相隔迢遥,但在万屋的历史中,地缘关系想必不曾被遗忘。 不过,那同样也不关阿呆的事。 问题在于,正因万屋的信仰如此虔诚,使得如阿呆这般稚龄孩童,必须千里迢迢地自江户前往赞岐参拜金比罗大神。 过去每隔数年,万屋就会派人参拜赞岐的金比罗大神一次,有时是主人亲自前往,有时由管家代为参拜,因此本就熟知长旅的行程,既有人脉关系,也早就习惯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认为不该让一个九岁的孩子独自前往西部。倒不是因为怜惜阿呆,而是怕阿呆万一还没抵达金比罗神宫就在路上病倒而无法参拜,万屋就无法摆脱冤魂的诅咒了。 不过,在老板和少东家相继病倒的状况下,店里的人可说忙得不可开交,谁也没空陪阿呆在江户与赞岐之间走上这一趟。经过大掌柜四处请托、奔走商谈下,最后正好赶上日本桥几间和万屋同样笃信金比罗大神的酒类批发商要去赞岐旅行,便说好让阿呆随队同行。 既是厚着脸皮拜托人家夹带脚力软弱的孩子,万屋更是格外费心打点,甚至特地派了一名年轻的女佣随路照顾连打理自己起居都成问题的阿呆。没想到,这却成为阿呆的一场灾难。拜这个坏心眼又卑鄙、肆意欺压弱小的女佣之赐,阿呆的旅途十分悲惨。倒是同行的几位酒商,也许是对阿呆的身世多少有点同情吧,不时好心帮助她。 要去金比罗进香,必须先前往大坂,再搭乘定期客船前往赞岐的丸海港。但是,还没到大坂前,阿呆就在沿着东海道西行的客栈里数度不支倒下。她不是没饭吃饥饿过度,就是被推倒受伤,再不然就是草鞋磨破后被催着光脚赶路而擦伤脚底,总之吃尽了苦头。虽然她最后还是勉强抵达大坂的客栈,熬到了搭船的地点,接着又因初次搭船而晕船,整个人头晕目眩、东倒西歪,连起床都困难。 “这样就算把她带到金比罗,她也没办法爬上那多达七百八十五级的石阶。晕船这毛病,踏上陆地后就会慢慢痊愈。这艘客船抵达丸海港后,还是让这孩子先在客栈休息几天,等她恢复元气后再去金比罗比较好吧。” 酒商纷纷劝说。据说容易晕船的进香客,多半会这么安排。因此,丸海的客栈街虽然比不上聚集了各地的进香客而异常热闹的金比罗神宫前的土产街,但多亏有这些晕船的客人光顾,才能发展起来。 万屋的女佣比旅队中的任何人都急着想甩掉阿呆这个包袱,她很想把阿呆一个人留在丸海,自己直接前往金比罗神宫。不过,这种自私的想法当然不可能获得认同。 “你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被其他人严词谴责后,女佣只好不情不愿地带着阿呆在丸海港下船,找间廉价的简易旅社落脚。阿呆终于可以躺在不会摇来摇去的床上松一口气,不料,她烂睡如泥一晚后,醒来一看,同行的女佣已经不见踪影了。 旅费,当然也被全部带走。 后来琴江小姐曾说:“那个女佣大概一路盘算着怎样一有机会把你扔下,既可独吞旅费又不会被同行的人责骂,然后找个想去的地方逍遥。所以,当她看到你晕船时,一定觉得这正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尽管明知自己不管去哪里,一个年轻女子在无亲无故的异乡不可能会有好下场,但她还是被眼前的贪欲蒙了心。” 会被抛弃,并不是阿呆你的错哟—当时,琴江小姐如此安慰她。 面对这样一个孤苦无依的幼童,客栈的人当时也感到棘手。在人人称之为客栈街总把子的臭脸老爷爷的安排下,阿呆不久之后就被带去“中圆寺”。这寺庙是藩主畠山家安厝祖先牌位的菩提寺—真言宗“乐圆寺”的旁支末流,历史相当悠久,但到了庙里才知是山中的倾颓荒寺。正殿破旧,漏雨的情况很严重,既无庙门也无撞钟堂,只留下门柱被砍倒的遗迹。常年来,只要缺柴就砍庙门来用,就这么烧光了。 住持是个长相比客栈街总把子更凶恶的老爷爷。两人站在一起,从额头到眼部极为神似。阿呆得知两人原来是兄弟时,不禁大吃一惊。据说当住持的是哥哥。 “这是座空有佛像却没有信徒捐款赞助的寺庙。虽有菩萨,却一毛钱也没有。不过只要你勤快工作,至少不愁吃住。在找到投靠处前,你就安心待在这里吧。” 来金比罗神宫进香却中途病倒或耗尽旅费、面临各种窘境的人,多半聚集在此。 “总之,你就把这儿当成临时救难站就对了。每天生活所需,皆由聚集此地的人合力张罗。庙后方也有田地,但就不知你能做什么工作了。” 长相凶恶的住持叫做英心,不过大家都只喊他大和尚。大和尚起初看阿呆不太会讲话,连自己的身世和何以落到这种地步的经过都解释不清,单纯地还以为阿呆只是害羞。一阵子过后,他大概是观察了她在庙里生活的情形,才发现这孩子身上到处都有伤痕,全身更是瘦得皮包骨,无知得像只野狗,有时甚至举止粗鲁,因而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于是有一次,他把阿呆叫来,问道:“你会读书写字吗?” 因为没人教,所以不会。 “数数你能数到几?” 这也没人教过,最多只会数到二。当时的阿呆,能理解的,只有把东西一分为二。 对自己的名字,也是拼命搜索枯肠,才勉强说出是“呆瓜”的“呆”。 “给你取这种名字太过分了。” 大和尚抚着方正的下巴,看着阿呆的脸不停摇头。 “不过,就算这样你也不见得会人如其名。你只是太弱小。以你现在这种情况,可能连在这寺里都熬不下去。其他的人,忙着照顾自己都来不及了。你需要的是一个比较关心你、能够从头教导你各种事物的人。可是话说回来,要找人领养你恐怕也很难。” “我去打听看看,你先暂时忍耐一下。”说着,大和尚又摇头了。 过了好一段时间,大和尚居中安排的寄养处,就是井上家。 这户人家,代代担任藩医。 丸海藩共有七名藩医,被称为“匙”。藩医领班叫做“匙笔头”。 井上家的家主舷洲大夫贵为“匙”,长子兼继承人启一郎大夫则是无薪的实习“赤脚大夫”,目前担任父亲的助手。启一郎虽然每天忙着习医,不过就当前的立场而言算是比较自由。或许也正因如此,对阿呆的身世他深表同情,并主动表示要以实习仆佣的形式养育阿呆,直到她能够自立。大夫在大和尚的请托下,常替中圆寺的居民诊疗,一直以来,也很了解寺里的情况。 而启一郎大夫的妹妹就是琴江小姐。舷洲大夫的夫人早已过世,启一郎大夫亦未成亲,因此家务一概由琴江小姐打点。 决定收养阿呆后,她说:“首先,你得先把身体养好才行。” 于是,她细心地照料阿呆的生活起居,好一阵子都像在看护病人一样小心照顾。阿呆恢复健康后,琴江小姐又教她各种礼仪规矩—从筷子的拿法到衣服的折法,巨细靡遗—启一郎少爷则是耐心地、一点一滴地反复教导阿呆读写和算术,直到她领会为止。 来到井上家后,阿呆这才开始过得像个正常人。 三个月后,阿呆的情况好了很多,琴江小姐因而欣喜不已。在启一郎大夫的教导下,阿呆对自己的身世,虽然结结巴巴地费了很大力气,总算也能勉强叙述出来了。 听了万屋的事情后,这对长相神似的兄妹俩的心头上,不约而同地蒙上了层阴影。 “这些年真是苦了阿呆了。” 身体恢复健康后,就必须去参拜金比罗大神,可是,这样就无法报答这家的人,岂不是平白享受了大家的照顾。阿呆老实地说出心里的想法。启一郎大夫听了,静静地摇头说:“如果是为了万屋,那你已经不用再去金比罗神宫了。是他们派来的女佣抛弃了你。被抛弃的一刻,你已不再欠他们了。你就留在这个家吧。” 阿呆很高兴。她当然不是不在意万屋,但能够留在井上家,比什么都开心。 可是,如此一来— “小姐,井上家并不是收养阿呆。她既然是以女佣的身份进门,今后就该严格教育她。这也是为了这孩子的将来着想。” 坚持这个意见挺身而出的有两人,一个是“家守”金居新右卫门先生,另一个是掌管厨房的阿静姐。 金居先生比舷洲大夫年长,是个身材如枯枝般瘦小,却又不时会以那样的身体发出惊人大嗓门的老人。家守是畠山家特有的说法,其他地方似乎是称为家令或管家,地位等同于商家的掌柜。举凡家中事务,一概由他指挥盯着。 相较之下,管厨房的人就等于女佣领班,地位极高。至少在阿呆的眼中,阿静姐是井上家最有权威的人,因为连舷洲大夫都会挨她骂。 “大夫,您又没把饭吃光!” “我都讲那么多次了,您为什么还要熬夜写东西?您看您的眼睛,又红得像野兔一样!” “洗完澡之后,如果不赶快把身体擦干,一定会感冒!到底要我讲多少遍您才懂!” 阿静姐骂起人来毫不客气。 井上家所在的堀川番町正如其名,是离藩主城堡的外堀(外护城河) 最近的高地地区,可瞭望大海。按照丸海藩的规矩,藩医不住在外堀内的住宅区,而是待在町场一边研习医术一边替老百姓看病。拜地点所赐,阿静姐大声呵斥舷洲大夫时,连路上的行人都听得见,害得舷洲大夫在城下町成了人尽皆知的“挨骂舷洲”。 不过舷洲大夫自己倒是毫不在意。大夫是名医,想调侃他的人也特别多,甚至有人在他家围墙涂鸦写上嘲讽的文字,没想到,大夫居然还赞叹有加: “写得真好。” “这句的语感有点不通顺。” 而且就算金居先生为此生气、阿静姐感到丢脸,他也顶多扮个鬼脸说声“谁怕谁”。说到这里,教阿呆这句“谁怕谁”的也是舷洲大夫,教她的当下还被阿静姐撞个正着,果然又被狠狠臭骂了一顿。 眼下阿呆已打完水,她缓缓地将水桶垂到水面,这才松手。不能啪地一扔,弄得乒乒乓乓水花四溅,那样会惊吓到井神,这也是阿静姐严厉吩咐过的。 抬起头,阿呆再次放眼眺望大海。太阳已完全升起,丸海益显蔚蓝的海湾,只见许多白兔不知要赶赴何处地匆匆跳跃而去。云虽还很远,但以这些兔子的快脚,或许上午就会下雨。阿静姐昨天说今天要浆洗衣服,应该会搁下吧。还是先整理仓库好了,里头可是有很多重东西的。 ——不过,谁怕谁。 阿呆大大地咧开嘴,嘿咻一声拎起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