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我很诚恳地对人解释创作的种种: "创作于我来说是一种买卖,看市场需要而决定产品类别性能。写报章随笔,主要卖感觉;写歌词,主要卖文字控制能力;写评论卖弄挖苦。总之,都是卖,只要有买的就行了。" 听罢,众皆哗然。然而,为什么大惊小怪?可以让众人看得见的,不管目的如何,已经是一种买卖了,不过通过商业行为买卖关系,谁知道这是创作?不适当处理创作市况,又怎有机会继续创作?只要不做奸商,不卖赝品就是了。买卖也可以异常崇高,起码是正当的勾当。 故我常尽力做一个卖文字的人,把各种感触分配组合包装成不同系列,分批出售。 某年某月某人说了某句话:"雨停了,我要走了。"我沉吟片刻。某人很聪明,问:"是否这句话挑逗起灵感?"唯唯否否,不尽然。只答对了一半。 这句话当然提供了某种程度的灵感。但我商业头脑灵敏,早在盘算这番感触的等价了。 "雨停了,要走"之类,老生常谈,计折旧率,顶多只值一百字。不过,如果从雨这个意象写下去,写得深,也算是旧货翻新,可值五百字,刚巧抵住报纸专栏一天所需。不过要是写得太深的话,卖给杂志较宜,读者消化力较持久。要是写得太好,则卖给×周报最划算,读者水平较高之故。 我还可以列一张感触估价单: "暖和的阳光融化后涂满了窗口……"可塑性颇高,值三百字。 "我不害怕寂寞"是典型反面酸性说话,可大做文章,值五百字。 "政制改革绿皮书……"毫无认识,一文不值。 --以上,纯属废话。 "废话"值八百字。 看完《胭脂扣》从戏院出来 如果不是因为梅艳芳和张国荣,这临时加开的午夜场,会不会迅速满泻? 到处都是人,评论闲谈情话耳语,种种声音涌涌流动。站在其中一角,自然觉得很受用,因为这是周末,应该热闹。 唯其如此,这时分,这样的片种,才会给饥渴的老老少少噬去。 全院满座。 戏很是悲惨,优优柔柔地惨。 而我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在一个兴奋的节日时刻,选择观看一个女妓女鬼淡淡的情?看他们手脚动作急躁(而银幕不过闪动了那一点点),戴Swatch,喝可乐(而银幕上鸦片烟枪,长衫布料,大戏行头,胭脂扣)。 不过,各有各需要,这个我知道。 戏看完了,竟然是这样凄凉。 为什么要等这五十几年呢?梅艳芳饰演的女鬼如花,原来就为了一个苍老的道友,一个面皮尽皱的老人,像一张用残了的草纸。 然毕竟信物不还,是不心息的。正如我们恼了某人,要让当事人知道恼他,才够畅快。 散场。 但觉气息流喘,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悲哀,正如不知为什么去爱,爱谁,爱那人什么。 我们一行数人,起立,逍遥离去。 站得最远的一个,却面目呆滞,眼耳口鼻都有点红。 是的,各有各的需要。他一定需要一些发泄,所以看得感动。 虽然全院满座,而人人流泻着不同的反应。不一定要流同样的泪才可以伴我同行。但我知道,就凭他这一脸眼红耳热,这性情,我们在人海里不会流失,会是好朋友,会快乐,因此也引来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