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云飞:搞定自己是不容易的——周冲《你配得上更好的世界》序 一 若你是外貌协会的人,你可能会第一眼就对她有好感。但你若是精神发育不良的人——不顾事实、指鹿为马、不讲逻辑、服从权威,那么你将会受不了她的文字:幽默到尖刻、诚实而直接,还打破了你以为美女,就该有小鸟依人式心灵鸡汤的阅读预期。她文章里虽然没有美式“四字经”,但在有些人看来也难免不符中国女性“三字经”的标准。用日本著名的阅读专家外山滋比古《阅读整理学》里的观点来说,就是周冲的文字表达方式及其中的一些内容,超过你的阅读预期,成了对未知阅读的探险。 她在为张曼玉的歌唱得不好辩护时调侃道:“人活着,总得有点儿高于生活的追求吧,就像吃饭总得有点儿菜,唱歌总得有点儿爱,主干道总得有点儿绿化带。”你也许觉得这幽默还不够深刻,这我也是同意的。但你在读完她一些其它值得思考的问题后,再读这样的文字,就算得上是好菜来点够味的佐料,搭配得不赖。她对张曼玉唱歌权利之辩护,并不仅仅是女权主义的,更是人权主义的,遵奉的是罗素的教导——“参差多态是人类幸福之源”。这比单纯的女权主义辩护,视野要更加广阔而鲜活。 可是周冲看了电影《黄金时代》后,她在评价萧红时所用的标题《萧红,那个饥饿的贱货》,还是让很多人特别是女性极度不爽。我认为这是她的狠,而不是恨,其实她的文字里充满深刻的悲悯。她爱赏萧红的才华,对自由的追寻与叛逆,在精神上她们有不少的认同,却在日常生活的处理上,有不少差异。就是这样的差异,特别是萧红遗弃自己的孩子,她忍不住有自己的批评与判断。但我不得不说她对萧红的认知比很多人都高明:“缺乏自我规定的意志,最悲哀的一点,就是你把被迫做的事情,当成想做的事情;你把原本厌恶的生活,当成了想要的生活。这使得她虽然一辈子都在呼吁自我解放,却在同一个地方跌倒。” 看了太多的黑暗,却无力将黑暗表达出来,自然是一种悲哀。能干的作家看了黑暗,表达得锐利,把黑暗抛给人们看,让人们看到自己无法超越的悲剧。悲剧无法超越,是否徒添烦恼呢?活着本来就已经相当令人气恼,为何还要徒添烦恼呢?张爱玲、萧红,都是极有洞穿感的作家,但也可能是昧于认识自身的人,所以她们不能把自己的生活搞掂。可能她们把所有的才华,都去应对这个冷硬苛刻的世界了,他们用尽自己才华去抵达,留下了与别人不同的作品。或许有些时候,生活的代价,就是对文学的成全。 对自己亲近的人事,无动于衷,不改善自己的相处方式,却对抽象的人道念念有词,这大约是一些被表扬深刻揭示社会黑暗的作家们的一种常态,如果我们诚实地面对这一点,就不能不面对这种悖论。其实当作家的家人,未必是件幸福的事,但人类的问题在于,大家看到的是作家揭示心灵时的伟大,却忘记那些与他走得很近的人,其实受伤很重,比如萧红的孩子。但受伤像流行病一样,深具传染性质,只有少数人能够幸免于难,不重蹈袭覆辙。事实上萧红在原生家庭里所受的伤害早已使她没有真正的安全感——祖父唯一例外的溺爱,亦是变相的传递安全感的匮乏——来学会用爱去锚定自己的生活。她痛恨自己得到的父母之爱太少,使她宿命地把这一切用在与她相处的人身上,乃至一再抛弃自己的孩子。她与男人的相处,看上去很有个性,但骨子里是混乱而又充满自我糟蹋,展示了她对暴躁暴力父亲的报复,因为最安全的男人却没有给她安全感。 在我看到的作品里,女性对爱的思考似乎比男性为多,哪怕她们对爱的思考比较理性乃至有超越性,但情爱依然是她们思考的中心,周冲也不例外。在不少女性那里,爱或许是对付几千年来男权主宰之社会的一种温柔得体的反抗,最不济的是最终流于情感与物质勒索。至于不围绕男性为中心的平等之爱,很多女性似乎还没有学会,这不能完全只怪男人不给女性面子。没有谁愿意把自己拥有的权力让渡给你,如果你自己不争取。这样来看《壁虎尾巴》一文结尾里做准妈妈的妹妹的那句话,真可谓别有深意:“宝宝,为爱献身是可以的,为爱献生,绝对不可以!” 二 我自己是生长在乡下的土人,知道乡村人之淳朴,并不是他们的心眼不多,而是因为见识不广,使得挤兑人的招数相对比较古老。不像城市里的人那样,其整人招数已经进化得千奇百怪,令你瞠目结舌。换言之,一般说来,乡下人挤兑人的方法,不像城市人那样非得仔细捉磨,才深知江湖水深浪阔,反而包裹了一层好像安全的外衣。其实乡村几乎没有上升空间、生存不易、资源稀缺、,鸡毛蒜皮的利益纷争,都足够放大互相之间的仇恨。但因为村落聚族而居,人际关系因血缘、地缘等无法选择的联系,不得不出现一种看似还过得去的联结体。再加上那些有文化的城市人,隔一阵到乡下“购买”只有乡下才有的如山水、空气等资源,于是充分运用浪漫主义想像,美化自己心目中所需要的乡村。而那些从乡村中走出去的人,又因许多原因包括自己“成功”后,不愿意面对现实而揭短,写出自己眼中经历的真实。因为真实有可能使他丧失曾经的乡下人,所承载的与城市人相比,有着优势的“天然”道德资源——淳朴。 生长在乡村的人,如果除了对黑暗有深刻的认知外,还有一种不屈的叛逆,在我们四川话里,就会认为这个人好“野道”。野道包含着对自身不停的探索,试验生活的边界,敢于冒险,没有他人指导,也不惧去走与众不同的道路。但“野道”也不全是正面评价,自认为主流的人,会认为“野道”是一种不足效法的野路子,在他们看来挑战既存规则,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不划算行为。作为乡下人的周冲在文章里,不仅对亲人有批评,对包裹一层温情脉脉面纱、美化家庭的普遍行为,有相当清醒的认知与揭示。但你认为她把自己置身之外,只是为了衬托自己比他们高明,就大错而特错了。《人间味》里的这段话,值得面对真实的我们反复思考并自省: “记得有一回母亲在井台滑倒,歪着嘴角喊疼,我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看着她蜷缩,看着她捋起裤腿验证血液汹涌,看着她怒骂我木薯蠢猪贱婊子,看着她离去的荒凉井台被落日照出参差的斜影,心中没有一丝愧意。我早已在心中发下誓言:如果我变成母亲一样的人,就一定去死。可是,后来我悲哀地发现,我性子中的暴戾根深蒂固,它潜伏于我的体内,无声无息。但在某个焦虑时机,它便露出端倪,向我暗示它的邪恶威力。如同一只城府很深的寄生虫。” 对家庭对母亲乃至自己的绝望、麻木、无奈、怨恨,都在其中。爱与仇恨、虐人及自虐,似乎都有传递性,如果你诚实面,人是有些宿命在等着自身的。人是有局限的动物,你用尽人间的一切手段,也许都无法阻挡自己,不成为自己讨厌的人。那么信仰怎么样呢?但苦毒很深的人,要有信仰,谈何容易?周冲显然读了不少关于信仰特别是关于基督教的书,《七夜》一文,严格说来,我没有怎么读懂,但我不能漠视她在其间的挣扎与思考。在我看来,《人间味》是一篇写父母的挣扎、艰难,对孩子的伤害,使家庭活得近平没顶的沉痛文章,那些对乡村游谈无根的美化,那种对贫穷与苦难的赞美,只有“何不食肉糜”的人才能说得出来。 周冲心思细密,心气高,却不幸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贫穷会让一个人或一个家庭不只是物质匮乏,更重要的是,相关人士特别是父母对子女的爱,很容易被粗糙的生活忽略。生存尚有困难,哪有时间活得那么细腻,那不是小布乔亚才应该有的心思么?贫困本来就已不幸,家人又不懂得爱,这样的伤害,对于细腻敏慧之人的伤害甚于那些相对比较迟钝的人。有时候,一个人对人事喜欢用锐利刻薄的语言,不妨视作提前的进攻乃至防御过度,是安全感缺乏的表现。高明如鲁迅,也难以逃脱这样的心理分析。缺乏安全感的人,容易想得多,敏锐到多疑,这往往是文学家的特质。受伤到需要用文字去疗伤,当然前提是一个人对文字足够敏感。很多人对伤害容易敏感,但对文字并不敏感,所以不少人活得歇斯底里而不自知,日常生活处在日复一复的自我离弃之中。 看得很透很敏锐,又表达得特别,对文学是好事,但对生活却未必是好事。文学似乎是危险的,因为生活很多时候,是另一套逻辑。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谁能得到完整与圆满呢?完整与圆满除了作为抽象的字词,像驴子面前永面够不着的大胡萝卜外,哪个时候到手过呢?虽然读了周冲一些文章,但还是怕不能很好理解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理解,有很多时候,我总觉得如爬向一堵倒向自己的墙,看得清楚,却存在相当大的危险。就像美国著名政治家、科学家本杰明.富兰克林所说的:“年齿愈长,我愈倾向于怀疑自己的判断,而对他人的意见报以尊重”。 三 王尔德说,逻辑没有爱情一半重要,但它能证明事情。写作对周冲来说,不能当饭吃,却能证明她的存在。写作于她来说,如果高看点,是多方面的自我展示。但你说低点,就像跌进水里的人,不得不挣扎。挣扎不一定有出路,但不挣扎,那就绝对没出路。这也不是我说的,这是她评论《月亮与六便士》一书里画家自己说的。不得不写的人,一定不会言之无物,这一点对于周冲来说是做到了的。一个网络段子曾说:以后不要给我说你一无所有了,你不是还有病么?周冲的文章言之有物,绝不无病呻吟。你可以议论她的文字技巧,但她的真诚,她对人性黑暗与庸常的揭露,有一种直面到让你难受的地步。她说的好像与你无关,但那种指涉却使你无处逃匿。因为她虽然说的是个体乃至是她自身,但像黑暗中的探照灯一样,能烛照很广大的人群。 通过电影《狗镇》所写的评论《世界是一个大狗镇》精到深刻,如果你看过《浪潮》、《楚门的世界》、《肖申克的救赎》、《飞越疯人院》等电影,又读过奥威尔的《1984年》、扎米亚京的《我们》、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等乌托邦小说,那么你理解起她这篇评论来,就可谓不用费力。要言之,这篇评论并不只局限于《狗镇》的情节本身,不是自我设限的就事论事,而是在许多细节上与其它小说或者电影进行对比写作。在“论述恶的传承性”,论及受辱的格雷丝咸鱼翻身后,用《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里的一则传说来加以串评;将狗镇所有人对格雷丝的凌辱,与土改时分地主的老婆女儿相比较,来谈论“多数人的暴政”;又比如把格雷丝的受辱与陈冲导演的《天浴》进行对照,再用亚里斯多德对知识的看法,来对比懦弱的作家汤姆之知识的无力等。我认为她也许想通过这篇文章,把人类的恶写个够,但人类的恶与黑暗是写不完的。这样的野心,不是一篇文章,也不是一本书,亦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或许倾尽人类所有,也无法抵达那种对人类黑暗有澄明清醒的认知。果真到了能对人类黑暗有烛照性的清醒认知,或许只有真正的信仰才是依靠,但问题在于,这件事作为人类又无法完成自我证明。 也就是说,在面对现实生活与人事上,周冲有着女作家少有的狠劲。但客观地说,她有时狠得不乏怨气,亦间有戾气,因此我曾建议过将相关的篇什拿掉。我的见解是,不是人不可批评,而是不可一看就带着恨的批评。这批评固然痛快,但别人也见着了你自己不必要的变形。仇恨情绪若不是通过人物之口写在小说中,如张爱玲那样,那么就让人显得小气,张爱玲在散文与书评里是极少这样来写的。你可以狠,可以夸张乃至搞笑,但不可让恨弥漫。狠就是下笔狠,但依据事实,说理透辟,却不乏理性。仇恨是我们人类最容易滋生的情绪,它有很大的后挫力,所谓杀人三千,自损八百,就是这种事情后果的真实写照。古希腊神庙里那句“人啊,认识你自己”,看上去是大废话,但这几乎人自身的魔咒。人罄尽一生未必了解自己,何况你还要花时间去了解他人与世界。搞定自己不是心如死灰、古井无波,而且一种处理自己与世界的关系。 听完我一个小讲座的夜晚,周冲在缘来客栈舍侄所卖的书籍里,找来一本台版的《红字》,让我给她划拉几个字。这书不是我的,《红字》不错,但也不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但读完她的随笔集,忽然想起霍桑的《拉帕齐尼医生的女儿》这篇小说来。男权社会的变态与对科学实验的偏执,使得拉帕齐尼不惜用自己的女儿来当试验品,最终毁掉她的一切。同时又想起卡夫卡的《致父亲》与著名电影《闪亮的风采》来,世上有多少人是父母毁掉的呢?父母们生下他们的身体,却毁掉了他们的生活乃至幸福。在“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的中国社会,要把这个问题,深入地思考下去,是件大逆不道的事。但周冲对此敢于乃至善于思考,就凭这一点,她的文集也值得你花点心血与时间去阅读。 2014年10月杪写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