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影集的第三页,是我们在科罗拉多河划船的照片。我和弟弟怕父亲在美国寂寞,怀念他在长江上的浪漫漂泊,决定带他到科罗拉多河上去划船。科罗拉多河水是浅绿色的,我们的小机动船是象牙色的,父亲高高兴兴地戴着渔民的草帽,把西装裤腿高高地卷过膝盖,笑咪咪地架着方向盘,像是回到了老家。象牙色的小机动船在水面上滑过,溅起高高低低的水珠,像一只灵巧的溜冰鞋在晶莹的水面上划过一道白色的印子。我记得当时,有一只麻雀一样的小鸟飞来停在船头,我弟弟就喂它面包吃。小鸟并不怕人,居然大大方方地走到我们放食物的椅子上自己招待起自己来。父亲感叹不已,说:“这种人和动物之间的信任不知要花多少代才能建立。一些地方的麻雀见了人就像见了魔鬼一样。”我当然是很能理解父亲的意思。单靠几个科学家是拯救不了动物危机和环境污染的。父亲在开船,他让我把他和小鸟还有船都照下来。 父亲在这张照片下写道:“要教育长江流域的老百姓。”我父亲长年在长江的水域奔忙。他和他的研究生半年半年地住在渔民的船上收集资料。我和弟弟当时还小,就想混上渔船,到长江太湖溜达一圈。放暑假的时候,父亲带我去过一次。我记得我去的那条渔船很小,睡在后舱里,连我的腿都伸不直。一泡臭尿得憋到天黑,才能把屁股撅得高高地站在船沿上尿。那时候正是渔汛,船白天黑夜在水上颠簸。我父亲他们天不亮就起来在渔民打到的鱼堆里乱翻。他们把一些鱼做成切片,放在显微镜下面看。说是有些鱼脊椎弯了,有些鱼身上带血点,还有些鱼数量大减。 我在船上,百无聊赖,吃了一个星期没盐没油的鱼煮饭。下了地,连走路都像只青蛙,只会一颠一跳。后来,我再没有兴趣混上渔船玩了。我弟弟还混上去过一次。那次他们去的是太湖,船也大一点。我弟弟回来连说:“差点淹死,差点淹死。”以后也再不要去了。但是我父亲他们却从来没有间断过,一年又一年,到渔汛的时候必走。紧密关注着长江流域的各种水生资源变化。后来他们干脆租了渔民的船,跟着鱼儿到处跑。从长江下游,一直到四川重庆,从太湖,一直到鄱阳湖。他们跑遍了长江流域,年年如此,不管刮风下雨。他们也收集长江流域变了形的鸟,有一只麻雀类的鸟长了三个翅膀,第三个翅膀很小,像小孩子衣服上被扯破的小口袋。我和弟弟看着好玩,父亲说,这种变异可能也跟污染有关。 后来,父亲在N大学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大大小小污染变形的鱼和其他长江流域常见动物的标本。我有时候到父亲的办公室去,看见这么多被污染的鱼和动物的标本,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父亲和他的同事、研究生讨论起这些被污染的鱼和动物,一个个的表情如兵临城下一般凝重。可一些工厂依然往河里排含铅的污水;一些医院依然往河里扔废弃的药品。父亲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知识分子到底能干什么呢? 父亲依然故我地在长江上忙碌。后来我发现父亲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是父亲生命的意义。这种精神不可以用“献身”或“热爱”等形容词来描述。这种精神是一种冷静的理性,是一种负责任,是一种不仅仅对自己负责,而且对子孙后代负责,不仅仅对今天的发展负责,而且对人类所生存的地球的未来负责的精神。这是一种科学和人文的精神。为了这样一种科学和人文的精神,父亲和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忍辱负重,在科学和人文意识不强的年代,做了许多直到今天,才被人们看出其重要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