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体欲望多少被看作是种弱点,动情的一刹那,所有由年龄、阅历养成的生活智慧;由地位、阶级、职业修得的行事规则;尽都被抛在脑后,甚至容貌趣味也不再是条件,一切都化约为物理性的尺寸与频率,或者生物性的气味与湿度。因而从第三者的视角来看,当事人的行为不免有点背离常态,有点滑稽搞笑。所以大部分的春宫作品,天然就具有喜剧特征。 把性当作笑料的历史,可能比想象的更为久远。这笑声虽已淹没于历史,仍可约略窥见消息。嫉妒的赫菲斯托斯活捉偷情的老婆阿芙洛蒂忒,叫来众神围看女神赤条条躺在阿瑞斯怀里的丑态,奥林匹斯山上这个著名的笑话,想来正是人神共处时代先民们的"黄段子"。图像方面虽然难以准确判断,一些人类共有的基本幽默样式,诸如变形、倒置、错位之类,是能够辨认的。专家们普遍认为法国阿列日省(Ariège)的波特尔岩洞壁画的确象是一个玩笑:岩壁上有一小块石笋凸起,人们以它为中心画了一个男人,此画大约作于公元前1万年左右。假如相信考古专家的意见,这大概是迄今发现人类最早的色情"漫画"。 明确的喜剧特征出现于社会结构复杂化之后,新的样式具有社会性的内容:通奸偷情、年龄不相称的性伴侣、穷奢极欲胡天胡帝的怪诞淫乱场面,反映出新的性资源分配型态,短缺一方用"黄段子"聊补于万一,笑声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性快感的不足。希腊罗马的讽刺诗和闹剧中记录了大量的色情笑话,诸如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吕西斯特拉忒》(Lysistrata),以及佩特罗尼乌斯的小说《萨帝利孔》(Satyricon)在当时一定大受欢迎,因而得以保存下来。以希腊罗马的城镇村落人口聚居规模和公共生活方式来推想,此类作品中的笑话相当一部分想必有实际影射对象,一段偷情滑稽戏在今天看来只是一段滑稽戏,而在当时的语境(context)下,或许所有观众都能意会它暗中取笑某件真人真事。它们令观众们开怀大笑,也把当事人变成取笑对象,除了离乡背井,否则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历史的真相和本质存在于语境之中,语境不可重复,因而历史无法还原。偶然的运气是有的,庞培城的火山灰便在瞬间凝固了现场,于是许多未加工的原生态的黄段子被保存下来,庞培城的妓院墙壁上保存着大量涂鸦(Graffito),嫖客们的各种情绪--兴奋、沮丧或者成就感--跃然墙上。其中大部分都可以视为初级黄段子,有一条说:我们在床上撒尿了,老板,我承认不应该那么做,可你知道为什么?因为这里没有尿壶。(Miximusinlecto.Fateor,peccavimus,hospes.Sidices:Quare?Nullafuitmatella.) 中世纪的人口聚居方式比希腊罗马更狭窄,人们大都局处于村社中,而且咫尺天涯,方圆数里之内的相邻地区,语言便不相通。除了传说中的游侠骑士,大多数人的整个世界就是他世代居住的那个村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中既没有什么大事,围在一起说说黄段子,也就成了最好的消闲,偶尔村里发生"李四偷王二的老婆,把王二变成了王八"这样的事儿,必定娱己娱人,传唱一时。通奸一方面是大罪,另一方面也是大喜剧,传抄的手稿插图中常常有相关场面描绘,明显带有讽刺搞笑特征。ColinJones编撰的《剑桥插图法国史》(世界知识出版社P.93)有一幅图卢兹地方的手稿插图,画中一对通奸男女被判游街,一个风化民兵押解。另一个在前面吹着大喇叭宣告罪行,罪人那两只犯了错的器官被用绳子拴在一起,成了被看被娱乐的两件活宝。通奸偷情的黄段子,中世纪最有名的要数乔叟(GeoffreyChaucer)的"米勒故事"(TheMiller'sTale),《坎特伯雷故事集》的这一节故事,是中世纪黄段子文学的代表作,老而愚蠢的木匠,风骚漂亮的老婆,加上一两个穷开心的登徒子,演出了一场闹剧。 "ribaldry"这个词,最早似乎出现在十四世纪之前的英语作品中,在法语德语意大利语中也有同源字,英汉词典编撰者一般将其解释为"淫秽下流的语言、粗俗幽默、猥亵玩笑",大致不错,然而似乎不够精准。现代汉语有强烈的道德感,对"ribaldry"的解释不免象判决书那样斩钉截铁,从语感上讲,一个成年男子用本地话嘴角微笑的说出"下作闲话"四个字,或可拟之。广东人的"咸湿"笑话,以及网上的说法--"黄段子"也比较恰当。 到文艺复兴时期,城市渐渐发展,风气也渐渐松弛,Ribaldry由村头巷尾的咸湿笑话,渐渐演化成一种重要文艺类型,黄段子成为故事书和戏剧场里的主要噱头。薄伽丘、拉伯雷全都是说此类笑话的高手。社会结构的新变化伴随着新的权力冲突,笑话讽刺的对象和题材范围也扩展了。中世纪后期出现的大量讽刺教会修士淫乱奢靡的故事,不仅反映了教会的日渐腐败,更反映了对教会权力的政治挑战。 十五世纪的头二十年里,雕版木刻印刷技术在欧洲出现,先是教会用来印刷教义手册,继而世俗方面的印刷品也大量涌现。象威尼斯之类的城市成为印刷业的中心,商人们靠印刷出售各种书籍赚了大钱。欧洲历史上第一本"淫书"也在威尼斯诞生。《姿势》(Imodi)一书包括十六首商籁体诗,每诗配着一幅插图,诗句和插图的画面直接描绘了男女交媾场面。 故事要从拉斐尔的徒弟朱里奥·罗马诺·"皮皮"(GiulioRomanoPippi)说起,据说他当时正为梵蒂冈某个教堂的装修绘制壁画。因为教皇克莱蒙特七世(PopeClementVII)迟迟不付工钱,皮皮很不高兴,在本来要描绘圣徒事迹的墙壁上画了十六幅"行乐图"。雕版师傅拉伊蒙蒂(Raimondi)把他的画制成了铜版,印刷装订以后出售,在罗马的上层社会中很受欢迎。当然谁都知道其中的讽刺含义,于是教皇大怒,命令销毁壁画和所有的铜版复制品,皮皮逃跑了,拉伊蒙蒂却被关进了梵蒂冈监狱。教皇而且下了命令,谁胆敢再复制,会被判处极刑。事情引起了彼特洛·阿雷蒂诺(PietroAretino)的注意。 阿雷蒂诺的名气起于一个黄段子。1516年,他杜撰了一份教皇里奥十世(PopeLeoX)的遗嘱,印成传单散发。遗嘱中教皇将他的宠物大象,"连同大象的生殖器",一起赠送给一位"精力充沛"的枢机主教。这个黄段子让阿雷蒂诺成为意大利最著名的政论作者,受到某些政客集团的保护。 阿雷蒂诺发现这组画是个好题目。于是游说了某个梅第奇家族成员,设法释放了被关押的拉伊蒙蒂。一方面为了借此打击他的政敌(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提倡),一方面也为了提高影响力(阿雷蒂诺老于世故,深知这个题目投合观众口味),他再次印刷了《姿势》,而且为每一幅画配上一首小诗。 诗句在描绘性行为的直露(explicit)程度来说,不亚于真正的淫秽作品(pornography),阿雷蒂诺用男女对话的形式结构诗篇,有关器官方面的词汇,作者不照委婉表达的惯例,直接采用日常口语中的"cazzo"、"potta"、"culo": 男子:分开腿儿惹人看 "culo""potta"在眼前 culo敢教cazzo挺 potta蚀骨腰肾软 凝神注视片刻间 忽生一念欲亲汝 顿觉宛如美少年(Narciso,水仙美少年) 镜前cazzo直欲起 老鸨:死不要脸两男女 躲在床底将你看 淫妇你且要当心 压断老娘肋骨俩 女子:滚你的吧老虔婆 能教销魂瞬间时 甘愿此身井底沉 蜜蜂恋花女恋"它" 就看一眼也心欢(第十一首) 复兴时期的诗人都是刚从中世纪走出来的粗鲁农人,从来没有把性欲向上升华的意愿,阿雷蒂诺甚至在一段对话中(第十四首)让那个男子说:"你的姿势太笨拙,骡子都要累昏掉,因而我的屁声隆。"居然提到了放屁,令人厥倒。 阿雷蒂诺将此书题献给布雷西亚(Brescia)的医生朋友巴蒂斯塔·扎提,在献辞中说:"……让伪君子们落荒而逃吧,我看厌了他们偷偷摸摸的审判,以及他们那种卑劣的念头,他们玩的正开心的事儿,他们却不敢用眼睛看,看见一个男人爬在一个女人身上有多大的伤害?……我想把大自然赋予我们的,令我们种族得以存续的那件器官挂在脖子上,就象一个大奖牌。" 实际上,《姿势》是典型的"Ribaldry",它不是色情(erotic),也不是淫秽(pornographic),比起erotic,ribaldry要更加直白、更加厚颜无耻,然而与pornographic旨在唤起最"无耻"的情欲不同,Ribaldry只是借助对色情、对人身上生物性的一面的直接描绘,试图揭示人性的荒谬之处,这种荒谬的感觉是它们的幽默之源。Ribaldry因其观念颠覆性,因其社会喻意,在历史上比其他色情物品遭受更多的封杀查禁。 1527年,教皇再次下令禁毁新版《姿势》,1558年,这本书被梵蒂冈正式列入禁书目录(也是历史上第一份禁书目录)。如今它只剩下下几页碎片,收藏于不列颠博物馆。 此书曾不断被人重印,《卡萨诺瓦回忆录》(chapter41-42)中提到的《姿势》,大概是十七十八世纪许多仿本中的一种。修女M·M是一位法国驻威尼斯外交官的情妇,1753年除夕夜,卡萨诺瓦终于将她勾引上手(在一种奇特的安排下:她的情夫躲在一间有窥视孔的密室中偷看)。卡萨诺瓦在几次幽会中,模仿了修女房间里一本插图书上的各种动作,那本书据卡萨诺瓦交代,正是阿雷蒂诺做诗、罗马诺画的《姿势》。两人甚至就此进行了一次讨论,修女认为这里的姿势多半很难实施,有的比较乏味,卡萨诺瓦基本同意她的观点,只是觉得其中有四种值得一试。 直到维多利亚时代前后,ribaldry才被划分到道德等级谱系图的下方,1818年退休的英国医生包德勒(ThomasBowdler)出版了十卷本"家庭版莎士比亚集",为了"让一个男人能够在他女儿面前毋须顾忌的朗读莎士比亚",他对原作做了大肆删减。对rabaldry传统全面"遮蔽"的历史开始了。在此之前,伟大作家可以象村野鄙夫那样说话,只要说的够机智。 莎士比亚的淫秽每每被人提及,迂腐者视其为伟大作家的白璧瑕疵,竭力掩饰;通达者虽然看出有趣之处,多半也未了解它们其实出于一种源远流长的传统。《罗密欧与朱丽叶》里充斥着各种直接的、双关的荤笑话。第一幕第三场开头,朱丽叶的母亲凯普莱特夫人跟奶妈聊天,滑稽罗嗦的奶妈提起了她早夭的女儿。先是回忆起她女儿断奶时,把苦艾叶汁涂在奶头上。然后又想起她去世的丈夫的玩笑,有一次他抱起摔跤的女儿,对她说:"'dostthoufalluponthyface?Thouwiltfallbackwardwhenthouhastmorewit."(你朝下扑呀,等你知识一开,你就得朝天仰了)。凯普莱特夫人赶紧叫奶妈打住,奶妈却刹不住车,又说:"Iwarrant,ithaduponitsbrowAbumpasbigasayoungcockerel'sstone."(不骗你,额上的肿包有"小公鸡"的睾丸那么大)。朱丽叶听她越说越不成话,只得告饶:"求求你,少说点了吧。" 第三幕第三场,劳伦斯神父的房间里,被判决放逐出维罗纳的罗密欧悲伤欲绝,神父正用哲学劝导他,奶妈跑来了,看到小姐的情人哭哭啼啼,便对他大声说:"起来起来,你是个男人,为了朱丽叶,为了她,你得挺立起来。"生怕观众没听出来这里的"Standup"和"riseandstand"是语带双关,莎士比亚让老奶妈加了一句:"WhyshouldyoufallintosodeepanO?"字面上似乎责备罗密欧:"为什么你要如此伤心?"(假如导演脚本的话,此处应当旁注"罗密欧'O'的太息一声")。然而"O"字那一个"圈"古今中外通用,"into"了"O"而竟至于如此"deep",伊丽莎白时代伦敦闹哄哄的剧场里,观众大都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岂能听不明白?想必每到这节,一定通场轰堂大笑。莎士比亚不是读的而是演的,信然。手边的中译本不知根据什么版本翻译,将这段话一分为二,让老奶妈说了第一句,后面的话都让冬烘老神父来说,显然存心想切掉双关的那一半。 阿雷蒂诺的《姿势》,就其形制和内容而言,应当归入欧洲书籍史上有名的小册子(Pamphlets)一类。这个词原出于12世纪的拉丁情诗"PamphilusseuDeAmore"到了十四世纪时已被用来指称一种篇幅较小的书籍--小册子。起先这种小册子被用于刊印教义答辩或宣传的内容,稍后到了十六世纪,小册子的用途渐渐广泛,有点类似于今天的报纸期刊,常常用来报道和评论当代人物和事件,十七世纪报纸期刊出现,小册子的报道功能被取代,渐渐成为政治利益集团相互攻讦诋毁的工具,英国光荣革命时期,小册子起了相当大的作用。为了丑化对手,内容往往耸人听闻,小册子是现代民主的开端,它的出现意味着公众意见开始具有左右社会局势的能力,而要说服普罗大众相信自己的观点,证明对手腐化堕落淫乱,要比证明自己的社会改革方案比对手的好更容易。所以到了十八世纪,酝酿着大动荡的法国社会,出现了一种新的舆论工具,有人将之定义为"政治淫秽小册子"(politicalpornographicpamphlets)。内容荒诞离奇,胡乱编造王室、大贵族以及教会阶层人士的淫乱腐败故事,文图并茂、尖刻粗俗。 1996年的法国电影《博马舍》(Beaumarchaisl'insolent)中,孔蒂亲王(PrincedeConti)一边摸名妓们的大腿,一边哈哈大笑读着的,正是一本这样的小册子。书名叫"国王的无能--一部好笑的贵族喜剧诗"(ThePrinceInadequacys,alaughablearistocraticocomicalpoem)英语标题说明这本小册子在英国印刷。根据电影中老亲王的滑稽议论,这本小书质疑了国王(路易十五)的生育能力。由于王权取决于子嗣继承权,王室性行为便因此与政治权力相关联。《杜巴丽伯爵夫人轶事》(AnécdotessurlacomtesseduBarry)1775年在伦敦印刷散发,因为内容耸动,第二年巴黎的地下印刷商人出于牟利,也印了一个版本。这本小册子中,著名政论作者马蒂欧·皮当萨·德·麦罗贝尔(MathieuPidansatdeMairobert)绘声绘色的描绘了妓女"天使"小姐借着对性欲衰退的老国王的床上影响力,爬上法国宫廷高位,成为"杜巴丽伯爵夫人"的故事。 安托瓦内特王后尤其成为这类色情读物的攻击目标,她的真实的奢靡,以及她的被想象中的淫乱,为新取得权力的第三等级人士提供了道德上的优越感。这种小册子在当时被官方审查机构称为"诽谤"(libelle),应予查抄,所以多半在伦敦印刷,1789年的一本小册子《有关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历史随笔》(EssaishistoriquessurlaviedeMarie-Antoinette,d'autriche)把王后与杜巴丽夫人放在一起评论,说"杜巴丽夫人愚弄路易十五,跟任何一个仆人或朝臣睡觉,安托瓦内特王后也同样愚弄了路易十六。"说她为了怀孕,任意寻找英俊健壮的臣仆睡觉。随着严密的审查制度随着王权一起倒塌,法国本土也开始印刷色情政治讽刺小册子,王后淫乱的故事甚至被编成讽刺闹剧,1789年出版的小册子"王室狂欢"(L'AutrichienneenGoguettesoul'OrgieRoyale)用小歌剧的形式描绘了安托瓦内特王后在宫廷内召集侍卫命妇集体淫乱,剧本中,王后和阿托伊伯爵(CountofArtois)象农夫村妇一样,一边互相捏着屁股,一边打情骂俏。这类小册子多半出于无名作者急就之手,语言粗劣,平铺直叙,读来趣味缺缺,只是配上大量插图以后,相当适合粗识文法的下层市民的口味,小册子的价格一般每份五个苏。 因为印刷粗劣,这种小册子很快就被报刊之类的其他印刷品所取代,十八世纪初叶讽刺拿破仑及其手下将领的色情画,就采用了更精致的平版套色印刷。然而黄段子作为具有道德杀伤力的政治武器,却因被证实的确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手段,而为现代社会所常见,从"四人帮"到克林顿,各种政治人物的私生活乃至性生活,无论真实的或者编造的,一律被放到大众面前,赢得妖魔化批判和喜剧性娱乐的一炮两响。 六十年代后期,毕加索的图像兴趣再一次转向,在法国南部慕冉(Mougins)的工作室里,他与克罗麦林克(Crommelynck)家族的几位印工合作,创作了大批蚀刻版画。这批蚀刻画在他生前只零星发表了一部分,1973年画家死后,在阿维侬(Avignon)的回顾展上,少量露面的作品让人大跌眼镜。人们发现这批作品技巧近乎"粗劣",毕加索好像忘记了他作为一个新视觉形式的创立者的身份,它们就象街头的涂鸦,最多加上一点巴洛克式的繁复线条。尤其让人感到吃惊的是它们的主题,假如没有冠上毕加索的名头,它们简直就是一个老色鬼的窥淫记录。三十年后,这批作品再次放到公众的面前,展览组织者为它们起了一个稍微有点耸动的名字:色情的毕加索。人们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毕加索,专家们试图挖掘新的意义,然而关注点似乎集中在毕加索与"性"、与"色情"的关系上。 这批蚀刻版画被称为"347"系列和"156"系列(按其系列包括的画幅数量),在347系列中,有一幅凹版蚀刻画(L149,68.6.9),它的标题正是开启晚年毕加索内心世界的钥匙:"主啊,所谓男人,竟是如此渺小……"(Dios,quéhombre,quépeque?oes…)。一辈子对人生都很有把握的毕加索,到此时终于觉得气馁,创作能力、体力,甚至性欲都在减退,他终于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荒谬之处。我们无从得知毕加索这段时期的真实生活状态,所有的传记都是脱离了具体语境的叙述。但是顺着这两组版画,我们或者可以寻找到一点心境演变的脉络。 从这里,我们看到一个精力旺盛的老人如何抵御疲惫感的侵蚀。1968年,毕加索带着年轻的妻子杰奎琳·罗珂(JacquelineRoque)住到别墅消夏,法国南方的夏天日照充足,葡萄酒和橄榄油的刺激下,毕加索好象又找到了精力之源,然而他深知这都是假象,于是他用勉强鼓起的创作力与衰老相抗衡。在347系列的开头,他就开始寻找人生的喜剧因素,因为揭示荒谬的喜剧,虽然微不足道,却正好是命运之毒的有效解药。 马戏团、魔术师、杂耍闹剧、穿着古怪装束的演员,以及女人们是347系列最初的主角,画面充满梦幻般的喜剧感,梦幻终究无力,所有的女人都是那么赤裸、那么强壮,丰满的女奴和矫健的马戏女演员,全都有着亚马孙女战士般的体格。从68年3月份起,毕加索几乎每天都要画一两幅,好像一个即兴表演的爵士乐手,刚刚摸到键盘的时候对乐器性能、环境、乐思都尚未有清晰理解,只是在从各个不同的方向上不断尝试。喜剧性的色情念头渐渐浮现出来,作为幻想的性欲的无穷性,以及作为实际能力的性欲的有限性,构成这出闹剧的基本矛盾。毕加索也找到了一种能够借以表达的材料,文艺复兴前后的古典到文艺作品和人物,以及尤其他们的精神气质,被利用为绘画的素材,喜剧进入了黄段子(ribaldry)的领域。 5月份起,毕加索断续以十六世纪西班牙作家费尔南德·德·洛雅斯(FernandodeRojas)的戏剧《塞勒斯蒂娜》(LaCelestina)的人物形象为蓝本,画了六十六幅作品。那是一部著名的"黄段子"作品,里面充斥着"无牙的嘴"(encíassinmuelas)之类的双关语,据说2004年夏天爱丁堡国际艺术节上,西班牙的年轻导演耶伊托重新排演了这部剧作,让演员在台上表演手淫,当众掏出家伙在床上"办事",号称恢复了作品的本来面目。塞勒斯蒂娜是个妓院老鸨,毕加索用她来隐喻"自我"的一部分,她的窥淫同画者和观者看画之间;她的牵拉淫媒与画家在画面上任意设置人物行淫之间,似乎有着某种相通之处。 高潮出现在8月份,幻想中的性狂欢喜剧性的对命运奏响凯旋,347系列的第296到第320幅,毕加索把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画家拉到画面中,全部25幅画面,描绘了拉斐尔和与他的情人弗尔娜丽娜画架前的性事。从第三幅起,教皇进入画面,他先是在门外偷窥,继而撩起帷幔,终于登堂入室,毕加索尤嫌对教皇调侃不够,第307幅,索性在教皇的头上画上一对帽角,标题指出"坐在椅子上偷看的教皇,看起来好象一个头上长角的男人","cornudo"这个词,西语意指"妻子与人通奸的男人",与英语中的"绿头杜鹃"(cuckold),汉语中的"乌龟"同义。第309幅,"教皇不见了"(elPapahadesaparecido),第310幅,"教皇回来了,坐在尿壶上",原来教皇取尿壶去了。第311幅,"教皇端坐于尿壶上,做其沉思状",第312幅,枢机主教坐到了尿壶上,且大笑。教皇滑稽的发型;教皇戴上了三重冠;教皇看的手冷,套上了手笼。314幅,不仅教皇坐在尿壶上,另一位大画家米开朗基罗也钻到了床底下,拉斐尔和他的情人,只是旁若无人,一味沉迷在性欢之中。 作于1971年的"156"系列,毕加索把伦布朗、德加等画家也请到他的欢乐画面中,继续他的黄段子调侃,虽然技术上比"347"系列圆融细致,然而原先那种不无粗糙的线条中具有的尖辣味道,也丢失了许多,显然画家不断在衰老中。喜剧感或能以笑声抵御一时,终究揭露人生的荒诞也不能让人摆脱荒诞的命运。 毕加索的黄段子调侃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黄段子以取笑他人始,终于发觉他人的所有笑话自己也有一份,脐下三寸那一段,引无数英雄竞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