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赖所谓的“医师案例”、“师门回忆录”、“晚年谈话录” 等转述资料,来判断胡适生涯种种,诚然会有不那么“铁证”的 诸多客观因素存在。而即使是通过胡适本人的某些书信、日记、 文章等第一手资料,来看待胡适对待中医的态度,也并非是可以 “一以贯之”的定论。 众所周知,胡适一生推崇“科学”精神,治学强调“尊重事实, 尊重证据”的所谓“科学方法”。在这样一种治学理念中,中医 与西医的比较研究、实证分析与实事求是的科学结论,与其一生 孜孜以求的中国哲学史、思想史研究的各个专题一样,当然不会 是一日一时的心血来潮;即或是有“截断众流”式的阶段性假设 前提,在日后的研究中也完全有继续修正与改判,甚至推翻的可 能。因此,对胡适一生中各个阶段的某种学术立场及治学结论而 言,绝不可以点代面,绝不可用其六十岁时的言论代言其三十岁 时的观念;甚至于还不能就其晚年言行种种反推出某种看似客观 必然的规律,再以这样的“规律”去串联其一生的学术生涯,得 出所谓的“盖棺定论”。 如法炮制,分析胡适对待中医的态度,要么抓住其早年的《秋 室研经图》题跋不放,认定其相信甚至推崇中医;要么抓住其晚 年谈话录的只言片语,认定其从不相信甚至敌视中医;围绕这两 种非此即彼的观点,搜采各种证据加以论证,当然不是什么困难 的事。但须知这样来理解胡适,这样来论证胡适对待中医的态度, 乃是把活生生的胡适当作了钉死的靶子,无论用手枪还是冲锋枪 去瞄准,枪林弹雨之下,早已体无完肤。任何一方阵营,或精巧 或粗糙的“枪法”,都会总有击中靶子的概率,都总能乘兴而来, 满意而归,甚至于还有凯旋之后的那种得意洋洋。 套用索绪尔的语言学观念,人类语言有两种特性,即共时性 与历时性。那么,理解一个活生生的人,理解一个人的学术观念, 一定不是静止僵死的符号式理解。换句话说,我们现在理解与探 讨胡适的学术观念,往往陷入一种“共时性”怪圈;即把胡适符 号化、象征化,好像胡适是从石头里蹦出的齐天大圣,生来就是 一副天不管、地不收,砸烂一切传统的先锋模样。可以说,不运 用“历时性”视野,去映照与拟合胡适一生不断更新的学术生涯, 是难以充分切实理解胡适的学术观念的。在这一历时性视野中, 断言胡适对待中医的态度,当然是需要打破的怪圈之一;分执两 段的极端评判都是需要重新审视与反思的。 胡适所推崇的“科学精神”,绝不是一种急于下判断、急于 搞批判、急于大破大立的粗暴心态,也绝不可能是最终为某个结 论固守终生、至死不渝的治学旨趣。诚如胡适本人所言,“大胆 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是其一生的治学心得,也是其赢得同时 代学人普遍认可的一种治学理念。胡适对待中医,也应当是这种 态度;不把胡适一生始终趋于变化革新的治学理念加诸其中医研 究之上,不在此前提之下进行历时性观察与充分解读,就急于扣 帽子、划界限、贴标签式地判定胡适“信还是不信中医”、“支 持还是反对中医”,无疑还是犯了“多谈些主义、少研究些问题” 的老毛病。 笔者向来不认同分执两端的极端观念,但如果说胡适对待中 医始终是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抑或胡适始终希望将中医理 论纳入西方科学体系加以重新审视与评判——这样的观点又无疑 是不够鲜明的,是有点“中性”色彩的,似乎也是“左右不讨好” 的一种判断。有的朋友说,让我拿出证据来说话,并以胡适的箴 言来奉劝我“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遗憾的是,除了上述有 利于分执两端的诸种“史实”之外,我实在还拿不出别的更有力 的实证来。但我始终不愿意选择,那种非此即彼的振振有辞;在 没有所谓“实证”之前,只能选择沉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