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大扫除进入第二天。 今天清扫了卧室、走廊、厕所、盥洗间和浴缸。 卧室倒还并不怎么零乱,但地毯的缝隙中却塞满了毛茸茸的尘絮,只能用牙刷去将其掏出。 索性坐到地板上,一边听着TheBeachBoys①的《PetSounds》②,一边用小牙刷不停地掏着。 哎呀呀,都已经到年关了啦……不知咋的,竟突然冒出了这种“女性用语”。 熨烫大堆大堆的衣服,戴着老花眼镜麻利地缝补衬领——也不知为什么,一旦这样“索性坐到地板上”做起家务事来,就会顿时感到自己摇身变成了“母亲”。不知何故,就连发出的叹息也散发着潮气,而做针线活时,无意中在头皮上磨磨针尖,疲劳时把手伸到后颈里轻轻拾掇和服领口的动作,也都俨然是《麦秋》①中的杉村春子②,或是《晚春》③中的高桥丰子④。 或许是因为在不知不觉中,我的身体内被烙印上了这种运用身体的“语法”吧。 通过家务劳动而发生的身体性的“性别转换”,与电梯做自由落体运动的坠落感颇有几分相似。摇身变成“母亲”的我,突然对世俗的种种变得满不在乎了。我非常珍爱这种“满不在乎”的感觉,然而,这种做家务时油然而生的身体感觉——我所喜欢的“母亲似的心境”,又有多少男人能够理解呢?说来,这样的人实在不多。(据我所知,也就只有铃木晶⑤先生之流了。) 从卧室哧溜哧溜地平行移动,接下来开始擦拭厕所和盥洗间的地板。盥洗间的地板从远处看上去倒是干干净净的,可实际上,角落里还残存着由尘絮、发丝和洗衣粉纠集起来的顽固垃圾。 擦呀擦呀。 读了《爱玛》之后,发现像这种“扫雪”之类的工作全都是由“仆人”来承担的。而主人们所做的,就只是吃饭、抽雪茄、散步以及谈情说爱。 可是,完全没有体验过这些工作就终结一生的人,不也失去了碰触“某种东西”的机缘吗? 家务事与“西西弗”的苦恼十分相似。无论如何打扫,每天都仍然有垃圾源源不断地产生出来。不管怎么洗涤,要洗的衣物依旧是有增无减。就连我一个人居住的房间,为了维持其间的秩序,也只能不断地投入到家务事中。稍一偷懒,家中就立刻走向了混乱无序的深渊。所以,就像西西弗把从山顶滚下的巨石重新推上去一样,我也不得不时时将堆在走廊角上的尘埃掏将出来。 擦拭着盥洗间的地板,忽地想起了“哨兵”这个词。 为了不让人类世界被混乱无序的深渊所吞噬,守卫在悬崖边上,以厘米为单位,每天将人类世界一点点地推离悬崖。而这就是哨兵的工作。 家务事也给人“这样的感觉”。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成就感,也没有人付给你报酬,更不会得到社会的尊敬。但若是没有人默默地“扫雪”,那么,人类的秩序便会坍塌崩溃。 当少年霍尔顿•考菲尔德被妹妹菲苾问及“喜欢做的事”时,他是这样来描述自己唯一想干的工作的: 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J.D.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施咸荣译,译林出版社,1998年,161页) 高中时第一次读到这个地方,我对它的意思完全懵然不知。 那个所谓“混账的悬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可是,随着我渐渐成长,经历了爱和恨、破坏与创造、邂逅与分别,尝试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之后,也算是明白了个中几点。 其一,对于世界来说,绝对需要有人来充当“守望者”。 “守望者”是一份颇为苦闷的差事。 正因为是“仅只有小孩子的世界”,所以这种工作才显得非常必要,但那些小孩子们却并不理解“守望者”这一职责的意义。即使在悬崖边上被“捉住”,或许大部分的小孩甚至连一句“谢谢”都不会说吧。 既没有人感谢,亦无人付以报酬。然而,这种“哨兵”似的工作却必须有人来承担。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认为“既然总得有人干,那就让我来吧”的人,另一种是认为“因为总得有人干,那肯定就有谁会去干吧”的人。 “守望者”便是由第一种人所扮演的角色。只要不时有人站出来,举手宣称“啊,由我来干吧”,那么,人类的秩序就能够好歹维持下去。 过去必定出现过这样的人,所以人类世界的秩序才得以保持至今。将来也必然会出现这样的人,所以按理说,人类世界的秩序是能够维持下去的。 不过,如果总是认为自己的努力理应得到正当的评价、报酬及荣誉,那么,这样的人就不适合做“守望者”或是“哨兵”的工作。暂且不论他们是否适合做这样的工作,毋宁说恐怕他们根本就无法想象,世界上居然还存在着“这样的工作”。 家务事也是非常苦闷的工作。 每天都兢兢业业做着家务的人,应该能够凭着直觉感知到,“西西弗”(阿尔贝•加缪)、“守望者”(J.D.塞林格)、“积雪清扫工”(村上春树)、“女性式的事物”(伊曼纽尔•列维纳斯)等等,乃是与“家务操持者”在人类学上的使命一脉相通的。 没有亲自做过扫除、洗涤和熨烫,就认定做“这种事情”对于脑力劳动者来说纯粹是浪费时间,还不如花钱请个“外援”……抱着这种想法的“文人”或“哲学家”们,终究是与萦回在“做扫除的守望者”心中的庄严使命感断然无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