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障期 训练是净化的仪式,由此衍生速度和力量。比赛是死亡的仪式,智慧由此而来。 卡西迪过去早就经历过这种情况,他们每个人都曾在某个时期面对过这样的问题,但从来没像这次这么糟。丹顿称之为“故障期”,卡西迪倒觉得“行尸走肉”更贴近实际情况。事实上,这并非单次艰苦训练而产生的体力耗损,故障期是生理病态的累积,通常会历时好几周,跑者只能尽量努力恢复体能去应付接踵而来的赛事。 根据丹顿的说法,跑者的目标就是“冲过”这段时期,一如他坚持一个人应该努力“冲过”卡在人生道路上的其他小障碍。从家人的辞世到罹患癌症,事事应如此。 故障期并非具备竞争力必经的关卡。很多教练甚至警告这种做法不可取。然而,丹顿却视其为一大良机,藉此跃过训练较保守、较轻松的几个月,并调和因激烈训练而过度紧绷的肌肉。另一个选择是完全休息,但他嫌太极端,也太轻松了。那样行不通。 跑者的耗损程度相当高,包括身边的那些人,他们的心理和生理都饱受折磨。他的身体变得很虚弱,心情也很低落。每晚需要十二到十四小时的睡眠。他总是渴望能好好休息,因此,把不睡觉的时间都花在高抬双脚上,心情则多半暴躁易怒。他变得性冷感,个性畏缩,讲白一点,约会的时候一无是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讨厌鬼。 不过,这么一来,他的生活几乎可以聚焦在练跑这件事上。他过去是否已经打定主意要卯足全力去完成……任何他可以完成的目标呢?或许有吧!然而,到了紧要关头,许多跑者会开始重新审视一些过去被忽略的议题。正值训练瓶颈的跑者,多半会饱受这样一个疑问的折磨:为什么我在过这样的生活?这个问题最后会变成:这是生活吗? 这种内心纠结的严酷考验,会产生几种性格,或软弱或尖锐,或残缺或纯正,或杰出或平凡,这些特质定义了何谓优秀、伟大的跑者,何谓过气的跑者。若是无法背负压力、作出牺牲并且承担后果,这些人会自动消失,转而追寻难度较低的目标。 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从来没有听说哪一位跑者,不曾将他生命的一部分留在午后无人的更衣间,在那儿享受片刻宁静带来的慰藉,系着臭气冲天的鞋带,接着并肩和一群伙伴跑向下一段十五公里。 卡西迪总觉得,那些半调子的人根本忽略了重点所在,他们只有在气候舒适、情绪高昂、精神饱满,甚至对手薄弱的情况下才会现身。他们会在赛季一开始时出现,或许会参与好几次艰苦的训练,可能还会参加一两次比赛。然而,卡西迪却发现他们的眼神总会透露出端倪。可以这么说吧,对他们而言,压力太沉重。这样的情绪很快就会吞噬他们。他们会一再拿那些问题质问自己。没多久,他们会错失某次练习活动。接着,一连好几次不见人影。然后,他们会在某个难熬、无聊又漫长无止期的讨厌比赛中临阵退缩。这样的事情,你在内心难以隐藏,在队友之间更难回避。不久后,当问题被摊开来检视时,大家却找不出答案。这位跑者在其他队友身边会觉得羞愧,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最后,他会逐渐退出队伍,从此,不再是个跑者。 卡西迪应付那些疑惑的方式很简单:他干脆想都不想。同样的问题早在很久以前就仔细思考过了,抉择已定,答案已经写下,这本书可以合起来了。倘若每次遇到挫折就把这本书重新翻开,那么他花在找借口的时间恐怕会比训练来得多。他的日志会披露令人不安的情绪,或许干脆放任那些空格一片空白。那些偏激的跑者、满脑子哲学理念的跑者,以及有如训练机器的跑者,他对这些人的目标设定丝毫不感兴趣。那些人总爱阅读《跑者世界》里深奥难懂却毫无意义的文章,通篇不知所云的神秘字句,煞有介事地描绘着已经神化的各种兴奋状态。 在赛跑场上,全世界像卡西迪这样的跑者会把这群人生吞活剥。 卡西迪并不刻意寻找安乐闲适。它该来的时候便会出现,一切顺其自然,而他也会乐在其中。他不是为了宗教式的狂热而跑,而是为了赢得比赛、征服全场而跑。他不但要超越队友,还要超越自己。他必须比自己上周或去年的速度快上十分之一秒、快上三公分、五公分或五米。他追寻的是征服自己在三维空间里的体能极限(假如时间是第四维的话,那也在范围之内)。倘若他可以征服自己的弱点和怯懦,他就不需要担心其他事情了——该来的总会来。训练是净化的仪式,由此衍生速度和力量。比赛是死亡的仪式,智慧由此而来。若要让这些仪式有意义,那就必须花费相当的时间站在悬崖边,站在死亡的边缘倾身望去,其实你的眼前一片虚空。 从这个过程中衍生而来的任何情况都只是副产品。某些抱怨和困惑的确让他焦虑不安。他的解释是,自己只是一个跑者,一个面对艰巨挑战的运动员。他并不是一个热中养身的怪物,也不是为了赶时髦才把自己的体态锻炼得如此精瘦。他并非只靠坚果和莓果维生,只要对跑步的热情不灭,什么食物都燃烧得掉,大麦克汉堡也一样。他细心倾听自己的身体,留意身体发出的诡异要求。他就像个孕妇一样,偶尔会去特地找朝鲜蓟、腌渍甜菜根和烟熏生蚝来吃。日复一日的苦差事很艰巨。尽管成就感令人满足,但绝非像杂志上所描述的那样足以让人手舞足蹈。其他的跑者,只要是“真正的”跑者,他们完全能够理解这一点。 卡西迪很清楚那些神秘跑者、慢跑者、诗人跑者、禅学跑者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跑者都在聊些什么。然而,他也知道,这些人的喜乐通常不会出现在阴雨绵绵的清晨。他们只喜欢大放厥词,却不去亲身体验。卡西迪很早就认识到,一个真正的跑者就算在他不想跑的时候也会跑,只要是他应该出场的比赛他就会参加,没有任何托辞或顾虑。他为了胜利而跑,若有必要,甚至愿意为此牺牲生命。任何人浇他冷水他也不为所动。你不可以放弃,因为你没有这种权利,他这样暗想着。 真正具有竞争力的跑者,总能安于自己的存在价值,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承受自己的哀愁:联合几个同病相怜的人一起面对,那就不至于太孤单了。他之所以跑步,因为跑步教给他人生的基本道理。跑步融合了生与死。那不是媒体宣传、政治干预,和其他愚蠢的东西所能玷污的真理。他一直怀疑,自己八成就是因为跑步,才没有罹患时下病例激增的精神分裂症。 对他而言,跑步给他真实感。他实践跑步的方式,正是他所知最真实的事情。跑步尽是苦乐交杂,坚硬宛若钻石。跑步让他疲倦得难以理解。但是,跑步也让他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