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住在水晶鸟笼里，每天思念着他的第一朵花。 “为什么你只养一种花？”当星星醒来时，阳光已经普照大地，抬头只见王子独自在水晶鸟笼里踱来踱去。数不清的花是里面最抢眼的风景。星星被那密密麻麻摆放着的鲜花深深吸引了，忍不住走上前去开口问道。 “因为我不需要其他的花。”面对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王子眼神里满是防备。 “你拥有过其他的花吗？” “……我并不需要拥有其他的花，我只要这一种。” “你拥有多少朵这样的花？” “92647朵。” 星星惊诧于王子口中如此精确的数字。“你害怕黑暗吗？”他问道。 “为什么这样问？” “我曾经行走在暗黑隧道，那里除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什么都没有。在那里我遇见了管子人，他记得所有他遇见过的星星旅人。他说，只有在绝对的黑暗里，计数才会成为一件难得快乐的事情。数字捆绑着回忆，却又不及回忆那样沉重。它会像绳索，拉住你，阻止你被黑暗冲散。所以他像你一样，也可以说出一个精确的数字，去描述他遇见过的星星旅人。” “我并不知道什么暗黑隧道，也不认识你的管子人，更没听说过什么奇怪的星星旅人。我没有生活在黑暗里，你不要给予我莫名的同情。”说着，王子的眼睛里露出赤裸的骄傲，“我是这座城池的王子，独自拥有这座巨大且造价不菲的水晶笼，日后也将拥有整座贝勒城。我记得我所有的花朵，是因为它们实在太脆弱，我用心浇灌了每一朵，命令她们要一直跟随我，她们却总回报我枯萎和死亡。她们那么娇嫩美丽，低下头时温柔似水，蛮横起来骄纵失控，却依旧有可爱之处。我越是命令她们不准老去，她们越是自顾自地快速枯萎。我希望出现一朵永生的花，像我的第一朵那样，但我将命令她不可以枯萎离去。我要她一直盛开在我的眼前，像我的第一朵那样。” “你的第一朵花很美丽吗？” 王子没有回答，下巴微微扬起，冰冷的眼神表示无可奉告。 “我在想，这该是一朵多么美好的花朵，才会让一个高贵的王子陷入了漫长的思念。” “其他花朵都和她长得一样。这是必须的。她们的宿命就是要成为她的替代。” “那第一朵花对你的意义是什么呢？” “她是我的第一朵花，这并不需要什么白痴意义！”王子露出愤懑的眼神，似乎这位长相奇怪的陌生人提出的问题愈来愈让人无法忍受和饶恕，“这个世界不需要意义！我拥有我的花，这就是一切！” “我想，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星星的语气忽然变得低落，“我一直在行走。在迷雾星球时，我和妈妈一起行走，后来妈妈退化成了普通的迷雾居民，我便开始独自行走。我曾经以为拥有妈妈，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决定不再行走，退回到深蓝色房子里生活。她也曾相信拥有着我，但当她要求我放弃星星人的角色，成为普通的迷雾居民时，我却拒绝她，选择了独自上路。我们失去了彼此，然后我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拥有她。” “我当然拥有我的花朵！”王子无意识握紧了拳头，满脸不服，仿佛受到了深深的冒犯，“她们在我眼前绽放——在被送来这之前，她们都不过是一些嫩绿色的花骨朵。是我的浇灌和命令，让她们绽放成真正的花。没有我，她们才不会开放！她们或许会长出不同数量的叶片，但我会细心地修剪，让她们有一样的姿态和模样，这才配成为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才配做一个高贵王子的花朵。” 星星有点厌倦了和这个自大的王子继续谈话。他开始环顾这座巨大且华丽的鸟笼，数不清的花朵高高低低地被堆砌在视线可及的每一处角落。她们都朝一个方向娇艳地扭曲着身体，每一朵花都被同样数量的绿叶陪衬着，连树叶的大小都被修整得毫无二致。细细凝望，每一朵花却会在阳光下娇羞地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红色，只是这种参差细微的差别并不易被察觉。它们被包裹在强烈统一的外壳里，被要求用相同的姿势迎风摇曳，一致的姿态让人很容易失去耐性体味个中不同。星星不禁为这些花儿的命运感到惋惜和怜悯。 “亲爱的王子，您是怎么失去了第一朵花儿的呢？” 王子的面容再次僵硬起来，转瞬，却闪动着更多的悲恸。他半晌不语，只是转过身去，默不作声地为他的花儿浇水。虽然他肩膀宽厚，身形高大，但低垂着头望着花儿的背影却写满了寂寥和孤独。 “因为那时我并不懂给花儿的浇水之道。”王子终于开口说话了，“有时我会因为忙着发呆而忘记给她浇水，直到她的叶子开始微微发黄，花瓣有些弯曲，我才会记起她是一朵需要被浇水的花儿。有时我又浇了太多的水，因为我害怕看到她再次弯曲了花瓣或者枯黄了嫩叶，于是我想一次让她喝个够。毕竟她是我拥有的花，只有我可以浇灌她。” 眼前的王子一边说着他浇灌第一朵花时的失败，一边熟稔地为眼前数不清的花朵温柔地浇水和清扫叶片。 “最后，我的第一朵花，被我浇灌的水淹死了。” 王子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一字一顿说得清楚却悲切，连星星也不忍继续接话。 “原来，水可以淹死花儿啊。”王子继续念叨道，伴着一声短浅的苦笑，更像开始了自言自语，“我以为，花儿需要水，我就只需要付出我全部的水。但那时候，我还不懂得，花儿有自己的需求，她不是我，并不活在我的幻想中。太少的水会让她干渴，过多的水则让她无法喘息。我见过她干渴却继续坚韧绽放的样子。那娇嫩的坚持让我感动，无法不怜爱，以至于我想给她最富足的水。然而最后，她的根茎却腐烂在我的水里。我看着她的花瓣一点点从粉红变成深红，却从深红径自变作了深紫，最后长成腐烂的黑色。一夜之间，她彻底地死去了，只留下一地黑色蜷曲的花瓣，和光秃秃、发黄的茎秆。” 王子说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继续给每一朵花儿浇灌，温柔地用手摆弄着她们娇嫩的花瓣，那些花在喝足了水后都精神抖擞地绽放着优雅的红，一朵朵生机盎然地沐浴着阳光和王子的爱宠。 “啧。”忽然，王子发出不耐烦的声音。星星歪头望去，只见其中一朵花倾斜的方向竟然跟其他花朵不大相同。王子开始用手一遍遍拨弄这朵花，试图将她调整回“正确”的方向。花儿却坚韧任性地一次次转回自己的姿态，与其他整齐划一的花朵相比显得格格不入。王子索性放下了水壶，专心拨弄起这朵骄横的花朵来。 星星不忍干扰王子的工作，却也心急赶紧找到贝勒城的“黑色心脏”，好早点离开这座让人并不愉悦的城市，开始下一段未知的旅程。 王子被不服从他的花儿搅和得心烦气躁起来。他逐渐涨红了脸，眼神越发坚定和冷酷，直到嘴唇也微微嘟起，专注得简直听不见星星的提问。 “亲爱的王子殿下，您知道贝勒城的黑色心脏吗？” 王子充耳不闻，没有说话。 “王子殿下，我并不想打扰您的工作，显然您正被您的花儿弄得有些不愉快，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需要找到贝勒城的黑色心脏才可以离开这里，我需要前进到下一个目的地。您的臣民告诉我，只有您知道贝勒城的黑色心脏在什么位置……我得……” “啪！” 星星话音未落，只见王子用手掐断了眼前的花朵，折断的茎秆发出一声柔弱而清脆的声响，细细望去，它弯曲的方向依旧和其他花朵不一样。 “不顺从的花朵不值得我的浇灌。”王子的声音冷静而残酷，带着微弱的颤抖。一阵柔风拂过，其他的花朵似乎更加整齐划一地柔媚起自己的身躯。王子将手中那朵折落的花捏成散落一地的花瓣，用脚唰唰地把它们踢进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在那个角落里，还横躺着一小堆已经发黑的花瓣。 “会有人来清理它们。” 王子转过身来面对着星星，面容沉静，没有一丝哀痛。 “我爱着我的花，你知道，但总有些花不懂得珍惜我的爱。”王子的语气很惋惜，似乎在怜悯那朵已逝之花的幼稚任性，他的眼神却如死灰般沉寂，“她们不值得我的爱，不配我的浇灌，更不配继续生长在贝勒城。”阳光下，其他的花朵整齐划一地发出了丁零零的笑声，温柔地应和着王子的爱。 星星忽然心里一沉。 他无法理解王子口中的爱，却想起了在彩虹森林里遇见的小丑。 小丑说，他爱上了一个追风的孩子。孩子的笑声像夏日午后丁零作响的风铃，每次想到孩子的笑颜，小丑就会感到周身温暖。 小丑说，“爱”就像夏天午后的阳光，会让人变得懒洋洋，像冰淇淋要融化在太阳之下。被爱包围着时，浑身会痒，好像每一根汗毛都在跳跃都在欢呼，又好像每一个毛孔都在干旱中引颈期盼着大雨倾盆。小丑爱上了追风的孩子，所以哪怕孩子执意要去追寻他爱上的风，小丑也心甘情愿地为孩子祝福，并因此成了追风的小丑。星星记得小丑说起孩子时幸福的表情。 他以为，那才叫爱。 想了想，星星将手伸进了他的小包裹，掏出一颗糖果递给王子，并说道：“亲爱的王子殿下，如果您能告诉我黑色心脏在哪儿，我将很乐意给您我的糖果。我需要知道贝勒城的出口在哪儿，只有您能实现我的希望。” 王子仍陷在不满的情绪之中，并不能专注地听星星说话。他依稀听到了糖果、希望、黑色心脏的字眼，满眼的恍惚。接着，他睥睨了一眼在小小手掌中躺着的糖果，它圆乎乎的，在阳光照射下剔透着温和的光。 王子瘪了瘪嘴，说道：“糖果？我不吃这么低廉的东西。”转过身，他继续轻抚着他的花儿们，“我不需要你给的糖果，我只需要和我的花儿们安静地待在一起。她们的快乐由我来守护，她们的美由我来实现。那些死去了的，终将被新到来的所替代。我的水晶王国不需要死气沉沉的黑暗，我的视野里，必须只有充满生机的鲜红。” 星星的心里咯噔一下，收起手中的糖果，莫名心疼起来。 究竟有哪一朵花，可以真的陪伴王子一辈子呢？她们前赴后继地被宠爱，前赴后继地被淘汰，最终蜷曲干涩成黑色，却只是完成了“复制”的使命。而王子，永远活在与第一朵花儿的记忆中……就像，追风的小丑一样。 “你刚刚说什么来着，黑色心脏？”王子发话了。 “是的，”星星的声音有些颤抖，“您知道贝勒城的黑色心脏吗？”他斜眼望着角落躺着的花儿的尸体，它们一片片、一层层累叠着，安静地横陈在隐蔽的角落。 “黑色心脏？哈，那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王子的语气轻蔑而骄横，自觉被廉价的问题浪费了宝贵的时间，“你快离开吧，我要继续浇灌我的花儿了。噢，我得先扔掉这些倒霉的黑色花瓣。” 说着，王子按下一颗隐藏在绿叶之下的按钮，角落的黑色花瓣们被一块翘起的木板聚合在一起——集中成一个类似三角形的形状，恍若桃心。 鸟笼侧壁开了一扇小窗口，木板把聚合成桃心状的黑色花瓣送出了窗口。 “我的侏儒仆人会过来取走这些花瓣，并且把它们运出贝勒城。”王子看见星星惊讶的表情后冷静地解释道，“我很抱歉，并不知道你想要的黑色心脏。我想它不存在在贝勒城里，毕竟我是这里唯一的王子，我对这里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如果连我都不知道它，那么，朋友，我奉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它并不存在。”王子说完便转过身，拿起了他的浇水壶，继续呵护着他数不清的花朵。 星星却知道，他找到了贝勒城的黑色心脏。 犹豫了几秒，星星小声对王子的背影说道：“王子殿下，我曾遇见过追风的小丑，他固执地追逐着风，只是为了寻回曾经深爱的孩子。可是他追风的背影告诉我，他并不快乐。我也曾遇见亲爱的管子人，他告诉我，‘过去’并不存在，只有当他陪伴在我的身旁时，我们才可以走向永恒。” 王子转过头，直勾勾地望着眼前这个小人，没说一句话。 再转过身去时，星星看到，他的背影写满了哀伤。 半晌，星星不忍打碎王子的沉默，他再次将手伸进小包裹，掏出一颗透明的糖果，放在了王子的水晶鸟笼门槛上。 “王子需要希望的力量。”他这样想道。 走出水晶鸟笼，星星赶忙绕到了黑色花瓣被推送出的地方，在那里，一个真正的侏儒正用一块蓝色棉布仔细包裹好从上方飘落下的黑色花瓣。 星星上前向吭哧吭哧忙活着的侏儒打了个招呼，问他要将花瓣运向何方。侏儒露出大大的笑脸，用尖细的声音回答道：“蔚蓝海岸的小人国！” 就这样，星星征得侏儒的同意后，跟着他上路，告别贝勒城，共同前往蔚蓝海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