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等一下。” 蒂丽蒂丽放开洁思的手。洁思听到一阵微弱的刮擦声后,看到一节火焰亮起。蒂丽手上捧着个小碟子,里面立着一根蜡烛,小火焰在烛端艳舞。 洁思悄悄喘口气。“你就是偷蜡烛的人!” 两人在烛光中诡谲地会心一笑。洁思看到火焰在蒂丽的清瘦脸上画出三角形阴影。她的脸颊凹陷,颧骨突出,眼睛似乎更加黝黑。 蒂丽微笑。“我们四处看看。”她说。 她牵着洁思的手,带着洁思慢慢经过每一个书架。她捧着蜡烛经过精装书与皮装书的书架前,火焰靠书籍很近。洁思看到她那么大胆,吓得一口气几乎哽在喉咙里。 “你会把它们烧起来。”洁思警告说。蒂丽严肃地看着她,点点头,辫子上的发带也跟着跳跃。 “我知道!” 洁思小心地从架子上取下一些书,是柯勒律治Samnal Taylor Coleridge, 1722—1834,英国译人兼评论家。的几册厚厚诗集。他的诗听起来令人兴奋不已,尤其是在黑暗中,伴着一堆藏书与透着晕黄月光的窗户。 “所有人应当哭泣,当心!当心!/他闪动的眼睛,他飘动的头发!/编织一个圆圈,围绕他三道,/闭上你的眼睛,带着圣洁的畏惧,/因为他一直吃着蜂蜜甘露,/一直饮着天堂琼浆玉乳。”她对着蒂丽轻轻吟诵。蒂丽认真地掌着蜡烛,让每一诗句清楚浮现,不教滴下来的蜡油湮灭任一文字。 蒂丽蒂丽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那是一首好诗。”她说着摆出知识渊博的模样,“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声音,美到这种地步。” 她说“美到这种地步”是用英国人的冷漠腔调说的。洁思想起她用纯正尼日利亚腔说第一句话“哈啰,洁西。”时,表情越来越迟疑。这位女孩是个谜。 蒂丽蒂丽邪恶地笑一笑,仿佛知道洁思在想什么,但坚持停留在她的讨论领域。“你喜欢吗?我是说,那首诗?叫做——忽必烈汗(Kubla Khan)。” 洁思点头。“我非常喜欢。”她不安地说。蒂丽跪在地板上,开始检阅下面第一层的书。她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和人讨论一首诗或一本书或什么东西。“那首诗让我想起……你知道,有些东西很不一样、很玄奇,抚慰到人的心灵时,会让人也变得很不一样、很玄奇……这有点像我妈妈跟我说的迦拉哈骑士Sir Galahad,小说《圆桌武士》中的一名人物。。他是多么完美的一个骑士,但看到圣杯时,除了死亡之外,没有其他的路子可走,真的,因为,圣洁的畏惧。” 洁思站着不动,直挺挺的,脸颊泛红,故意不往下看蒂丽,而专心读着面前的书,直到金色的书名看不清楚为止。她不要蒂丽随便乱笑或开玩笑或说一些有的没的,她无法忍受。 她听到蒂丽翻了几页的书然后高兴地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了。看,这儿,《以赛亚书》里,一位使者用热煤炭碰触以赛亚的唇,它让所有的东西都洁净了。” 蒂丽抱着一部巨大的、看起来是很贵版本的《圣经》,手指着其中一个章节。洁思盘着两腿坐在蒂丽旁的地板上,两人费了一点时间一起浏览几本蒂丽知晓的书籍,寻找“圣洁的畏惧”案例。 “蒂丽。”过了一会儿,洁思说。 “嗯——” “为什么你读过这些书,而我没有?” 蒂丽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譬如:“我没有读过,我只是知道里面写些什么。” 洁思望着蒂丽,不知道要不要相信她说的话。为求慎重起见,她问:“什么?” 蒂丽蒂丽没有抬头看她,眼神仍然停留在书本上,但微笑。“我说我有很多时间可以去了解里面说些什么,而且,我比你聪明多了。” “哦。”洁思想起别的事情,“所以你经常偷溜到这儿来?你怎么办到的?” 蒂丽耸一下肩膀,说:“窗户。” “窗户?但我外公把钥匙放在他口袋里,而且……” 蒂丽举起且慢的手势,翻页,全神贯注在书上。 洁思不放弃,再试一次。“除非有另外一把钥匙……?” 蒂丽轻轻点头,但不再多说些什么。她跳起来,跑向外公的旋转椅,欢天喜地跳上去。 洁思听到轮子向后滑动的声音,举起手警告,“嘘!” 蒂丽蒂丽轻轻一笑。“推我绕着房间走一圈,然后我再推你。”她说着在椅子上转圈圈,声音因身体旋转而像变了调。 “OK!”洁思迫不及待地爬起来,弯身,捡拾散乱在地上的书本。那些书本离还在燃烧的蜡烛不太远。她试着回想这些书是她和蒂丽从哪一格书架的哪一个缺口拿的,然后把书放回原处。猛然间,一切了然,开始解释怎么一回事:外公早上睡醒后,把钥匙留在睡衣里或插在门锁上,忘了取走…… 想到这些,她听到钥匙在锁头里转动的光滑金属声,一阵恐慌飞过脸上。 她听到蒂丽笑了,转身看到蒂丽从椅子上倾着身子,一只手臂顶在地上,呈半倒立姿势。洁思望着她。蒂丽慢慢旋转椅子,发出轻微的喀嚓声。那声音她之前听过。 “天啊!”洁思向后绊了一下,手指头把睡衣撩向后,手在胸口间来回摩挲,想叫一颗心平静下来。“不要再做这个动作了!” 蒂丽从半倒立回复身子,在椅子上坐正。“嗳,我想我们不要再进到里面来了……这儿有点无聊,你不觉得吗?没什么新鲜的!” 洁思总算明白了,原来蒂丽知道她很想进这屋子里来。 洁思第二次醒来,翻个身子仰躺着,洒进屋里的阳光晒得她暖烘烘。一会儿之后,才发觉自己的脸上笑意盎然。 她看看旁边,伊芃已经起床,床单皱得乱七八糟。厨房地板上叮铃哐啷的忙碌声与食物的香味阵阵飘来,闻起来像芳可阿姨的拿手菜——棕榄油炖煮烟熏鱼与菠菜。她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天,轮到外公主持浸信会祷告礼拜。外公是欧瑞塔美发浸信会的荣誉教徒。 洁思向两旁伸展双臂,踢开被子,对空踩脚踏车,想着该起床了。过去两个星期天,外公都穿着白色与金色相间的agbada传统服饰,头上戴着一顶有刺绣的白色立方帽子,服饰下摆覆在右手臂上,左手握着一根细长的木杖。那只是个装饰品而已,没有手杖他照样健步如飞。芳可阿姨交给司机一本《圣经》,供外公主持祈祷与讨论会时用。接着,外公小心护着衣裳坐进汽车后座。妈妈或芳可阿姨或碧欧拉阿姨为他关上车门,车子从宅子后院开出去,康勒舅舅或门房得急急忙忙及时打开大门。甘嘎·欧耶贝比的头总是抬得高高的。从闪亮的车窗玻璃看过去,他,光彩夺目,王者风范。 外公一消失,大家便匆匆忙忙准备上教堂。外婆曾经是圣公会教徒,想办法让所有儿女改奉圣公会礼拜仪式,因此,他们通常先目送父亲出门,以免因“不一起做家庭祷告”而引起他的愤怒。洁思、妈妈和爸爸是家里唯一不需要为准备十一点礼拜仪式而手忙脚乱的人。妈妈到英国几年后,偷偷放弃了组织性的宗教信仰。关于这点,她拒绝与外公做任何讨论,也不让任何人带洁思去参加礼拜仪式。她坚持洁思已经是个够忧郁的小孩了,尼日利亚的地狱之火警示只会让状况更严重。洁思米爸爸第一个星期天礼貌性地和外公上浸信会做礼拜,回来时带着疲倦不堪的神情说,五个小时的祷告,“累死人了!” 这个星期天,外公提早出门做礼拜,做完礼拜,会带着一群朋友回来研讨《圣经》。这些朋友,芳可阿姨提醒说,需要吃吃喝喝。前一晚,她们上床睡觉后,伊芃懒懒地轻声抱怨,家里的祷告会其实就是她和托培得早一点起床,提水给外公洗脸以及给芳可阿姨煮饭用。 洁思犹豫着要不要起床,不知道起床是不是意味着她同意见祷告会那伙人。 她听见一阵一阵的“嘶——”声,是芳可阿姨把噗噗面糊丢入那个有凹陷的红色大炒锅里。匆忙起床间,几乎从床上跌落地板。这时,有件东西跟着她一起掉在地上。 洁思捡起一本破旧的《小妇人》,翻阅了一下,困惑地笑一笑。这是外公书房里的书吗?记得在书房里没见过什么儿童书籍,即使在这屋子里也没见过任何的儿童书籍,除了箱子里的几本童书之外。那是她从行李箱里搬出来的书箱,现在藏在床铺底下。 为了以防万一,她趴在床铺底下在书箱里翻找。床底下更黑暗,不过看得清楚她的书本。那是本硬皮书,书面保存完好——她向来如此保存书籍。部分内文有铅笔轻轻涂写与删删改改的注解,有的注解只有一个句子长,有的长至一个段落。洁思有个习惯,喜欢修改一些令她不太舒服的内容。有些书,故事里的人物遭遇凄惨,她觉得完全不必要而且过于悲惨,不符合真实生活里的状况,于是,就把书里的某些内容涂掉,增添一些快乐的情节。到目前为止,《小妇人》与弗朗西斯·霍森·伯内特的《小公主》是她下最多注解的书。 有一天,妈妈抓住她,用一种不相信的开玩笑口吻问:“是什么让你觉得你说故事说得比露意莎·奥尔科特Louisa Alcott,《小妇人》的作者。好?” 洁思遇到这种问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发现自己不以为然地答:“如果每个人都很凄惨,这个故事就不是一个合理的故事。这不公平嘛,叫我们看着人生病,贫穷,失去一切,死亡。贝丝这么善良,你觉得露意莎是不是应该待她好一点!” 想到这些,洁思把自己的那本书放回书箱里,从床底下爬出来,翻开仍握在手上的那本破破烂烂的书,读一读,惊讶地发现了个名字: 碧西·欧耶贝比 这几个灵秀的黑色小字写在书的扉页处。 妈妈的书? 在妈妈的名字下头,有她的全名。字体是和僮仆区里的“哈啰,洁西”同样潦草的斜体字: 洁思米·巫萝拉·哈瑞森——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她合上书,突然笑了起来。 蒂丽蒂丽送她的礼物! 她把书凑近鼻子,闻到了外公用红笔杆钢笔写的黑色墨水味。洁思现在想起来了,她曾经在外公写字桌上的一叠纸上面看过那枝笔。当时,蒂丽蒂丽转着她绕房间,所有的色彩全搅成一团,两人不得不停下来,用手捂住嘴巴压抑咯咯笑的声音。 洁思马上又钻回床底下,把这本新的旧书放入书箱里,摆在所有书的最上面。然后,蹦蹦跳跳离开房间,要阿姨先给她一些噗噗饼吃,再去刷牙。
遗失翅膀的天使——第七节
书名: 遗失翅膀的天使
作者: 海伦·奥耶耶美HELEN OYEYEMI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学出品
副标题: THE ICARUS GIRL
译者: 马渔
出版年: 2009
页数: 256
定价: 20.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208083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