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晚,洁思几乎一夜没睡,看到僮仆区的灯光后,她无法抑制地想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躺在乱七八糟的床单上,只顾着思索所有的可能性,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早就呵欠连天。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的想象力挫败,想不出有谁会背着外公住在那栋房子里。 确定所有人都入睡之后,洁思偷溜下床,悄悄走出房间。站在黑漆漆的走廊上,她起初感到害怕,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摸清危险状况与挡在前头的物品后,便觉得轻松自在多了。她循着楼梯爬到屋顶凉台,竖起耳朵仔细听,密切注意四周。在黑黝黝的楼梯口下,她不时地轻轻移动,抬头注意看肩膀上方。那晚,空房子的窗口没有点燃的灯火。她眼皮不眨地仔细盯着,有几秒钟的时间搞混了稳定洁净的白色星光与之前看过的橘色闪光。一颗悬疑的心拖住她的脚步,她摒气凝神坐着,等候——什么呢? 总之,没有状况发生。太阳偷偷出现地平线时,她必须再度勇敢地穿过楼梯,回到床上。 隔天吃早餐,洁思用汤匙舀着桂格燕麦片,望着麦片粥一滴一滴落入碗里,再溅到碗沿,和粥上的黄糖浆融合。她扮了个鬼脸。 妈妈坐在对面,面前摆着一本横条笔记本,手肘靠在餐垫上,另一只手遮住了半张脸。她望着女儿的上方、左方、右方,嘴里咬着圆珠笔。洁思舀着麦片粥玩,妈妈眨一下眼睛,眼神依旧茫然。 洁思又把麦片粥舀得溅出来了。 “你不想吃那个,是吗?” “不——想。” “那你要吃点别的吗?” “我不知道,有些什么?” 莎拉·哈瑞森耸一下肩膀,缓缓地,不匆忙地。洁思注视着妈妈,感受到这温暖的清晨空气教人不想受太多打扰。妈妈面前的本子上只写了三行字。“我一天至少要写四页纸。”莎拉对洁思说。自从她把洁思绑在行李箱上坐好后,洁思便成了她客厅里的忠实听众。她正在写一部小说,和未完成的部分比起来,四页纸是极少的分量。而她竟然做不到。 洁思不再多说什么,免得打扰妈妈的心情。她静候着。 “有些什么?”最后,她开口再问一遍。 妈妈在面前的纸页上写了几个字,心不在焉地说:“去问芳可阿姨。” 洁思从椅子上爬下来,走向门厅,经过阿妮可舅妈。阿妮可舅妈是康勒舅舅的妻子,穿着一件皱皱的无袖背心,腰间裹着一条蓝绿相间的腰带,打着赤脚站在那儿,正在熨烫外公的一堆衬衫与长裤。洁思笑着和她道早安后,走向楼梯平台。那儿,往上走是通往屋顶的楼梯,往右是一条通至厨房的走廊。OYO广播电台发出呲呲刺耳的广告歌曲,整个楼台都逃不了:这是OYO 州广播电台!喔——歪——喔!快乐的电台!喔——歪——喔!您最喜爱的电台!喔——歪——喔! 阿妮可舅妈咿咿喔喔跟在广播后头哼,听起来像屋子里的广告回音。洁思必须拖着脚走路,越过两个十一岁的表姐:伊芃与托培,还有碧欧拉阿姨。她们坐在木头做的三脚矮凳上,前面铺着报纸,把去皮的湿木薯碾碎,放入碗里。洁思摒住呼吸,避免吸入辛辣、接近腐败的刺激味。 他们正在做木薯粉。洁思吃过许多次木薯粉煮豆子,她不知道制作过程如此复杂麻烦。芳可阿姨跟她解释制作过程:木薯前一晚要泡水,这样比较容易削去硬皮。削好皮之后,碾碎木薯,再碾碎,晒干,二度晒干,然后放入大锅里油炸。木薯末在油锅里劈劈啪啪裂开,膨胀,然后干燥处理,让它变得坚硬难咬。整个制作过程只为了让木薯粉尝起来不太像木薯!洁思觉得不值得如此费事! 爸爸坐在碧欧拉阿姨旁的矮凳上,也拿把锐利的弹簧刀,笨手笨脚地想把木薯削去皮。那把弹簧刀和其他人手上的刀没什么两样。但他费了大把劲,努力握住滑溜溜的木薯,另一只手来回迅速地削着皮,成绩却不怎么理想。“喔咿,我是个会计师,不是一……一个……哎,木薯削皮师,这是你们知道的!”爸爸自我辩护道,伊芃、托培和碧欧拉阿姨笑咯咯。碧欧拉阿姨拉开脸上光滑的长丝巾,从爸爸手上拿过刀子,教他如何削木薯皮。她一边教一边微笑。洁思觉得这可能不是第一回的教导,也不是第二回,或第三回。 爸爸对碧欧拉阿姨露出感激的微笑,说了许多遍的“对”。他卷起袖子,摆出坚决的样子往上推推眼镜,左右瞧瞧,看到洁思退到后方的墙角,强忍住差点笑昏过去。 “是吧!我必须当我女儿的模范!不能让她看到我失败,这就是为什么……”他吐了一口挫败的长气,吹得前额的浅棕色刘海向上飞,“我放弃。” 众人一阵嘲笑声。他站起来,假装生气地散步离开。洁思继续往前走至厨房。芳可阿姨在水槽边洗碗,满手白色泡沫。洁思端着一整碗的麦片粥进来,芳可阿姨转头,微笑。 “嗯——啊!小姐吃不惯燕麦粥!”洁思知道芳可阿姨在开玩笑,但忍不住脸红了起来。 “我不太喜欢燕麦粥。”她呈上碗,害羞地说。 芳可阿姨擦干手,接过碗,放在餐桌上。“那你想吃些什么?要我给你煮些豆子吗?” 洁思摇摇头。“没关系,阿姨,我不太饿。” 洁思转身走向门口与木薯味,突然被急急忙忙闯进来的碧娑拉表姐推到一旁。碧娑拉的手搭在波瑟的肩膀上,不让波瑟溜走。波瑟刚解开玉米辫子,头发闪耀着护发油与健康的味道,仿佛黑暗潮湿的丛林散乱在头的四周。洁思对她微微一笑,她也回洁思一个微笑,然后开始抱怨她要托培帮她整理头发而不要碧娑拉,因为碧娑拉老是用力扯头发,几乎要把她的头皮扯破。 碧娑拉恼羞成怒,打断表妹的说话。“妈妈,我要开始帮波瑟绑辫子了,我要一根蜡烛烧发尾!你把蜡烛收到哪儿去了?” 芳可阿姨惊叫一声,吓得洁思跳起来。“啊——哈!你说什么?碧欧拉姑姑昨天才刚买了一盒蜡烛!你找过贮藏室了吗?你存心浪费我的时间,是不是?你这个野女孩。” 碧娑拉立即举起手来,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我看过了!不在那儿!你没有动过那些蜡烛吗?” 芳可阿姨走回水槽边,憋着一肚子气开始洗碗,两手往碗里用力泼肥皂水。“你是什么意思?我当然没有……那些蜡烛压根儿没人动过,没人动过。你这个野女孩!我不知道!你懒惰到这种地步,竟然不帮波瑟绑头发!不过你就是非得帮她绑,先帮她编辫子,到我们找到蜡烛为止,因为蜡烛就在这屋子里!” 碧娑拉低声嘟嘟哝哝,拖着波瑟往门口走。波瑟在楼梯口仍不忘做逃跑的最后一搏。碧娑拉狠狠地瞪着摇晃她。 “我无法相信,你只叫她做这么一件小事情,她竟然也嫌烦。”阿姨在碧娑拉后头怒斥,“行啊,我告诉你,高贵的小姐,不要让我找到那些蜡烛,否则我非要你道歉不可,你给我听好!” 洁思逃离厨房,缓缓踅回走过专心碾木薯的那群人身边,又穿过客厅门口叮叮当当响的珠帘子。她应该去僮仆区看看有人住在那儿吗? 她应该去吗? 或,不管应该不应该,她就是要去?“哈啰?” 洁思停在走廊中间,环顾四周寻找声音。虽然阳光从窗户洒进来,这儿仍然暗淡,一切都笼罩在灰蒙蒙的尘埃中,即使射进来的阳光也笼罩着一层灰尘。所有东西都静止不动,同样的死灰。显然,芳可阿姨是对的,这地方几年来没人来过。 靠墙处有张摇摇晃晃的木头桌,其中一支桌脚似乎被蛀虫啃蚀掉部分。那是一张老式的写字桌,桌角设了个墨水池,桌面覆盖了一层灰尘,使得所有东西都黯然失色。 洁思审视桌面。突然,一只蟑螂匆忙逃走,吓得她往后退。 惊魂甫定之后,洁思转身,朝走廊尽头走去,特意放慢步子以免撞翻任何东西。她摸一摸黯沉的墙壁,和往常一样提醒自己已经身在这儿了。手扫过墙壁时,她听到也感觉到指甲刮磨壁面的声音。到了走廊尽头,她停下脚步,不禁有点失望。她以为那儿应该和外公的房子一样,有个楼梯,一个可以向上攀沿直穿屋子通往屋顶凉台的楼梯。结果,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面空墙。 那么,楼梯必定在走廊的另一端。她返身走回去,经过老桌子。 突然,有个东西映入眼帘。她向后退,楼梯、凉台、楼上房间,全都拋到九霄云外。 桌面上的灰尘,有人动过。桌子中央,有一道潦草的斜体字: 哈啰,洁西。 她定定盯了好长一会儿,转身,直接跑向门口。跑,使劲地跑,四周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迎面吹来的猛风逼得眼泪涌上眼眶。 一直跑到外公的屋子前,她才停下来。一阵嬉笑的喧哗声传过来,她朝声音走近,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前广阔的水泥路上,驼着背站在那儿。汗水从眉毛滴下来,她注意到喧哗声歇止了,抬眼往上瞧。两个表哥,阿金·诺拉与泰耶,带着关心与消遣的表情望着她。阿金一副疑惑不解的二楞子姿态,手上轻轻抱着一个篮球,阳光照得他皱起鼻子眯起眼睛。泰耶两手无力地垂在两旁,仿佛手臂刚举高放下,给阿金打暗号。 洁思想告诉他们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一件比蛇更恐怖的事。蛇的恐怖,她可以尖叫,甩开蛇,但这个不行!有人住在那个无人居住的空屋子里,在黑暗中点灯,一直注视着她,而且看过她,知道她的名字。她不由自主地感到那是很可怕的事情。 但她不能告诉他们这些。 因为他们是男生,因为他们是她表哥,因为他们属于这儿而她不属于这儿? 她不知道。 “抱歉。”她抑制着情绪小声说。说完转身,沿着屋沿跑开。 她跑向爸爸,爸爸和外公正从走廊尽头的书房走出来。爸爸一把紧紧抱住她,抱离地面,焦虑地注视着她的脸。她转开脸,头埋入爸爸的T恤里。 “爹地,我们回家,现在!” “啊——嗄!” 她听到外公担忧的声音,这语调她现在很熟悉。外公靠近她一点,她感到周围的空气变了,贴着爸爸更紧。 “是不是有人对我的孙女做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在我家里不快乐?告诉我,我来处理,现在!” 这番话洁思没有响应,也不能响应。她浑身颤抖,没有抬起头来,呜咽了许久,差点嚎啕大哭。 “洁思。”爸爸轻轻呼唤,“洁思,小乖乖! 洁思哽咽,摇摇头,微微抬头,满脸泪痕依偎着爸爸的脸庞。爸爸散发出一股刮完胡子后的清香。 哈啰,洁西。 洁西? 第二次。第二次有人以她从未被叫过的名字呼唤她。先是巫萝拉,现在是洁米。以前,人人叫她洁思或洁思米,不会有人叫她这种半调子的名字——洁米。 谁藏在僮仆区里头?谁叫她这种去掉中间只取头尾的名字——洁米? 她抽口气,发出微弱的抽咽声,那是即将平静下来的讯号。惊吓之后,她往往跌入沉思。爸爸还在这儿,还抱着她。她想知道爸爸是否会问她怎么回事。可能他不会问,也许他要她主动告诉他。 我的乖女儿,洁思米,告诉我。 爸爸把她抱到大客厅,外公紧随后头,舌头在嘴里啧啧作响,一副很烦恼的样子。爸爸把她放在沙发上,坐在她身边,让她可以爬到他腿上倚着他蜷缩坐着。她闭上眼睛深呼吸,脑子里仍然想着到底怎么一回事,却怎么也无法思考。 她放弃。 闭上眼睛黑压压一片,仍然可以看到那些不知名手指头画出来的字,那些趁她转身时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迅速画出来的字。有人曾待在那儿,在走廊,注视着她,知道她的名字,写下她的名字。然后,消失不见。 5 那晚,洁思开始梦到长臂女人。 妈妈为洁思读完她写的新书后,帮她盖上棉被,洁思依然睡不着觉,便坐起来读蒂丽蒂丽给的那本《小妇人》。她想,熟悉的故事应该会让她昏昏欲睡吧。果然,但并非故事太熟悉了,而是故事内容似乎有点不一样。她无法明确指出究竟哪里不一样,也许只是匍匐的影子漫上了书页。 但也许是书中她最喜欢的人物贝丝变得……有点刻薄。贝丝整天待在屋子里,不喜欢所有的人,总是远远站在角落看着她们,嫉妒她们,只因为别人健康而她不健康。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洁思觉得贝丝的言语和性格和她最亲近,贝丝的死亡让她很伤心,她觉得贝丝活得和乔一样勇敢。洁思觉得她读的书可能不是《小妇人》,而是一本全然不同的书;不是一篇好的故事,而是…… 她觉得自己似乎在移动,也许在公车上,也许在飞机上。所有景物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过身边,却没有一样东西碰触到她。天色很黑——她看得见东西,却不知道自己在看着什么东西。一名成熟男子陷在玻璃瓶内,无助地敲着倾斜的瓶身,嘴巴念念有词地恳求,仿佛瓶内慢慢释出的空气。他看着她,停止敲瓶子。她也看着他,不了解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这名男子是谁。那是一瓶芬达汽水瓶,和尼日利亚的芬达汽水瓶一模一样。瓶子开始旋转,离她而去。没有风。洁思了解了,她处的地方是隧道,某种隧道,一种会让东西旋转、旋转、再旋转,然后吞没进去的隧道。但是隧道移动时,她并没有移动也没有飞走,而是站着不动。接着,一名女人走向她,一名她在僮仆区画板上看到的女人。女人沿着一道残屑与纸片飞行,黑暗中首先映入洁思眼帘的是她的手臂。她的一双手臂仿佛飞舞的绳子,比绳子粗一些,洁思起初以为自己会害怕,但并不怕。女人停降地上,两腿画圈圈,像踩着空气似的,努力地停在地面上不要移动。女人望着洁思,面带微笑,手臂左右飘动,没有手肘,没有关节。身上的布布装飞扬,但没有风。隧道再度载着女人飞行,女人依然面带微笑,洁思也微笑。“我们是一样的。”长臂女人飞离时说,但她说的不是英语,也不是约鲁巴语。 “是的。”洁思米说,“是的。” 星期五,学校护士告诉洁思,她可以和平常一样在办公室吃午餐,但吃完后必须上运动场。 洁思瞪着护士;她一定搞错了。她从来没有在休息时间上过运动场。 护士不为所动。汉思先生说了,他不认为洁思需要整个午餐时间都独自待在医护室里。“慢慢享受你的午餐吧,宝贝。”护士假装同情地说。 好,我会慢慢享受午餐,从第一分钟吃到最后一分钟。 “汉思先生说,他希望你一点钟的时候在运动场上出现。”护士离开时说。 一点钟! 洁思忿忿不平地低吼,希望蒂丽蒂丽和她一起到学校来,这样,运动场上就不会那么无聊。但放学后才有可能见到蒂丽蒂丽。想到这儿,她精神一振,打开三明治,不禁又抱怨起来。鲔鱼与玉米。三明治袋子里装着一张妈妈打的便条纸:家里没有蘑菇了。 讨厌的一天。讨厌,讨厌的一天。 接下来,在运动场上,全班同学都走到遥远的围墙边,洁思在一排绿色长椅中挑了其中一张坐下来。老师站在运动场对面盯着她。她不希望老师走过来问她好不好之类的话,便低头看起书来。不读《魔戒》了,改专心读《小妇人》。现在是白天时间,竟然也觉得故事内容不一样,这叫她很讶异。情况一样,手指头又开始发痒了,想拿支铅笔“修正”故事,把那些侵犯性情节的字句涂画得没人认得出来。她抚平头上的马尾,扭着一些发丝把玩、翻页。五年级男生绕着她的长椅跑圈圈,丢把树叶在她身上,发现她一点儿也不在意,便立刻跑开。 待她抬头时,看到两个六年级男生在运动场角落打架,值班老师忙着排解,看起来好像是为了谁要罚球而打。洁思从眼尾余光里看到柯玲、安翠儿与莎妮雅勾着手臂,脸上都带着微笑,互相碰来碰去地朝她走过来。她们是一伙儿的。洁思开始觉得恐惧像肚子里的水般渐渐渗出。她动一动身子,清清喉咙,告诉自己不要担心,不要吃惊。 她们能对你做些什么?不过就是说些有的没的而已。 她应该这么想也应该了解,不论掌握柯玲的什么秘密,也不可能叫柯玲成为那种不找别人碴儿的人。真的,柯玲妈把她的脏内裤塞到她面前,让她哭了起来,但柯玲依然聪明,依然是群体中的领袖人物,依然不喜欢洁思米。洁思很困惑,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头痛了起来。 这伙人停在她面前。“哦,这是新来的女孩吗?”她们故作惊讶地问彼此,手指头放在嘴巴边。柯玲甚至抚摸自己的下巴,相当洋洋自得。 “我想是吧。”其中一人说。 洁思不愿抬头离开书本,无法辨认哪个是安翠儿或莎妮雅的声?。虽然她们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却都有一副鼻音浓厚的尖嗓子,仿佛不能顺畅呼吸似的。 “这看起来很像洁思米。”柯玲说。 “不会吧!”另一位答:“洁思米不会到运动场上来,她老是因为毛病发作待在医护室里。” “是呀。”安翠儿和莎妮雅说,“而且她也没有什么朋友,干吗要到运动场上来?” 洁思咬牙切齿。 “但她看起来像洁思米。”柯玲靠近洁思大声地说。洁思感到她的头发有一股口水味。啊,恶心的口水。这群人不喜欢她;她绷紧神经不让自己从长椅上倒头栽撞到地上,爆出长长的尖叫。 柯玲戳洁思的额头一下。她不应该这样。 洁思出手反击,一巴掌挥出去,正巧落在柯玲脸上。柯玲向后踉跄几步,捧着脸颊,大叫。洁思不能就这样算了,她冲向另外两人,必须拆散她们,让她们不再搞小圈圈。安翠儿推她一把,她咆哮,一手抓住安翠儿的挣搏手臂,把她的四根手指头塞入嘴里,咬,咬,咬,使劲地咬(恨不得把她啃光光);另一只手朝安翠儿惊愕的脸上猛抓。柯玲抓住洁思的马尾,推开她。值班老师跑过来,身上的钥匙叮叮当当响,吹着口哨,仿佛口哨帮得上忙似的。安翠儿抚着头哭了起来,莎妮雅一直说着“喔,老天……她疯了,她疯了。”柯玲告诉老师,是洁思米先动手打人。 值班老师瞪着洁思米。沉默的人总是突然沦为输家。洁思坐回长椅上,抱紧她的《小妇人》,看着莎妮雅搀扶安翠儿走向医护室。“我会杀了你。”莎妮雅哭着大嚷。洁思看着她们两人哭泣,脑中一片空白。她心情很恶劣,为什么要咬安翠儿?毕竟,不是安翠儿的错。安翠儿曾经带她去医护室。柯玲才是问题所在。柯玲才是伤脑筋的人物。没错,就是她。 “你,”值班老师指着洁思说。洁思看着她。“去坐矮墙,坐到中午休息时间结束!我要把你写在事件簿上!也许寄一封信告诉家长这件事!” 洁思站起来穿过运动场,坐在矮墙上。所有在运动场上犯规的人都必须坐矮墙,没有得到允许不准起来,一直坐到钟声响。南宏和莎曼萨也坐在矮墙上,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坐矮墙,也不想问。 “你来这儿干吗?”南宏问,口中嚼着口香糖。也许,这就是他被处罚的主要原因。他就是这样,被处罚了还要再度犯规。 “打架。”洁思尽量缩短对话,双手搅在一起,避免和两人目光接触。 莎曼萨靠过来。“我看到了!哇,有够疯狂。”她崇拜地说,“莎妮雅会杀了你,你知道,她哥哥在中学部。” 洁思耸耸肩,不知道蒂丽蒂丽是否制服得了莎妮雅的哥哥,同时也闪过一个怀疑:刚刚那件事情,蒂丽蒂丽会如何置评?她想,蒂丽蒂丽可能会说:“精彩!她们本来就不守规矩。”希望如此。 柯玲来到这儿。又来了。 现在又怎么啦? “你敢再碰我一下试试看。”柯玲一根手指头戳向洁思,大声嚷嚷。 莎曼萨与南宏互相看了一眼,不安地搓搓手。洁思没有反应。 “听到了没有?你这个大怪物!每个人都把你当疯子看!你做这些……蠢事,以为那样很了不起,告诉你,没有人会因为这样就喜欢你!你是那种永远都不正常的人物之一!最后也许被送到精神病院去!算你幸运,在我扁你之前,老师就来了!”柯玲涨红了脸,虽然站在离墙边有段距离的地方,洁思看到她气得发抖。洁思打开书本,翻到适才阅读的那一页。“你敢不听我说话!”柯玲勃然大怒,“你最好跟我道歉!道歉!否则我揍扁你!我妈说,这不是你的错,因为你疯了,她说你是这样被养大的。你的家庭是个诡异的家庭,你不知道吗?” 南宏似笑似喘气,“喔,不!洁思,你就这样算了吗?你应该打倒她!” 洁思专心看着书,努力不让文字在书页上跳动。她必须忽视柯玲的存在,必须。 “你以为你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女生,是不是?”柯玲拉高嗓门骂,然后走到洁思面前扯掉《小妇人》。那是洁思的书,洁思妈妈的书。 两人看着书掉在地上。柯玲上前用力跺脚,书封面被她的坦克靴踩得稀巴烂。洁思看着柯玲的靴子把妈妈的书踩得乱七八糟,心想,不应该把书带到学校来的。 莎曼萨既吃惊又兴奋地跳起来,想起她被罚坐矮墙不能站起来,马上又坐下来。 洁思保持不动,开始低声说话,声音低得莎曼萨和南宏必须靠近才能听到她在说什么。 “我不认为我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女生,我不认为我很了不起,我也没疯,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最好闭上你的嘴巴,如果再多说些什么小心我会再打你,我爸妈会很生气,因为我将被记在事件簿上两次。” 洁思停下来,抬头瞪着柯玲,脸上的神情叫柯玲怯步。茶褐色眼珠变得更阴郁。 愈来愈多人聚集过来瞧瞧怎么回事,洁思的声音也愈来愈大声。她看到坦德对她发出无声的你还好吧?但她装作没看见,径自喃喃自语。察觉到自己正在羞辱柯玲,为此她应该感到高兴,或高兴之余有些愧疚,或至少怎样。 “我的家庭才不诡异呢,如果我家诡异也没有你家诡异。柯玲小姐,你家一定有什么诡异,才会让你每天尿得湿答答。你妈妈一定有什么诡异的地方,才会因为这样就发狂而把你的湿内裤塞到你脸上。如果我诡异,你更诡异,所以,闭上那张又大又肿又丑的婴儿嘴。” 周围响起一阵笑声。坦德也笑了。 南宏站在矮墙上,假装拿支麦克风靠近嘴巴,“这是真的吗?柯玲。”他把拳头凑近柯玲。 柯玲张开嘴巴,又惊愕闭上。终于,不理会南宏的“麦克风”,对着其他同学说:“这不是真的!”说完脸颊涨得比之前更红:“她胡说八道!” 莎曼萨爆出一串狂烈笑声。“我们知道那不是真的,柯玲。不过,以后你和别人有冲突时,那可是一件够毒够辣的杀手锏哦!”她看着洁思,眼神愈来愈崇拜。洁思捡起书本。“我没有想到你会说出这些事情来!” “喂,看!”南宏说:“柯玲跑到女生厕所里面去了!”真的,柯玲哭着奔过运动场,头发也随之狂奔飞舞。爱丽森自愿跟在她身后。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洁思从矮墙上站起来。 “我走了。”她说。 莎曼萨不敢相信,“你没有得到老师的允许,现在被罚坐在矮墙上呢。”又说:“而且,最好不要在厕所里又打起架来。” “对啊,而且我觉得……她不是在跟你说话。”在众人的笑声中,爱丽森插嘴道。 洁思摆脱所有的反对声浪,她开始觉得自己犯了大错,她必须在几分钟内弥补错误,否则又得挨罚了。如果她不设法弥补,后果……。柯玲是否跑去告诉贝托小姐或值班老师或甚至汉思先生,都不重要;担忧虽然隐约、遥远,却依然存在。就算柯玲踩烂她的书本,她也不应该在众人面前说出那些话。她知道蒂丽蒂丽不会这么认为,但她要去跟柯玲道歉。 柯玲安静无声躲在一间厕所里。若非从紧闭的门底下看到她的坦克靴子,洁思还以为柯玲不在里面。洁思站在一个洗手槽前,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再左右摆动马尾,看蓬松的头发活蹦乱跳。也许,和自己的脸说话还容易一些。 “柯玲?” 没有声音。 “嗯,柯玲?” “你,要,干,吗?” “对不起。” 没有声音。 突然,厕所门嘎地一声打开,柯玲没有锁门。她倚在开着的门上,涨红着脸,眼睛冒出气愤的火花,头发全拢到耳朵后面在头顶上扎成一根辫子。她东张西望,看看洁思是否带其他人一块过来。 “所以,你现在要我怎样?要我为踩破你那本烂书而道歉?我一点也不觉得抱歉,反而很高兴这么做。” 洁思从镜子前转身面对柯玲,脸上写满惊愕。她并不期待柯玲道歉。柯玲从不向任何人道歉。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这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 更加安静无声。 “如果你觉得好一点,我现在要走了。”洁思感到十分愚蠢。 柯玲挡住她。“你怎么知道的?”她脸涨得像猪肝一般红,注视着地上。 洁思扮了个鬼脸。她和蒂丽蒂丽昨天干的那些事情是如何办到的?现在证实昨天确有其事,柯玲自己也间接承认了一些事实。洁思和朋友在一起时,想把那些事情全都拋到九霄云外,但现在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知道自己运用所知所闻来攻击别人,觉得有点不安。 柯玲仍然注视着地上。 “有一次午餐时间,我听到贝托小姐跟学校护士谈论这件事情。”洁思回答。她想把愚蠢内裤这回事拋到九霄云外。“我可以告诉大家说,我说谎。”她提议。 柯玲瞪着她,走出那间厕所,推开洁思,径自离开。 “这我已经说过了。”
遗失翅膀的天使——第五节
书名: 遗失翅膀的天使
作者: 海伦·奥耶耶美HELEN OYEYEMI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学出品
副标题: THE ICARUS GIRL
译者: 马渔
出版年: 2009
页数: 256
定价: 20.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208083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