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你知道你妈妈做了什么吗?”隔天傍晚,外公对洁思说。他们再度坐在客厅里,天色黯淡,橘色灯光与滋长的阴影在墙上追逐嬉舞。洁思坐在他脚上,小心舔着一颗又圆又硬的亚当核仁球。外公穿着传统服装,裤脚上绣着精致的蓝色与银色波纹,洁思看得入迷,想摸摸看这些波纹是否真的全都凸出来。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可以看到妈妈蜷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聚精会神地和芳可阿姨低声聊天。妈妈突然闭嘴不说话,撅起嘴巴瞪着外公。洁思用舌头吮得亚当球啧啧作响,想要拖延回答外公的问话。芳可阿姨站起来,开始整理客厅,口中咕咕哝哝念着该去清理厨房。洁思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一段愉悦的谈话。晚餐已经吃过半小时了。 洁思妈妈帮芳可阿姨整理客厅。妈妈穿着一件走样的黑背心与运动短裤帮芳可阿姨做家事,而芳可阿姨穿着黄色的布布装,上头缀满了绿叶,洁思觉得这幅画面看起来很奇怪。虽然芳可阿姨像职业妇女般卷起袖子,两只袖子鼓在肩膀下,但洁思妈妈看起来仍然像个家务帮手。 洁思舔着她的亚当球,没有说半句话。 “等一等。”外公说着,把手指泡在一个盛满水的大塑料碗里。芳可阿姨伏在桌上端着大塑料碗,站在原地不动,耐心等待外公完成清手的动作。外公用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拨弄清水,让手指头都沾满了水,然后抠下指甲缝里的阿麻拉一种用山薯或树薯粉制的米果类食品。残渣。绿色的秋葵屑末在水碗里团团旋。外公抽出水碗里的手,轻轻一甩,水珠滴落地毯上。他在空气中做了个模糊、不耐烦的动作,碧欧拉阿姨从外头进来,奉上一条粗糙的绿色手巾。他嘟嘟哝哝擦干手,推回毛巾,不吭一声地拿起芳可阿姨递给他的牙签,靠回座位。芳可阿姨端着盘子离开,洁思妈妈在珠帘门的另一边徘徊。 “巫萝拉。” 外公把手放在洁思的肩膀上。洁思跳起来,舔一舔唇角,仰视外公,“嗯?” “我跟你说:‘你知道你妈妈做了什么吗?’然后你回答‘嗯’,这样有礼貌吗?” 洁思紧紧闭上一只眼睛,假装不相信地望着外公。外公笑了。 “我说‘嗯’是因为你在叫我。”她辩解道。 “即使是那样,应该答:是的,外公……我的意思是说,这个‘嗯’是什么?” 洁思不再多辩。 “我不知道我妈妈做了什么。” (我知道你要告诉我这个,妈妈也快要生气了,我已经感觉到这种气氛,因为她全身绷得很紧。) 假如外公说了些有关妈妈的坏话和秘密,洁思不知道自己会站在哪一边。 外公咬断牙签,没有多说些什么。洁思催他快说:“是很坏的事吗?” “只是一件她做过的事。” “哦?” (好事或坏事?) 他张开手。“你妈妈就是这样,有时候我觉得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一点也不。她只听从她内心的声音,而那声音净告诉她做一些没意义的事。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一个顽固的人会不自食恶果的。” 洁思不敢抬头看外公,一时冲动伸手摸他裤脚上的刺绣。 “我送她去英国学医。”外公半开玩笑半生气地说:“听好,这就是你妈妈干的事。她到了那儿还不到六个月,便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她现在改读英文系,英国文学系!尼日利亚有哪一份工作需要用到那些没有用的语言?用不同的话说冷说热!用废话形容白种人,讲白种人的世界,每一个故事都又臭又长,全发生在我们不存在的世界!这一点也不管用,在我眼里,那是混淆……” “混淆,粉饰,迷惑。”洁思悄悄地自言自语。 “什么?” “粉饰与迷惑——两个不同的字眼,同样的意思:混淆。” 静默。洁思听到妈妈笑着轻轻哼了一下,几乎笑得呛住,然后离开走廊至厨房。洁思望着外公。他的双唇抿得密不透气,仿佛被缝死了角落。 “嗯,”他说,“嗯。我看你也是一个样。” 两人都笑了。当然,那不是真的。 “无论如何,听着,那让我……我不能……”外公击胸,大声叹口气,听起来心里揪成一团。 “难道你不想她过得快乐吗?” 外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自在桌上排列他的牙签段。洁思猜想,一会儿,她的两位阿姨肯定会有人过来清理这些东西。 “巫萝拉,你妈妈没有工作,离家那么远,竟然写信回来说她可以找工作赚钱供应自己的学费!简直是一派胡言!我告诉你我担心魔法在作祟。我害怕有仇人在她脑子里下了毒咒,把她脑子里所有的思考扫得一干二净。” “没有那么糟糕。”洁思大胆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外公大怒。“她离开家,去英国,读英国小说,而放弃自己的,放弃自己可以替人疗伤的所有前途,然后嫁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欧姆哥欧鹰波男子,什么都不懂——”外公说得徐徐缓缓,看到洁思口中的亚当球掉在地板上,睁大眼睛张着小嘴望着他。他从鼻腔叹了一口长气。 “欧姆哥是什么意思?很糟糕吗?你说的糟糕事情和我爸爸有关吗?”洁思问,表情严肃。听起来好像很糟糕的样子。 外公缓缓地摇摇头。芳可阿姨又进来客厅,把牙签段通通清理干净。 “忘了吧,忘了我说的,我是说……我不知道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他的种族,我不知道他的姓名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典故。哈瑞森(Harrison),什么意思啊?哈瑞的儿子(Harrys son)?哈瑞司的儿子(Harriss son)?你看,欧耶贝比,意思是:王权在此。”他拍拍胸膛说,“这儿,王权在这儿。我是一位堂堂贵族,我的小孩因此应该自豪、坚强,每个听到我名字或了解我们种族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些。而我并不了解你爸爸,我不知道他的爸爸或他的人民做了些什么。我说的是你妈妈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竟然嫁给一个她不知道的男人。” 洁思没有回答。知道某人的名字并不代表你了解这个人,洁思非常讶异,却一点儿也不想抗议。外公以为她的名字是巫萝拉,其实他错了。 “她带离家乡的不仅仅是身体而已,而是带走了全部,不留下一丝一毫在这儿。”外公说。这听起来除了沮丧之外,还富含某种深意。“但我太虚荣了,她献了两本书给我,我就原谅她。” 洁思笑了,看到外公没有跟着笑,赶紧停住笑容。外公闭上眼睛一会儿,不觉地松开嘴巴。 “你是一个乖女孩。”外公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他们慢慢走到外头,外公说。 一天下午,芳可阿姨带洁思、波瑟与费米上动物园。 “动物园是伊巴丹大学赞助的,因此,大部分的人把它叫做伊大动物园。”早餐时妈妈跟她说。 外公的司机是门房的兄弟,洁思搞不清楚他们两个人的长相。她坐在车子后座,小心不让自己的膝盖碰到波瑟的膝盖。她从镜子里望着司机的脸,想找出他们兄弟俩的差别,同时也注意到波瑟和她弟弟正在说话。费米长得小不隆咚,是洁思看过体型最小的四岁小孩。他穿着卡其衬衫与短裤,坐在车子里,手上抓着一块早餐剩下的圆圆的酵母甜面包,光抓在手上而不吃。相较于波瑟,费米注视洁思的时间更多。 洁思更加注意看着不知名的司机。假如他的兄弟被称为“门房”,他是不是该叫做“司机”?他的肤色很浅,有个大鼻子,两颊画着交叉细长的十字形部落斑纹,一边开车一边和芳可阿姨轻松聊天,有时从方向盘移开一只手,拉拉耳垂,擦擦鼻翼。他和门房一样戴着一顶直立式方帽子,不同的是,他的帽子是深咖啡色的,搭配熨得挺直的长裤,而门房的帽子是绿色。洁思点了一两下头肯定自己的发现,她觉得兄弟姊妹长得不一样是很重要的事。 到了动物园,洁思无精打采地走着,手上握着一根庆祝棒,那是芳可阿姨在途中向路边摊买的。经过旋转门时,洁思握紧庆祝棒;芳可阿姨买了门票,向玻璃窗口后的女人解释,她的外甥女从英国回来玩。女人低头对洁思笑,问她对尼日利亚的印象如何。同样地,洁思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洁思还没有拆开庆祝棒的包装,看起来“颇像一根长香肠”,但不能打开它当作真的香肠吃。来来往往的人群经过她身边时,都会刻意投来一种异样的眼光。她不得不低头盯着自己踩在砂石路上的脚印,甚至不敢抬头看动物。有几只猴子在笼子里玩着叠罗汉,她听到了,但头似乎有千斤重,重得举不起来。在这个半个地球远的地方,她依然觉得自己是外星人,依然和往昔一样只能注视着地上。 她汗流满颊,将庆祝棒放入八分裤口袋里,腾出手来擦汗,把自己隐入一个比较凉爽的感觉中。 洁思唯一真的注意看的动物,是一条关在透明强化玻璃箱里的巨蛇。那是一条绿色与黑色交杂的斑纹蛇,懒洋洋地绕着大树枝,仿佛是与树枝交缠的另一根树枝。巨蛇的尾部向外分叉,形成一个V字,似乎和它蜿蜒缠绕的身体不太相干。波瑟和费米把脸和手贴在玻璃箱上,洁思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方,芳可阿姨微笑看着她。陈列室里灯光黑暗,弥漫着一股潮湿叶子味与刺鼻动物味。洁思无法从蛇身上移开眼神,发现自己的嘴巴呢呢喃喃,似乎在祈祷,不是用英语,也不是约鲁巴语,而是源自内心恐惧的某种急促模糊短语。她知道那蛇将变成一根鞭子,穿透玻璃,对准所有人射出尖锐的玻璃碎片,让大家为“把它关在眼光焦点之处”付出代价。这不是非洲丛林,是什么? 芳可阿姨望着她,脸上流露出既惊讶又担忧的似笑非笑神情。她握着洁思米的手紧紧包覆在她的手掌心,过了一会儿,轻轻拍着那只奶棕色小手说,我们走吧。 回到大宅院时,天色已经昏暗。那一大块围地全是外公的统辖领地,司机把车停在宅子后面。这是一块老式围地,但也不完全是,颇像洁思出发前一个月,也就是喧喧嚷嚷准备行李与防蚊液的那一个月中所读到的围地。这种老式围地是一群复合式建筑,供父系家族的所有亲人居住。外公是如此规划,但建造得不太一样——他的主宅是三层楼建筑,位于中央,是白天大家聚集的场所。康勒舅舅的小平房正对着主宅,右边是芳可阿姨和她丈夫居住的单层住宅,左边是碧欧拉阿姨的单层住宅。这三栋房子阻挡了光线进入主宅,阳光只能倾斜或从裂缝中潜入宅子,这就是为什么外公的屋内老是暗淡无光而且阴影笼罩的原因,除了顶楼与屋顶凉台外,那儿白天可以沐浴在金色瀑布中。从他们站的地方看过去,洁思可以看到一弯栏杆镶在屋顶凉台的上端,想起前一晚她独自坐在那儿,拱起双膝顶着脸庞,仰望天上的星星。这是她第一回如此完整接近地看到星星,惊讶得嘴巴不觉张得开开。 芳可阿姨说,这个大宅院自从1870年兴建以来一直保持旧观,是她的曾祖父所建造。在洁思米出生以前她的曾祖父就已经过世了。这个大宅院是建给他自己与三个老婆以及他和三个老婆所生的小孩居住的。她的祖父曾经住在右边的一栋平房,直到他父亲过世,因长子身份而继承了大宅院。他的兄弟姊妹与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都散居于尼日利亚各地,有的远至米纳(Minna)、阿布加(Abuja),其他人住在贝宁(Benin)、艾飞(Ife)、哈科特港(Port Harcourt)。 芳可阿姨和洁思步行在一栋灰色大房子周围。那房子几乎和主宅一般大,窗户湮满了细尘,外墙露出白色驳纹,似乎砖石已经开始倾蚀剥落。洁思的眼神不断向上攀,却意识到自己的手被波瑟的汗手紧紧握住,而费米握着波瑟的另一只手。 芳可阿姨也向上瞟了一眼,“这是僮仆区(Boys Quarters)。”她笑着告诉洁思。 洁思露出困惑不已的表情。 芳可阿姨笑了。“那不是说只有男生才能进入,是你外曾祖父建给仆人们居住的,给他们一个睡觉和吃丰盛三餐的地方。你外曾祖父需要一大堆的男生来维护那栋大宅子,以及给每一间屋子浇水。这房子已经废置多年了,因为你外公不用仆人,他让我们代替仆人做所有的整理与维护工作!说实话,这房子已经老旧,里面全都坏得一塌糊涂,当然不适合人居住啰!” “喔。” 芳可阿姨通过房子边缘,没入长长的阴影中,朝外公的宅子走去。洁思跟在后头,双脚陷入砂砾中,几天前被蚊子叮的肿包在脚踝处隐隐发痒。洁思想弯下身来抓痒,但那得放开波瑟的手,她决定隐忍下来,抬头望向灯火通明的外公宅子。电力公司已经断了电,所以许多窗户都灿耀着灯笼的光彩。 她们到达后廊时,有某个东西,也许是洁思颈肩处肌肤的炙热感吧,叫她不由得转身,望向刚刚离开的房子。 在寂静无声的黝黑中,有一种东西闪闪发光,一种暖暖的、活的东西。 这栋老房子的顶层有三扇大窗户。中间那一扇窗户,洁思很清楚地看到,窗框下有阴影在角落漫舞。灯光移来移去时,阴影也跟着移来移去。 僮仆区的窗户里有灯笼光。 4 “我们去楼上。”蒂丽蒂丽说。 洁思站在妈妈书房门口,门关着。她犹豫,是否该带朋友进去参观介绍。过去,如果妈妈不认识朋友的父母,她从来不曾和这样的朋友一块儿玩。 蒂丽蒂丽拉拉她的手,“快点!” 洁思的房间因拉上了窗帘而显得暗沉沉。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熏衣草芳香,这是妈妈最近的香气狂热。洁思突然非常在意她的房间看起来是什么德行。 房间塞爆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庞然巨物占满了空间,连空气都无法幸免。书架……真的非得摆在那儿吗?真的非得摆在正方形空间面向着蓝色墙壁吗?它那么宽,那么僵硬,上头只放着一些空洞、媚俗的平装书,只占了一半的架面。床铺依窗边而立,一席百衲被铺在床上,色彩鲜艳的被子看起来似乎很蓬松。洁思听到了脚趾头踩在斑驳不平地毯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突然心生警觉,瞄了蒂丽蒂丽一眼,使了一个稍纵即逝的尴尬眼色后,走向门口。她和蒂丽自然而然地走向书桌,望着桌面墙上的相片与邮卡。 “嗯,”蒂丽蒂丽看看四周说:“我们在这儿似乎没什么好玩的。”她望向洁思,“你有什么游戏吗?” 洁思摇摇头。蒂丽蒂丽站着没说话,偏着头,眼睛扫描房间,皱起鼻子思考。洁思紧张地把桌灯喀嚓打开,又喀嚓关上。她看到蒂丽蒂丽的眼神瞥了桌灯一眼后,移开。似乎,开灯关灯的声音,圆形灯光与方形黑暗的变化,个个都骚扰了她。没多久,蒂丽的眼睛不再注意桌灯的变化,但停留在洁思的手上。洁思的手喀嚓喀嚓地开灯又关灯。 洁思皱起眉头,停止玩弄桌灯。 “游戏……你是说,像宾果、蛇与梯子的游戏吗?”洁思问。蒂丽蒂丽依然扬着头,不回答。洁思继续说:“我没有这样的游戏……,我妈妈不太喜欢玩这种游戏,我爸爸通常做别的事情……” 蒂丽蒂丽单腿站立,一只脚的脚底摩擦着另一边的小腿。这是十分骚扰人的动作,洁思的声音慢慢沉寂下来,终至无声。 “你有兄弟或姊妹吗?”蒂丽蒂丽问着,换脚做同样的动作。她伸开手臂,一副随时要扑向空中高飞而去的样子。洁思依然停在书桌旁。 “没有。”她说,“如果我有兄弟姊妹的话,你在伊巴丹应该会看到。” 蒂丽蒂丽收起笑容,放下手臂,直直凝视着洁思。“但是……”她温柔地说:“我觉得……” 洁思静候不说话,觉得有点厌烦。她心中有把钥匙,除非受到伤害,否则锁得紧紧。 蒂丽蒂丽扭玩着自己的辫子尾巴,笑了。“你知道一个叫柯玲的女孩吗?”她问。 洁思跳起来,对于这个新话题有点惊讶。 “呀。”她说:“她很坏,她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她咬头发,她讨厌我。” 蒂丽蒂丽似乎被这串连珠炮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禁扬起眉毛。洁思认为蒂丽的表情不仅表示她不认同柯玲的作为,而且惊讶柯玲竟然不喜欢洁思。 “我也讨厌她。”洁思停了片刻后说。 蒂丽蒂丽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拿起洁思的一只彩色小陶土马,放下,又拿起另外一只,然后检查木盒里排列整齐的五颜六色粉蜡笔。 “我也知道柯玲。”她微微摇头说,好像对这个女孩如此不讨人喜欢感到惊讶。“她对我和对你一样坏,你知道的,她有毛病。” “对。”洁思猛然点头称是,虽然有点疑惑不解,但很高兴得到认同与支持。 蒂丽蒂丽倚近洁思身边耳语,尽管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我们应该修理她一顿。” 洁思盯着蒂丽蒂丽的眼睛,好一对摄人心魄的明亮眼睛。她觉得有点颠倒错乱,好像要从地板倒摔到天花板上。杂乱房间里的其他东西似乎变得更小、更轻,模糊不清。 “修理她一顿?”她重复一遍。 蒂丽蒂丽认真地点点头。 “痛打她一顿或怎样?” 洁思想向后退抓住些东西,确定自己真的在房间里,但竟然……她发现自己离蒂丽蒂丽愈来愈近。 蒂丽蒂丽不耐烦地甩甩头。“不,不是打她,是修理她一顿。”蒂丽蒂丽瞪着她,一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几乎眨眼就闭上,突然爆出笑声。 洁思颤抖着向后退。 “洁西,你这个白痴,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蒂丽蒂丽说,“走吧,我们去外面玩。” “好吧。”洁思说:“让我跟我妈说一下。” 妈妈在书房里猛敲着打字机,灯光下只剩侧影,身体忽而向前忽而向后轻轻摆动,仿佛与思绪共舞。窗帘开得大大,浓橘色夕阳把所有东西都染上黄昏的色彩。洁思静候着,几秒钟之后,妈妈停止打字。 “你要吃晚餐或什么吗?有什么事吗?” 她面露微笑;她喜形于色;她眼神恍惚。一切在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情况下悄然发生。 “嗯……我可以出去玩吗?” 妈妈扬起一边眉毛,“我可以……” 洁思?动眼珠看着妈妈的夸张神情。莎拉·哈瑞森大声笑出来。 “和谁?玩多久?” “和我的朋友蒂蒂欧拉,大概玩半个小时。”洁思知道她虽然念错了发音,总比说出“蒂丽蒂丽”要好。她可以想像妈妈一定会问:那是什么样的名字啊? “蒂蒂欧拉?”妈妈念出标准的发音,意犹未尽地问:“是个约鲁巴女孩吧?她的父母是谁?” 洁思耸耸肩。“我不知道!她们刚搬到这附近!我不知道!”她有点兴奋地重复同样的话。 你到底要不要让我出去玩嘛? “好吧……但我可以见见她吗?” “不知道……她很害羞。” “什么?好吧,你今天可以和她出去玩……不过也许这几天可以带她过来,让我见见她……” 洁思跑入她的房间,抓住蒂丽蒂丽的手臂。一阵绿色与白色的模糊身影笑咯咯经过书房,叽叽呱呱下楼,走向外面。 到了洁思家的花园前门时,蒂丽蒂丽突然提议:“我们去柯玲家。”洁思张开嘴巴表示异议,但蒂丽蒂丽已经消失不见。洁思害怕失去她,急忙跟上。 柯玲家的厨房比洁思家的厨房干净多了。 假如妈咪看到柯玲家的厨房,洁思敬畏地想着,她会疯掉,会要求爸爸多帮点忙。 洁思张着嘴巴,站在那儿,看着黄色与粉红色瓷砖的花样,与她和蒂丽蒂丽脚下的那块亚麻地毯很相配。蒂丽用手肘轻轻碰她一下,笑着指向一尘不染的白色冰箱上用鲜艳磁铁贴住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相当秀丽,整整齐齐写着:“依兰,牛奶喝光了。别忘了星期六柯玲要看牙医门诊。”厨房弥漫着一层薄薄雾气,是一锅炖菜在炉子上剥剥响溢出来的香味,也许是肉、马铃薯与什锦蔬菜吧。锅子剥剥响,表示柯玲妈正在煮晚餐,随时可能返回厨房。这点,让洁思很担忧。 “我们会被逮到,蒂丽蒂丽!”她悄悄地说。蒂丽蒂丽不以为然,轻蔑地哼了一口气。洁思不理她,眼睛开始逡巡厨房里可以躲藏的角落。 门口飘来女人的吆喝声,洁思与蒂丽站住不敢乱动。声音来自楼上? “……搞不懂你哎!我受够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没有回应,只有抽鼻声伴随着哭泣。 女人得寸进尺,嗓门愈来愈大声。“哦!老天!上帝啊!”女人咆哮。 突然响起一记又急又重的殴打声,一声,又一声,很大声。洁思开始畏缩起来。 “不要让我看到你!” “蒂丽蒂丽,我们擅自到这儿……我要回家了,否则我妈会杀了我。”洁思慌慌张张地说,之后,长长的静寂,然后又响起一阵重击声。她要如何跟妈妈解释这些呢?假设真的发生了,就在这儿,那人的妈妈会杀了她们吗? “你这会儿怎么又把她看成好女孩了。没人会死在一巴掌下的,洁西。”蒂丽蒂丽说着,手放在绿白格子衣的口袋里。“而且,”停了一下,她继续说。洁思觉得没有一句话让她舒坦。“她可能是用某种东西打桌子或墙壁吧,我觉得白人会这么做。” 洁思听了笑哈哈,赶紧用手捂住嘴巴遮掩笑声。蒂丽蒂丽拉着她走向厨房门口。洁思弯着膝盖,让自己变得重一点,但一点也不管用。蒂丽还是拉着她向前走,洁思开始恐慌了。 “你怎么啦?你在干吗?”她小声嘶吼,想从蒂丽手中抽回手臂。蒂丽虽然瘦骨嶙峋,手却强劲有力。 “哎呀,我们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我们不要。” “我们要。”蒂丽蒂丽坚持:“我不让你回家,我想柯玲八成闯祸了。” 她们在走廊扭成一团。洁思使劲抽回手臂。 “我不要去,这不公平。”她厉声说,其实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公平。 柯玲妈下楼来,沿着走廊朝厨房走,腋下夹着一个洗衣篮,里头一堆皱衣物。 (哦,不!) 洁思抓住蒂丽蒂丽的手臂,意识到她们就站在柯玲妈走来的路径上,逃跑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但柯玲妈看都不看她们一眼。 她的眼睛从她们身上滑过去,好像她们是贴在走廊上的全新条纹壁纸。 怎么会漏掉她们呢? 柯玲妈走进厨房。她们听到洗衣篮放在地板上的声音,盖子掀起来又“啷”盖上。 发生什么事了? 洁思转头望着蒂丽蒂丽,看看她是否也搞不清楚柯玲妈到底撞了什么邪,怎么会看不见她们?蒂丽蒂丽耸一下肩膀,发出喘气式的笑声。洁思放开蒂丽蒂丽的手臂,回头看着柯玲妈跪下来把衣服放入洗衣机里。 “嘘,蒂丽,拜托,不要笑,你把我搞得也快笑了。”她恳求。 蒂丽蒂丽叹口气,轻轻低笑了一下,突然停止。“我们四处看看。”她提议道。 “等等!”洁思说。 蒂丽蒂丽已经走到了客厅门口,停下来问:“什么?” “为什么柯玲妈看不到我们?” 蒂丽蒂丽不言不笑,耐心地望着她(得了,洁西,用脑筋想一想。)洁思蓦然想起游乐场那把灰色大锁掉在脚边沉入沙堆的情景。 “我们是……隐形人。”她犹豫地说。蒂丽蒂丽点点头,洁思更大声地说:“我们是隐形人!” “她也听不见我们,所以我搞不清楚为什么你对我的笑声要那么大惊小怪。”蒂丽蒂丽说。 洁思虽然相信蒂丽蒂丽的话,但带着一点试试看的心情,猛然回头大笑,立刻看着柯玲妈。柯玲妈正量?洗衣粉,没有转身,也没有听到声音的样子。 “你太……神奇了,不是吗?”她问蒂丽蒂丽,语调不安但不至于傻气却又带点确认的意味。 蒂丽蒂丽微笑,“不是。” “那……怎么?你如何办到这些事情?我是说……”洁思说到一半,想起蒂丽蒂丽不喜欢被问问题。 “别管了。”蒂丽赶紧说,“我们去作弄柯玲妈!” 她们跑进厨房,绕着柯玲妈身边跳舞。柯玲妈正在拟一张购物单。洗衣机转得嗡嗡响。 “哈啰,柯玲妈……你知道……你女儿长得真的很丑啊。”蒂丽蒂丽把头转来转去带着惊慌的神情大声说。她从柜子上的罐子里抽出一根意大利面条,放在嘴唇上方,仿佛八字胡。 “嗯,橄榄油。”柯玲妈咬着铅笔尾端,自言自语说。 蒂丽蒂丽轻轻戳一下洁思说:“你也来点玩意儿吧。” 洁思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浮上一个主意。她跑向洗碗槽,塞上塞子,打开两个水龙头,让冷、热水一起嘶嘶嘶喷出来。蒂丽蒂丽高兴地跳上跳下,辫子晃来晃去,抓起一大把砂糖往愈涨愈高的漩涡里头撒。洁思不甘示弱,也拿起盐罐倒入一把湍湍细流般的盐巴。 (我不相信我竟然会做这种事。) “柯玲妈,我想你在购物单上应该加入糖和盐巴!”蒂丽蒂丽的吼声盖过水声。 起初,柯玲妈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跪在地上的矮柜前翻找里面的东西,水溢出水槽边沿着料理台往下滴时,她才察觉。她抬头看到两个水龙头流着水,地上滚着盐罐子,急忙用手遮着嘴巴,大喊了一声长长的“老天——”。 接下来,洁思和蒂丽蒂丽到客厅里,在鼓鼓胀胀的椅垫上跳来跳去。洁思浮上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仿佛在游泳,靠着意志力也靠着四面八方的一些东西浮在水面上,不知道这种兴奋的狂热是因为她想要这样或情境推着她这样。她们听到柯玲妈大喊:“柯玲!马上下来这儿!我正在洗衣服!”便立刻跳下沙发。 她们奔向门口,听到柯玲乒乒乓乓下楼梯。 “我不想看到柯玲因为我们而惹上麻烦。”洁思悄悄对蒂丽蒂丽说。柯玲经过她们身边时,看都不看一眼,手上握着一小包东西,眼睛红红的,抽噎着鼻子,嘴巴里依然塞着一小撮发丝,紧张地嚼个不停。 “为什么不?”蒂丽蒂丽惊讶地问。 “这不公平……”洁思才开口便改变主意。“事实上,我很希望她有麻烦,但不想说出来,因为这样想是不应该的,尤其是她确实有了麻烦之后。”她皱着眉头等候蒂丽蒂丽的裁决。 蒂丽又照例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我不认为你有什么错,柯玲是让人头痛的讨厌人物。” 洁思才要说话,看到蒂丽蒂丽手指着厨房的方向,便闭上嘴巴沉默不语。两人及时从门口探身,看到柯玲妈从柯玲手上抓走那包东西,抖一抖。内裤。一整包不同颜色的内裤,有几件被柯玲妈抖落地上。柯玲妈不看那几件掉在地上的内裤,捏着手上的两件内裤猛往柯玲脸上塞。她们只能看到柯玲的后背,柯玲尖叫着向后退,拱起肩膀,仿佛要让自己消失似的。洁思心生一股歉意。 “不准再藏起你的湿内裤了,听到没有?”柯玲妈大嚷,弯身收一收地上的内裤。她用手指头掐起内裤,憎厌地丢开。“你的房间臭死了!如果你觉得尿裤子很羞耻,为什么不停止尿裤子?拜托,你已经八岁了!还每天尿得湿答答!现在最好给我好好想一想,假如遵照你们老师所建议的那样带你去看医生,是不是会让我很丢脸!” 柯玲哭了起来,用手遮住脸抗议。洁思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转身问蒂丽蒂丽是否该走了?却发现蒂丽躺在沙发上,向空中踢腿,扭着身体无声地笑。 “喔,老天。”蒂丽看到洁思带着惊讶与失望的表情望着她,喘口气说:“是不是很好笑?柯玲尿裤子!”
遗失翅膀的天使——第四节
书名: 遗失翅膀的天使
作者: 海伦·奥耶耶美HELEN OYEYEMI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学出品
副标题: THE ICARUS GIRL
译者: 马渔
出版年: 2009
页数: 256
定价: 20.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208083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