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们到达波帝加宅院时,洁思外公平静地迎接妈妈,仿佛妈妈曾经和她聊过的所有事情都不是真的,仿佛外公送妈妈去英国上大学是昨天才发生的事,而不是十五年前的事。那时,妈妈,莎拉,已经长大成人;而妈妈的妈妈,外公的太太,已经过世。似乎,妈妈离家那么久,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洁思米的两位阿姨与舅舅不断晃来晃去,与甘嘎·欧耶贝比的平静形成很大对比。碧欧拉阿姨一直看着汽车,叫康勒舅舅帮她打开大门(门房去吃晚午餐了)。洁思立刻看到三个小人物在门口跳上跳下,车子还没接近就拼命摇手。 洁思米的表兄弟姊妹们表现得稍微冷淡了点。五个比她大的小孩分别是芳可阿姨和康勒舅舅的小孩,带着犹豫的微笑迎接她,好像赏她小恩惠似的。碧欧拉阿姨的两个小孩比她年幼,两人手臂交缠怯生生站着,扬起眉毛盯着洁思的衣服、头发和全身。 洁思很失望,这些表兄弟姊妹们没有一个是可以成为玩伴的年纪。对于自己的失望她有点惊讶,不是早就知道他们的名字与年纪了吗?妈妈曾经凭着记忆一一告诉过她,她不断地死记硬背下来。阿德·康勒舅舅的小孩是:阿金·诺拉,十四岁;伊芃,十一岁;碧娑拉,十二岁。芳可阿姨的小孩是:欧鲁瓦·托培,十一岁;泰耶,十岁。碧欧拉阿姨的小孩是:欧鲁瓦·波瑟,五岁;欧鲁瓦·费米,四岁。他们全部站在那儿围成零散的圈圈。外公上前来迎接妈妈,和爸爸握手,看起来比画像中成熟、瘦小。妈妈这几年为她画了外公的画像。洁思突然心生一种不寻常的恐惧——他可能对她大吼大叫。 外公看着她,把手放在屁股上,假装惊慌失措的样子,所有的表兄弟姊妹以及妈妈都笑了。爸爸站在圈圈外,带着鼓励的微笑望着她。外公伸出手来,大大、方方的手,像一把铲子,手掌心镌满了深深厚厚的硬茧。洁思露出颤抖的微笑朝他上前一步,心里的紧张没有流露在脸上。 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洁思快到他跟前时,突然,他大大吐一口气,半说半宣示了一个名字:“巫萝拉。” (谁?) 她站着不动,不知道要说什么或做什么。 当然,她知道巫萝拉是她的约鲁巴名字。妈妈为她举行尼日利亚命名仪式时,外公来了一封信,说她的尼日利亚名字是什么。巫萝拉,黄金的意思。 她知道这些…… 但没有人叫她巫萝拉,即使妈妈也不曾如此称呼过她。从妈妈的眼尾中,她看到紧张与示意的眼色,要她走近外公。 这儿,石头砌成的走廊上,阳光穿过每一扇巨大紧实的防蚊纱窗洒落进来。衣服紧粘着身体,仿佛另一层肌肤。巫萝拉,听起来像另一个人,不是她。 她应该响应这个名字吗?这样做,是否剽窃了这儿某人的身份? 她应该……变成巫萝拉吗? 要如何变成呢? 她无法驱迫自己向前走,待在原处不动,避免外公的碰触。她抬头看着外公的脸,微笑,以最和善与坚定的口吻轻轻地说:“哈啰,外公。” 他们洗完澡后,让洁思吃了点东西。随后,妈妈和她小妹碧欧拉阿姨消失不见了。爸爸想谈政治,和康勒舅舅一见如故。康勒舅舅对政治的了解和报纸的报道一样清楚。爸爸在洁思额头上飞快一吻后,登上往屋顶阳台的楼梯,一手张大手势说话,另一只空闲的手握着一瓶吉尼斯啤酒,丢下她独自面对外公的魔掌。舅舅紧随爸爸身后,仿佛指着一件工艺品似的向下指,证实他的说法百分之百正确。他坚决地说:“不,不,我知道,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不要阿比奥拉当总统的原因是,因为他是约鲁巴人!” 喔,外公是有一张脸,一张宽阔、充满皱纹的脸,笑纹和皱眉纹深深刻划肌肤,眼睛因肌肉松弛而显得细小。他有一个固执的大下巴和坚毅的外表,和妈妈一模一样。另外,也和妈妈一样有着很高的颧骨,洁思知道那是年老消瘦而产生的棱角,不是其他缘故。外公非常矮小,动作矫捷,手上没有拿着拐杖。 洁思坐在客厅中,僵着身子不动,免得在棕白色沙发上占据太多空间。她大方认真地望着外公,外公也同样望着她。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外公失落或被折断的小碎片,外公正在检查裂缝与断裂的小碎片,再决定是否值得重新粘上去。外公对她是什么看法,她说不出来。 洁思坐在外公右方,悄悄吐了一口气。外公坐得直挺挺(像她一样,她注意到了,非常讶异),手放在膝上,白衬衫上的挺直线条把他雕塑凝结在她的视线内。两人似乎都在等芳可阿姨送清凉饮料过来(外公把这些饮料通称为“冒泡糖水”),但事实上洁思米认为他们在等着看彼此是否喜欢对方。她睁大眼睛瞪着外公,不自觉地两唇微张露出非常焦虑的模样。她觉得自己处在尖叫的发作边缘,已经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比平常急促,胃底也阵阵紧缩。她想尽办法抑制这股冲动。她?能,不会,也不必,对外公尖叫。他不像她的英国爷爷,他是……某人,某种人,别种人物,比较神秘。 最后,他笑了。笑声有点颠簸,因为牙齿参差不齐而且断裂。尽管如此,他的眼神与笑声透着无比的温暖与感染力。洁思不禁也笑开了嘴,房间也似乎明亮了起来。外公张开双臂,洁思穿过客厅,连走带跑地奔向他,把脸埋在他的衬衫中,皱着鼻子嗅他的古龙水味与客厅樟脑的酸香味儿。外公双臂环绕着她,非常温柔地抱着她,他的前臂与她的后背间保有许多空隙,仿佛洁思是脆弱得不堪一抱。洁思在深褐色头发上戴着一个明亮的发箍,他有点笨拙地拍拍发箍,不断地说:“乖孩子,乖孙女儿。” 外公的言语含着丰富情感,洁思像被催了眠,仿佛真能成为巫萝拉这个好女孩、这个乖巧的孙女儿。她有点想知道妈妈为何允许一些人叫她莎拉而另一些人叫她阿得碧西。 芳可阿姨进入客厅,身上围着一片漂亮的布,沁着阳光皂味。洁思已经认出她的气味,眼睛没有离开眼前这件上浆的白衬衫。她听到玻璃瓶放在客厅中央圆桌上的叮当声,听到芳可阿姨用粗鲁、连珠炮似的约鲁巴语迅速说了些话。外公平静地回答,举手示意要芳可阿姨打开一个玻璃瓶。 “你要喝什么?巫萝拉。” 外公的言语隆隆地穿过胸膛,洁思抬起头来望着摆在椭圆托盘内的玻璃瓶。芳可阿姨微笑站着,宠爱地看着她,一手拿开瓶器,一手等着抓起被选中的玻璃瓶。洁思指向可乐。 洁思又望回外公的脸,两人都在等气体冒出瓶口的嘶嘶声。在赤裸裸的四目交接中两人都有点畏缩。那不是一种不愉悦的畏缩,而是惊讶彼此都习惯于亲密地凝视别人,而不习惯于被别人凝视。 她注意到现在手上喝的饮料比家里喝的可乐强烈、浓郁,更可!口!洁思迫不及待地灌下一大口甜蜜液体。对面墙上的油漆刷了又剥落,挂着一幅裱框的非洲地图与古铜色的狮子钟;芳可阿姨剪裁合宜的布布装一种宽宽松松的非洲长袍。上在颈子与袖子处有缤纷的图样。这些风味全掺进了甜蜜液体的气味里。她隐约听到表兄弟姊妹们在外头嬉戏,球打在水泥地上的啪、啪、啪声,逗得小表弟小表妹们不断尖叫。阿姨坐下来,开始问她问题。洁思的老毛病又犯了,气味和颜色搅得她心神不宁,话说得七零八落。对于自己的事,她无法谈论太多,也无法说明白自己到目前为止究竟喜欢或不喜欢尼日利亚,因为她一无所知。无言的窘迫像一方小池塘的水泛流至阿姨身上。阿姨站起来,以约鲁巴语向外公说了些话后告退,匆忙走出房间。 又剩两人独处。洁思米和外公安静坐着,手臂挂在外公脖子上,惊讶自己在外公面前开始如此轻松自在。她有点发抖,想起英国的爷爷奶奶,不知这位外公是否明白,人有时需要一些光线。 “巫萝拉,你是不是觉得冷?” 外公问这个问题,听起来有点好笑。 洁思边笑边猛烈摇头。冷?这儿? 她朝门口望去,一串串棕色和奶油色交织的檀香木珠帘直直挂在门口。芳可阿姨的闯入在珠帘间依然余波荡漾,从珠帘间可以看到楼梯平台的裂缝,也可以看到其他东西的修修补补痕迹。三个表兄弟姊妹站在那儿,带着好奇的眼光猛盯着她,因为她坐在他们的爷爷(或外公)膝上。但她没办法看清楚是哪些人,甚至连男生或女生都不知道。 他们是否真的在那儿? 她觉得他们的表情含有某种意味,也许是憎恨吧。 3 放学后回到家,洁思两腿交叠坐在厨房高椅上,喝着巧克力牛奶,用芝士片与花生酱、巧克力酱随便做一份三明治。食物并不能完全扫除下午的记忆,但多少有点帮助。洁思嚼着三明治,眼睛瞄向墙壁上的绿色与白色瓷砖,尤其是冰箱后面至另一面墙壁的瓷砖,像一条长缎带似的。有时,她故意在白色瓷砖上留下巧克力手印。 后门响起一阵叩门声。 她看看厨房里的钟,四点钟而已,爸爸不到五点是不会下班的。 洁思跳起来,打开后门。 “嗨。”蒂丽蒂丽打招呼。 蒂丽看起来似乎有点不一样,一点点不一样。她站在门外边,一手倚着门柱,几乎和洁思一般高,和以前一样,但……,她穿着一双闪亮的黑色扣子鞋,腿上的及膝长袜和洁思的白色编织袜颇为类似,身上一件绿色格子衣,脸庞似乎比较丰满,手臂比较结实,仿佛长了些重量,但头发!头发完全变了个样。 每当洁思想起蒂丽蒂丽时,浮出的影像是两根扎着细长发带的大卷发。现在,两根卷发梳成两条又浓又粗的短辫子,尾巴扫在肩膀上。 “我喜欢你的头发。”洁思说着,手飞向自己头上的单支辫子。突然,她害起羞来,觉得困窘,世界仿佛变得很不一样。 蒂丽蒂丽笑了,世界又恢复了原状。洁思觉得一阵暖意涌上心头,回蒂丽一个微笑,然后站向一旁,让蒂丽蒂丽进来。 “我和我爸爸妈妈刚搬到这附近。”蒂丽说。 “哦。”洁思忍住兴奋。 蒂丽蒂丽又做到了!她做到了不可能的事!甚至可能去过了学校!为什么不?她很快也可以升上五年级,这是毫无疑问的。届时,她们可以一起吃午餐,一起在运动场上和其他女孩一样玩拍掌游戏。有了蒂丽,她便能完全忽视柯玲的存在,把她当作根本不存在似的,还有—— “哎,你想做点事吗?”蒂丽蒂丽带着微笑问。
遗失翅膀的天使——第三节
书名: 遗失翅膀的天使
作者: 海伦·奥耶耶美HELEN OYEYEMI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学出品
副标题: THE ICARUS GIRL
译者: 马渔
出版年: 2009
页数: 256
定价: 20.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208083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