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洁思想不到尼日利亚这么热。 她站在行李输送带附近,握着妈妈的手,身上穿的橘白色上衣全扣上了扣子,粘答答的,她试着不去理会。汗水在背脊凹处凝聚成一颗颗大汗珠,她稍微扭动一下肩膀,想看看汗珠是否会像水桶里的水般滴落下来,溅湿地板。 THE ICARUS GIRL遗失翅膀的天使她热得快虚脱了。 两名瘦瘦高高男子穿着卡其短裤,帮旅客把行李从输送带上卸下来。一列东倒西歪的行李快速通过洁思面前,有的是大大鼓鼓的红白条纹塑料袋,有的是手提箱,有的是大旅行箱。那两名男子以约鲁巴语又谈又笑,彼此闪过几抹白色笑容,时而笑到身体摇摇晃晃。 洁思爸爸站在行李输送带边,手插在口袋等候提取行李。洁思想不到——没想到爸爸那么的……失态。他满脸通红,汗如雨下,连站姿都大大不同。来来往往的人群越过他身边时都刻意瞄他一眼。那种瞄他的眼神比一般长久,不像洁思经过雕像或画作时所投注的正眼直视,而是……看到古怪东西了。她望着爸爸,希望爸爸也,至少,看她一眼吧。 但他没有。 妈妈对着她微笑,笑容中带着几许……,洁思说不上来,只能说是谨慎吧。 通过海关时,妈妈露出同样的笑容。柜台职员留着简洁的八字胡与山羊胡,非常有礼貌,事实上,礼貌过了头,脸上的线条因过度讲究礼仪而显得僵硬。洁思站在柜台下,近距离观看职员,觉得他有点在嘲笑妈妈,甚至也带着同样的卑微微笑瞥了洁思一眼。 他在想:这位拿英国护照却有着尼日利亚婚前姓氏的女人是谁?站在这儿的这位女人,穿着运动短裤与吊带黄上衣,身边伴着一位白种男人与各一半血统的小孩,究竟是谁啊?妈妈是否也会以他的角度从柜台后方看自己,发现自己很奇怪、很低能呢?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妈妈的笑容中带着几许谨慎的原因吧。 在八岁的洁思眼中,妈妈的笑容不是一种愉悦的笑容,她在英国时的笑容不是如此。 她觉得自己也变得有点谨慎。 妈妈拉一下她的手。洁思米看到妈妈脸上露出真正的微笑,仿佛才刚想起灿烂的阳光。 “我们快看到你外公和表兄弟姊妹了!” 洁思点点头,想到这些,报以一个不带劲儿的安慰式微笑。想起尼日利亚的外公和表兄弟姊妹们,眼前浮现一大群闹哄哄的人,每个人动来动去的,快得让她看不清楚他们的脸,而任何一张脸都是她的家人。外公拿着一把拐杖,他真的会拿着一把拐杖吗?妈妈说,外公活泼好动,身强体壮,又生性多疑,凡事喜欢亲历亲为,以确保事情做得正确完美。他有一头灰发,像她的英国爷爷一样,但他的头发比较有弹性,银发较少,像钢丝毛般冒在头上。而他的脸……,唉,从缺。洁思感到胸腔一阵紧缩,转头望向别处,用力吸一口潮湿的空气。 如果她不能见他,那么,他如何见得到她呢? 他们来到了外头,外面只比里面凉快一点点。有几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停妥的车子旁,一看到他们,马上匆匆忙忙穿过白色马路,爸爸即刻掏出小费给帮他们提行李的人。阳光穿透所有东西,映照得色彩特别鲜艳刺眼。洁思米安静地抓着爸爸的手,心想,如果她看到那群人突然侵袭爸爸,一副要把他吞下去的样子,一定会尖叫出声。那群人里头,有些人穿着宽松破旧的长袍,往后她在尼日利亚的回教徒身上会见到这种服装。 “嘿,这里,先生!我给您提供了一部非常好的车,有冷气,大小适中,载得下您的行李,现在就上车吧。”有个家伙的声音盖过其他人的喧闹。 “……到伊巴丹Ibadan,尼日利亚西南部奥约州首府,为西非最大城市。或伊费Ife,尼日利亚中西部城市,约鲁巴族最大、最古老的市镇之一。可可贸易中心。只要一万奈拉尼日利亚的货币单位。,要不然我载你们去阿布加Abuja,尼日利亚首都。,那里有一家希尔顿饭店。”另外一个家伙紧迫盯人地说。 四周,层层衣褶、手势、衣物的熨味与汗涔涔的身体包围着他们。洁思觉得热气更逼人了,但只能从周边的碾磨机裂缝中看到几道狭长的阳光。她死命地抓住爸爸的手指头,指肉才碰到爸爸的指甲就搞得自己的手又粘又滑。 爸爸站在行李箱旁,神情戒备,带着疑惑的眼色瞟了她妈妈一眼。妈妈一肩担起保卫的重责,叽哩咕噜地夹杂着约鲁巴语与蹩脚英语,对所有人咆哮。 “你们嫌少吗?现在?你们不去我们就拉倒?……一万奈拉,就这样,或者ori e ti darun?” 说完,妈妈和身边所有的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是一种暧昧的笑声,仿佛一道会冒泡的水墙,把洁思和爸爸喷得全身湿透透却仍然在水墙外。洁思用空闲的手抹一下额头,看妈妈一眼。妈妈似乎改以嬉笑怒骂的方式讨价还价,突然转身对爸爸说了些话。爸爸耸耸肩不置可否,伸手调整?下脸上的眼镜。他的眼镜老是从鼻梁上滑下来。 几分钟之后,妈妈挑了其中一位司机,其他司机语带微笑地埋怨几句,一哄而散。“丹尼尔,你可以帮一下这位司机的忙吗?”妈妈立刻溜回流利的英语,牵起洁思的手,带洁思登上一部长长的淡褐色轿车,驶向伊巴丹。 洁思坐在车子后座,看着妈妈进入前座戴上太阳眼镜。她仰起脸,让冷气吹凉肌肤,再张开嘴巴大声吸气,把自己当成一个正在灌满冷空气的气球,然后,望向车窗外一名男子。男子斜倚着自己的车子,嚼着口香糖,身高高得不像话,身上一件粗棉布衬衫与一条只到小腿肚的长短裤,浅浅颜色和肤色成鲜明对比。站在奶油色汽车旁,他的瘦削形影仿佛一张剪纸。他望着洁思,漫不经心地,仿佛洁思是一件可以在等候时瞪着发呆的物品。 爸爸把行李放入车厢,车子向下沉了几下。他在车子四周走动时,洁思听到鞋子在白石路面上发出的喀哒喀哒响。她继续盯着男子,男子在笑。她将手指压在灰蒙蒙的玻璃上,让脸更贴近车窗,看得更清楚。男子精明地望她一眼,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挥走苍蝇。爸爸轻轻喘口气,打开车门,噗地一声坐在洁思身旁。“还好吧?洁思米。”他愉悦地问。洁思米面向车窗没有转身,觉得凉快一点了,仿佛一方孤独的空间刚吹入车内。在英国,如果你发现了一个正瞪着你瞧的人,对方会尴尬地笑一笑,移开眼神。在英国,人们不会把你当物品般观赏,那是一种粗鲁、讨厌的行为。 她的表兄弟姊妹们也会这样吗?盯着她瞧,观赏她,然而并不是真的那么……在意?欣赏完之后,留下她一人傻傻地愣着? 司机返回妈妈身旁的驾驶座上,发动车子,以约鲁巴语絮絮叨叨。车窗外的男子突然睁大眼睛,眼白部分变得巨大明亮。洁思吓了一大跳,赶忙离开车窗,男子又拋过来一个飞猛的微笑。 爸爸在离开机场时买了一份尼日利亚报纸,他摊开报纸。汽车开始上路,离开。奶油男子念念有词,不知说了些什么。 “妈咪。”洁思终于开口说话。男子的笑容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他们似乎要迈向一条漫无止境的长长道路。妈妈停下和出租车司机的交谈:“洁思?” “什么是哦—咦—波?” 妈妈在座位上转身,困惑地看着她,“什么?” “刚刚有个人对我这样说。” 出租车司机望了一下后视镜,笑了。 “他可能是说欧鹰波。意思是说有人来自很远的地方,是个陌生人!” 洁思靠向皮椅座背,用手拨弄身上的安全带。 “喔。” 爸爸从尼日利亚总统的新闻往这儿瞧了一眼,有点忐忑。“那是有点无聊的说法……”他对洁思眨眼睛,洁思对他笑一笑。 司机用约鲁巴语说了些话。 妈妈把太阳眼镜往上推,看起来不太耐烦的样子。太阳眼镜卧在她又浓又卷的发丛中。司机再开口说话时,她望着他,稍微提高点音调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说英语,这样每个人才能听得懂。” 哈瑞森先生顿足赞赏太太的公平作风,“好极了!莎拉。” 他对她微笑,头发和平日一样,直直竖立。洁思也微微一笑,期待全家一致的微笑,因为他们可以一起了解这个国家,分享这个国家。这非常重要。 但一致的微笑没有发生。 妈妈转回身子坐好,开始和司机讨论拉哥斯Lagos,曾是尼日利亚首都、港市;位于该国西北部一州,首府Ikeja。。 一些她以前知道的地方。 用英语。 2 “洁思米?” 洁思从膝盖上抬起头来,视线模糊地望向四周,眼睛因流泪过多而仍然刺痛。她望着校长汉思先生。(在集会场合看过他,所以知道他是校长。)他的深棕色短发夹杂着许多灰发,领带在光滑平整深蓝色衬衫的衬托下,显得非常突出,因为那是一条缀满了黄色笑脸的红色领带。 汉思先生从干净的白色医护桌底下拉出一张椅子,坐下来,双手放在膝上,举起来,交握成格子状,再往外推。洁思静静地看着他的手,自己的手悄悄爬上脸颊擦眼睛。一切安静无声。 (说话啊。) 他不说话。 她失去耐性了。“汉思先生?”她先开口,希望他开口说话,随便他想说什么,表达他的关心啊、吃惊啊,然后走开,留她一个人安静。 “洁思米,”他开始说话了,“我想问你,你在新班上快乐吗?我的意思是,显然,我知道有时候会有一点点压力,而你,嗯,发泄你的情绪……等等,但整体而言,你觉得那边还好吗?” 洁思在周末已经算过了,她每周在学校至少闹一顿严重的脾气。她有点尴尬地笑一笑,心里想,难怪班上同学觉得我很古怪,是越来越让人厌烦了吗? 她记得有一天,柯玲和安翠儿及安翠儿的表妹莎妮雅在一起,柯玲说了一些很讨厌的话,说得很大声,眼睛时而飘向洁思米,看看她是否在听。“也许洁思米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白人或黑人,所以才有这些‘发作’!” 洁思对于柯玲的话不知道该作何感想?(我的意思是,真的是这样吗?)她知道妈妈能读出别人的心事。 所以她没有告诉妈妈这件事。 “校长,”洁思终于说话了,声音很小,很有礼貌,“我讨厌待在那个班上,但我必须上学,所以也不能抱怨什么。” 听到洁思的话,校长似乎不太惊讶,假如他感到惊讶的话,洁思会认为他是白痴。每一次她闹了严重脾气,他们无法安抚她的情绪,便送她回家。就算校长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况,至少也应该和贝托小姐讨论过她的状况。 洁思了解了另外一件事情。她讨厌那个字——安抚。 汉思先生清一清喉咙。“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去四年级班。”他说。 洁思看到他的喉咙发出歇斯底里式的冒泡声,差点笑了出来。她想起汉思先生到她家拜访爸爸妈妈,谈论升她上五年级班的情景。妈妈望着洁思许久,一副估价的模样,似乎不知道该反对还是该骄傲女儿要往上跳“整整一个年级”,她认为……或许往上跳半个年级。她递上一盘饼干给汉思先生,用一种不动声色带点尼日利亚式的冷静态度说,她不反对洁思米往上升一个年级,毕竟那不是不能更动的,开始时可以先来一段试验期。汉思先生拿了一块饼干。是的,洁思米一想起来就想笑,妈妈对这件事情的态度非常尼日利亚式,藏起骄傲,任何情节都冷静接受,其中隐隐约约浮现着一种“尼日利亚孩子在任何方面都可以一枝独秀”的心态,那就是:我听到你说什么来着?你自然而然选中我的女儿当总理?唷,我能说什么,只能说:选得好。 但爸爸……洁思看着他把镜片朝向自己,注视着镜片,仿佛那是一双回眸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看一看客厅四周。洁思追随着他的视线:深红色的沙发,椅子,灯罩流泻出来的紫色灯光。接着,他又开始玩弄眼镜,似乎有点犹豫。 “嗯,我担心的不是洁思的程度能不能跟得上的问题。”他说话向来轻松愉悦,现在听起来有点沉闷。洁思、妈妈和汉思先生都等着听他到底担忧些什么。“嗯,哎,我只是觉得洁思可能不会喜欢这样子做。” 莎拉·哈瑞森笑了,汉思先生也笑了。洁思米听到了,很高兴听到爸爸担忧这些事情,她还以为没有人会担忧这种事情。她轻轻咬一口巧克力夹心饼干。 “我们刚刚说过,除非洁思米完全适应,没有一丝一毫的问题,否则任何事情都可以调整改变。”汉思先生说。洁思提防地望着他,看他笑得嘴巴张得大大。 汉思先生话语中的信心教丹尼·哈瑞森退却了一些忧虑。洁思从睫毛下望过去,并没有看到如何改变或任何改变。丹尼望着莎拉,莎拉轻轻耸耸肩(他们要让我们的女儿与众不同,我们能怎样?)。他再望向洁思米,洁思米故意咬一口饼干。其实她并不喜欢也无法在陌生人面前明目张胆地吃东西。接着,爸爸望着汉思先生。 “我们试试吧。”他的声调突然转喜悦。“那有什么坏处呢?假如你不喜欢,会告诉我们,是不是?洁思。”他说。 这是另一个选择空间更小的压迫性问题。洁思必须仔细想一想,手上握着饼干仿佛握着一个护身符对着三张注视她的脸。那三张脸刹那间变成一群脸。 她能做什么? 想到这样,洁思低下头来,心中悲伤地黯然哭泣。 几分钟过后,洁思平静下来,护士带着她回到班上。接下来一整天,洁思待在五年?班上课,弓着背埋首在一叠色纸、剪刀、胶水、贝托小姐读的那本书以及一些彩色铅笔之中。她注意到有三个人和她同桌,但不知道该和他们说些什么,甚至强纳森与南宏的湿纸巾大战打到她脸上时,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点头接受道歉,继续在纸上剪剪贴贴涂上颜色。唯一能掌握的,是尽量装作没事的样子。坦德和她同桌,她和他的交谈少于平常。至于那个柯玲,又比别人提早完成法兰西斯·杜力克伯爵的资料手册。她死也不肯看柯玲一眼。 “慢一点,可以吗?洁思米。”柯玲大声喊。洁思假装没听见,事实上,也没听见。她专心做着自己的事,只听到坦德用力过猛而折断了笔芯的轻轻喀嚓声,以及他又把铅笔削尖的沙沙声。
遗失翅膀的天使——第二节
书名: 遗失翅膀的天使
作者: 海伦·奥耶耶美HELEN OYEYEMI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学出品
副标题: THE ICARUS GIRL
译者: 马渔
出版年: 2009
页数: 256
定价: 20.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208083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