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洁思?” 妈妈的声音从走道传过来,身上夹杂着一股浓浓的霉味,浓得连声音也染上了霉味。洁思坐在柜子里,觉得她的名字听起来怪怪的,摇摇荡荡,拼音不太正确,仿佛她处在一个瓶子里,或玻璃框内,而妈妈在外头,轻轻敲着。 (我可能在这里待太久了——) “洁思米!”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严厉。 洁思米·哈瑞森没有响应。 她坐在楼台上的柜子内,一个放毛巾和衣物的地方。她悄悄对自己说,(我在柜子里)。 她觉得必须这样说出来才够真实。同样地,睡醒时她也会对自己说,(我叫洁思米,我今年八岁)。 她告诉自己是在柜子内,可以确切知道自己在那里。对她而言,明了自己身在何处,似乎一天比一天困难,譬如说,她一下就忘了她所躲藏的柜子是在兰树街的一个独立房子内。 那是一间小房子。道丝表姐家的房子比这房子大多了,坦德·柯克家的房子也比这房子大。房子里有三间卧室,最小的那间被妈妈的书籍、纸张与断裂的笔塞得四处乱七八糟。房子前后院有一小块一小块的地,爸爸妈妈没有时间整理那些地,也没有足够的钱雇用园丁,遂把那些地称为“恐怖之地”。洁思比较喜欢柜子内和围起来的空间,不喜欢院子。但她喜欢那些一丛丛的棕色草地,草丛潮湿时里面常常藏着蚯蚓。她也喜欢那些弯曲蔓延在篱笆内的神秘植物(根据爸爸的说法,那叫杂草)。 柜子和房子都位于克兰布鲁克,离布朗里的道丝家不太远。洁思认为离得这么近是一件不幸的事情。道丝使洁思想起了讨厌的小妖精,尖尖的下巴,浅色的金发,冷冽的湖绿色蓝眼睛。虽然道丝无意在洁思的脆弱宁静世界砸一个洞,但她已经砸破了她的宁静。总而言之,洁思就是不喜欢柜子外的世界。 洁思觉得柜子外的世界是一个匆忙的世界,每件事物都匆匆忙忙而过,形形色色的人都在说话,也都要她说话,她只得注视着地上,维持同样姿态久久不动。 接着大人们会说:“怎么啦?洁思,你哪里心情不好啊?”她必须解释她并没有心情不好,只是觉得疲倦而已。但在阳光灿烂的大白天怎么会疲倦呢?她自己也不清楚。诸如此类的事情让她觉得很难为情。 “洁思米?” “我在柜子里。”她轻轻地回答,身子向后动一动,手臂伸一伸,手肘枕在一堆又厚又软的毛巾上,仿佛在床上。 柜子门被打开,一道细长光线透进来后,扩散开,妈妈往里头瞧。洁思闻到浓浓的圆珠笔味,是那种墨水完全漏光光的味道。她看不到妈妈的手指头,但可想而知妈妈的十指必定染满了蓝色的墨水,也许身上穿的那件黄色长T恤上的袖子也染满了墨水。洁思有点想笑,因为她只能看到妈妈的半张脸。妈妈的脸看起来像《粉刺在哪里?》那种书上的脸——打开折叠页才能看到另一半的脸。但她没有笑出来,因为妈妈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她把门开得大一点。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莎拉·哈瑞森噘起嘴问。 洁思坐起身子,想要搞清楚状况。她越来越懂得察言观色。 “嗯。”她犹豫地答。 “那你为什么不回答?” “对不起,妈咪。” 妈妈仍等着她回答。洁思米皱着眉,望着妈妈那张困惑的脸。看来多一点解释是必要的。 “我在想一些事情。”片刻之后,她说。 妈妈斜倚着柜子门。洁思知道妈妈想仔细看一下柜子里面,也想看清楚她的脸。 “你今天都没有出去和别人玩吗?”她问。 “有。”洁思米撒谎。她看了时钟,将近六点钟。午餐后,她就将自己关在楼台上的柜子里。 她看到妈妈的肩膀放松下来,真搞不懂妈妈为何对这种事情要这么紧张。她听过妈妈许多次压着嗓子说:洁思米只跟自己玩,这样不太好!洁思米对自个儿的事情都不哼一声,这样不太好!妈妈说,在尼日利亚,小孩通常爱调皮捣蛋恶作剧,但总比整天坐在家里读书发呆强。爸爸是英国人,坚持认为这儿的情况不同。他说,洁思米是这样长大的,她的行为没什么不正常。洁思不知道谁说得对谁说得错,但不认为自己应该跑出去干些调皮捣蛋的事,不过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希望这样或那样。 妈妈伸出一只手臂,洁思握住,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她的毛巾枕头,跨出柜子,站在地板上。她们站在那儿互相看着对方,妈妈蹲下来捧着洁思米的小脸蛋,望着她。洁思站着不动,心里想找个可以取悦妈妈的说法,不管妈妈想知道什么,虽然她并不知道妈妈想知道什么。 妈妈平静地说:“这一整天我都没有听到后门的声音。” 洁思米有点吓一跳。 “什么?” 妈妈放开她,摇摇头,微笑,说:“我们去尼日利亚,好吗?” 洁思依然心不在焉,听到自己问:“谁?” 莎拉笑一笑? “我们啊!你、我和爹地!” 洁思有点迷糊。 “哦……”她说,“搭飞机吗?” 妈妈微笑。她相信这件事情会让洁思米走出自己的世界。 “是啊!搭飞机!你喜欢吗?” 洁思感到有些兴奋,到尼日利亚耶!搭飞机!她试着在脑海中想象尼日利亚,但没有办法。热,应该很热吧。 “喔。”她笑着说。 假如她早知道到尼日利亚会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一定会尖着嗓子大叫:“不要!”然后逃回柜子里去。燠热的尼日利亚是所有事情的开端,很久之后她才了解这些。她所感觉到的,可能只是一个状态。假如(喔,假如假如假如,妈咪)她没去的话,可能会好一点。 洁思喜欢俳句。 她认为俳句不仅不可思议,而且非常难理解。她写过一次俳句,仅此一次。从头至尾读着自己写的俳句时,似乎每一句皆让她觉得好像被重重击了一拳。 有一天,洁思大剌剌坐在卧室地板上整整六个小时,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纸页上来来回回,除此之外,动也不动。她写了,又划掉,又重新再写,奋力和文字与标点符号交战,努力将自己的情感注入完美的表现当中。天色渐渐黑暗,她忙着写作,不起来开灯,头不断地往下沉。为了看清手拿铅笔写出来的字,头几乎沉到纸堆当中,脖子稍微动一下便觉得疼痛。铅笔写钝了,洁思不削尖铅笔,只缓缓伸出手拾起周围的笔,改以其他颜色的笔代替。爸爸妈妈往里头瞧,看到她的脸颊贴在地板上,以为她睡着了。爸爸蹑手蹑脚进入房间想要抱她上床,却被她大眼睛越过手臂投来的目光吓一跳。她毫无抵抗地让爸爸抱上床,盖上棉被。大约过了三小时之后,爸爸返回卧室来看她,发现她又悄悄溜回地板上,在黑暗中写作。俳句狂热期持续了一周,她终于病倒。和追求兴趣一样,生病了也不吭一声。 病好之后,她发现她不再喜欢俳句了。 洁思坐在机场的出境厅里,瞪着鞋子发愣。两脚静静并在一起,有时互相敲击鞋跟,有时右脚鞋跟放在左脚脚趾上。 它们会自个儿这样做吗? 她试着不在脑子里想象鞋跟互击这回事,然后注视着脚,看看鞋跟是否会自个儿互相敲击。结果,竟然会唉。后来她知道那是因为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回事。 洁思忙着观察自己时,也注意到四周静悄悄的。没人说话。她看着某些人,那些人也带着空洞的眼神回看着她,她赶快转身坐好,把注意力放回爸爸身上。爸爸手撑着下巴正在看报纸,镜片后头的两只眼睛专注集中,仔细读着报纸。他把报纸放在膝上,每次调整姿势时,手肘总在纸张上压出个大酒窝来,动作看起来有点笨笨的。爸爸发现洁思在望着他,只匆匆看她一眼,笑一笑,轻轻拍她一下,便回到自己的沉思当中。对面长椅上坐着一位硕大女人,穿着漂亮的传统服饰,那是洁思看过最美丽的传统服饰。一只红色的鸟展翅飞翔在深蓝色的衣裳上,黄色的蛇盘成一团,仿佛一串金色柳橙皮,从栩栩如生的鸟嘴中蹿腾而出。洁思老爱学妈妈的发音,把那称之为“eero abty booby”。有时候,妈妈和朋友在一起时,会穿上传统服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把一块花色缤纷的厚厚布片像缠头巾似地绕在头上,在耳朵上方打个结,再穿上一件及膝的上衣,上头通常有金色、银色或银箔绿的绣线绣着一根长颈杓。洁思的手指头可以穿入美丽的绣颈当中。妈妈也会将手指头穿入精致的绣帷中,站在卧室的镜子前,望着自己的倩影,左顾右盼,嫣然一笑,然后以英语腔调蹦出轻快道地的约鲁巴语:Iro ati buba非洲传统女性服饰。。这就是iro ati buba。妈妈还在下半身的长颈杓顶端,也就是腰间的地方,裹上一片最长最宽的花染布,然后对折一次,两次,三次。这些东西在她手上毫不费心力,即使在黑暗中也能轻松打扮。妈妈站在卧室里,笑着,服饰的鲜艳似乎溢满了整个房间。 想到这些,洁思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和所有候机者坐在大厅里,看着这女人。女人的眼睛小小的,挤在肥胖的皱纹内,瞥了洁思一眼。荧光灯使女人的肤色看起来怪怪的,很沉闷,仿佛一道光线打在深棕色涂料上却不发光。洁思一直望着女人,和女人的眼神撞上时,不禁感到害怕,不敢望向别处也不敢让女人离开她的视线。如果被盯着瞧时,眼睛不迎接那眼神,是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在飞机上,洁思闹了一顿脾气。 是尼日利亚惹的祸。 尼日利亚的感觉实在很丑陋。 尼原文与“一窝小鸡”同音。——日原文与“嘲弄”同音。——利原文与“又”同音。——亚原文与“啊”同音。 飞机越过所有的陆地与水面,尼日利亚隐隐约约出现在那儿。一片啪啪响的干草地,仿佛酷热中的一根吸管,是尼日利亚为她伸开的细长手臂,想要拉她下来撞入他的怦怦心脏。洁思像个胆小鬼般吓得哎哎叫。上个月,她读了有关尼日利亚的书,因太过兴奋而再度染上一种古怪的热症,差点送上一条小命,幸好及时注射了治疗黄热病与C型肝炎的药剂才算康复。治疗疟疾的药片实在很恶心,好像在舌头上裹了一层令人作呕的厚厚粉笔灰。 是两种白药丸在作祟,还有她妈妈家乡的频送秋波,使洁思开始挣扎、扭动、尖叫,半个头荡出座位外,几乎窒息在安全带上。她挣脱妈妈的手臂,滑出白垩粉?的小圈圈,听到皮肤在脑子里面冒着泡泡,也感觉到皮肤在冒泡泡,想要尖叫出声。接着,她听到自己的尖叫,感觉到别人在看她,也听见他们议论纷纷,但对自己所制造的尖锐、刺耳、痛苦噪音,却感觉好极了。想到这个可怕的念头,她蜷缩身体坐着,对所发生的事情惊讶不已,尽管这些事情已不是头一回发生了。爸爸伸手制止她,她气喘吁吁地甩开爸爸的手。汗水滴在前额和眼睑上,一阵刺痛从眼窝后头冒出来,无法抑制地往头上蹿。这是一种平静。 妈妈先以单调语气请求她,之后,转而生气地念念有词,说了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并且用力打她巴掌。这些巴掌像刺骨寒风打在肌肤上。妈妈的手缩回去后,刺痛感仍在。洁思停止挣扎,软弱无力地靠在座位边上,嘴巴微微张开成“O”字型。爸爸嘟嘟哝哝轻声责备,把她安置好在座位上。 他凝视着洁思,轻轻用手帕擦她的小脸蛋。“今天不要再吃这些小药丸了。”他悄声说,把药丸放回药盒里。 时间一分一秒悄悄溜过,洁思安静坐着,眼神跟着两名空中小姐在走道上走来走去。爸爸坐在她旁边,手臂依着洁思的手臂,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麝香味。洁思听到爸爸睡着的轻轻呼吸声。一位名牌上印着“凯伦”的空中小姐对洁思米浅浅一笑,也和她一样昏昏欲睡。她头上戴着一顶时髦的红帽子,盘住黑色发髻。洁思知道空中小姐并不是对她微笑,而是对一名小孩微笑,对着一名她认为是小孩的小孩微笑。她是空中小姐,对小孩微笑是她的工作。洁思报以昏昏欲睡的笑容。 洁思渐渐跌入睡梦中,手伸到爸爸那边去。她完全闭上眼睛。黑夜温暖沉静,像个大泡泡般把她举得高高的,比飞机还高。 爸爸伸出手来,用大手握住她的小手。洁思露出一丝眼缝,斜偏着头靠在爸爸身上。爸爸的浅棕色头发凌乱地落在额头上,蓝绿色眼睛半掩半张,顶灯熄灭后,看起来更深沉了,之前摘下的眼镜在鼻梁上留下两片小小的凹痕。爸爸望着洁思,露出好奇的微笑,你还好吗?洁思米,你真的好吗?我很担心咧。洁思米累得连头都懒得动一下,只愣愣望着爸爸的脸好一会儿,以回报他的笑容,之后,眼睛又闭上,睡着。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有人、动物和各种跳动的彩色物体,出现,又消失。 1 该是洁思在学校安顿下来的时候了。她需要在学校安顿下来,不管怎么样。 从尼日利亚回来后,学期已经过了一半,洁思还没有“入学”。回到英国后至进学校前这段时间,洁思迷上一些活动,之后,生了一场病,爸爸认为她还没做好上学准备。妈妈则坚持她应该去上学,因为洁思并没有什么毛病,可以利用前面几天“安顿”。于是,爸爸就问洁思的意思如何,明天想去上学吗? 洁思扬起眉毛,惊奇地望着他。 多么笨的问题啊!好像她很想去上学似的。 现在,爸爸妈妈问她,给她一个选择:学校,去或不去?洁思有点搞迷糊了,爸爸望着她,从他眼镜后面的谨慎眼神中,洁思知道爸爸为了她要不要去上学,和妈妈起了一番争执。爸爸希望她勇敢、完全康复、成为一个喜欢看到学校同学的正常小孩后再去上学。妈妈要她去上学只是为了……,洁思猜想,只是为了去上学,为了一些原则,如果学校开学了,没什么事当然应该去上学啰。 他们留给她一个选择,一个说“不”的机会,但假如她真这么做了,有人会生气,另一人会失望?那真的是一个选择吗? 洁思悄悄移动无助的眼神,难以察觉地移动,从这张脸孔飘到另一张脸孔上。 “要。”洁思说完,爸爸妈妈都笑了。 自从他们回到英国后,洁思常常愣着看向窗外许久,只要有人敲门或门铃响,便飞也似地冲向大门。她花了许多工夫为蒂丽蒂丽编织一个非常特别、小到不能再小的友谊手镯,因为颜色搞错便拆开重新编织。这种心烦意乱的气氛和内心的等待纠结在一起,把爸爸妈妈搞得莫名其妙。许多回,她看到爸爸妈妈茫然不解地望着彼此。 这段心荡神迷之后(迷什么呢?友谊手镯?期待?很难说清楚),洁思无法避免地又发了一顿高烧,眼白变成粉红色,头懒懒地垂在枕上,手指软弱无力,仿佛里面的骨头已经蒸发掉。她喃喃自语,微微呻吟,好像断断续续乱哼一首不完整的歌曲。生病时,她向来不能正常说话。 每次洁思发这么高的高烧时,都不愿意去看家庭医师,爸爸妈妈也放弃带她去看家庭医师了,因为柯林斯医师和他们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做过许多健康检查,包括:过敏症测试、贫血检验之类的所有检查。柯林斯医师望着这位小女孩,一会儿因为太热而轻轻拉扯衣服,一会儿又因为太冷而一直发抖。他们全都束手无策,得不出什么结论,因为洁思在生理上根本没有什么毛病。 但洁思总能自动痊愈。妈妈帮她煮了胡椒汤,里面有容易消化的碎牛肉,还有英国奶奶煮的大麦鸡汤。她喝了这些汤后,睡眠开始恢复正常,必要时也能自个儿起来摇晃着身子拿她要的东西,如果妈妈没有马上应答的话。通常此时,妈妈待在几个门外的书房里,浑然忘我在计算机前。洁思下床后摇摇摆摆,不断发出嘶嘶声,斑斑点点在眼前绚烂飞舞,从这头晃到那头的步伐歪歪扭扭,像个学走路的宝宝。 学校开学前两天,她康复了。(蒂丽蒂丽仍然没有出现!) 到了教室,贝托小姐正在朗读一段文章。她手上拿着一本法兰西斯·杜力克伯爵Sir Francis Drake,十六世纪英国航海家。的历险记,硬皮封面印着那艘“金鹿号”的鲜艳图片。五年级班的同学全都专心听着。柯玲与安翠儿望着她,用手遮住嘴巴窃窃私语。柯玲非常聪明,作业老是写得比别人快,写完后就坐在位子上,手臂有节奏地在空中摇摆。 柯玲留着一头棕红色中长发,经常把头发塞在耳朵后面(她从来不绑马尾也不梳辫子)。头发松了之后,她不撩回耳后,反而咬着发尾,把那束头发咬得又深又浓、湿粘粘的、覆满白色唾沫。 洁思觉得那很恶心。 柯玲也觉得洁思很恶心,尽管原因不明,也许每天有不同的原因吧。大部分的情况是:洁思在课堂上不喜欢发表意见,柯玲就认为洁思在卖弄,在等待别人的好言好语相求,但事实上洁思要如何解释清楚她是因为害怕呢?一旦让别人知道你的心事之后,完了,死定了。他们会跳进你的心里,把你的心事端出去,摊在阳光下,让事情死得惨兮兮,是的,死得惨兮兮,因为心事本来就应该待在沉寂、阴暗的角落里发酵成长,像蝴蝶被包覆在茧里面一般。 从来没有人能够进入洁思的精神世界,从来没有。好,她做事情,好,她挺直了背脊坐着,两腿交叠,两颊笑得发疼,是的,她可以做到这些,但之后呢?她心里有个声音会说,“拜托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让我读我的书,让我思考我的事情。”假如他们要求过多,要求她开口,要求她和别人多交流,要求她和别人做朋友,她会开始尖叫。他们知道的,这种情形以前发生过。 先不谈“恶心的”咬头发事件,柯玲和班上每个人都是朋友,虽然她经常盛气凌人,和别人发生争执,但坦率时并不那么盛气凌人,不过她老是强迫别人用她的角度看待事情。她的角度非常简单:轻蔑。 “天啊,我的上帝!”她仰望着天空,仿佛上帝点头赞同她,无声的赞同。“你不会真的这样做吧?不会吧?” 这时,安翠儿总在柯玲的左后方轻蔑地嗤嗤笑,或也许,右方吧,变换一下位置。 偶尔,有些倒霉鬼在游戏时间发动班上同学玩“斗牛犬”游戏,好不容易从六年级男生篮球队那儿抢到小学部最大的运动场,此时,会紧张地看着柯玲的脸色。如果柯玲不玩,安翠儿就不会玩;如果安翠儿不玩,她的表妹莎妮雅也不会玩;如果莎妮雅不玩,班上最漂亮的女生爱丽森也不玩……就这样一直蔓延下去。坦德和莎曼萨是两个想整合班上同学并且努力化解这些敌对小圈圈的人,但他们最常沦为柯玲的讥讽对象。 有时候,他们两个人也会反击。有一次,放学后,莎曼萨为了保护最好的朋友,扯了柯玲的头发也抓了安翠儿一下。但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是叹口气便放弃了,因为“柯玲说得真的没错。” 洁思目睹所有事情,但保持置身事外。她观察柯玲为了保卫永久的领导地位而做了小攻击,也对坦德感到非常抱歉。坦德每次看到洁思,都试着想和洁思说说话。他鼓足勇气寻找新话题,但交谈还没开始便胎死腹中。洁思绝望地转身离开,无法解释为什么她无法和别人谈一些值得谈的话题。坦德开玩笑地说她“非常不喜欢他”,她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她无法说些友善的话来消除他那种感觉。 洁思是很喜欢坦德的。他有个习惯,喜欢把手深深地插在运动长裤的口袋里,看起来好像腿边长了两个拳头大的肿瘤。有人说或做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时,坦德往往斜起一边的嘴角露出缓缓的细长微笑。他很少笑,也很少正经谈话,仿佛话语是一阵带有意图的污秽潮汐扫过他,而只用眼睛注视着对方的脸。是的,她真的非常喜欢他,虽然知道坦德和班上其他男生没什么两样,会为金发有酒窝的爱丽森做任何事情,以博取爱丽森的欢心。 洁思并非不喜欢爱丽森,也并非不……她觉得班上其他人都还可以,除了柯玲以外。即使安翠儿,洁思也觉得她还可以。有一次,南宏在运动场上绊倒洁思,害她的膝盖破了一个大洞,安翠儿带了洁思去医护室疗伤。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洁思对每个人的感觉都是还可以而已。 洁思坐下来,背脊保持挺直,仿佛有人拿着吊钩串起她的头骨并且使劲拉紧绳子教她的头颅维持向上。她尽量不去在意死盯着她看的柯玲与安翠儿,像一根针扎在后背似的。 (我有个朋友一个很棒的朋友她就要来看我了她比你们两个加起来还要好她会听我说话和我讨论诗篇我才不在乎你们喜不喜欢我……) “好了,五年级同学,坐下来,坐、下、来!到桌子前面坐下来,我们现在要做一本法兰西斯·杜力克伯爵的资料手册。” 贝托小姐的话还没有说完,洁思已经蜷曲起身子,手遮住眼睛,开始尖叫,尖叫,尖叫。
遗失翅膀的天使——第一节
书名: 遗失翅膀的天使
作者: 海伦·奥耶耶美HELEN OYEYEMI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学出品
副标题: THE ICARUS GIRL
译者: 马渔
出版年: 2009
页数: 256
定价: 20.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208083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