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六七年对香港是重要的一年,因为出现了两段历史的交汇点:一是暴动,二是第一家提供免费节目的双语频道电视台香港电视广播有限公司(俗称无线)正式启播。暴动导致人心惶惶,无线的启播则因机缘巧合而成为躁动社会的一支镇定剂。一家新的媒体机构要在斯时斯刻奠定其角色与地位,当然要靠若干形象鲜明或是时下流行用语所说的“代言人”。借着综艺节目《欢乐今宵》与广大群众建立连结,主持人之一的沈殿霞是一大功臣。 一九六七年才二十岁的沈殿霞还是少女之龄,但在《欢乐今宵》中俨如无线大家庭的支柱。官方刊物多次将她与“大家长”梁醒波(绰号波叔)的合照放在封面上,凸显出两代没有隔阂的祥和气氛。两人的珠圆玉润固然增加相互的认同感——不像父女,也有几分祖孙之感——而这份“骨肉”的联想和标记,更令无线电视在极短时间内深入家庭。 波叔后来成为每年春节最受欢迎的“财神”,沈殿霞则在昵称“肥肥”的庇荫下成了香港的“吉祥物”。是“肥人”有人缘使然?其实不尽然,因为“肥胖就是福气”不见得放在任何“(肥)人”身上皆准,到底要看他或她是干净还是邋遢,是灵巧抑或笨拙。沈殿霞之所以深得民心,很大程度是来自她的精乖伶俐——大家都不介意有她这样的女儿、姊妹。 廿岁到三十岁的头十年电视生涯,也是无线电视四十年历史中的“黄金十年”。那十年给予一个电视艺人最大的成长养料,是人材济济朝气勃勃的幕后菁英。没有他们,条件再优秀的天才也只能枯萎在庸才手上,这一点大可从之后的综艺节目再没出现青出于蓝的接班人得到印证。当年的《欢乐今宵》、《香港小姐竞选》、《欢乐满东华》筹款晚会,一年一度的台庆,过年过节的大型特备节目,全是把香港人叫回家围在小匣子前增进感情的最佳妙品。正气十足兼老幼咸宜的综艺电视,既为亲情加持,又为家宅“辟邪”。饱含凝聚力量,直接令擅于主持的沈殿霞成为每个家庭的一分子。 但社会气候的变化何其迅速。才刚踏入八十年代,香港的电视文化马上进入所谓的“战国”时期——无线的“大家庭”在主帅梁淑怡率领大军跳槽佳视后即备受亚洲电视麦当雄时代追击,及后又因戏剧节目更能吸引观众追看而大大削弱综艺节目的影响力。一九八二年沈殿霞陪郑少秋赴台湾发展暂别无线,直至八五年重返“娘家”,才正式扛起替《欢乐今宵》力挽狂澜的“家长”责任。但当时香港社会的集体不安已逐渐浮现,电视艺人的移民潮终于在八九年后爆发,诞下一女但已与丈夫郑少秋离异的沈殿霞,跳槽盛传以三倍高于无线薪水成功挖角的亚洲电视。 历史证明空降敌台成为助阵一员的沈并未“如虎添翼”——亚洲电视既无“家”的气氛,也吸引不到更多家庭的支持。肥肥加盟,只是更令该台的“家徒四壁”更益明显。难怪猛将如沈殿霞也是迹近摆设(如名贵家具)多于是“一家之主”。又或是当家庭欠缺士气与人气时,“一家之主”也只能叹句有心无力。 现实中的沈殿霞刚好相反。没有了丈夫在身旁的她,却要为女儿郑欣宜提供所有的“最好”。由她一九九六回巢无线开始,全港观众见证了她的人格另一面——欣宜在大众眼前长大的同时,也展示了一个女人要把单亲母亲演到十全十美的决心。虽然当中不无争议:谁会料到她对女儿的宠爱、照顾、关怀,到后来竟爆发成“社会事件”——当欣宜以白雪公主形象出现荧幕并亲吻白马王子吴卓羲时,竟引致有观众致电香港广播事务管理局投诉“画面令人不安”。 一生离不开中国伦理中“家”这个字所带来的喜与悲、恩与怨、荣与衰、哀与乐。作为艺人,沈殿霞的“家事未了”,难免也是“公事未了”。生前因前夫会否送终已被媒体热炒,死后又因追思会上郑少秋被她的鼠兄邓光荣责难而令她的“家庭问题”再上头条。 凡此种种未尝不可以让“沈殿霞”被阅读为香港人的某种困惑:我们是否还被旧时代(团结)和今天(破碎)的“家庭”的定义落差弄得晕头转向,不知何去何从? (四) 每个人都有一道气。是它把精神力量凝聚,懂得自己的气是怎样来的人必然不会让它在任何情况下泄掉,因为一旦破功,再说重头做起也是徒劳。香港人一道重要的气是 TVB,有说香港文化大不如前,与 TVB不再强势有关。其中可作证明的一点,便是它的资深艺人买少见少——在“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工厂式前提下,甚至连开国功臣也传过一年一骚,像沈殿霞。 是沈殿霞吃无线的乳汁长大,还是沈殿霞同其他艺人共同抚育了TVB还真不易说清楚——自开播的第一天,她便是该台的生招牌。鉴于中国人有云“心广体胖”,她自然便是福气的象征。须知道肥胖在当年还未成为女性的死刑,绰号“阿肥(姐)”的她最多是被拿来与又高又瘦的奚秀兰(歌手)制造笑料,活像女性版的罗路与哈地。在《欢乐今宵》主持了二十余年,男拍档由梁醒波郑君绵杜平换到卢海鹏陈百祥,别人来来去去,她却名副其实一台之柱。可惜 TVB把《欢乐今宵》视作时代产生的鸡肋,却不明白长期制作综艺节目的意义不在于争取惯性收视,而是积极与大众维系是一家人的关系。 九十年代跳槽亚视把沈殿霞的气从事业转到家庭:与郑少秋的离合打破开心果无忧无虑的形象;女儿欣宜的成长也使外型不变的她不再“没有年龄”。这时候看她表演在鸡蛋上行走已没有以前般单纯的喜感:压力的百上加斤使她变成女人。当然,身为她接棒人的欣宜所承受的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当年母亲下嫁父亲尚没人够胆笑她“飞擒大咬”,换了欣宜吻一下吴卓羲却引来天下围攻。看来进入娱乐圈的她要好好生存,便得承传母亲的全部智慧。而肥姐优秀的智慧被最美好呈现的一次,是在甘国亮编剧的其中一集《女人三十》之中。可惜TVB不珍惜经典,所以最美的沈殿霞只能活在少数人的脑海中。 (五) 沈殿霞在最早期的《欢乐今宵》里虽是台柱,但从年资来算,也不过还是小妹妹。因为上有喜剧泰斗梁醒波、东方猫王郑君绵。男家长之外,女家长有歌后潘迪华。许是占着小妹妹可以享有被宠爱的权利,“肥肥”的绰号比她的真名更掷地有声。集体“宠爱”多年伴着沈殿霞成长,使她日后在无线的大小综艺节目当家作主时,更为理所当然,以致地位超然,无人能代。 沈殿霞不能不被看见成了一种“习惯”,尤其在过年过节,或一干与慈善、喜庆有关的场合——公开如台庆、筹款的主持,相对而言较为私人性质的活动如前年任剑辉逝世十五周年纪念晚会的大会司仪,由形象到能力,一致公认她最能胜任愉快。由亲民到日渐“德高望重”,虽也为沈殿霞带来了年轻时未必预见的民意反弹——女儿欣宜的加入娱乐圈,她的特殊身份多少成为攻击标靶——但她一样以不会被言论击倒的强人姿态示人,直至疾病逼使她不得不坐上轮椅,或接受别人搀扶。 只是身体状况不论有多么恶劣,她仍旧不怕在镜头、镁光灯前以眼神告诉大家,你看我的同时我也在看你。容或不再是《欢乐今宵》时代式的笑容可掬、充满温情,但没有改变的是“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意志顽强是使一个人变成艺术本身的必备条件之一,作品成败可待历史公论,但那股精神和背后的尊严确是叫人肃然起敬。出现在众多八卦周刊封面上的沈殿霞虽然开心果不再,但她的能量没有变小,反而更大,而且逼视人心:我们害怕的,她不怕。 (六) 无线收费台在今年年初回放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单元剧《女人三十》。当中有两集经典,可惜我两集都错过了,既无法重温缪骞人如何演活林燕妮笔下的盛世华,更错失回首肥肥与甘国亮唯一一次的合作。一个编一个演,二人更在剧中饰演姊弟,沈殿霞这个姊姊,完全不是《欢乐今宵》式的面谱人物,虽然“标梅已过”——须知道三十多年前香港女性不似现在般普遍迟婚,但气定神闲,妙语如珠。她的奇遇是上电视台参加有奖问答游戏,与另一个参赛者结下情缘。 与她演谈情戏的是萧亮。当年萧亮给人的印象还是“才子”,顺理成章的沈殿霞便是“佳人”。当时的编导对作客活剧组的综艺大姐大真是礼待有加的。 “佳人”的一颦一笑当然不能与“上海婆”、“肥妹”同日而语,就是日后担正的无线剧集如《美味天王》、《肥婆奶奶扭计媳》和《我要 Fit一Fit》,都不像《女人三十》中的女主角般慧质兰心。那一次,她几乎是“三难新郎”的苏小妹,也是唯一一次让大众有机会见识她的妩媚、聪慧,是个可人儿的沈殿霞。 是的,那是沈殿霞极少数不是“肥肥”而是“女人”的一次——怪就怪能拥有甘国亮般慧眼的无线人少之又少,沈殿霞的女性魅力便只能昙花一现,之后又要回到穿芭蕾舞裙跳天鹅湖,踩鸡蛋或与陈百祥、曾志伟主持大骚的无性身份里。 是直至病中的她在凤凰卫视《鲁豫有约》里谈开刀、谈女儿、谈感情、谈退休与否,因为九成普通话加上身体不在最佳状态,《女人三十》中的沈殿霞才再次出现荧幕上——她有多少年没有如此柔软了?(除了忆及在深切治疗部被冒牌菲佣闯入偷拍的一段,才让拉高嗓门扮演“北妈打”或主持大 show替艺人落力打气的沈殿霞再度上身。) 她重复吟哦:“变质了,变质了,媒体不能奚落有病的艺人,更不该跑到医院吓倒其他病人。”她大抵也明白镜头代表的,正是大众的奇观心理。娱乐圈是城市里的人类动物园,假如熊猫盈盈、乐乐抱恙,因为是明星,自然就有想把它们病况曝光的镜头埋伏某处。何况沈是圈中的大家姐? 禁不住这边厢慨叹,那边厢迎战反击。“他们(媒体)愈要偷拍,我愈是不能躲起来,我的生命不能由别人控制,我是沈殿霞呀,你以为我会躲藏,我就是要站出来!”情绪如此激昂的宣言落到我们耳里十分受用:在看过太多艺人以言词闪烁、藏头露尾来对应媒体的剥削后,肥肥示范的是“活下去重要,尊严更重要”。 听她亲口表明态度,印证了我在八卦周刊封面上看到的她眼神的诠释是对的:“我并不害怕你们,因为我不害怕自己。” 沈殿霞的生平,起码有三方面非写成传记不可。从她一九六○年踏入娱乐圈,先经历邵氏的南国演员训练班,娃娃影后李菁、赵夫人何莉莉、金燕子郑佩佩都份属同窗,所以十三岁在岳枫导演的《红楼梦》中轧上傻丫头一角是如此恰如其份。之后转战粤语片圈,原籍上海的北方姑娘,操外省口音混在“公主”丛中,陈宝珠萧芳芳薛家燕是牡丹,她是长驻候教的绿叶。在《鲁豫有约》的访问中,她以平常心把来来去去差不多的角色一一数来:“要不是她们的同学朋友,就是抢她们男朋友的千金大小姐。”有趣的是,演再多反派对她都没有杀伤力,不像以西宫娘娘驰名的李香琴几乎黄河水都洗不清。 到了七十年代,在无线电视坐稳主持第一把交椅,又与影圈中的“鼠队”结缘——不是荷里活的正牌鼠队,而是一群拍摄国语片的南北小生与她义结金兰。唯一鼠妹是沈殿霞,鼠兄却有邓光荣、张冲、秦祥林、谢贤、陈浩和金牌经理人陈自强等。 四十年横跨港台娱乐圈,沈的人脉关系堪称史诗式。还未计算那些在长寿节目《欢乐今宵》中来来去去的艺员和嘉宾。据她忆述:“林青霞、甄珍、欧阳菲菲第一次到香港,都是我第一个访问她们。”其实不只,我记得连外籍影人访港,也例牌由英语说得最好的她上阵对答。她最著名的一件轶事,是某次访问一名外籍明星,对方的英语并不灵光,所以把她用英文问的问题内容忘记干净,眼见当场就要陷于胶着,沈殿霞却气定神闲举起一只手指,加上任何人都听得懂的简单英语说:“一号答案。”效果是,受访者如重新上了发条,马上又侃侃而谈。 如果真是因为健康问题而使沈殿霞退出娱乐圈,她做访问节目主持的 swan song,便是去年的《友缘相聚》。与《志云饭局》性质全不一样,观众不会看见受访者在被敏感问题触及神经时施展浑身解数,而是坐在友人家中看家庭电影。汤兰花、翁倩玉、凌波金汉、恬妮岳华等名字容或八卦价值较低,但历史感一点不轻。通过沈的专诚拜访,我们才知道何谓绚烂归于平淡,人与人之间尚有温情而不只是互相消费。 说沈殿霞交游广阔似乎不足以形容她在娱乐圈的地位崇高?“国际球证(裁判)”这顶光环,不是《鲁豫有约》主持人向她求证,大抵还有人不知道“从数麻将糊出来多少番到人与人之间的各式纠葛”,随时会有电话来向她专诚请教。难怪绰号多得很的她,还有“沈四钟”之称——每天只能有四点钟的睡眠时间。 能者多劳是她的人生写照吧,但“教母”这身份不见得能带来利益,顶多让曾受惠于她义务帮忙的人铭记于心。所以在沈的生命中有两件事情甚是惹人好奇:为什么别人的难题都难她不倒,偏是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使她又伤脑筋又费心神? 婚姻是十年交往之后开出的花和果——女儿欣宜在她与郑少秋结合一年后出生;但由二人世界变作三人世界之后,爱情的果实结了,花却同时凋谢。从一九七七到一九八七,这段肥瘦姻缘是香港娱乐圈的“佳话”,但是鲜有人知道一切为何说变就变——是纯然一方辜负另一方,抑或像她有感而发地对女士们提出的忠告,“对待男人,女人就是不宜太强,要顾及他的面子和自尊”? 鲁豫访问沈殿霞的节目还加插了《掌声的背后》中一个历史性片段。由沈主持的这个(同是)访谈节目的最后一辑嘉宾是郑少秋。时间来到结束前一刻,只见沈不改爽朗本色,连名带姓直问前夫:“我有一个问题想你回答,你只要说 yes或no便可,你有爱过我吗?”好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九) 沈殿霞对香港人的最大价值,是她的专业精神。我和她仅有的一面之缘,是任剑辉女士逝世十五周年的表演晚会,她应筹委会邀请出任当司仪。我记得筹委会开会时一度讨论开幕辞怎样写,结论是“阿肥会自行编写,你不能硬把她不适用的稿塞给她,她有自己的风格和分寸,请得阿肥主持大局就要信她。”晚会举行当夜,她不早不晚地到来,不徐不疾地上台埋位,不卑不亢地代表主人家,也代表受惠于捐款的慈善机构说出一段段致谢辞,果然一如认识她的人所预言般,见过大场面,知道什么是得体、大方、游刃有余、面面俱圆。 教第一次现场见识她的功力的我由衷佩服。 尤其当你知道沈殿霞的“圆”并非完全表里一致——她的内心有棱有角。在她患病的消息曝光后,狗仔队在她身边如蚁附毡,多次被她停下脚步回骂——她就是不相信自己即使有病,就不可以做个正常人。所以在《鲁豫有约》里谈到任何艺人都有被尊重的权利时,一句说话特别响亮:“我系沈殿霞嚟(口架)(口呙),点可以俾你哋控制我嘅生活。” 娱乐圈中有人打滚,有人行走,沈殿霞是后者。说明不用卑躬屈膝,是需要有点本钱才行。外在力量固然有所帮助,但怎样也要由个人出发。沈殿霞从邵氏出道到成为无线大姐大,是把个性修炼成气度的过程。如果你尚不明白我的意思,下面这句话或可把抽象的精神变成具体的形象:香港娱乐圈谁是“教父”还未尘埃落定,“教母”却非沈殿霞莫属——在她的行业里有足够资历,在立场上不偏不倚,大家都愿意相信她是有能力摆平任何风波与是非的一个女人。 女人在娱乐圈里饰演“法官”有时确是比男人合适。以近日的陈冠希事件为例,假如沈殿霞还健在,你可以想象她会发表怎么样的看法?大抵除了“女性”的观点,也会有“男性”的观点。她是某种“妈打”,但也不失江湖大佬的义气和风范。而这,会不会是跟她是上海人,又从小便不能扮演依人小鸟有关? 少一个“美人胚子”,换来一个“女中丈夫”,是香港娱乐圈的一朵奇葩,一段奇缘。在这人人都向外观投降的时代——譬如瘦身——实在很难想象香港会有第二个沈殿霞出现。就算有,“她”也必须经历像肥肥走过的四十年,才能证明在经历各种风浪的考验后,还能否保存一点“个性”。 都说将被怀念的是一颗“开心果”,我更认为香港人损失了的是在舞台上的大将之风。她四十年来在公开场合几乎从不失言、从不失态,虽然有人听过她私下会以脏话骂人,但我们都知道不能尽把维持幕前形象叫做“虚伪”,因为每个人在岗位上都应把工作做好。不过,沈殿霞的人生不只是“上班”,她是把自己活成了他人不易达到的标准——你可以说她是某种制度的维护者,但她也有把“顾全大局”当成艺术来呈现。或许,在这众声喧哗的时代,香港人不想失去的正是这个绰号“球证”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