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三年"七七"纪念日,昆明各大学师生举行了一次座谈会,出席的多至三千余人,会场内外,挤得水泄不通,景况的热闹,真是得未曾有。就昆明一地说,竟不妨说是空前的。② 纪念会的一夕谈里引起的问题很多。其中最有兴趣的一个是:从事于学问的人同时应否有政治的兴趣。当时并没有直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来,不过我们于事后加以推论,觉得这实在是重要的问题之一,并且可能是最重要的问题。大体说来,当时到场的人,对于这个问题,是没有不作肯定的答复的,他们肯参加纪念会便是一个肯定的答复。 当时我也发表了一些肯定的言论,大意是和上文《隐遁新解》里所说的一样。 不过当时有一位发过一些否定的议论,就是云南大学的校长熊迪之先生。熊先生说明三点,第一点,他认为这次座谈会是学术性的,是寓纪念于学术的讨论的,所以他才参加。第二点,他认为中国的积弱是由于学术不昌明。第三点,要救中国的积弱,要昌明学术,我辈做师生的人就应当每人守住他的讲求学术的岗位,孜孜矻矻以赴之,而不应当驰心于学术以外的事物,例如政治、商业之类。 这三点之中,我们对于第二点是完全赞同的,学术不昌明,至少是积弱的大原因的一个。关于第一点,熊先生的参加与否,自有熊先生的自由,我们不问;用讨论学术的方式来纪念"七七"也未始不是方式之一,我们也没有异议;不过若说我辈中人只宜乎采用这个方式,那就大有问题了,其为问题和第三点所引起的问题是一个。"七七"两个数目字所代表的问题,或在我们心目中所引起的问题,虽不能说和数学③全无关系,更不能说和学术全无关系,至少不是一个单纯而直接的学术问题,而是一个"国是"的问题,一个在二十世纪国际场合里立国的问题。换言之,它是一个政治的问题,我辈读书人于谈论学术之外究竟应不应谈论政治,便是我们非解答不可的问题了。 在熊先生说话以前,我们一向以为这题目是早经解答了的。在民主政治没有上场的前代,甚至于远在先秦的封建时代,无论在理论上,或实际上,我们对此早就有了答案。君师并称,同为治本;政治与教育文化总求其有密切的联系,倒不是要政治来控制教化,而是要教化来辅导以至于督责政治,也是先秦时代早就到达的一个结论。孔孟以降的先哲,其所以成为先哲而值得我们景仰的原因,决不仅仅在他们是学术家、教育家,而也在他们是政论家,得其位则推行政治,不得其位则议论政治,不议论即不足以收辅导与督责之效。不说有名有姓的先哲,就是乡校中论政的郑国人,在贤明的执政者如东里子产就觉得有益无害,无须干涉,更无须釜底抽薪似的把乡校拆毁④。降至后代,学人论政之风虽至今没有到达一个十分自由的境界,舆论与清议的不可侮,却始终是历史上的一大事实。 学人论政是中国文化的一大传统。这方面的代表人物不一而足。在近代史上最值得我们钦仰的一个是顾亭林先生。明社既屋,亭林先生到昌平哭陵三次。亭林先生是一位学术家,是明末清初的第一位大师,但哭陵不是学术性的,明社虽亡,他的学术仍在,他哭陵则甚?他的三位外甥在新朝做了大官,他到一次北京,总要督责他们几句,对那位声势最喧赫的大外甥尤其是不肯放松。这位外甥喜欢提倡风雅,就说是喜欢提倡学术吧,亭林有一次对他说:"有体国经野之心,而后可以登山临水,有济世安民之志,而后可以考古论今"。这不是等于说,一个人一面讲求学术,一面必须有政治的志向与抱负,甚至于此种志向与抱负要在讲求学术之前,是讲求学术的先决条件么?所谓政治的志向与抱负所由表见的途径,一个人如果不预备从政,试问除了论政而外,更有第二条么?亭林先生也是一个学术家,正和我们所希望做到的一样,所不同的是,那时候中国没有大学,他不是一位大学教授;不过何以一进大学的门墙,便不宜乎论政,便非全神灌注于学术不可,甚至于参加了非完全学术性的纪念会,便不免感觉得几分上当──这是我们所大惑不解的。 其实这问题是简单的。任何人的身份与权责,以至于任何动物个体的身份与权责,原不止一个,连蜜蜂蚂蚁中的工蜂工蚁也不能除外。一个人有做人的身份,就是他有做一个比较完整的人的权责。一个人也有国民的身份,就是他对他的政治团体也有一些不可分离的权责。一个人有他专业的身份,就是他有学术家、教育家、店员、匠人……一类的权责。任何人有做人、做国民、做一种专业的身份与权责,而做人与做国民的比起做专业的来更要先决,更要基本。没有做一个完整的人的意识的专家,无论他的专业如何精深,他终究是一个匠人,学术家也罢,泥水匠也罢。没有政治意识的专门人才,可以加入伪北京大学,可以到沦陷区做顺民,而无害其为专门人才,学术家也罢,泥水匠也罢。明乎此,我们对于学人应否论政的问题,也就思过半了。 注释: ① 此文可看作《隐遁新解》一文的一个补充。 ② 后来这一类的集会就比较渐渐的多起来,人数也有比这次还要多到一倍以上的,全都是秩序良好,议论和平;一直到今年(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的内战问题座谈会,才因为当地党、政、军当局的措处失当而引起了学生罢课的问题。 ③ 熊迪之先生是一位数学家,在他主持云南大学校务以前,曾任清华大学数学系主任。不用说,我们是老同事,也是老朋友。 ④《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说:"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何如?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仲尼闻是语也,曰,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