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彩罩住了牛心山,九眼泉打了个闪电。” 1 麦场上发生的一幕,使老顺非常震惊。 看到豆垛晃上晃下的时候,老顺以为是牲口偷吃豆秧呢。“呔!”他叫了一声,豆垛就不晃了。老顺四下里转转,也没见个牲口影儿。正疑惑,豆垛又晃了起来。 他便上了场房。 豆垛上,猛子正压个女人晃势,白屁股在晨光中晃得刺目。 老顺像挨了一棒。虽说这个要债鬼曾和双福女人闹出了惊天动地的桃色新闻,但毕竟是耳闻。这眼见,却分明成闷棍了。他仿佛才发现儿子竟也是个男人,也会伏在女人身上干他以前常干的事儿。这使他震惊别扭。听说见了这类场面,会一年不利顺的。老顺倒不在乎这个。他在乎猛子那惊慌中带点儿恼恨的表情,其中蕴含的内容很复杂,既有干了丑事被人发现的尴尬,又有对父亲多管闲事上房了望的恼怒。还有啥?破罐子破摔?还是……怨老子没给他娶媳妇?……还有什么?老顺晃晃脑袋,晃得脑中嗡嗡响,却晃不出个清晰眉目。 恶心。他只是嘀咕一句。 日头爷在东沙丘上探出个惨白的脑袋。老顺脸上烧烘烘的,嗓子很燥,像年轻时在寡妇门口徘徊时一样。日怪。他有些恨自己了,干丑事的,又不是他,羞啥哩?……也难怪,儿子大咧,到了不规矩的时候了……又不是骟马……便是骟马,见个齐整些的骒牲口也跳哩,没法。没啥……只是,老顺口里虽“没啥”,可心里总觉得有点“啥”呢。而且,那点儿“啥”,总叫他心里怪不舒坦。 这也怪他。 真该怪他。五六十岁的人了,咋想到上房呢?可谁又知道儿子正把豆垛当婚床呢?知道的话,躲还来不及呢……问题是,为啥偏……又是上房又是长伸脖子观望呢?说明他发现那晃上晃下的样子不太像牲口吃豆秧的。 只记得那个白晃晃的屁股和猛子那扭曲得变形的脸闷棍似的把他击晕了。他怔了怔,不合时宜地咳了一下,但马上又觉得自己咳得很蠢。他手足无措了,脑中有千万只蜂在嗡嗡。 跳下房时,老顺甚至没经过那截矮墙------那是特意为上下方便而留的,他忘了上下房应有的程序,直接从房上跳到后面的沙堆上。那情景,极像逃脱了枪口的兔子。 “哎呀,老顺,练轻功吗?” 孟八爷嬉笑道。 老顺尴尬地笑笑。他偷望孟八爷,发现他并没发现自己失态的原因,遂将提悬的心放下,干咳几声,又窥一眼使他失态的豆垛。豆垛仍静悄悄耸着,没一点儿声响。那两人,肯定“恶心”地凝着,不敢再晃势。老顺心里骂:不要脸,大天白日的。 孟八爷像往常那样,露出挑逗的捉弄的笑。老顺已习惯了他这老顽童相,但他心虚地发现,对方此刻的笑与以前不大一样,难道他也发现了吗?这可是个笑料啊。……“白屁股使老顺成了兔子。嘿,姿势好极了。”他定会这样取笑,“老呀老了,还能叫个×吓惊……真没见过个世面,连盘子大个×也没见过,……噢——,吓惊了。”声音是够难听的,而且不分场合,很叫人头疼。他留意地瞅一眼孟八爷,却放心了。因为他已眯了眼,把目光转向田野里蚂蚁般忙碌的人们。 老顺没有和孟八爷喧谈的兴趣,也想给垛上人一个卸妆的空隙,就梦游似前行。……他不由替儿子着急了。正是上地的时候,人来人往,叫人窥见,脸往哪儿搁,又不能明里提醒儿子加快动作……丢人不如喝凉水,祖宗羞得往供台下跳哩。 要债鬼。 该给娶媳妇了。老顺想,儿子大了。他有些吃惊,儿子仿佛突然大了似的。他简直来不及反应,就一个个长成墙头高了,而且……他似乎读懂了儿子方才的表情中叫他难以捉摸的内容,那就是:“谁叫你不给老子娶媳妇呢,老子当然操别人。”真是这样吗?也许是……肯定是……他想到猛子尴尬和恼怒中透出的那种任杀任剐的蛮横味道,叹口气。 望一眼此刻还静静的豆垛,往村里走。是该娶了。这是羊头上的毛,早晚得燎。只是,手里无刀杀不了人。钱是个硬头货,一个媳妇得一万票老爷。哪儿生发?麦子倒还有些,扎紧喉咙,也能粜个三五千。粜吧。迟早得粜,迟早得娶,原打算防个饥荒年啥的,现在还防啥呢?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天喝凉水。混上一天是两半日子。 一进屋,老顺就躺在炕上。他觉得很疲乏,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乏,乏透了。莹儿带着娃儿站娘家去了,屋里自然清静。老顺懒得睁眼,也懒得去想啥,但猛子恼怒的脸和那个白屁股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心里愈阴沉了。院里的公鸡正追赶母鸡。母鸡的叫声半推半就骚气十足,搅得老顺怒气冲冲。隔着窗子,他“呕呕”了几声,却喝不断鸡们的浪声浪气。于是,他恶狠狠呸一声,跳下炕,脱只土头土脑的鞋子,扔出去,活活拆散了那对恋鸡。 老伴被大惊小怪的鸡叫声惊出厨房,见老顺一蹦一跳地去捡鞋,嗔道:“鸡又没挡你吃屎的路,你打它干啥哩?” “你才吃屎哩。”老顺拾个小棍儿,刮去粘在鞋上的鸡粪,狠嘟嘟顶了一句。 那只惊魂渐定的公鸡又开始了被破鞋惊断的性骚扰。老顺却懒得再理会,心想,也难怪,公鸡也知道干那事儿,何况人。老顺没心思和老伴说笑,取了烟锅和打火机,“噗――”,烟弹划弧,飞出老远。几只鸡扑过去啄。老顺尽量让那烟在肺里多转了几转,牙缝里发出了长长的嘶嘶。 老伴见老顺心事重重,问:“究竟咋了?颠个脸,叫人心里乱哄哄的。” 老顺许久不语,一下下咂着。呛人的烟一股股腾起。老伴又问:“究竟咋了?”老顺恶声恶气地说:“问啥?你那个爹爹大天白日干驴事。”“谁?”“除了你那个愣头爹爹,还有谁?” “猛子?”老伴一怔,又笑了,“当大的要像个当大的,拿儿子开啥玩笑。” 老顺狠狠咂几口烟,鼻孔里喷两股横气:“我咋不像当大的? 这是实话。” 老伴瞪大眼睛,左右望了一下,一脸鬼祟地问:“和谁?” 和谁呢?这下,轮到老顺瞪大眼了。谁呢?不知道。他竟把这个关键问题忽略了。这确实很重要。她究竟是谁?是姑娘?还是媳妇?是谈恋爱?还是打野鸡?对象不同,性质就不同。老顺拧眉,死命回忆那场面,好从中捕捉一丝信息,却不料脑中茫然,一片灰白。不要说那女人的影子,连儿子的脸也不知逃何处去了,好容易显现的,只是那个白屁股,而且不清晰,像波晕荡漾的水中的月亮那样恍惚。老顺懊恼地嘿一声。他发现大脑老和他作对,该记的记不住,不该记的,却刻在心上。比如,方才的事,任何一个老子都会恶心,可那一幕却老晃,叫他瘮怪怪地极不舒服。而现在,研究案情需要材料,脑中却白茫茫一片了。他懊恼地拍几下脑袋,却想起,那一瞬,没看见女人的脸。 “不知道。”他无奈地说。 “那就是个屁。”老伴说,“谁告诉你的,你就打掉他的狗牙。哼,现在的人,跟个音音儿,念个经经儿,就爱捣闲话。要是我,不打掉他狗牙才怪呢。” 老顺火了,“你打谁的狗牙?来,打老子的。谁说你的活爹爹的闲话?是老子看见的,老子还能红口白牙捣他的闲话……老祸害!” 老伴叫煮山芋噎住似的瞪了眼,脸上的肉蹦蹦跳着。许久,话音才冲开闸门:“看见了就看见了!凶啥?成精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还有脸说儿子……” 老顺脸上白一阵黑一阵,鼻孔里开始有了横气。初时他还在忍,等她提起箩儿斗动弹,开始涉及他的隐私时,便忍无可忍了。他伸出左手,撕住老伴的头发,抡圆右掌,瞄准那张黄脸,狠狠扇了几下。 老伴哭叫起来,边哭边骂,内容愈加难听。 老顺很懂得速战速决的游击战术,数招得手,马上抽身,顺手还拿上了动手前放在窗台上的烟锅子。 2 庄门外凉飕飕的漠风一吹,老顺的头脑清醒了,气也消了。这是几十年常做的功课。动口是老伴的能为,动手是老顺的强项。照例是老伴先占上风,老顺要后发制人结束战争,前者再用哭声打扫战场。此后,老伴要耍几日威风――但不可太过分――老顺嬉皮笑脸赔小心。而后,万事大吉。他们的刚柔对垒向来是和谐的。精明的老伴即使在耍威风时,也忘不了打量笑嘻嘻的老头子是不是突然咬起了牙。 “老啊老了,咋又是刀枪矛子的?”老顺晃晃脑袋。他有些后悔方才的手重。大儿子憨头一死,老婆子真皮包骨头了。小儿子灵官去了外面,又不来个音声儿。老婆子老念叨。念叨归念叨,可人家不通个声气儿,你有啥法子?娘老子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无义种。 真吃枪药了。老顺想,按说,也没啥大不了的事,叫人家说了说两句,动啥手呢?……可没治,许多时候,人由不了自己,手也由不了自己,心更由不了自己。心要使气,手要出气,老顺有啥法子?他想笑,可口一张,却叹了一口气。 想到老伴挨揍的原委,老顺的心一下子暗了,眼前又出现猛子羞恼的脸。这时,他才真正确认了那是“羞恼”。记得,在双福捉奸的那夜,猛子就朝他吼过:“谁叫你不给老子娶?” 要债鬼。 老顺终于明白了老先人为啥叫儿子“要债鬼”。确实,儿子是啥?所谓儿子,就是能理直气壮地从你兜里掏钱,从你碗里抢肉,从你口里夺食,而又心安理得的那个人。莫非,真是我前世欠了他们的债?像大儿子憨头,从老鼠大,抓养到墙头高,娶了媳妇,生了病,债要完了,腿一伸,走了。走了就走了,还落了一屁股的债,叫老子背。不是要债鬼是啥? 现在,又该着猛子要债了。一想到猛子裸着身子在豆垛上晃势,老顺心里又毛呵呵了,就往人多处走。这是他惯用的法儿,烦了,就聆听杂音,去淹那烦。 近来最热闹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金刚亥母洞,一处是白虎关。前者是村里人挖土山时发现的,洞里有好些文书和文物。村里人加固了洞窟,宗教局下了批文,就变成了道场。后来,双福出钱引来了电,又将凉州城坼了的十多间老房子搬到洞外。村里人爱新鲜,闲了,就来这儿。 此刻,洞口正围了一圈人。老顺听出,仍在喧王母娘娘。 这是个新话题。说是某一日,村里来个老婆儿,留下一封信,人说那是王母娘娘――就是玉皇爷的大老婆,她得知人间有包天的灾殃,才私下天庭,拯救世人。信上说,当今世人不善,恶人横行,不信神,不敬佛,上欺天,下欺心。上天震怒了,要降下罪来。到那时,日不出,月不明,洪水浸天,毒虫遍地,瘟疫四起,白骨盈野,猛兽横行,人食同类,有房无人住,有衣无人穿,有地无人种,有粮无人吃……好个可怕! 喧谈者你一句,我一句,都说末日到了。语气倒兴奋得像叫驴,仿佛既怕末日,又希望它快些来到。都说,怪倒是怪。那次的黑风,像原子弹爆炸一样,一下子就把天吞了。太阳呀,世界呀,全溜进它肚里了,少见。……按神婆的话说,世界到眼皮底下了。 “这就叫劫。”齐神婆说,“在劫难逃呢。过了青阳劫,过了红阳劫,挨上白阳劫了。谁也得过那个道儿。”一个问:“劫是啥?”齐神婆道:“劫就是劫。国家不也承认有劫吗?文革不就是十年浩劫吗?那就是劫。旋风一样,碰上啥,啥就卷进去了,树叶呀,灰尘呀,纸片呀。人也一样。你想躲吗?成哩,得行善积德。” 村里怕末日而修行的人多,老伴的头也信成个蒜锤儿了,可老顺不信,大的理由说不来,但他瞎猫盯个死老鼠,只问两点:一、“老婆子,你不是行善吗?为啥老不干不净地骂我?”二、“老婆子,金刚亥母不是保你吗?我扇你耳光时,她干啥去了?”这样一问,老伴就大眼瞪小眼了,啃哧半天,便涨红了脸,用撒泼来代替说理。老顺呢,就嘿嘿笑了,骂她“狗咬火车,不懂科学。” 老顺想,末日就末日,死就死。他可不像老伴,小驴娃放屁自失惊,颠儿颠儿,老来这洞窟里念咒磕头。老顺想,老子一巴掌,就把你的黄脸扇成抹布了,咋不见亥母来保你? 老顺向来不管那些无聊的话题。前世呀,后世呀,轮回呀,在他眼里都无聊。就“现在”,都活不明白,管啥“过去”,提啥“将来”?塞满老顺心的,仅仅是眼前的事:猛子的媳妇咋生发?灵官究竟在外面搞啥鬼名堂?就这。别的,闲扯淡。 老顺叫过神婆,托了个事儿,叫她好歹给猛子介绍个母的。豆垛上的一幕,鱼刺般卡在嗓里。……这愣头爹爹,再不给拴个母的,怕要反天哩。 忽然,传来毛旦的破锣嗓门:“噢――,出金子了!” 一堆娃儿也叫:“噢――,出金子了。” 老顺想:“真有金子呀?”他晃晃脑袋,随了众人,往白虎关颠去。 3 一月前,双福带了几十个沙娃,来到牛路破,掘窝子,扎木笼,说是淘金。 老顺耸耸鼻头说:“想金子,头想成虼蚤大了。若有金子,早叫祖宗挖了,能留到现在?”村里人也不信,都说这沙旮旯,狼都不拉尿,哪会有金子?都笑双福。双福在村里招沙娃,好些人不热心。 活六十年了,老顺还没见过金子呢,只听说是黄的,会发光,很重。此外,实在想不出金子还有啥特点。倒是听祖先说过,沿了白虎关上行,是天梯山;再上行,是磨脐山。磨脐山下有个金磨,老在转,放上石头,也能磨出豆瓣儿金。开这山,得抓山鸟和支山石。听说几辈子前,祖先养过个鸡,疵毛郞当,瘦如病鸦。天梯山的道人说,这便是抓山鸟,叫村人弄些豆子,喂那鸡,说是喂满百日,才可抓山。安顿之后,道人便去找支山石。哪知,喂到九十九日,豆子没了,祖先心急,放开那鸡,鸡便飞向虚空,一下,就抓起了磨脐山。可惜,没那支山石,鸡力尽而死。半个时辰后,道人带回了支山石,山却合拢了,再也无法打开。 这传说,流传几百年了。 老顺想,传说毕竟是传说。只有小孩子,才把传说当真。村里人都等着看双福的笑话呢。谁知,一月过去,他真捣腾出金子了。 水蜿蜒着,从水库那儿,银蛇般游了来,游向涮金槽,将木槽中的沙冲去,槽凹处就留下了一层黄澄澄的砂金。老顺咽口唾沫,晃晃脑袋。他有种做梦的感觉了。这就是金子呀?抬起头,日头爷在嗡嗡地叫。 因猛子和双福女人有过一腿,闹出了天大的风波,老顺竟莫名其妙地反感起双福来。他想:“天是个溜沟子货。这双福,成财神爷的卵子儿福蛋蛋了,又是上电视,又是上报,听说企业还要上市卖股票哩;偏又叫他弄出了金子。村里的穷汉连裤子都穿不囫囵哩。”他愤愤不平了。 大头也闻讯而来,人还在百米外,声音早过来了,“双福,这一宝,还叫你押准了。……我还以为你赔定了呢。我算过,光沙娃的工资,就上万了。”双福笑道:“瞎驴碰草垛咋成?我想,既然上游的双龙沟有金子,不定下游的白虎关也有金子。闹个仪器一测,嘿,那电阻,真是金子的。” 老顺不懂啥电阻,却见过揭墓贼用的仪器。听说它会发出电波,能入地几十米,是铜是铁,一看表上的数字就知。想来,双福就用这法儿测的;心里仍噎噎地难受。 双福将砂金倒入茶缸,端了淘金盆,叫沙娃上几锨沙,迎了那水势,一下下涮。沙子咕嘟着,被水冲走了。老顺屏了呼吸,心却随双福的手晃荡,想:“这次,别出金子。”但随着沙子的减少,晶亮的黄色又出现了。 “噢,金子!”毛旦又叫。 老顺恶狠狠说,“金子也是人家的,你叫啥?” 毛旦嘻笑道:“金子虽是人家的,可是我们挖出的。”老顺啐道:“才当个沙娃,就这样牛气。若是当了县太爷,还有老子们活的路数吗?”毛旦笑道:“我要是当了县太爷,谁不送礼,就杀谁。”又悄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想叫他败呢。没啥?那娘们也愿意叫猛子操。拨了萝卜,有窝窝儿在呢。”这下,说到了老顺疼处。他脸色大恶,啐毛旦一口。毛旦笑嘻嘻望老顺一眼,做个鬼脸,背起柳条筐,下了窝子。 因了猛子那档子事,老顺没到窝子上来过,这时既然来了,就索性开个眼界,见那窝子,直直扎入地面,黑黝黝的。老顺眯了眼,瞅半天,才能看清井底,因井壁松软,怕塌,就用木头扎成笼子,编上柳条。老顺想,那沙漠里的红柳,怕要遭殃了。 井外的柴油机正突突着,五寸胶管里,喷出浑浊的水。大头朝下面吼一声:“若挖到水巷,可要小心些,别淹了黄毛鼠。”毛旦的声音窜了上来:“你嘴里吉利些。”大头嘿嘿笑了,“好心当了驴肝肺。”他对双福说:“事先可说好的,若出了金子,得出些钱。别叫村里人戳我的脊梁。”双福笑道:“戳啥,这白虎关,撂百十年了,谁又交了个钱毛?”大头说:“撂是撂,你一挖,就有人眼红呢。” 大头问老顺:“你要不要?也给你个窝子?若闹出金子,立马脱贫了。”老顺有些心动,却问:“闹不出呢?”大头道:“也不过赔个几万块钱。”老顺说:“成了,你们闹吧。现在,我日子还能过下去,要是赔个几万,砸锅卖铁,几辈子都进穷坑了。我穷了穷些,可安稳。” 忽听北柱吼:“女人们别上窝子!”老顺扭头,见几个女人也想上窝子看稀罕,听到吼声,缩了回去。双福笑道:“那是老金客子的规矩,说金窝子上忌讳女人。我不信,可谁都那么说。”大头道:“这号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毛旦嘿哈着,背着沙,沿井上的绳梯上来了。那绳梯,忽悠着,晃得老顺头晕。毛旦却不在乎。这毛旦,自小脑中就缺根弦。先前过年,村里人在大树间拴秋千,毛旦就摇晃了身子,在大树间担的横木上走,逗得女人们噢噢叫。双福招沙娃,谁都怕下窝子,他却第一个报了名。 老顺离了井口,往家中走,一路见人们看大戏似的往白虎关涌。他想,金子是人家的,你们跑啥?他很想自己也弄个窝子,可一想要投几万块钱,心不由灰了,到哪儿弄这钱?银行是溜沟子货,见了富的,送票子上门;见了穷的,躲都来不及;就算能弄来钱,万一赔了,咋办?还是安稳些活吧,安稳不吃亏。 进庄门时,正遇见猛子,老顺想到他在草垛上干的好事,大羞,装做看不见,想溜过去。哪知,猛子却说:“爹,听说不?白虎关出金子了。我们也弄个窝子?” 老顺想,现在的年轻人,咋成这样了?干了驴事,还没羞没臊。不要脸。要是在前些年,换别个脸皮薄的,或上刀路,或寻绳路,上吊抹脖子,得大人提防呢。他倒好……就胡乱哼一声,就往院里走。 进了书房,他发现老伴睡在炕上,就怀疑她病了,问哪儿不舒服? 日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射到老伴盖的被子上,成一片模糊的昏黄。她面窗而卧,用一个被角盖住了头。在不太冷的节儿,这蒙头盖脸的模样,显得很滑稽。 老顺这才记起了方才的纠葛,忍俊不禁地笑了,“算了吧,老妖。别猪鼻子里插大葱假装大象了。你也不是撒赖的材料。等会儿,猪一哼,鸡一叫,你的屁股就着火了。嘿嘿!” 老伴气哼哼地说:“死就叫它死去!老娘当老丫头当腻了,再也不想当了。把大小爹爹们当个猪地侍候,侍候了个啥成色?手劲侍候大了,朝老娘使。脾气侍候歪了,朝老娘发。老娘也长个见识了,也当两天甩手掌柜的。”说着,狠劲一裹被子。 老伴一搭话,老顺就松了口气。女人们不怕哭,不怕闹,最怕鼓着劲儿不声不响,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就有抹不开性子寻短见的。从老伴的语气中,老顺断定她肚里的气消个差不多了。……就是,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谁叫你提起箩儿斗动弹?谁个年轻时没几件荒唐事呢? “哥哥走了我配瓜,手拿着瓜秧儿灰塌塌。” 1 莹儿带着盼盼从娘家回来了。盼盼是娃儿的小名,莹儿给起的,都说好。 莹儿瘦多了,脸上的水红也没了。自丈夫憨头死后,她就没缓过来。跟小叔子灵官的相爱,更成了命运的鞭子,时不时就抽了来。想不瘦,也由不了她。 那娃儿,活脱脱一副灵官相,咕辘辘乱转的大眼睛,棱鼻子,指头上的纹路,甚至睡醒时连续打的那呵欠――皱皱眉,皱皱脸,将脸上的肉堆在一起,痛苦之极似的发出“呵――”的一声――总会让莹儿痴呆许久。在先前偷情的许多场景中,最让她难忘的,就是他醒时夸张的呵欠。在那极稀罕的几次能整夜相聚的夜里,莹儿总舍不得睡,总怕眼睛一闭,天就亮了。睡眠能贪污了相聚的幸福,便索性不合眼。她借了透过窗帘的淡淡的月光,瞅灵官那张熟睡的俊秀的脸,看他鼻翼的翕动,看他胸部的起伏,心头荡漾着一种奇妙的韵律。有时,她就放长了灯线,用枕巾包了灯泡,用昏黄的光照灵官的脸。这样,她就能在奇美的感觉里泡上一夜。天快亮时,那“花儿”旋律就响起来了:“四更里的月牙儿撇西了,架上的鸡娃儿叫了。睡着的尕哥哥叫醒来,你去的时候儿到了。”她就推醒灵官,轻轻咬他的耳垂。灵官就像这娃儿一样,痛苦地堆出一脸皱纹,夸张地“呵――”“呵――”地打呵欠。莹儿抿嘴笑了。这无奈地叫灵官起床的过程,是最令她难忘的境头。醒了的灵官会搂了她,很紧地搂了她,搂得胸都平了,然后念叨:“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快起快快起,不起是个驴。”念完,便英雄气地掀了被,才起身,又萎在她怀里念叨了:“不起就不起,当驴就当驴。” 这一切,都鲜活在莹儿心中。 莹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如何度过灵官出走后的几个月的。那是一个噩梦,漫长的噩梦,清醒而又无法摆脱的噩梦。她终日迷瞪,终日昏沉。时不时,就有条理性的鞭子溅了水抽她一下。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屋里的一切,总在提醒她:这儿,曾来过个鲜活的肉体。她曾拥有过他,全部地拥有过他。后来,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那地方,远到心外面去了。心外面的地方,才是世界上最远的地方。 出去的那夜,灵官影子似飘进了屋里。那时,死去的憨头塞满了屋子,也塞满了心。黑夜里,密布着憨头的眼睛。莹儿看得见那一双双悲凉无助的眼睛。灵官自然也看得见。两人于是木然了。许久,灵官说,我想出去,看看外面。那声音很木,很冷。莹儿无话可说。若不是怀了娃儿,她也想看看“外面”呢。除了电视上尺把大的“外面”,她还有自己心里的“外面”。心里的“外面”,比真的“外面”大,也比真的“外面”好。灵官想来也是。莹儿还知道,等看了真的“外面”,心里的“外面”也许就没了。但人的一生,总是该看看真的“外面”的。 于是,灵官走了。 莹儿觉得自己去送他了。她站在高大的沙丘上,望着渐渐远去的灵官的影儿, 浓浓的感觉弥漫开来,淹了天,淹了地,淹了心。心便充满了浓浓的液体,激荡着她,一下,又一下,汹涌而强烈。后来,便冲开了心灵的闸门―― 走来走来者――越远地远哈了――, 眼泪的――花儿飘满了――,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哎哩哎海哟――,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走来走来者――越远地远哈了―― 搭裢――里的锅盔轻哈了―― 心上――的愁肠就重哈了―― 哎哩哎嗨哟―― 心上――的愁肠就重哈了――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在莹儿的感觉中,灵官就是在她的歌声中走出沙湾的。不远处,有个年轻人,被她的歌声迷醉了,并从此迷了他的一生,把他从去巴黎的路上迷到了西域。这个人叫王洛宾。这是莹儿心里荡漾了无数次的故事,老恍惚在心里,晃呀晃的,早成图腾了。 但真实的故事是,莹儿没送灵官。在娃儿幸福的呵欠声中,她活过来了。这呵欠,是幸福的按扭,总令莹儿迷醉;但又是撕扯伤口的绳索,提醒她一个不得不正视的现实。在一阵阵迷醉,一阵阵撕痛中,娃儿满月了。莹儿也成了莹儿。她依然那样轻盈地劳作,轻盈地笑,轻盈地抱了娃儿,给他唱那些“花儿”,像当初给灵官唱时的那样投入。 莹儿的感觉中,娃儿在笑,轻轻蠕动的口里,吐出了两个字:“天籁”。那张小脸,也恍惚成灵官了。给娃儿换衣服时,摸着那嫩嫩的肌肤,莹儿的心就化了。她一下下“咯吱”他,逗得精肚老鼠儿似的“灵官”咯咯笑,她于是抿了嘴笑,想:“真怪,那么俊一条汉子,竟是这样一个精肚老鼠儿变的。” 憨头死后的日子里,就是娃儿的笑,娃儿的哭,娃儿的屎尿,填充了家里和心里的巨大空虚。 莹儿想:老天也长眼睛哩。失去多少,总会在另一方给你补来多少。 2 小姑子兰兰站娘家时,老逗莹儿,一见娃儿,就夸张地睁了眼,细瞅一阵,又夸张地望莹儿,直望得莹儿脸红了,才问:“我瞧着,这娃儿,咋像一个人呀?”莹儿捣她一下:“哪里呀?你少嚼舌。”“不信?我抱了,叫村里人评去。”兰兰抱了娃儿,作势要出门,莹儿便揪了兰兰的耳朵:“叫你嚼舌!叫你嚼舌!”就夺了娃儿,放炕上,再把兰兰咯吱得喘不过气来。 “你呀,想哪里去了?我瞅着,他像个电影明星哩。”笑罢,兰兰说。 说笑归说笑,谁也没把话往明里挑。莹儿想,能叫人猜了去,不叫人听了去。 村里人明里也没啥闲言。暗里,就不知道了。明里的话暗里的屁,没人在乎的。倒是这娃儿谁都“稀罕”,来串门时,都要抱抱,在他的嫩脸上“叽吧”“叽吧”地亲,把对憨头的一切怀念全加在娃儿身上了,乐得婆婆合不拢嘴。 兰兰每次来,都住莹儿小屋。姑嫂俩能叽咕到深夜。在这无边无际的空间里的某个沙旮旯里,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的某几个夜晚,在无量无数的人海里的某两个人,能如此贴心地喧,她俩都当成命运对自己的恩赐了。有多少女人,身边连个说贴心话的都没有呢。一生,就孤单进坟墓了,成为村里人所说的“孤鬼”。 除了不能碰但心照不宣的一些话题,兰兰和莹儿无话不谈。兰兰喜欢喧“二杆子”花球,莹儿喜欢听灵官小时候的一些事。多数时候,话题便被莹儿牵扯过来。灵官小时候很坏。一次,他用火钳烫通个竹竿儿,装了溏土,口含一头,一吹,一股尘土飞扬而出,直溜溜扑向乡长的眼睛,害得老顺成了名人。有一月时间,广播里老播出陈顺教子无方的新闻。兰兰和莹儿咯咯地笑。笑一阵,莹儿就望熟睡的婴儿,想:这孽障,怕也不是省油的灯,少不了淘气;心却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激荡了。 为照顾兰兰,莹儿也提及花球。兰兰和花球的恋爱,谁都觉得很滑稽:花球是毛孩子,兰兰却是大姑娘。兰兰老领了花球,贼溜溜爬进地里,抠出埋进地里的大豆种子烧吃。兰兰说,花球嘴上老有麦草烧的黑灰。那是偷吃烧大豆的标志。日后的有一天,那粘了黑灰的嘴里会吐出一个“爱”字,把兰兰搅得意乱情迷。 有时,隔壁的老顺不耐烦了,吼一声:“吃了大豆喧屁呀?” 莹儿吐吐舌头。兰兰撇撇嘴,嘀咕道:“你眼热啥里?你想喧,还没人听呢。” 在兰兰和莹儿后来的印象中,姑嫂两个贴心的那几夜,是两人最留恋的时光之一。 她们并不知道,一场命运的风暴,已遥遥而来。 “野狐桥的桥塌了,好的好的霜煞了。” 1 兰兰又挨打了。 白福抡着牛鞭,跟捶驴一样,捶了她一顿。红的紫的血道儿,织了一身。待他出去耍赌时,兰兰挣扎着回了娘家。 一进娘家门,兰兰发现,院里尽是鸡粪,就捞过扫帚扫起来。一使扫帚,胳膊和腿又钻心地疼了。不用看,她也知道,那部位,定然是淤青了。老这样。自打女儿引弟死后,她就像吃了枪药,招来的打,也格外多了。闹离婚,除了多挨几次打外,也没个实质的进展。 她知道,离婚是天大的事。要么,双方同意;要么,叫法庭断。前者显然无望,那么只能上法庭了。可一想到法庭啥的,兰兰总是心虚,总觉那是个可怕的地方。拖了些日子,才死下心来趁白福又打了她,回娘家了。她想,这次,死也不走了……法庭怕啥,大不了揪了头去。 扫完院子,又去挑水。这是她当姑娘时必做的家务。每次站娘家,她总要干她以前应干的那份活。除了替换母亲外,还因为干活时,她心中总升起一种久违的情感,一种融和着天真、纯洁、幻想、激情的少女才有的情感。她想,还是当姑娘好。 兰兰挑了水桶,踏上那条充满沙土的村间小道。她发现村子变了,显了旧,显了丑,显了以前不曾留意的怪模怪样。路上虽有许多沙土,但不沾身。这是兰兰最满意的。不像婆家那儿,人不亲,土亲,动不动就粘满身子,打也打不下去。 空气水一样清洌,清清的,凉凉的,吸一口,就把脏腑洗透亮了。许多天来,兰兰第一次感到了清爽。除了空气的缘故,还因为这是她的家乡。村落、房屋、小道、树木、甚至鸟鸣都浸入过她的生命,在心灵上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记。 涝池在村北的干渠旁,放一次水,足够全村人畜吃一个月的。出嫁后,兰兰已经不习惯吃涝池水了。这水,入口绵绵的,有种土腥气。而且,显得很脏。冬天还好些。夏天,这里是青蛙的世界。一入夜,涝坝里的青蛙大合唱,能吵得人睡不着觉。 兰兰没想到,花球会在涝池边等她。她觉得舌头一下脱水了。花球一手扶桶,一手拿瓢,用她熟悉的目光望她。“哟,一嫁人,心也嫁了。是不是?女人的心,天上的云呀。”他说。 兰兰放下桶子望花球。她的眼里有种吸力,仿佛要把对方吸入灵魂深处。分离的几年,如过了几辈子,她要在相视中讨那宿债呢。时间停止了。太阳、黄沙、村落……都悄悄退出世界,只有心在撞击。从前,他们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没有分离,自然没有铭心刻骨的相思。现在,经过苦难的煎熬,像沙漠旅人见了清泉,她被幸福的眩晕激荡着。 太阳渐渐高了。涝坝水退去了青碧,还原为一潭浑浑的死水。一切丑陋都裸露了:上浮的麦草,下陷的蹄印,游来游去的蝌蚪。这一切,兰兰都视而不见了。她被幸福地激荡着,仿佛一下子跃过了所有的不幸,又回到从前了。少女时代的感觉觉醒了,心在狂跳,脸在发烧,还有那神秘的眩晕。 不远处,北柱媳妇凤香正向涝池走来。 “黑里,老地方。”花球悄声说。兰兰胡乱嗯一声,取了瓢舀水。 花球舀满水,取过扁担,将挂勾挂在桶梁上,挑起桶子走了。 凤香的打趣声传来了,“哟,喧了个亲热。人一来,想听,又走了。兰兰,喧了些啥?是不是爱呀情呀的?” 兰兰说:“眼热不?眼热了,也喧去。”凤香笑了:“老了,早过了那节儿了。想当初,傻乎乎的,糊里糊涂就成了别人的婆娘。谁道爱呀情呀是啥滋味。现在,老了,成脚后跟上的老皮了。人家可喜欢少的,俏的。花球——,对不对?” 花球远远回答:“还喜欢你那样浪的呢。” “挨刀货。”凤香笑骂。她四下里望望,悄声问:“兰兰,你真闹离婚?”“谁说的?”“谁都说呢。”凤香说,“说的人多。其实,也没啥,天下的男人又没叫霜杀掉。” 兰兰叹口气。这儿,放屁响满村。怪不得,有人怪怪地望她,跟望怪物一样。……这闲言,怕是婆家传来的。婆婆见人就说:“那婊子,没安好心,想跳槽哩。”她想,也好,用不着再躲闪了,就说:“离又咋样?” 凤香说:“离的话,千万别再生孩子,一有那孽种,任你多调皮的马也上了绊子。……依我看,与其那样过,不如离。长疼不如短疼。现在啥都好说。等再有个娃儿,就晚了。……脓熟了,该挤的时候,还是挤掉。” “你真这样想?”兰兰情不自禁,抓住凤香的手,“你不觉得我丢人?人会不会骂我?” “嘴在人身上长着,咋说,由他说去。你又不是给人活的,管他呢。丢啥人?又没偷,又没抢,丢啥人?再说,又不是人家涮你,是你涮他,丢人是他白家丢人。你丢啥人?”凤香声音脆,话一快,就像瓦罐里倒核桃。 兰兰心热了。她望望凤香,想说句感激的话,可又觉得啥话也说不出心中的感激。她看到凤香鼻洼里有一点黑灰,就掏出手绢轻轻地擦。擦不了几下,胸中有股很热的东西翻上来,进入眼眶,变成了泪流。她索性哭出了声。积淀了许久的难受,随哭声出了胸腔…… 2 月亮升起来了。 兰兰抚抚心跳,走向大沙河。一切都模糊了,低矮的房屋,剥脱的墙皮,满地的溏土,都融入月夜了。兰兰喜欢月亮,当姑娘时,老在门口沙枣树下望月。那时的月亮比现在亮,比现在圆,老在那广柔的天上,跟云赛跑。月亮跑得很快,钻入一团云,再钻入一朵云,跟织布的梭子似的。兰兰想,还是当月儿好,多自由,由了性子在天上窜呢。长大后,才知道,那月儿也被拴着,一个无形的绳子拴了它,像妈围了锅台,也像驴绕着磨道,一圈,又一圈,不知转多少年了;但仍是羡慕月亮。到后来,嫁人,生活,一心忙碌,就忘月亮了。 兰兰的印象中,月亮总和花球连在一起。他们带个大衣,铺在沙丘上,并排躺了,望月。那月光会伴了情话,渗进心里。若是在春天,就有了沙枣花香。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和月光,和情话,给了兰兰许多回忆。后来她想,自己的幸福,想来就是在那时挥霍了的。幸福也和钱一样,惜着用,就能用久些。 记得那时,兰兰爱唱一首歌。许久不唱,词已忘了大半,但主要的几句还是记住了:“你带我躲过村口的黄狗,你带我走脱十八年忧愁,你带我去赶长长的夜路,你带我去看东边的日头……”就这。这歌,仿佛是照兰兰经过的事写的。那时,等爹妈一熟睡,她就悄悄拨开庄门,去大沙河,老听到孟八爷家的老山狗闷雷似叫。那狗精灵,大小有个动静,就扬了脖子,朝天吠。兰兰就不怕鬼了。别人眼里阴森森的林间小道,也溢了温清。这温清,一直溢到了妈叫她换亲的前夜。 想到换亲,兰兰叹口气。那事儿,一想就闷,还是想大沙河吧 那时的大沙河还有水,有草,有清亮的石子。那石子,一个个捞出,放太阳下,有许多图案。兰兰收集了好些石子,闲下来,就看那石子,成享受了。除了石子,那水也好,清洌,没一点尘滓。听说,这是祁连山的雪水,穿过漫长的时空,流了来,扭出个足够一村人生息的湾儿,就蜿蜒北去,不知所终了。沿了那河岸,就见沙浪蠕蠕,渐荡渐高,终于成沙海了。 后来,兰兰变了,由清凌凌的女孩变成了浑浊的婆娘。大沙河也变了,水没了,草死了,树少了,唯一没大变的,是那沙枣林。这沙枣,不像别的树那样娇气,根扎深些,叶缩小些,节俭着水分,就活下来了。早年,兰兰就是靠沙枣解了童年里的饿。那时,她和花球们老来这里,打猪草,打沙枣,拣牛粪。妈给他们分了任务,完不成,鞋底就朝屁股上扇。打沙枣凭眼尖手快,一人上树,拿个条子,狠抽。别的娃儿一窝蜂扑去抢。对沙枣,多也成,少也成,妈很少过问。牛粪可含糊不得,牛粪是啥?是烧的,没它,水不滚,饭不热。为抢它,娃儿们老打架。后来,定了规矩,谁发现,归谁。于是,眼尖的花球喊:“黑犏牛扎尾巴了——,是我给兰兰瞅的。”兰兰就扑了去,捧牛粪入筐。 记得,很小时,花球就爱粘兰兰,莫非,这就是缘?可既然有“缘”,咋终于没“缘”? 大沙河和别的河不同,这儿河床低,沙山高,加上摇曳的树影,清香的枣花,一想,心就温清了。按妈的说法,这河干净,昼里也罢,夜里也罢,想来,总火爆爆的,不像边湾河,就是在焦光晌午,也觉阴气森森。妈说:“大沙河好,没鬼,干净。”兰兰想,河里没鬼,可心里有鬼,就抿嘴笑了。 到地方了。她拍拍巴掌,这是暗号。 却没回答。那花球,又迟到了。兰兰倚了沙枣树,望天。月亮很大,星星稀了,但隐约可见天河。一攒一攒的星星,汇成大河,横贯天际,那走向,跟大沙河一样。河这头,是牛郎;河那头,是织女;也跟她和花球一样。可人家,一到七月七,就踩了鹊毛搭的桥,相会一次。千年了,真叫人羡慕。兰兰想,那王母,并不坏呀,没逼织女嫁人。那织女,也好,用不着换亲。 还是人家好,毕竟是神仙。兰兰叹口气。 记得,换亲前夜,她硬了心,没赴花球的约。还是不见面好,一见面,真怕叫泪泡软了心。爹妈苦,憨头也苦,为他们,就只有委屈花球了。那泪,却溢满胸腔,瞅个空儿,就往外溜。当然,见了爹妈,那笑就似模似样了。 真像做梦。 几年了,梦没有做醒,梦里出嫁,当媳妇,生孩子,和婆婆平打平骂,叫男人驴一样捶。那兰兰,早不是兰兰了,由清凌凌的少女,变成浑浊不堪的农妇。恍然似在梦中;却又没有了梦。没梦的生活实在出十足的丑陋来。现实撕破了一切。……记得,电影《魂断蓝桥》里说,战争撕碎了一切。这里,用不着战争,或者说,一生下,就堕入了战争:生活露出了尖牙利齿,三咬两咬,就咬去了与生俱来的女儿性,咬得她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了。 只在偶现的恍惚里,还记起,她曾是少女,曾有过梦,梦里还有些玖瑰色的故事。但一切,都成泛黄的洇水的画了。花球也罢,沙枣林也罢,都月晕似的退出老远,显出陈年旧事的气息来。兰兰总会搜寻些理由,来说服自己认命。 直到她不想认命的今夜,许多感觉,才像冬眠的蛇一样活了。 她又拍几下巴掌:“啪啪-啪-啪啪”。 花球应该回答:“啪-啪啪-啪”。 没回应,却听到狗叫。兰兰才要躲,花球已从树后闪出了。“鬼东西。”兰兰欢欢地叫。她扑过来,叫花球搂了。兰兰喜欢他的搂,也喜欢他的吻,都有激情,都像男人,都带了花球特有的疯。心遂成小鹿,乱跳不止。这感觉,少有。婚后,一切都迟钝了。心上也庥了层垢甲。一切,都浓浓的浑,就把生来本有的梦浆了。没梦时,那日子就不是过,而是熬了,像熬中药一样,在苦水里滚,在药水里泡,被生活的炉火煎着,早不见本来面目了。她像被拴在磨道里,除了沿那既定的轨道转圈,除了听那单调碜牙的石头摩擦,没有别的色彩。待尺把厚的磨盘变薄时,青春就没了,青丝被鹤发取代,水红叫皱纹覆盖,细腻被风沙吹去,浪漫叫穷困吞噬。一个声音,就老在心里叫:“认命吧,你!” 兰兰心头一热,泪流满面。几年了,老想哭,老想倚在花球肩头,哭个死去活来。心头老汪着一晕噎噎的东西,吐给爹,爹会叹息;诉给妈,妈会流泪;说给不相干的,没那份心情,也会惹来许多是非。老见村里婆婆,到另一家门口,骂那妖精,教坏了自己媳妇。这节目,老演,心上就包了层皮,宁叫捂臭,也不见天日;但那汪着的情感,却是渐蓄渐浓,就有人老在父母的坟前哭。兰兰没那福气,就想花球的肩头。花球说:“哭吧。哭哭,心里舒畅。” 兰兰抹了泪。她想,难得一见,还是笑吧。可心里的噎仍汪着,就长长叹口气,说:“那日子,过不下去了。”花球说:“过不下去就离。”“离了咋办?”“嫁呗。” 兰兰叹口气。这话儿,实在,兰兰却觉得虚,老觉眼前挡一团烟雾,胶一样粘,咋冲,也冲不出它的笼罩,就迷了眼,看看天,看看月,想想当姑娘时做过的梦。偎在花球怀里,想这,是天大的享受了。闭了眼,静静品那风,品那月光,品那心跳,品那甜晕,迷醉了。 兰兰说:“要是不长大多好,无忧无虑,活在梦想里。一长大,啥丑都露出来了,受骗了似的。” 花球说:“都一样。我那些女同学,当姑娘时花枝招展,一写作文,不是青春,就是理想,一结婚,理想是啥?是猪粪。老见她们提个猪食桶,拿着糊板,唠唠唠地叫。学的那点儿文化,早叫猪粪味腌透了。算了,说这些没用。活人嘛,你想咋样?闭了眼,咬了牙,就是一辈子。想太多,老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