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鳟鱼和珊瑚礁相遇的奇妙故事（四部曲）——爸爸的信

小泰、美加： 当你们俩读到这封信时，已经长到几岁了？爸爸无法想象。下次见到你们北岛的舅舅时，爸爸打算把这封信交给他。 应该从何下笔，爸爸还没理清头绪，但是在跟医生详谈之后，爸爸得知自己的寿命大约只剩下三个月了。这是个很大的打击。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还是一厢情愿地希望这是一个误会，希望这只是过度的担忧。 去年夏天，我们一起去了海边。结果那成了爸爸和小泰、美加在室外尽情度过的最后的时光。在那之前，爸爸已经接受了多次检查，决定在秋天动手术。为什么爸爸没有匀出更多时间跟你们一起度过呢？不，不是没有，其实本来可以匀出时间的，可爸爸却惦记着工作和研究，总是把妈妈和你们的事放在了第二位。 也许，自己已经活不长了。这样一想，就觉得应当趁自己还活着，无论如何也得把这样那样的工作做好。所以，在夏天之前，爸爸的工作反而比从前更忙了。现在，这让爸爸感到十分后悔。 爸爸当时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是只有爸爸才能完成的工作和研究。细细想来，其实并非如此。爸爸没能完成的工作，将来一定会有年轻人做得比爸爸更好。所以，爸爸应当做只有爸爸才能做的事。应该把剩下的时间用在这些事上。只有爸爸才能做的事，那就是为了妈妈和你们，做爸爸能做的事，把爸爸能做的事一件件做完。 事到如今，爸爸终于醒悟了。可是，爸爸已经没有体力陪伴小泰和美加去海边、去山里了。最近这段时间，体力衰退得连自己都感到害怕。仿佛这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了。爸爸多么希望能陪小泰和美加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把爸爸知道的各种知识教给你们。可是，爸爸已经没有时间了。真叫人懊悔不已啊。 小泰、美加，人的一生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现在的你们还远远没有到思考这件事的年龄。所以，爸爸决定写下这封信。打算等你们再长大一点，对于爸爸去世前拼命思考的这些问题，等你们也到了可以思考的年龄时，请北岛的舅舅把这封信交给你们。 爸爸也有过各种各样的梦想。爸爸年轻时曾研究过美加讨厌的蜘蛛。去发现那些从未有人发现过的新品种的蜘蛛，给它们命名，这是爸爸儿时以来的梦想。爸爸有幸在大学里从事了研究蜘蛛的工作，也发现了蜘蛛的新品种。爸爸感到非常幸福。但是，一旦开始了研究，就不仅仅是发现新品种，还要解明蜘蛛的生态等等各种问题，于是爸爸又忘我地投入其中。 小泰和美加现在的梦想是什么？小泰、美加，最重要的是拥有梦想。不论多么艰难，不管现实离梦想多么遥远，只要不放弃梦想，人就能坚强地活下去。因为梦想这东西是一定能实现的。也许，不一定会以自己当初设想的形式实现，但只要一直怀抱着梦想，在某个时候，梦想一定会变成“你自己的东西”。这是爸爸的领悟。即使现在重病在身，爸爸之所以还能努力地活着，正是因为还没有抛弃梦想。爸爸梦想着有一天康复了，能跟小泰和美加一起，再次去海边。梦想着带你们去只有爸爸才知道的美丽的森林。 美加，你说蜘蛛很恶心，可是蜘蛛为我们吃掉各种虫子，跑到家里来的蜘蛛其实对人类也是有用的。不过，看过各种各样的蜘蛛和其他生物之后，爸爸认识到，在自然当中，没有任何一种事物是无用的。即便有些东西在人类看来毫无用处、甚至是有害的。但是，即使看起来有害，很可能在人们未曾注意到的地方，它们其实正发挥着作用。 疾病不也是这样吗？爸爸憎恨这即将夺走自己生命的疾病。自己为什么会得这种病？爸爸甚至有憎恨上帝的想法。可是，如果疾病全都消失，谁都不会死去的话，这个地球会变成什么样的呢？肯定是到处充斥着人类，没了吃的，也没了住的，人类就会灭亡。所以就算是疾病，其实也为人类发挥着作用。 人类也是生物。人人都将在某时死去。正因如此，下一代才会成长起来。虽然像爸爸这样早早死去，感觉似乎有些不公平，但还有在更年轻时死去的人。有些人甚至在小泰和美加这样的年纪就夭折了。 如果是自己做了很多坏事，并因此早死的话，自己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怨言。但什么坏事也没做（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实际却不清楚），却不得不早死，这让人很难想通。不过，仔细想来，人都是带着各自的天命出生的。只不过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多少岁罢了。 所以，总想着延长自己的寿命，哪怕多活一天也好，这么想其实更不合道理。 然而，像近来见到的那样，交通事故越来越多，有些本来明明可以长寿的人，却突然被夺走了生命。爸爸的朋友当中就有那样的人。所以，大家即便今天还好好的，明天也许就会死去。早上还很健康，傍晚可能就丧了命。小泰、美加，你们也要思考这些事。比如活着是多么不可思议，又是多么美好，请好好想一想。当你们遇到痛苦的事，当你觉得不想活下去的时候，请好好想一想。想想那些像爸爸这样，渴望活着，却不得不死去的人们。不论多么痛苦的人生，也决不能自暴自弃。 在自然当中，为什么没有无用的东西呢？那是因为，所有的物种都各自在自然当中发挥着各不相同的作用。有的物种会被别的物种吃掉。但它们又靠吃掉另外的物种来维生。在自然当中，不论是在人类看来多么无用的东西，必定都有着某种看不见的用处。正如一条长长的锁链，不论缺了哪一环，锁链都会断开。在自然当中，有时哪怕仅仅缺少了一种生物，整个自然都将难以成立。 爸爸在研究自然的过程中认识到这一点。不过，也终于认识到，人类其实也是一样的。不论是看起来多么无用的人，也一定在发挥着某种作用。即便是看起来缺乏能力的人，一定也拥有别人无法模仿的、被埋没的能力。爸爸直到最近，才领悟到这一点。 所谓能力，到底是什么呢？是擅长学习？是比别人跑得快？还是比别人力气大？人有各种各样的能力。这些当然都称得上能力，但又不仅只是这些。不，可以拿来跟人比较的能力什么的，从人类拥有的所有能力来看，只不过是其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真正的能力，是无法跟人比较的。难道不是吗？ 不论小泰还是美加，都必须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爸爸比别人去世早，一无所成就死去了。这是因为爸爸没有能力吗？爸爸认为不是的。直到最近，爸爸都在为这件事而烦恼。曾觉得自己这样半途而废地死去实在凄惨，觉得自己至今活得没有意义，而且又将毫无意义地死去。 但是，现在不同了。就像这样，度过了与别人截然不同的人生，这才是爸爸现在活着的意义。其实还想活得更久一些，但死去这件事也有它的意义。爸爸已经能这么想了。这就是爸爸的“能力”，不是其他的什么人。成为谁也无法代替的自我本身。竭尽全力做好只有自己能做的事。不论多么艰苦，直到最后也不放弃，不懈地坚持自我。 就像自然当中的一个个物种，身为不同于其他物种的无可替代的存在那样，每一个人，也是不能由其他人代替的，一个难能可贵的存在。小泰、美加，不论是看起来能力多么高超的人，也绝不能成为小泰，也绝不能成为美加。那是只有小泰、只有美加才能做到的事。 爸爸如今面临着死亡，才终于认识到这一点。爸爸爱着小泰和美加。不过，这究竟怎样才能传达给你们俩呢？爸爸已经没有时间了。估计不久以后连说话或像这样书写也难以做到了。 想到这里，爸爸决定给你俩写一封信。并且，爸爸发现自己还有一个更大的梦想。那就是，要把小泰和美加培养成爸爸所期望的那种人，这个梦想应当交给谁来完成呢？当然，首先想到的是妈妈。可是妈妈无法带领你们到大自然中去。爸爸在本岛的大城市里长大。可是在爸爸小时候，即便是这样的大城市，也有着如今无法想象的优美的自然环境。在那样的环境里，爸爸邂逅了各种各样的自然风物。超越人类的，与人类毫无相关地存在着的，以及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美好的东西。这就是自然。 现在，如果你们和妈妈留在大城市的话，小泰和美加大概会对这些毫无了解地长大成人。爸爸不希望这样。妈妈对此似乎有些抵触，但她还是同意了。妈妈的哥哥，也就是你们北岛的舅舅，是最赞同爸爸这种想法的人。爸爸打算下次见到他时，好好地拜托他。相信你们的舅舅一定会接受这件事的。舅舅有小龙、小健两个儿子。他们只比小泰年长一些，而且跟随舅舅走遍了高山河流。所以你们去了北岛的话，他们俩一定会教会你们许多事情的。 爸爸也知道，突然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定很不容易。就这样一直待在住惯了的本岛，或许会有许多好处。但是，爸爸还是希望小泰和美加在长大成人之前，能够认识真正的自然。并且，希望你们能通过认识真正的自然，来发现真正的自我。 小泰，美加，再见了！到了一定时候，舅舅看着小泰和美加，断定你们俩都找到了真正的自我，他就会把这封信交给你们。那将会是在多少年以后？爸爸现在无从知晓。不过，一定是在四五年以后吧。在那之前，在那之后，爸爸会永远守护着小泰和美加。 再见了。 （吴菲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