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描述我们的学校并非难事。它只是印尼成百上千所破旧学校中的一所,哪怕被一头发情狂躁的山羊给撞一下,它都可能会分崩离析。 我们只有两个老师,他们要教所有年级的全部课程。我们没有校服,甚至没有厕所。我们的学校建在一座森林的边上,所以当我们内急之时,就在矮树丛里解决。我们的老师会帮我们看着,以防我们在这天然的茅厕中被蛇咬伤。 我们也没有急救箱。当我们生病的时候,不管是什么病——痢疾、红肿、咳嗽、流感或是疥疮——老师都会给我们吃一种像雨衣纽扣般大小的圆形药片。那种药片是白色的,味道很苦,而且一吃就会觉得很饱。那种药片上写着三个字母:APC——阿司匹林、非那西汀和咖啡因。这种APC药片在勿里洞岛的偏远地区被当成包治百病的神药。这种貌似普通的可治百病的药是政府对医疗资金匮乏的补救之法。 从来没有官员、教育管理人员或立法会议员来参观我们的学校。唯一一个例行来访的人是一个穿得像个日本武士的男人。他背着个大大的铝制药瓶,身后还拖着一根软管。那副装扮,活像是要去登陆月球似的。他是卫生部派来用化学制剂喷灭蚊子的。每当那浓厚的白色喷雾像烟雾信号一样升起时,我们都会欢呼雀跃。 我们的学校也没有保安,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唯一显示这里是一所学校的东西就是一根黄色的竹制旗杆。旗杆上歪歪扭扭地挂着一块绿色的黑板,黑板上画着一个射出白色光线的太阳。太阳中间写着: 穆罕默迪亚乡村小学 从远处看,我们的学校摇摇欲坠。陈旧的木头横梁歪斜着,根本就不能承受沉重的房顶。看上去,整个儿就跟一个晾椰肉干的棚子差不多。整个建筑的结构都没有根据正确的建筑原则来设计。窗和窗框,门和门框也不对不上,根本就锁不起来,不过反正也没有上锁的必要。 教室里的气氛倒是可以用这样的几个词来描述:简陋的、令人惊奇和感慨的。“简陋”是指一个旧的玻璃陈列柜,柜门都关不上了,只好用一个纸楔子把它塞住。按照要求,教室的陈列柜通常都会放上一些有成就的校友的照片或校长和教育部长、副校长和教育部副部长的照片,再要么就是陈列些纪念物、奖章、证书以及学校所获得的彰显成就的奖品。但是在我们教室里,这个大玻璃柜子就放在墙角,根本就没有人动。它只不过是个完全没任何内容的可怜的装备,因为没有政府官员想来看我们的老师,我们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毕业生,也没做成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跟其他的小学教室不同,我们教室里没有乘法表,也没有日历,甚至没有印度尼西亚总统和副总统的图像,也没有悬挂国徽图案——一只脑袋总是往右偏、尾巴上长着八根羽毛的怪鸟。我们的教室里只有一张海报。它就贴在穆斯老师桌子的后面,而它之所以贴在那里是为了遮住后面的板上的大洞。这张海报上画着一个长着浓密胡子的人。他穿着一件长而飘逸的长袍,肩上很时髦地挂着一把吉他。他那忧郁的眼睛闪着灼灼的目光,好像已经历经了生活的种种磨难,他的样子看上去好像真的已经决定要和这个星球上所有的邪恶斗争一番。他一只眼睛偷偷地瞄着天上,好多钱朝着的他脸从天而降。他就是罗玛•伊拉玛——一个荡突歌手,是穷乡僻壤的地方的马来人的偶像——我们自己的“猫王”。这张海报底下有两句话,在我刚入学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等到二年级,我会认字了之后我知道那是:Rhoma Irama,HUJAN DUIT!翻译过来就是:罗玛•伊拉玛,金钱如雨! 一个小学教室可能出现的最糟糕的问题在我们这里都出现了:房顶上的破洞大到学生坐在教室里都能看到天上的飞机,下雨天,我们得打着伞在教室里上课;水泥地已经渐渐地变成了沙地;大风不仅刮得学生们脑袋生疼,还使他们心神不宁,担心学校会随时会被刮倒;教室里还老是有山羊,学生想进教室得先把它们拉出来。这些都是我们的亲身经历。所以,我的朋友,跟你讲述我们学校有多么破旧贫困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有意思的是居然还有人为了使这样一所学校能够生存下去而不惜奉献自己的一生来保卫它。我所说的这些人就是我们学校的校长哈凡大叔和穆斯老师。玛哈尔并没有一上去就唱他已经选好的歌,而是把目光从我们每个人身上一一扫过。这不寻常的举动把我们都给弄得不知所措。他看了很久,而且目光还满含深意,然后又转向穆斯老师,朝她微笑颔首。过了一会儿,他像做祷告似的把双臂放在胸前。看到他的手,我们都很难过——手背像打过蜡似的油乎乎的,手指上布满伤痕,所有的指甲都裂开了。从二年级开始,玛哈尔放学后就去做苦力,他在一个中国人的农产品货摊上剥椰子。他得在那儿干上好几个小时,一直干到晚上。剥椰子的活儿把他的手磨得油光光的,这双手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样子了。礤床上锋利的刀锋切着他的指尖,把他的指甲都弄得不成形。要开动这个礤床非得要一个壮劳力不停地推拉那个把手,礤床会喷出浓烟,发出一种听了令人为之断肠的声音。那是贫穷的声音,是艰苦劳作的声音,是别无选择的卑贱生活发出的呐喊。玛哈尔必须去做这些来养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母亲也得了重病。 “老师,我要唱一首关于爱的歌,准确地说是那是一种令人倍受折磨的爱……” 我的老天!我们唱歌前可从没像这样做过开场白,而且我们也从不唱那种类型的歌。我们唱的歌通常就三种:歌颂国家的歌、阿拉伯语宗教歌和儿歌。 这个长相俊美的男生会唱哪种歌呢?我们都看着他。萨哈拉把她的女工放在一边,哈伦也醒了。 “这首歌讲的是一个心碎的人的故事,他的好朋友抢了他心爱的情人……” 他停下来看着窗外,目光穿过飘动的云层。爱确实是很残酷的。 穆斯老师若有所思地看着玛哈尔。我们也都很好奇。穆斯老师让玛哈尔开始唱他选的那首不寻常的歌,还说了几句特别有诗意的话: “通向田野的路蜿蜒崎岖/别穿过那片松林/唱出你心中的歌/让我知道你的忧伤。” 玛哈尔咬着嘴唇苦笑了一下。 “老师,谢谢你。” 玛哈尔准备就绪。我们都焦急地等待着,只见他打开他的藤条书包拿出一样乐器:夏威夷的四弦琴,我们都呆住了。 整个空气都沉寂了。远处传来的轰隆隆的雷声打破了这种沉寂,然后,慢慢地,玛哈尔才开始小心翼翼地弹奏起四弦琴。他忧郁地抱着四弦琴,闭着眼睛,脸上充满了感情,整张面庞由于强抑着情感而显得苍白。在流畅的前奏结束之后,他开唱了,整首歌速度很慢,还夹杂着些许悲痛,但是他却唱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美。 “我正与心上人随着田纳西华尔兹跳舞/恰巧遇到一个老朋友/我把她介绍给我的心上人/但当他们共舞时/我的朋友夺走了我的心上人” 我们都惊得喘不过气了。这首歌就是安妮•莫里写的著名的《田纳西华尔兹》。 玛哈尔的音质毫无瑕疵,而且他对整首歌的把握好得让人难以置信,就好像是他真的正在遭受失去心上人的那份痛楚。在四弦琴的伴奏下,整个气氛就显得更是浪漫了。 一段段的歌声飘过我们学校老旧的木墙,掠过柳穿鱼纤细的枝叶,然后消散在北方那薄薄的云层下。玛哈尔饱含痛苦的歌声穿透了我们的灵魂,在他唱歌前我们都各做各的事,但是现在大家全都停下来了,我们像被催眠了似的着迷地听着这个帅小伙在那唱着,这歌声不仅仅是从他嘴里,更是从他灵魂里流出的,这首歌被他演绎成了盛大的交响乐曲。我们本来是又困又饿又渴,但现在全然不觉了。甚至连外面的黄甲壳虫和它们的朋友——长有条纹翅膀的鸟儿也停止了喧闹,倾听着玛哈尔的歌声。 玛哈尔的声音越唱越轻,唱到最后,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 “就在那个晚上 伴随着那首动听的田纳西华尔兹 我失去了我的小可人儿 失去了我的小可人儿” 我们站起来为他喝彩,欢呼声至少持续了五分钟。穆斯老师竭力掩饰着眼里奔涌而出的泪水。在那个最干燥的季节,在七月里,在那天中午,在我们等待午间祷告的时候,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在我们这个破旧的穆罕默迪亚小学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