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敲我的门, 门已上锁, 让我睡一会儿, 我快疯狂了。 Doe Maar,from 1 Nacht Alleen!(4US,1983) 一 卡门已经在客厅躺了三天,没有痛楚,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我得承认还是从前的她更美,但对于遗体来说,她现在的模样看上去还不错。玛德①和安妮②在她离开我们的那天晚上给她化了妆。就是在那时,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微笑。相当离奇的是,她有一只眼睛没有完全合上,似乎在向我们递眼色。开始时,我们都觉得挺可怕的, 但越看越觉得这就是卡门。我们就让她保留那副神情了。就算是死神也不能夺走她脸上的诙谐。 * * * 第一晚凌晨四点半,我醒了,然后意识到卡门再也不会睡在我身边了。就在那一刻,眼泪夺眶而出。我跑下楼,打开客厅门,躬身站在棺柩边痛哭不止。我只穿着内裤,棺柩里,过世的妻子穿着Replay套装和Diesel外套。 棺柩后边那部分覆盖着一个片状的悬垂物,所以看不到白色的Gucci休闲鞋。前边那部分有玻璃平板可以掀起来,但我尽量不这么做。那天晚上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玻璃板弄得脏兮兮的。我拿玻璃清洁剂擦洗过,这点污渍还不至于用上强力去渍剂。我可不想弄到不得不刷洗卡门僵硬身体上的衣服的地步。 昨天,露娜问我她能不能摸摸妈妈,我说不行。我想一个孩子去探触已经彻底冰冷僵硬的过世的妈妈不是件愉快的事。遗体是死神已经造访的具体证据。露娜看起来很迷惑,我决定冒险一试。我抱起她,警告她说妈妈的身体可能很冰冷。露娜伸出小手触摸她,咯咯笑着说“妈妈像一支冰激凌”。然后又问是否能吻妈妈。好吧,就这样吧,我想。我把她举到棺柩上面,看她亲吻了卡门。对露娜来说,这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情。从教育学的角度来说,白雪公主和小矮人的故事也许并不那么古怪。 我就没有这么冷静自如。以前,即便是卡门在生理周期时,我对她还是很有性致。但现在,我真的感到别扭和陌生。我最初的计划是,把卡门遗体放在这里后,每天在棺柩里放一支新鲜的百合花。但第一次这么做时,我就产生出莫名的恐惧,要把花塞进她僵硬冰冷的手里吗,唉!现在,百合的香气并不能使我回想起婚礼上穿着一袭性感礼服的明艳的卡门,只能让我把眼前躺在铺满白色丝绸的棺柩里的卡门看得更清楚。 * * * 很快就要下葬了。不是我要摆脱她,而是踏进有她在的客厅,对我来说是很困难的事情。我一天会去几次,但几乎可以说只是出于义务和责任,没有别的。这就像嘉年华的最后一晚,你觉得不喜欢,可无论如何还是要去。此后你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体验了。如果有别人在那里,我就感到特别别扭。昨天,当我把第二支百合放在她手里时,卡门的妈妈①进来了。不知为什么,一股冲动使我想给卡门一个吻,以显示我对她的感情。但当我把双手放在棺柩上,我却犹犹豫豫,哆哆嗦嗦。最后,我对卡门妈妈说:“我都难以启齿,吻卡门的念头使我感到荒谬至极。”“哦,”卡门妈妈如释重负地说,“我还以为只有我这么感觉。” * * * 今天早上,我们注意到卡门的遗体不仅冰冷僵硬,还微微泛上紫色。我给殡葬人员打电话,询问他是否绝对确信放在客厅棺柩下面的制冷装置运转正常,是不是没有设置冷冻机关什么的。殡葬人员过来检查了他的设备,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并向我保证卡门肤色的变化完全正常。正常,我想。对你来说是例行公事,但我了解卡门不舒服时是什么样子。 “你只是正在意识到她的生命已经结束,这实际上是具遗体。能注意到这种变化挺好的。”他看到我很焦虑,就说,“否则,明天下葬,你从心理上不可能接受。” * * * 早上,我和卡门妈妈参观了墓园。负责这次丧事筹备的女士带给我们一趟名流之旅。现在我准确地知道了故去的阿姆斯特丹名人都躺在哪里。进门处是曼弗瑞·兰格的墓地,他曾经营IT同志酒吧;再远一点埋葬的是儿童作家安妮·M.Q.斯奇米德,更远处是社会民主党政治家简·斯彻尔弗的长眠处。 我们为卡门在公墓新区选了一小片阳光能照射到的简单的土地,在小路边上。 抬头看去,只觉得天空特别高,天色特别蓝,白云一朵一朵,像图画一样。 这是一个艳阳天,似乎并不配合葬礼的凄凉心情。 “她会喜欢有许多人经过的。”卡门妈妈说。 “是啊,她总喜欢坐在露天咖啡馆,看阳光一点点从紫藤花架的缝隙中投射下来。这里躺在她周围的不光是老年人吧?”我问那位女士,但我们的墓地导游老早之前就不关注我们说什么了。她拿出钢笔,冷静地说:“那么就是C3,19-2区了。” 我们点头同意。卡门的到来总是能照亮某个地方,这里也将如此,C3,19-2区。 除了她过世的第一晚,我几乎没有时间思念卡门。自从她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离开,我一直忙得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卡门希望她的葬礼是个聚会,而我最擅长的就是举办聚会,但这次聚会的操办对我来说却极具挑战性,因为它没有给我充裕的准备时间,它来得突然,仓促,令人措手不及。拿结婚来打比方,你无法到婚礼三天前才发请柬,布置外景,安排餐饮,请乐队,是吧? 还好,不管多么困难,我都搞定了。我的演讲稿写好了,准备了上百支夏威夷果仁口味的甜筒冰激凌、什锦糖果、布朗尼蛋糕,教堂音乐也选好了,还刻录了二百张《美丽的回忆》CD。 每个人都在期待着明天。 像《乱世佳人》里的郝思嘉说的:“明天是新的一天。” 我也是。过了明天,我的生活将重新开始。无论生活出现多么严重的意外和伤害,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过去的这几天,我已经习惯了我的新身份-鳏夫。我已经被电子邮件、短信、信件、卡片和电话淹没了,这感觉就像是我在背着卡门爬喜马拉雅山。 举步维艰,不堪重负。 十七岁时,我会说德语和英语,还能开车、游泳,说得出南美洲所有国家首都的名字;二十七岁时,我能连喝二十瓶啤酒不呕吐,踢个倒钩球给左后卫,也不会摔断腿,对着一屋子上百号人讲话而不脸红,不用开灯也能套上安全套。但是,直到三十七岁,妻子得了绝症时,我才懂得,爱是什么。 二 “就这样一直拧吗?” “对。” “顺时针?” “是,就像拧普通的螺丝。” “我不擅长DIY。”我告诉殡仪人员。螺丝钉恰好装在棺柩上提前打好的孔里,就像它们是为此专门打造的。当年我们建房子时,我一个孔也没钻过,现在我都能拧螺丝了。卡门知道了会笑掉大牙吧。每次我试着干手工活儿时,她总是取笑我。 很多人在楼下厨房等着。没人穿黑沉沉的丧服,许多人穿着华丽的新衣。卡门应该能够安心了。有几个人上楼来看她最后一眼,但很多朋友宁愿只记住她美丽健康的模样。弗兰克①、托马斯①、玛德、安妮和卡门妈妈也是如此。他们将和我一起抬棺柩。殡仪人员和我合上棺盖,他们就上楼来。 * * * 殡仪人员给我们讲解怎样站成两队三列。我们得抬起棺柩,搁在一侧肩膀上,然后用一只手,扶着彼此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棺柩边上的手柄。殡仪人员看着我们,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重新调整了我们的位置。他让托马斯换到卡门妈妈的后面,让弗兰克在另一侧接替他的位置,这是一次极其成功的调整。我们兴奋地做着这一切,但指导仍然不放心,认为我们可能无法胜任抬棺柩下楼的工作。他带着助手们先解决这个战略难题,到楼下,再由我接手,把棺柩抬出门,送到白色的灵车上。 每个人都默默无语。有人在抽噎。卡门离开这个家了。 * * * 我举起露娜放在肩头。她穿着小小的鲜亮的蓝色套装,和她妈妈穿的颜色一样。早上,我给她戴了两个向日葵的发夹,她嘴里含着橡皮奶头,可爱得令人心碎。她在床上醒来时,我许诺她可以一整天带着橡皮奶头。我还告诉她,今天我们会和很多人一起去教堂,还会播放一些妈妈喜欢的音乐-比方说爸爸妈妈婚礼上放过的音乐,爸爸和其他人还会讲关于妈妈的好听的故事。出了教堂,我们会开车去墓园,在那里,我们会小心翼翼地把妈妈的棺柩放到一个大大的洞里,周围放上很多很多的向日葵。她点点头,看着泪水淌过我的脸颊,但什么也没说。 出门以后,每个人都关切地围绕着我们,露娜仍然非常安静。她搂着安妮刚刚拿给她的一个柔软的无脸娃娃,华德夫学校用的那种娃娃。我紧抓着露娜的小腿,手指抚摸着她的膝盖,她把小手放在我的手掌里。我发觉大多数人的目光集中在我肩头这个小人儿的身上。这个小可人儿,不像大人们,她对正在发生的事情还懵懂无知。 灵车以步行速度缓缓驶离了我们的房子,向教堂驶去,斜背式的车门打开着。我跟随灵车,直视着棺柩。我有两年的时间为这一刻做好准备,但是事到临头仍感觉像是在看一场电影。而且仿佛是我没好好读剧情介绍,现在被迫看自己打心眼里不想看的情节。在我面前,在灵车里,躺着卡门·温黛本,六年前嫁给我的女人。我穿着上星期给她看过的白色Joop套装,走在她的后面,肩膀上坐着我们的女儿。 就这样,我们蹒跚而沉重地走着,一个是正当壮年的丈夫,走在给妻子送葬的路上;一个是光华初绽的女儿,却走在给母亲送葬的路上。我仍然不能完全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如果这出悲剧的主角不是我,我几乎会对这个剧本的创作者生出强烈的敬意:一个享乐主义者坠入爱河,结婚,生子,出轨,妻子病故,享乐主义者带一个女儿和满脑子问号继续面对生活。我真是编也编不出这样的剧情。 此刻我只希望女儿快速成长,有自己的生活,淡忘母亲。我希望露娜快快与童年说再见,因为她已注定有一个不愉快不完整的童年。 卡门妈妈哭泣着走在我旁边。我们后面是各方朋友、同事和家族成员组成的护送队。我没有流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觉得自己钢铁般坚强。我松开露娜的一条小腿儿,揽住岳母的肩。 一切都会好的。 等着瞧吧。 From We Beginnen Pas,(De Dijk,2001) 三 亲爱的卡门,你想让大家思考,让他们知道应该享受每一天:不管是你的葬礼,还是今后的生活,享受爱情、友情、漂亮的衣服、新奇的小东西,甚至荒唐事。你说过,享受生活是一门艺术。 我要念一段你写给露娜的日记: 我真希望能够给人们留下些什么,好让他们以后能讲给你听。事实上,我认为,不只是现在我生病时,生活中如果你想要什么,就要勇往直前地去做。要享受每一天,因为你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这些听起来像是陈词滥调,但是此刻,我找不到其他更好的表达来传递我的感悟。 以前当我在伦敦工作时,我们经常出去,去过很多酒吧和餐厅。记得有一回,我的一双鞋子的鞋底破了洞,没有钱去修补。如果让我在脚穿新鞋和与伙伴们外出度过愉快的一晚之间选择,我选后者。我思忖:比起穿双新鞋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外出和其他人分享些美妙的事更令我快乐。 此后,我到世界各地游历。我听到许多人说也曾梦想这样,但他们从未去实践。露娜,人们往往有一百个理由不去做某件事,但是,一旦去做,一个理由就足够了。后悔没有做过什么是很糟糕的,因为到最后,你的所得皆来自所做。 短短文字道尽卡门内心苦楚无奈,但却并无怨怼。 我放下卡门的日记,喝了一口水,教堂里沉寂无声,人散了,灯还开着,窗外的白花累累垂在枝丫上。 “热爱此生,卡门,我从你身上学到很多,也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会想念你,但也会继续前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女儿。再见了,亲爱的。” 四 阿姆斯特丹很是奇怪,东西常常被偷,正因如此,发现自己的自行车还在原地,总是令人莫名欢喜。每次看到自己的小游船仍在原来停泊的地方,我都深有同感。 今天也是如此:它还在那儿。 我穿过草地走向码头,带着给卡门的一支百合花和一支向日葵,一罐用小冰柜冰镇过的玫瑰花瓣,两袋水果味儿的酸乳酪,一包鬼脸饼干。露娜带了她早上给妈妈画的一幅画。 我把露娜抱到船上,再把东西全部搬上去,驾着小船经过篮球场和酒店,驶入阿姆斯特河,驶离市区。 * * * “它现在只是一个小房子了。”露娜一眼瞥到花海里的墓园时说,“妈妈的棺木在那下面吗?” 我点点头,“是,妈妈的棺木在那下面。” “她的身体也在里面吗?” 我仍旧点头。 “在教堂,他们把气球放到天上是送给妈妈的,对吧?” “是的,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气球会飞到天堂吗?” “谁知道呢,你说呢?” “我想会的。”露娜神情严肃地说。 “那妈妈就能把气球分给天使了,每个天使都会有一个!” “对。” 一位老太太从旁边经过,我迅速用衣袖擦擦脸。 “不用难为情,这个地方浸满了大家的眼泪。”她语态自若地边走边说。 我把露娜抱回船上后,看到手机里有五条短信。拉蒙①问周五是否去酒吧,娜塔莎② 说正和姑娘们在温德公园,对其中一个姑娘形容我非常棒。弗兰克表示不介意我明天翘班。罗丝①的呢? 我知道今天你会和露娜去墓园。我也不知道能为你做点什么。也许你需要温暖,想和人说说话。我刚给你家的保姆打过电话,今晚她能照顾露娜。餐位已订,在帕尔玛餐厅。转角靠近你家的位子。我请客。 我看着短信微笑,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 五 “昨晚有人在这儿睡觉吗?” 我走进厨房时,保姆②用英语问道。 露娜丢下兔宝宝玩具,跑过来亲我。 “嗯,是啊。” “为什么?” “‘为什么’是指什么?” “没什么。” 罗丝今天早晨很早就离开了。本来她九点才上班,但她不想冒险让露娜一早醒起时看到她。早上七点,她从客房溜进我的卧房,耳语着说“我回家洗澡”。她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踮着脚尖静静走出我的家。 “我得上班去了,有点晚了。你能给露娜做个三明治吗?”我对保姆说,然后我告诉露娜今天我得去工作,她可以和保姆一起玩,露娜似乎有点迷惑,撇了撇嘴,转身跑掉了。 我坐进车里时脑子还未完全清醒。今天不会好过的。弗兰克、玛德、娜塔莎,每个人都毋庸置疑地想谈论上星期五的葬礼是多么动人。 我从网上读到关于哀痛的文章,讲许多失去爱人的人从工作中得到安慰。所以,我和弗兰克安排今天回来工作。 但今天早晨,我稍稍有些后悔。凌晨三点半才上床。那是多美妙的一个夜晚啊。在帕尔玛,夕阳下,和露丝一起吃着意大利面,然后在亚瑟王咖啡店外的一张桌边坐到打烊。回家后一起在房后屋顶露台喝了一瓶红酒,看飞机从四面八方飞向斯奇弗尔机场。然后,自卡门离世后我第一次做爱,在屋顶露台的垫子上。 我还不敢靠近床。 六 工作并没有让我振奋起来。 每天,我勉强去上班。我确实对荷兰赌场能否从赌马或者旅游团那里获利不感兴趣,也懒得设想如何说服大众汽车销售员,让他们知道帕萨特可以很容易与宝马3系抗争,只要他们自己有信心。 今天,到了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找我的合伙人弗兰克。 “弗兰克,我想休假。” “我早料到了。你打算休多久?” “嗯,几个月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 “好吧,”他叹口气,手里的咖啡杯微微有些颤抖,“那你接下来想干什么呢?” “弗兰克,我想在女儿心理出现状况前多些时间陪伴她。” 弗兰克打着哈哈:“伙计,是你自己想逃避吧,你受不了丧妻的压力,想找个无人的小岛去每天喝酒,余生都酩酊大醉。永远不醒过来才好。” 我再次强调:“我只是需要一个假期。” “不,”弗兰克说,“我认为你需要更忙碌的工作。” 我摇摇头:“不,工作并不能平复我的情绪,这对公司来说没有好处。 “我只想外出找点乐趣。和露娜一起,坐游船,阅读,写作,去温德公园,享受片刻的安宁。” “也许吧,你确实需要时间平复哀痛。”弗兰克放弃了对我的劝说,郑重地说。 “你可以再说一遍。”我一边回答一边竭尽全力使自己看起来悲苦兮兮。其实我一点也不哀痛,只是渴望自由和安宁。 最痛最坏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在卡门患癌症的过程中。 七 现在的感觉像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嬉皮运动的“爱之夏”,世人皆相爱。 卡门抱病离世令朋友们的交情更加紧密,难以分开,就像一伙曾在黎巴嫩共同出生入死过的老兵,我们是幸存者。 星期一晚上,我给弗兰克和玛德做饭吃。当然,实际上,我不可能通过做饭拯救自己的生活,但是为他们做点事让我感觉很好。我给这拨幸存者重新命名为晚餐俱乐部。晚餐俱乐部处理葬礼后的诸项事宜:感谢信、照片分类等。 其他的日子,我经常顺便去夜店流连,喝酒、听音乐、跳舞。星期五,与过去一样,我外出和拉蒙到巴士吧喝个烂醉如泥;星期六,总会有个狐朋狗友的聚会;星期日晚上是留给罗丝的。通常,我们买些泰国菜或比萨回来,然后就窝在电视机前据案大嚼。 罗丝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卡门的妈妈不知道罗丝的存在,但弗兰克和玛德已经接受她,把她作为幸存者里的一员看待。 劫后余生,幸存者们之间的联系正在越来越牢固,那种感觉格外奇妙。 玛德和罗丝一起去奥林匹克体育场的健身房。卡门妈妈和我、弗兰克、玛德一起到夜店去消磨晚上的时光,在那儿,她被娜塔莎和她的朋友们当做大姐大,最后喝多了,面红耳赤地伏在桌上睡过去。 弗兰克似乎和罗丝相处得越来越好。他们都酷爱电影,每星期二一起去看提前放映片。玛德和弗兰克偶尔会去巴塞罗那度周末。玛德还带露娜去动物园。拉蒙陪托马斯去布鲁塞尔看了一个迷人的车展。玛德和安妮去听了一场音乐会。实际上,葬礼之后我就没见过托马斯或安妮,但卡门妈妈定期去马赫森,她带露娜同去,送露娜回家时,我们三人在麦当劳或者比萨饼店享受一顿简单而快乐的晚餐。 人生总有缺憾,但现在的日子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满足。几年来第一次,我的时间是我自己的。 再也没有吹毛求疵的客户,没有令人惊慌的电话让我知道对方在极度痛苦中。唯一没变的是对露娜的责任,我仍然又当爹又当娘,就像在卡门最后的几个月里那样。 但我不再感到沮丧,也没有任何怨恨。 我不应贪婪,美好的事物永不耐久,失去一些,同时也获得一些。现在这个家已经完全由我自己掌控。我告诉每个人露娜很好。她是温柔又懂事的孩子。她谈论很多卡门的事,问很多问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有多不幸。妈妈死了,就是这么回事。我觉得让她清楚眼下的处境对她有益:妈妈不在了,但爸爸整副身心都在她这儿了。 给露娜穿衣,做早餐,带她去幼儿园,讲故事哄她上床睡觉,这些都是爸爸的任务。保姆只是高级清洁工,偶尔照看一下孩子。晚上,露娜睡了,我才悄悄出去。我不想让露娜过于依赖保姆,毕竟,这保姆会在几个月后回到捷克。 星期二和星期四专属于露娜和爸爸,露娜选择我们去哪里。大多数时间,我们乘船外出,或者去温德公园的游乐场。 星期一、三、五是我自己的,露娜在幼儿园,这和卡门去世之前一样。 在这些日子里,我有时翻出旧相册看看:我和卡门的度假照,或是她的环游世界之旅,就是在那年我遇到她。我依然记得当时在我眼中她是多么坚韧,一个女人只身周游世界。澳大利亚的那些照片令人印象深刻,有一张搭帐篷的照片,卡门身姿曼妙地站在那些矮墩墩的土著人中。 我读了许多书,特别是关于死亡的书。本土作家此类主题的书我读了一堆。在外国作家的这种作品中,《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是我的最爱。弗兰克给了我一本《西藏生死之书》。我没法读懂,但摆在台阶上看起来挺好。 那是个春天的下午,有阳光,虽然不是荷兰该有的情形。我整天坐在咖啡馆户外的阳光里,阅读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的诗集,精神非常愉悦。没过多久,我已经晒得黝黑,像从加勒比海度假归来。 除了照顾露娜的起居生活,我还会抽时间完成卡门给露娜的日记。每次,我想替卡门补上一些内容,都忍不住翻回去,看卡门自己写的:她怎样遇到我,我们如何开始约会,为什么突然决定要个小孩,使她把最后一些避孕药直接扔进了墨西哥湾。还有我们的婚礼和婚礼上的歌曲,比如《和你这样的姑娘在一起》、《被爱包围》。 卡门的日记常使我热泪盈眶,每个人逗留在人世间的长短不同,苦乐也截然不同。两年来陪卡门一起和癌症斗争,让我们领悟了情绪不是一场感冒,你对它疏忽,它很快就会回报你一记重击。 因此,每当那种情绪一来,我都会读一遍卡门留给露娜的最后一篇文字。露娜将来会看到妈妈的日记的。这些话写在一张对折的A4纸上。一次次,当我展开它时,那些用大字标题字号打印的字迹便跃然眼前。 大部分时间我感觉很好,但吗啡使我昏沉,我无法好好写字或打东西。 字母在屏幕上跳舞,使我很累,亲爱的,我不得不再停下歇歇,过会儿再写。 我仍记得她写这些字的那晚,她半躺在床上,后背用三个靠垫撑着。我能感到她有多么痛苦,不能再给女儿多写些文字。我要替她写,她摇头,“等我不在了,以后你来写。” 三天之后,她就离开了我们。 八 娜塔莎穿了一件紧身T恤,上面写着“芭比是个贱货”,位置刚好在她戴的脐环上面。她涂着蓝色眼影,额头垂下一绺英国女歌手金薇儿式的鬈发。上世纪八十年代又重现了。我也再次回到流行尖端。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我都戴着一副又厚又大的眼镜,换作平常,像娜塔莎这样的女孩子可不见得会怎么搭理这种打扮的我。 “你是不是宁愿MIU的人不知道我们一起出来?”当我们坐在酒吧外面时她问道。 “嗯,是有一点尴尬。毕竟葬礼刚过去一个月。你懂我的意思吧。”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喝一杯吧?”她说着,喝了一小口伏特加加柠檬,那双芭比式的大眼睛更性感了。 “那么,罗丝呢?”她纠缠着我问,“她知道你今晚和我出来吗?” “罗丝?”我有点不悦了,“我用不着向她报告。” “那天她去教堂了,对吧?” 我不答话。 “行了,丹,我们都知道,卡门还活着时,罗丝和你的关系就不寻常。” “那你想让我说什么呢?”我淡淡地回答,“罗丝是我的朋友,但不是女朋友。” 她耸耸肩,“好吧。”她说着,搂住我脖子,把身子贴过来吻住我的嘴唇,就在酒吧的外面。“我觉得我们坐在这儿真是太-奇妙了!”。 “换个话题吧。”我起身到酒吧又点了一杯冰伏特加和一杯柠檬伏特加。娜塔莎告诉我她已经等不及要去参加下星期在天堂舞厅的聚会。那个聚会,我从酒吧招待员那了解的,是老式荷兰狂欢聚会。听起来只是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但实际上不只如此。 娜塔莎早已从衣库俱乐部买了一件荧光的莱卡服,“在市中心,你知道的。” 我点点头,但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你一定也会去吧?”她说,“每个人都要去的。” “每个人”就是娜塔莎和她的女友们,酒吧女郎们。如果我在八十年代就上道了,她们的年纪都能当我女儿了。 她们看起来像克隆的多利羊,有那么多明显相似的特征。她们热衷于浓妆,看上去彼此没有区别,我称她们为多利一号、二号,直到多利五号。她们说话一样,尖叫一样,发短信一样,穿着一样,化妆一样,彼此称呼“亲爱的”,或者“宝贝儿”(最近对我也这样称呼)。多利们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住,这倒很合我意。头几次和她们在一起,我花了一段时间适应她们的直来直去,清楚了以后,这种方式倒省了我很多时间和麻烦。我学会了容忍这种单刀直入。例如,多利一号第一次见到我,是凌晨两点在酒吧里,她一边拥抱我,一边本能地摸向我的小弟弟,还说她认为这是了解一个人最快的方式。我已经习惯了和这一群多利女郎闲聊,所以我用法兰西吻加强了大家的认识。多利们之间无话不谈。 晚上我在床上和一号做的事,转天就人所共知。《HEAT》杂志最需要像多利这样的记者了。为了迅速地交流,多利们甚至在讲话时用一种短信语言。所有的词都简化了。菲利斯弗格酒吧是“菲利斯”,巧克力酒吧叫“巧”,东部码头的游船酒吧就是“船”,荷兰狂欢聚会就简称为“聚会”。 “我忘了买票。”我撒谎说。 “我给你解决这事,亲爱的,你想要多少张?我给他们打电话。”她说着就从长袜子皮皮包包里拿出了装饰着Hellokitty手机链的手机,开始拨号。 “两张。拉蒙可能和我一起去。” 她点了一支烟,等着对方接听电话。 “罗丝不去?”她从鼻子里问。 “她不去。”我说着,喝光了伏特加,“她对室内音乐不感兴趣。” 她伸出食指,嘘,有人接听了。 “嗨,宝贝儿,是我!” “哦……太-好了!你在哪儿呢?” “……” “酷!那个小子星期六晚上是不是跟一个染金色头发的女孩在一起呀?” 她弹弹烟,向我使了个眼色,我敷衍着回了一个。 “噢……你这小骚货!”她尖叫着。 邻桌的两个女人掉过头来看我们。娜塔莎的分贝更高了。我装做毫不在意,快速喝了一小口酒。 “甜心,宝贝,问一下聚会的事。” “……” “荧光上衣,紫色裙子。” “……” “哦,太棒了!你要穿那件超辣的白色热裤?” “……” “他们真的能侥幸逃脱?” “……” “他说什么?” “……” “哼哼哼,我听见了。他叫什么名字?”她给我一个飞吻,手钩着我胳膊。 “……” “代我跟他说嗨,告诉他星期五我会在巧。” “……” “把他给我留点儿,亲爱的! 喂,我们明天再聊。我要挂了,我现在和我老板在这里呢,丹尼,你知道的,就是老婆刚死的。” “……” 我犹豫是不是去卫生间待一会儿。正要走,娜塔莎搂住了我的脖子。 “哈哈哈,我会告诉他。但我只是在试用期,应该等到我安全期……评估很重要!” 我轻轻拍她的胳膊,小声说:“喂,票呢?” “等一下,等一下,丹正对我说什么呢。-什么票,宝贝儿?” “狂欢聚会票,你刚提到的。” “哦,对,瞧我这人注意力多不集中。打电话就是为这事,呵呵,你能给我弄两张聚会的票吗?” “……” “对,给我老板和他的一位朋友。” “……” “好,宝贝,谢谢。狠狠吻你,再见!” 她挂断电话。“我们说到哪儿了?” 我耸耸肩,看着她,好像看着阿亚克斯队的明星队员。 她突然放声大笑,又倾过来,吻向我,把她的舌头深深送到我嘴里。我尝到柠檬的味道。 “今晚我想要你。”她沙哑着声音对我低语。 娜塔莎的直接似乎正是我今晚需要的。 但这就不大像八十年代了。 九 “爸爸!” “……” “爸,爸!!!” 主啊,时间到了吗?我觉得自己好像刚上床睡下啊。 “爸爸爸爸!!!” 声音如此之近。头这样疼。我好像脱水了,全身的绝大部分水分都被伏特加代替了。谢天谢地,我还活着。 我听到哭声。糟了! 睁开眼看看床上,在我身边,嗯?哦,对,想起来了,是娜塔莎。我脑子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是让她立刻走人。 “娜塔莎。”我低声说着,把她晃醒。 “嗯?” “露娜醒了。” “噢,怎么啦?”她嘲笑地打了个哈欠。 “你得先走,”我吻着她,“我不想让露娜看到任何人在我的床上。” “爸爸!” “爸-” “等一下,亲爱的!”我喊道,“爸爸就来。” “你也等一下。”我吩咐娜塔莎,“把你的衣服都拿上,跟在我后面悄悄下楼。” 我慌忙穿上短裤,刚出房门就碰到露娜。 她大哭着,“你上哪儿去了?” “爸爸睡熟了。”我一边回答一边给她一个拥抱。她把头埋在我胸口。我听到身后娜塔莎踮着脚尖悄悄下楼了。 “怎么啦,亲爱的?” “小……小兔兔……” “小兔兔怎么啦?” 我被弄醒就是因为这个吗?现在到底几点啦? 露娜拉着我的手,带我走进她的卧室。 一进屋,我就被高筒军靴绊到了,是保姆的。那女人胖胖的,脸上长着雀斑,留着朋克头,上嘴唇戴着唇环。我开始感到别扭。 “哈-”她打着哈欠,穿着超大的黑色哥特风T恤,松松垮垮的长裤。这种衣服现在只有地摊上买得到。她就坐在活动区里,身边满是露娜这几个月收到的娃娃和玩具。每个来访的大人,只要想到露娜的成长岁月将没有母亲的陪伴,心里都会不由酸楚吧。幸好我家地方足够大,不然我还得为这些软乎乎的玩具再建一层楼。 小鸭比尔坐在中间,看来今天是它的生日。作为经验丰富的爸爸,我已经看出来了,也猜得到整个游戏了。比尔由小精灵菲比、天线宝宝丁丁、小巴斯、大巴斯簇拥着,还有一个天使娃娃,是安妮送的,据我所知还没取名字呢。场面很是热闹,却单单缺了小兔兔。 露娜又抽抽搭搭地哭。我顺着她眼神看过去,保姆那可怕的大屁股底下,露出两个小塑料腿。 “她为什么不想玩了?”保姆怪腔怪调地问,一脸无奈的样子。她没学会几句荷兰话,露娜的词汇量都比这个坏脾气的捷克保姆多。 “因为你坐到小兔兔上面了。” “哦。”她从屁股底下拽出可怜的小兔。 小兔的一条腿已经断了。 露娜又哭了。 “嗨,小兔子,你怎么样啊?”保姆问。 我想小兔一定想说:“你觉得我会怎么样?你那大肥屁股压着我呢。”可惜它不能开口说话。 露娜开始大哭,气得从保姆的胖手里一把抢过小兔。 “好啦,不过是个玩具嘛。”保姆还笑着说。 “小兔是她妈妈给她的礼物。”我一边说着,眼睛都要喷火了。 我把露娜抱起来。不妙,此刻我一额头的虚汗,头昏眼花,昨晚喝得太多了,疲倦苍白,站立不稳。 露娜依偎着我,伏在我耳边说:“今天不是说我们一起去玩的吗?” 该死!露娜说得对。 我看看房间里的时钟。 10∶49 10∶49!呀,就快到11点了。 我的酒已醒了一大半。 “你给露娜做个三明治好吗?”我对保姆叨咕着,“得快点。” 十 五分钟之后,我就骑着自行车,载着露娜,带着我的宿醉,和两个花生酱奶酪三明治,奔向儿童芭蕾舞学校。 骑车上桥时,我已经满身大汗,我告诉露娜我们要去哪儿。露娜却并不兴奋。我气喘吁吁地给她解释,芭蕾有点像游乐场里,小精灵在睡莲上跳的那种舞。我已经给她准备了一件Hennes &Mauritz;牌子(卡门和我以前常去那里买衣服)的舞裙。她稍稍显示了点兴趣。谢天谢地,不然我们今天就白费工夫了。 一踏进更衣室,我就精神一振,宿醉也无影无踪。更衣室里除了小朋友,就全是女人了,那是小朋友的妈妈们。不是那些不施粉黛、衣着庸常的家庭主妇,而是阿姆斯特丹的时尚妈妈。如果有人告诉我这是在拍Puma或者Diesel的夏季新装展示秀,我都确信无疑。每个小朋友身边都有一位时尚的漂亮妈妈。而我是唯一的男人。当鳏夫的好处再一次体现出来。嘿,我会享受儿童芭蕾的。 “女士们,早上好!”我打着招呼,刻意保持一些距离,免得嘴里的酒气把她们吓跑。 我尽量像平常那样给露娜换衣服,帮她穿上粉色的芭蕾舞裙。我注意到露娜有点窘迫。其他孩子早就互相认识,谈笑自如,露娜就有点儿怯怯的,缩在一角显得惊慌失措。 我带露娜去见舞蹈老师。她穿着芭蕾舞衣,我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从她轻盈的身材移开。她告诉我家长可以进去观看,但要把鞋子脱了。还好我早就从幼儿园那里熟悉了这一套程序,不觉得脱鞋有什么尴尬的。 舞蹈教室是那种真正的芭蕾舞大厅,和电视上看到的一样,有一整面墙的镜子。 老师开始讲解她要做的动作,一种云行舞步。她的手臂举过头顶。所有的孩子都满怀热情地模仿她的动作。 除了露娜。 真糟糕。因为身处此境,一位家长,或者说一个男人的形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孩子此时是否快乐。露娜怎么也不肯离开我身边。老师劝慰她说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会很有趣,但她还是坚持不肯跳。 “我不想跳舞。”她皱着眉头,扁扁嘴哭了起来。妈妈们的注意力都转向我们这边,等着看这位爸爸怎么哄孩子,看他如何处理这场危机。 我小心地站起来,强做泰然自若状,虽然头痛欲裂,但还是轻轻地伸出手,放在女儿肩上以示支持,然后,领她回到队伍中。可我分明感觉到露娜用力往反方向拽我。 “爸爸也跳,好吗?”我听到自己这么说。老师点点头,好主意。我被允许加入了。天哪!露娜看着我。八位妈妈看着我。事已至此,又能如何?我非常了解自己的女儿,如果我表现得像是跳舞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她就会跟我一起做动作;如果我有一点迹象表现出尴尬,她就绝对不肯跳了。不管宿醉不宿醉,我都得上了。丹要变身为云中仙子。 “来吧。”我平静地说,尽量像老师的语调。我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跟着爸爸跳。” 爸爸上场了,看着老师。老师教大家踮起脚尖,跟着音乐节拍踏步,同时两手高举过头顶环成O形,像一朵云。老师说:“像风一样。”这我懂。我还小心控制着自己别放屁。我从眼角的余光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动作一点也不优美,活像好莱坞电影《出水芙蓉》里那个混进花样游泳女孩队伍中的滑稽男人。由于太过疲倦,我的脸还纸样苍白。 小朋友加上爸爸的队伍接近角落边的时尚妈妈们了。我能看到她们在偷笑,我听到了窃窃私语声。我浑身冒汗,拼命在想怎么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样白痴。扮小丑?眨眼?耸肩?训斥露娜?尴尬地躲开目光接触?或者,像经过露天咖啡馆时那样,明知每个人都在看着自己,却若无其事地四下张望?就在我接近她们那儿时,我猛然转身踮着脚尖,胳膊高举成O形,快速闪进了卫生间。 * * * 等我回来时,露娜又不跳了。我注意到老师已经逐渐失去耐心。她提高了嗓音,虽然仍微笑着,但我开始怀疑那笑脸是一只精工绘制的面具。露娜的小嘴开始翕动。她转过头求助地看我。我不得不施展多年来的涵养心得,做手势叫她过来,又对老师欠了欠身,再向咯咯笑着的妈妈们挥手道别,然后带着露娜快步走出舞蹈厅。 露娜说:“我们去吃冰激凌好吗?”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一阵心酸,落下泪来。连我自己都讶异,这莫名的眼泪从何而来。是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抑或是昨晚喝得太多?露娜看到我的眼泪,呆住不再说话。 平静了一会儿,我取出手帕,擤擤鼻涕,我问露娜:“去温德公园的游乐场玩吗?” 露娜点头说:“去喂鸭子!” 我把自行车靠在餐馆围墙边,拥抱着女儿,抬头看到一张海报:“星期天摇滚歌手凯纳·科克在露天剧场开演唱会。”嘿,这可是个与托马斯和安妮聚聚的好机会,而且也不用多聊。除了思念卡门,我们之间没有多少共同话题。所以,这几个星期以来,去马赫森看望他们一直没有排到我的日程上。但是,我需要和他们保持联系。他们是我和卡门过往生活的一部分。这几年我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我和托马斯的交情越来越淡,而安妮和卡门还一直密切交往。 也许潜意识里对卡门的尊敬是我不想放弃这段友谊的另一个原因,她总是对友谊倾注心力。 这样我也可以反驳一下弗兰克。他在星期一的晚餐会上暗示,我太沉迷于娜塔莎那班多利羊,忽视了自己的朋友。胡说八道,当然是胡说八道,我每个星期一都与玛德和他在一块儿,但是,我得做点什么证明给他看。我决定回去后给托马斯发电子邮件。 经过了一个小时的打滑梯、荡秋千、爬山、坐跷跷板、挖沙子,反复打滑梯、荡秋千、爬山、坐跷跷板、挖沙子,我的头痛多少好了些。我带露娜到餐厅,我要了杯可乐,露娜要一客宝盒箱。宝盒箱是Ola冰激凌店新推出的款式,蓝色的塑料盒子盛着雪白的冰激凌,底层还有个可爱的娃娃,打开时,可以用沾满草莓酱黏糊糊的小手指拿出娃娃。 “看啊,它多像妈妈躺在棺木里。”露娜一看到躺在底层的小娃娃就欢快地说。我居然笑了。 我们出来找了张长椅坐下。露娜一边舔着冰激凌,一边无忧无虑地晃荡着小腿儿。没几秒钟,就弄得小脸上、手上满是冰激凌。我从包里翻出纸巾给她擦手脸,又拿出剩下的三明治。 “喂鸭子去吗?”我边问露娜边吮了吮手指。 天边橘红色晚霞渐渐罩拢,变为灰紫,不知过了多久,渐渐下起小雨。露娜却并不在意,嬉笑着把手中的三明治向湖中心扔去。 鸭子们立刻聚拢过来,有游过来的,有飞过来的,还有跑过来的。露娜哈哈大笑,与刚才在舞蹈室中瑟缩的样子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何必自寻烦恼去什么芭蕾舞学校?让我们高高兴兴喂鸭子吧。 十一 来自:玛凡·杜恩 时间:2001年6月28日 收件人:丹 嗨,丹。 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我在卡门的乳腺癌讨论小组。 是那个叫玛佛伦的小组吗?想不起她是谁。 我没去参加葬礼,因为我受不了那种气氛,你也许能够理解。卡门可能告诉过你,在小组里我们是真正的好朋友。 据我所知,和卡门走得比较近的女人名叫杜斯,但不可能是她,因为杜斯已经去世了。 玛佛伦小组的人现在可能有一半都去世了。 我给你发电子邮件的目的是:我很想顺便去拜访你,最好是露娜在家的日子。你会理解吧,卡门不在了,我希望亲眼看到露娜现在健康成长,这样我才放心。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方便。 爱你的 玛凡·杜恩 我来告诉你什么时候合适,玛凡·杜恩。 永远都不合适。平心静气地等待厄运的降临吧。谁是下一个? 来自:岳母大人 时间:2001年6月27日 收件人:丹 嗨,小讨厌。 你还好吧,儿子?我现在感觉不太好。头几个星期我还不错,但是最近几天走着走着就要哭。我外孙女怎么样了?你没把露娜甩给那个外国保姆吧?我一点也不信任她。总有一天她会一屁股坐在孩子身上。 爱你的 岳母 签收,下一个。 来自:安妮和托马斯和孩子们 时间:2001年6月27日 收件人:丹 回复:温德公园的科克演唱会 嘿,丹! 一起去看科克的演出?!好主意。我们要去!星期天几点开始?要不要先去拜访你们?终于有你的消息了。我试着给你打了几回电话,但只听到你的留言。昨天我跟托马斯说,很久没有你的音讯了。丹从阿姆斯特丹消失了。生活总有起起落落。我非常想念卡门。托马斯不怎么谈论卡门。你肯定更难受吧。弗兰克告诉我,你放弃工作了?你的财务状况和其他事都还过得去吧?露娜呢?星期天能看到她就太好了。我想我能时常给你传授点育儿经。(育儿经,精彩吧?) 星期天见。 爱你们的安妮 育儿经,哈,天啊,很好!你们都在想什么?我当然会照顾好自己的女儿。如果由你们照顾,那就把孩子宠坏了。露娜可以坐在你们的大腿上,露娜可以从冰箱的冷藏室里拿冰激凌吃,露娜可以听一小时四十五分钟的故事,爸爸让上床睡觉,露娜偏偏就是不睡。 露娜抱怨她不喜欢吃豆子,爸爸被建议如何使露娜尝试食物。露娜咳嗽几声,爸爸被建议应该考虑带她去看医生。爸爸被建议露娜多和其他孩子玩对她更有好处。爸爸被劝告,露娜晚上睡觉时,不能告诉她爸爸要出去喝几杯啤酒,那样对露娜影响不好。现在,爸爸又被几位代理妈妈通知,他正在做的一切都不对。 你们都在想什么呀?!在卡门患癌症的两年里,一次次的挫败让卡门不得不含着眼泪承认,她患病太虚弱了,不能照顾露娜。难道从那以后,我还不懂怎么给露娜洗澡,哄她上床,给她讲故事,怎么给她剪指甲,怎么喂她面包、水果、肉、蔬菜、面点、马铃薯、牛奶和麦片粥,怎么给她换尿布吗?你们以为在卡门生病时,是谁在做这些事?邮差先生和他的伙计吗? 我承认,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露娜爱喝蓝莓汁与石榴汁,也不知道她的紫红色长大衣在何处添置,还有她有轻微的花粉过敏,晚上必须要亲吻她的额头她才能入睡。而现在的我都知道了。 你们的蠢脑子就从来没有想过吗?卡门生病之后,我这个爸爸去过儿童理发店、小朋友之家、幼儿园、牧场、游乐场、圣诞老人屋、玩具店、儿童服装店和鞋店、幼教中心,等等,所有这些地方,比你们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去过的地方,加在一起还要多。 如果我不是单身父亲,而是单身母亲,你们还会插手露娜的成长吗?你们会吗? 爸爸认为露娜应当了解现在的状态:她没有妈妈了。家里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爸爸。爸爸已经受够了她们盯着他,想塞给他关于露娜成长的忠告。是的,露娜没有妈妈了,但她有爸爸,一个可以依靠终生的爸爸,爸爸爱她的全部,她也全心全意爱爸爸。去他的育儿忠告,留给你们自己的孩子使吧,如果没有孩子,就生几个,但是记住: 让我和女儿安宁! 十二 “宝贝,有吹风机吗?” 我揉着睡眼打了个哈欠,“有什么?” “吹风机,吹干头发的。” “没有,当然没有。”我想了一下,“唔,等等,别挂,我想浴室里有一个,用那个吧。” 罗丝昨晚又在这里过夜,下午走时把她的吹风机落下了。所以我最好确认多利羊把她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我不想和罗丝吵架。 小羊光着身子走回卧室。她找到了吹风机。 “主啊,”我说,“我的头感觉像得了脑瘤。” “哈,这就是那个东西的副作用。”多利大笑。 她一边吹头发一边从镜子里瞟着我。她只有二十三岁,风华正茂,精力旺盛,她大概在想我都这把年纪了居然还能这么干吧。 昨夜爽过了头。 以前怎么从未体验过?就像是我一直坐在场外替补队员的凳子上,耐心地等待上场。直到昨晚,娜塔莎教练在狂欢聚会上举牌让我上场了。 先是E(摇头丸),然后是“可乐”(可卡因)。 像中场球员一样全力抢进。 在阳台的角落第一次嗑药时,我挺紧张,当然,没有表现出来。 “怎么样?”一刻钟后,娜塔莎眼睛发亮地问我。 “好像大脑高潮了。”我迷迷糊糊地回答。 “等着,等会儿你真的会高潮。”多利在我耳边声音嘶哑地低语。 她说得对,嗑药带来的性爱妙不可言。 三个小时后,我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我记得听到收音机里的报时是十二点。我一定是睡了两个小时,在外太空的飞船。 我躺在床上看着她的身体,尽管头疼欲裂,但还是感到不可抑制的冲动。这小妞的臀部真翘啊。 多利看到我盯着她,大笑着摇头说:“不,不,亲爱的,我要走了。娜塔莎已经走了,你是不是也要出去?” “现在几点了?”我打着哈欠问。 差一刻三点。 “喔。”印象里科克的演出四点开始。 “顺便说一下,你家保姆说……” “你见过我的保姆?” “是啊,我昨晚去卫生间时撞上她。” 好吧。“那露娜呢?” “露娜是谁啊?” “我女儿啊。宝贝儿。” “对哦,她也看到我了,顺便说一下,她真是小可爱。” “那她有没有觉得,嗯,真奇怪,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在家里走动?” “我不知道。我对孩子不了解,但她认识娜塔莎,是吧?” “露娜也看到娜塔莎了?” “对啊。” “天哪!……” 她茫然地瞅着我,耸耸肩。“保姆托我给你捎个口信儿,你约见的朋友,对了,他们叫什么来着?” “托马斯和安妮。” “对,露娜已经和托马斯和安妮去温德公园了。” 我松了一口气,情况还不算太糟,时间也比较充裕。我看到自己的Joop套服的裤子躺在卧室角落的地板上。那是我曾向卡门承诺我会在社交聚会上穿的。无论如何,我在有些事上必须信守承诺,虽然不会经常穿了-因为上衣有一块白葡萄酒的污渍,裤腿到膝盖还有泥迹。我掏空口袋:两张嘎吱作响的一百欧元纸币,一盒烟。呵,我还以为有更多东西呢。谢天谢地,手机还在。让我看看:两个未接电话,三条短信。我多受欢迎啊。第一个电话来自托马斯,第二个是罗丝的,三条短信也都是她的。糟了。 我昨晚和她有约吗? 找不到你。打过几次了。多好的天气!到外面坐坐吧。 我已经到这里了,点了白啤、酸乳酪。科克今晚在温德公园演出,你知道吗? 你现在在哪儿? 我给多利做手势,让她关掉吹风机。我打电话给罗丝。 “嗨,哎,我刚睡醒,看到……” “……” “喝了几杯啤酒,有点喝多了。” “……” “和拉蒙。” 多利站在那捂着嘴笑,还晃着手指教训我。 “好,没关系,我冲个澡,然后立刻出发。十分钟。” 我挂断电话。 “啊哈,丹,是那个姑娘吗,吹风机的主人?” “正是。”我穿上晨衣,“能帮个忙吗?” 她穿上衣服,帮忙把枕头从枕套里拿出来。 “这个女的是谁?你为什么对她说谎?每个人都知道你在胡闹什么。” 我耸耸肩。 她摇摇头,递给我枕套,说:“我得走了。”她吻我的嘴唇,“哦,娜塔莎拿了一些你的‘可乐’,跟你说一下。还有,最好在你见女朋友之前刷刷你的牙,蒂姆,安妮什么的。” “是托马斯和安妮。安妮不是我女朋友。” “我得在你见她之前给你洗洗。”她轻拍着我的软软的小弟弟,“你闻起来有贱货的味道噢。” “贱货?”我惊讶地问。 “对啊,你昨晚就是这么说我们的。”听得出来她有点不高兴。 “无所谓,”她继续说下去,“你应该知道,阿姆斯特丹最贱的贱货就是你。” 十三 “睡过头了?忘了起床?”见到我,罗丝有点责备地问。她穿着夏装,头发盘在头顶,大腿的皮肤是蜜色的,全身似乎都在发散刚刚吸收的阳光。 “对,有点宿醉。对不起,迟到了。”我亲她时特意紧闭着嘴唇。我的手顺势滑过盖着她臀部的薄衣料,摸到她蓝色的丁字内裤。她一把推开我的手。 “你满口酒气。”她环顾四周,指着一瓶喝过的酸奶,“露娜在吗?” “我正要说,她和托马斯与安妮在一起。” “托马斯和安妮是谁?” “我的朋友,我安排了今天下午和他们见面,没告诉你吗?” “没有。” “噢,好吧,托马斯和安妮正带着露娜在露天剧场。” “那又怎样?” “我得去找他们。” “那我坐在这里等你见完托马斯和安妮。” “唔,别,你也可以跟我一起出现在他们面前,但是,我担心这样看起来有点,嗯,像情侣。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懂。” “你看,如果你在这多待一小会儿,或者溜达溜达,然后,你再出场,是不是更妥当些?” “非常好。”她点点头,“卡门死之前,我是隐身人,现在也没有任何改变,对吧?” 十四 我飞车赶到温德公园,马赫森之熊正在吃甜筒,穿着他那一成不变的POLO衫和短裤。安妮的打扮在一群衣着时尚的人里反而显得另类。她穿着件颜色混杂的T恤,我不确信在阿姆斯特丹还能找到这种款式。可在马赫森,似乎这样的打扮并无不妥。 气温二十八摄氏度,我从墙壁上的温度计上看到的。风吹过来,不知为什么,今年的暑天比往年都凉,潮湿的天气似乎拧得出水来。 露娜先看到我。 “爸爸!” “我的小太阳!” 她跳起来,胳膊环绕着我,将整个身体都吊在我脖子上。 我大笑,给了她一个拥抱。我眼角的余光瞥到安妮正看着我们。这是一幕父亲和女儿亲密无间的动人场景。虽然头疼,不舒服,我还是坚持着。然后,我放下露娜,伸展开手臂,展现出最热情的笑容。 “丹尼小子!”托马斯喊着,拥抱我,还在我肩上重重一拍。 “嗨,肥仔!很高兴见到你!” “嗨,丹。”安妮微笑着打招呼,我从托马斯粗壮的胳膊中挣扎出来时,她亲了我三次。没亲在嘴上(可别亲我嘴)。 “露娜问你去哪里了。” “嘿,宝贝,你看起来很好。露娜要爸爸给买个冰激凌吗?” “她刚吃过一个。”安妮抚摸着露娜的头,告诉我已经给露娜擦了防晒霜,还拿包装盒给我看。 “我不知道它是否对你有用,但这周商场打折。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育儿经噢。”她对我眨眨眼。 站台上传来欢呼声、口哨声。演唱会就快开始了。 安妮说他们来这之前到墓园去了一趟,卡门的墓地看起来很美。 我踮起脚尖站着,凯斯正要开始唱他的摇滚。 “我计划明天去。”我透过嘈杂声高喊道。安妮尽力想说点别的,我做个手势表示我听不见她说话,她这才无奈地闭上嘴巴。 托马斯跟着大家喊开场倒数。 我每晚买醉/不醉不归/夜晚到黎明/为了你我永远不醉/我想要更多更多-多过我所有的/更多更多/多过我所有的…… 托马斯晃动着他令人印象深刻的身躯,那样投入,看上去像是欧洲1986“倒数计秒生活”音乐会的存档电影片段。他的秃顶上闪着汗珠。 歌声结束时,观众欢呼。托马斯用手指打着口哨。他的POLO衫像台上那位歌手的粉色衬衣一样湿透了。安妮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得有点轻描淡写。她扬扬眉毛。 “嘘!”托马斯说,“我喜欢这首歌。” 台上的歌手闭上眼睛,轻声唱道: 我从不想念你。清晨我醒来,身边是陌生的女人,我从不想念你。 我落泪了。 我走进我们曾经常去的酒吧,但我从不想念你。 安妮看到了,伸出手臂放在我肩上,我的胳膊环着她的腰,泪如泉涌。 不,我从不想念你。 安妮轻轻抚着我的背。 从不想你/不,我从不想/我从不想/我从不想念你。 泪水滚过脸庞。安妮亲吻我的面颊。托马斯尴尬地站在那里。 “我们往前点吗?”歌曲结束时,他喊道。 我擦掉眼泪摇摇头。“我的一位女性朋友可能要来。”我尽可能以平静的语气说。 “噢,那很好。”安妮说,“我认识她吗?我们在葬礼上见过她吗?” 我想了想,有可能他们的确见过罗丝,会认出她。我举起露娜放在我肩膀上以争取一些反应的时间。 托马斯站在我面前,“我希望是你同事。是俄罗斯名字的那个?”他热切地问。 “在葬礼上穿得很醒目的那个?”安妮补充道。 “娜塔莎?不,不是她。”我说,“我想你不认识她,是我,嗯,在菲利斯认识的。她叫罗丝。” 安妮转脸向着舞台。 “我打赌你已经和她那个了。有没有?”托马斯低声问。 “我听到你说的了。”安妮厉声说,“哈!多恶心。丹可别梦想做这样的事。” 这就是托马斯和安妮令人愉快的地方:每次碰到尴尬的问题之后,总会有另一个人为你解围。所以只要闭上嘴,等两人中的一个用夫妻间的拌嘴纠正另一个就行。 罗丝出场了。 一路上她吸引了不少的注意力。她那条短裙、修长的双腿,她那种倜傥的姿态,的确风度翩翩。观众都向她看。 我挥手招呼。 “那是罗丝吗?”托马斯从后面在我耳边喊着。我点点头。 “好漂亮的迷你裙。”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 安妮和罗丝握手。托马斯给了她一个拥抱,手指有意无意地触到她前胸的一侧。 罗丝不了解托马斯,所以没说什么,挪开了身子。 “以前在哪里见过你吗?”托马斯问,显然正在记忆中挖掘。 糟糕!去年的嘉年华,在柏木啤酒屋,他们两个见过。罗丝紧张地看着我。 “肯定没有。”我赶紧介入,“现在大家都到齐了,我们可以往前面去。你高不高兴,露娜?” 她点点头。 “嗨,露娜。”罗丝说。 “嗨。”露娜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女儿这么害羞,让我如释重负。她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女士,而不是上周已经见过两次。 安妮问罗丝的工作。(在一家小广告代理公司做财务经理。)喜欢这份工作吗。(不是很喜欢,有点枯燥。)在那里工作多久了。(六个月。曾在一家旅游公司做市场经理,但想来阿姆斯特丹工作于是辞职到这里。)我紧张地想,安妮什么时候会问到终极问题-在哪里认识丹的?(菲利斯弗格。我快速替她回答说。) 罗丝问我们要不要来点葡萄酒。赶在脸红之前,她钻过拥挤的人群去酒吧了。 她带着一瓶玫瑰酒和四个杯子回来时,我们已经挤到台前了。这对托马斯来说可真不容易,我看到他胳膊下的肉不住滚动着。 “人太多了。”安妮说,使劲把站在她前面的男孩推到一边。 “我们就待在这里吧?”托马斯问。 透过眼角的余光,我感觉到停在这里会非常不妙。我迅速把露娜从肩膀上抱下来。否则她高高在上,在拥挤的人群里像一面旗帜。 “哦,亲爱的!” 太晚了。 娜塔莎一边召唤着,一边和三只多利羊冲过来,包括今早在我家的那只。我还没来得及确认发生了什么,娜塔莎已经甩过胳膊搂上了我的脖子,好像我们是多年没见的老朋友。她捧着我的脸,使劲儿亲我的嘴,就当着罗丝、托马斯、安妮和露娜的面。 “你们好啊!” 她穿着一件紧身的连帽长袖T恤,当然,非常短,在齐胸的位置有几个亮闪闪的字母组成的“爱”字。我看到托马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字母和她戴着脐环的小腹。昨晚的多利羊也拥抱了我,如此热烈,胸部离我的脸只有几寸距离,就像几小时以前我们那样儿。只是这一次,她们都穿了衣服。她已经换了衣服,还在家化好了妆。绿色眼影,紫红润唇膏,花格呢迷你裙,军绿色无袖T恤,上面印着切·格瓦拉的头像。 我很怀疑她会认为切·格瓦拉是位流行歌手。 露娜明显感到惊奇,突然见到这么多最近在我们家出现过的不穿衣服的人。她张着小嘴看着娜塔莎和那些她见过的多利羊。 我给大家一一介绍。托马斯立即抓住机会吻了其他三只多利羊,他的大手抓着她们,无一逃脱。安妮怒目而视,但还是同所有的多利羊狠狠地握了握手。 “那么,你一定是罗丝了?”娜塔莎吃吃笑着问。 “那你是谁?”罗丝反问。非常明显的冷淡。 娜塔莎没有感觉到。 “喔,罗丝,终于见到你了!”她毫不害臊地搂住罗丝的腰,吻了她的整个嘴唇,就像不久之前和我做的一样。“你也在这里太……好了!!!” 我感到像是走进了英国导演雷·库尼的闹剧里。 如果其中一个女孩提到一丁点儿今天早上的事,我就会心脏病发作。罗丝和安妮也会的。 “亲爱的,”娜塔莎对昨晚的多利羊说,“这是罗丝!你知道的。” 嗯,她知道了。好了,那个小多利向我眨眨眼。 “你没有要昨天的狂欢票,太遗憾了。”娜塔莎继续着,“要是我们这些人一起醉倒多好呀。” 罗丝说她要去卫生间。 露娜轻轻拽我的衣袖。 安妮告诉托马斯说她想回家了,时间太晚了。 十五 我和罗丝走向温德公园的出口。 “为什么昨天你不让我来?”她生气地问。 “我做什么事情都得和你一起吗?” “是不用,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你想自己去呢,你就那么想要……”她扬头看到露娜坐在我肩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有什么不行的。你又不是我女朋友。” “哼!我心里有数。我知道你能做出什么事,想当整个阿姆斯特丹的风流王,只要你高兴!”她气呼呼地嚷嚷着。 “行了,罗丝。”我有点尴尬,看了看周围。现在露娜的重心偏移了,估计是睡着了,但罗丝可不管这个。 “还待在这干什么,去找你的那群多利羊小姐鬼混去吧!” 她转身径直走出公园。 我等了一会儿,直到她离开我的视线,才从同一个出口走出去。我不想原路回去。 过了一阵,我听到短信铃声。 今晚我不去了,不能得到温暖,也不想体验冷漠。 我立刻删除了短信,走到大街上,到街角时,三路有轨电车刚好进站。我把露娜从肩上转移到胳膊,上了车,小心翼翼地把她安置在我旁边的座位上。 “爸爸,好累啊。” 嗬,轮到小人儿烦我了。“睡觉,宝贝。” 电车启动时,我的电话响了,不是罗丝打来的,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多利。 “嗨,宝贝,你们吵架了吧?” 电车正驶过桥,我没答话。 她咯咯笑着,“亲亲,有兴趣和我们一起去玩吗?我们已经开车出发了。” “可是,我原打算回家的。”慢着,和多利们玩玩?“你们去哪儿?” “共和国酒吧,去你家接你吗?” “不用,我……请等一下。”电车停在音乐学院站。 我起身冲出电车,“好吧,在音乐学院的这个交叉口接我。” “好,亲爱的,待会儿见!” 我挂了电话,很高兴自己及时下车了。 突然间,我心头一震。三路车慢慢开走了。我眼瞅着车窗,一个座位一个座位搜寻着。 看到她了!露娜跪在座位上,惊慌的小脸贴着窗玻璃。 隔着玻璃,我看到她的小嘴无声地呼喊。 “爸-爸!” 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我沿着三路车的轨道狂奔。 感谢上帝,我在下一站赶上了电车。 十六 七月中旬,卡门去世两个月后,我翻看自己的日记,发现只有四个晚上是我单独过的。这个新发现让我震惊。算下来我平均每天只睡四个小时。 罗丝对此毫不知情。 对多利羊及其相关之事,我也只字不提。罗丝永远也不会和她们混到一起,这样最好,我不愿意她们走得太近。 和拉蒙和多利们狂欢一晚之后,星期天早上醒来,我只想待在家里,晚上和罗丝窝在沙发里,看长篇连续剧,喝点红酒,吃点东西,安安静静地,好好平衡一下周末的狂欢。 我相当留心罗丝有没有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当成男女朋友。我宠着她。有时,我把星期六和星期天都留给她,和她去安特卫普或者鹿特丹。上个周末,我请安妮和托马斯照看露娜,我们俩则去了趟巴黎。谁也不知道这事,包括弗兰克和玛德。否则,就得一遍遍向他们解释。我不喜欢这样。 每次和罗丝度过亲密的一晚或是周末,激烈的拥抱过后,我又开始蠢蠢欲动,小心地发短信给拉蒙、娜塔莎或者多利,安排转天的约会。 十七 没人能够逃开“爱之夏”。 拉蒙也加入了迷幻世界。先是和娜塔莎,然后有条不紊地,和多利羊一个一个地进行,最后是玛德。和我一样。每星期一晚,晚餐聚会后,弗兰克先走,玛德就留下来和我一起吸上几口。 三十四岁之后,玛德发现了自己对女性身体毋庸置疑的兴趣。是娜塔莎和一只多利羊启蒙了她。拉蒙也陷入意乱情迷中,一次聚会后带了一只多利羊回家,后来还纠缠在一起。 我这个鳏夫是全场的台柱子。有时,我像马戏团的比利·施马特,一天赶三场。我还像阿亚克斯球队的前经理,在自己的日记里记载招式、分数和后备队员。在后面,我还有一张标题为“可采用”的名单,写着我想继续任用的队员名字。每过几个星期,我回顾一次,就会划掉几个名字。 罗丝在名单上位列头牌,娜塔莎紧随其后。我和娜塔莎平均每两星期来一次,以她的活力说来,我能争取到这个频率也算是比较有成就感的了。名单再后面就是多利后备们,偶尔也有新人出现在名单上。 天堂舞厅和摩尔舞厅都是容易钓到手的地方,不过,就算上午十一点钟,坐在露天咖啡厅,我也能让目标上钩,似乎我脸上写着什么。午餐前,我和一个新人在她能俯瞰公园的三楼学生宿舍做爱,一小时后,我又回到阳光下,读起《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来。 拉蒙教给我一个词“购物车性爱”,意同性网络。我给他介绍多利们,他回馈我一个女同事,她老公两年前死于癌症。拉蒙问我是否有兴趣和她聊聊,还说她模样不错。他说得没错。 多年以前,我就认识托马斯的妹妹,但几年没见了,直到她来参加卡门的葬礼。我悄悄跟托马斯耳语,要来她的电话号码,发短信问她想不想找个晚上出来坐坐。出于礼仪,我等了几个星期才给她打电话,结果她当天晚上就出来了。 多利们是最好的网络。她们圈子里的姑娘,在酒吧里都是自己送上门来,“嗨,你是丹尼吧,我听塔莎说你……”或者给我发短信:“我朋友给我这个号码,说你很……” 鳏夫的身份很有用,简而言之,像磁铁。它激发女人关爱他人、抚慰他人、爱护他人的天性。 当我和人搭讪时,我总是以妻子过世的话题开头。 “你怎会许久不出门?” “你不会想知道的。” “没关系,告诉我。” “嘿,现在这么愉快,我若告诉你,就破坏了眼前的气氛。” “怎么啦?” “好吧,我妻子不久前得癌症过世了。” 没有人拒绝鳏夫的要求。 如果这一手不奏效,我还有另一手。我像复印机推销员一样循循善诱。如果鳏夫的身份不是卖点,我就抛出自己住在阿姆斯特丹的富人区这张牌,尤其是对刚踏入社会的小女孩。经多利羊介绍到我家的姑娘,对短期利益更感兴趣,像“可乐”和支付卡。 如果不想费事,我就拿露娜说事。请名单上的人到家里,显摆一下我是多好的爸爸。 “亲爱的,你在这儿等会儿好吗?我要给露娜讲故事,哄她上床。” “你家保姆呢?” “怎么能放心保姆呢,露娜是我自己的女儿啊。” 然后等着看温室效应对冰山如何起作用。 十八 “这里太空旷了吧?” “哈,”玛德笑着说,“你想看到什么呢,摩天大楼?” 我们带着休闲背包和商店的塑料袋,穿过沙丘寻找我们的小木屋。 海蓝得令人不敢置信,一艘小小的快艇正咆哮着把一个滑水的女孩子拉上水面。她冉冉自水中升起,不到三秒钟已经潇洒而去,水花四溅。宛如维纳斯出世。弗兰克望着大海,深深吸口气说:“这里太棒了,海阔天空。”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阿米兰岛一切设施应有尽有,游人却不多。海边,一对父子在踢球。地平线的尽头有几个人在来回走动。目光所及,就只有这些零星的黑点。玛德指指远处沙丘上的几座小木屋。“应该是那里。”弗兰克点着头说。 我们沿着小路翻越沙丘。 “就是那间吧,”弗兰克气喘吁吁地说,“三号。” 现在我知道了,周末前两天还能订到的房间也就是这样的小木屋,门窗紧闭,密不透风。 弗兰克拿钥匙开了门,进门就是客厅。一张八角形棕色玻璃咖啡桌,那款式只有在电视上的古董店纪录片中才见得到。墙上挂着一幅仿佛画家自娱自乐式的写生作品。 黄砖铺地的阔大天台,一棚架的郁金香,嫩黄花串直垂下来,中央结着一张绳床。 “啧啧!”玛德的声音,她欢呼着,踢掉鞋子,扑到绳床里躺下。天边有淡淡月亮的影子。 “真不错,改变环境也是一种休息。”弗兰克嘀咕着说。 我们爆发出大笑。若是给时尚斗士们看到三号海边小屋,他们定会对这种复古风狠批个没完。 我把背包扔到皮革沙发上。 这次行动是弗兰克发起的,晚餐俱乐部的出游队列,只有我、弗兰克和玛德,没有娜塔莎、拉蒙,也没有罗丝。“这样我们可以安静一会儿,好好聊聊。” 露娜这个周末就由卡门妈妈带着,在我家里。喝了三杯咖啡后,我才小心告诉她爸爸要出门。 露娜还是哭了,“我要跟爸爸在一块儿。”每逢哭泣,她总忘记自己已经不是婴儿,总是努力把身子缩得很小,希望可以全身躲进我的怀抱。 那段时间,露娜跟我寸步不离,否则就会哭个不停。把她扔在电车上的事对她造成的阴影还没散尽。谢天谢地,我在船上时就收到了卡门妈妈的短信,说阿姆斯特丹那边恢复了平静,露娜彼时正在动物园看海豹。 煮饭的事交给玛德,我们带来的食材足够供给一个孤儿院。弗兰克带了葡萄酒和香槟,我带了伏特加和柠檬。 我们有很久没这么开心地聊天了。前两次的晚餐聚会都是因为我而取消的。 沿着海滩散步,弗兰克给我讲了MIU的近况。他请了一个新的广告业务员,还在试用期,如果进展顺利的话,今年的业绩要比去年好。福斯那边换了新的市场经理,和我们签了合同,接下来几个月会有的忙。我装做兴趣盎然,但心里根本不想管这些事。 玛德说上周末她和一个在健身房认识的人约会,还在他家里过了夜,但不想继续交往。 我告诉他们我上周末和罗丝去了安特卫普。 “你们两个到底是不是认真的?”弗兰克问。 我向海里抛了颗石子。 “当然不是。”我回答,“和她在一起感觉很好,但和她度周末的时候,我都会刻意保持点距离。” 弗兰克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 “周末快结束时,我就告诉她这星期她可能见不到我,我有其他约会。” “然后他就去搞多利羊了。”玛德大笑着接话。 “真的?”弗兰克惊讶地问,“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换性伙伴,你很开心吗?” 玛德弯腰拾起一枚贝壳。 弗兰克还不知道每次晚餐聚会后,玛德都和我上床。 * * * 晚饭后,我们听卡门的CD。弗兰克说他担心我们会这样若无其事地混日子。他说有一次聚会后,他带一只多利回家,两天后才缓过来。 “我觉得不妥。这样对不住卡门,好像这么快就不为她难过了。” 我和玛德都觉得他小题大做。“卡门一直希望你的性生活不用过于节制。”玛德直截了当地说。 “是啊,”我接话说,“你和小羊上床没错呀。” “嗯,小羊挺不错的。”弗兰克腼腆地说。 我们围着桌子大笑。 * * * CD放到第六首歌,“我想和你这样的姑娘共度此生”。我眼眶湿了。讲了我们最后一舞的故事,我们三人都哭了。 慢慢地,我们都喝多了。 凌晨两点半,弗兰克站起身,拥抱我们说:“美酒佳肴好朋友,杯酒人生,夫复何求?”我们互道晚安,然后吻别。 “晚安,朋友,真开心。”弗兰克打着哈欠说。 我说我再待一会儿,趁弗兰克不注意,捏了一下玛德的胳膊。 十九 “未雨绸缪总没错。”我摊开手,给玛德看手里的一包锡纸。 她看看它,又看看我,“不会吧?” “只要弗兰克不知道就没事,对吧?” 不等她回答,我打开锡纸包,把里面的东西小心地倒在玻璃桌上。我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币卷成一个纸卷。我吸了一些,然后递给玛德。她犹疑了一下,说:“好吧,快乐是最重要的。” * * * 玛德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一条腿搭在沙发边,另一条腿举在半空。我趴在她身上,紧贴着她的身子。 “想要吧?”我在她耳边小声说着,感到下半身在燃烧。 玛德眼神迷离,“来吧,”她低沉着嗓音说,“你想怎么样都行。” 我的视线落到刚打开的一瓶香槟上。 “等一下。” 我拿过瓶子,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冲回玛德两腿之间,慢慢把酒吹进她身体里。 玛德呻吟起来。 一阵颤抖,她达到了兴奋的顶点。 我乘机而入。 我把最后一点香槟洒在她的肚腩、胸脯和张开的嘴里,瓶子顺手扔到角落。玛德喊叫出来。 这时弗兰克穿着内裤跑进客厅。 二十 弗兰克眼睛扫过房间,看到空香槟瓶子,看到玛德,看到玛德挂在沙发边的白色内裤,看到我的鞋,看到卷着的十欧元纸币,看到银色锡纸,看到桌上残留的“可乐”。 弗兰克转身离开客厅,砰地关上房门。 玛德先开口。 “天哪,真丢人!快点,站起来!” 我虚脱般地站起来,四下张望着找内裤。 玛德顾不上找内裤,穿上牛仔裤,抓过我的T恤就套上了。 “我去看看弗兰克。”她颤抖着声音说。 我感到一阵眩晕,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眼望着墙上的画,画里的树影在不断晃动。 我听到开门声。 “弗兰克怎样了?”我头也不回地问。 没人回话。 我转过头,正好面对弗兰克血红的眼睛。他拎着包,拉链还没拉上。 “我要走了。” “哦,”我避开目光,“好吧,如果你非走不可。” 弗兰克跨过我的腿,愤怒地打开前门,消失在夜色里。 我从桌上抓起伏特加,猛地一大口灌进嘴里。 隔壁传来玛德的哭声。 二十一 “露……你女儿,还好吧?”娜塔莎问。 “她挺好。” “噢,好。” “是,很好。” 娜塔莎坐在我身旁,摆弄着她的手镯。我浏览着飞行杂志。 “弗兰克怎么了?” “你指什么?” “他现在脾气太坏了。上周末你们一块儿在阿米兰岛,对吧?” “是。” “玛德星期一打电话说她病了。” “真的?” “是啊,她昨天才回来上班。弗兰克整天都不和她说话。你离开以后,MIU剩下一群乏味的人。但是,像他们俩整天那样子,我们可受不了了。” 我叹了口气。怎么回事啊? 我犹豫着。“弗兰克对整件事不爽?” “整件什么事?” 我不耐烦地解释,“他讨厌我们带‘可乐’,讨厌我们-”我用手指攥着另一只手的拇指,做了拧东西的手势。 “可笑,不过是互相喜欢呗。” 娜塔莎转到坐椅的另一侧。“拉蒙,你怎么看?” 拉蒙关掉随身听。 “我们大家相处得很愉快,对不对?” 他耸耸肩点点头,又把耳机戴回头上。 “弗兰克不这么想,丹告诉我的。但是我认为啊,”娜塔莎接着说,“如果一起上床,只会加深友谊。” 我凝视窗外,想着弗兰克说过的话。 “上周末有事发生,对吧?” 我意识到自己脸红了。 “哦哦,拉蒙,看,丹脸红了。”娜塔莎用肘碰碰拉蒙。“都过来!”娜塔莎喊道。 我们前排的两只多利转过身,我开始讲故事。 “后来呢,后来呢?”左边的多利尖叫着。 “后来,弗兰克从卧室里拿出背包,消失了。” 我没讲他眼睛红红的,以及玛德在早上说,她希望自己死掉算了。 娜塔莎和多利们尖叫,拉蒙嘿嘿笑。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娜塔莎说,“‘可乐’就是让人想做爱。”多利们点头称是。 “弗兰克应该懂得那只是一个阶段。丹尼。以你现在的处境,不可能做到符合每个人的要求,”拉蒙说,“女人哭走烦恼,男人发泄烦恼。” 娜塔莎也认同那只是一个阶段的观点。“弗兰克只是妒忌你啦。你知道的。” 我们座位上的灯亮了,空中小姐通知大家系好安全带,机长已经宣布飞机降落伊维萨岛。 二十二 拉蒙大模大样地走进海关,通过旋转门,走到安检大厅,我在他后面汗涔涔地跟着跑。 “看到了吧,没事儿。”他说着咧嘴一笑。 “真有你的!”我嘘他。 他大笑,捏了我脸颊一下,“欢迎来到伊维萨,丹尼!” 多利羊群带着便携式冷柜那样大的漂亮行李,咯咯笑着加入我们。 “噢,我这里也塞满了‘可乐’和摇头丸。”娜塔莎兴奋地雀跃不已,我直担心她的行李翻倒散落出来。她从阿姆斯特丹一路带来的吗?在这里会露馅吗? 我注意到其他旅客也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如果把飞机翻个底儿朝天,落下的白粉雪暴会把伊维萨淹没吧,美国的阿拉斯加都自愧弗如呢。 圣恩公约万岁。 * * * 当租来的中型汽车停在临时住处的门外时,我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瞎子也能立刻看出来,这个地方比在网上看到的还漂亮。我们就要住在这幢白色豪宅里,背靠群山,前院是游泳池,远处是湛蓝的大海,跳进去,就会很自然地变成一只灵巧的海豚。是拉蒙安排的这一切,他来过无数次了。今天他可立了大功。多利们在周围散步,发出“哦”,“啊”的感叹。柚木躺椅被巧妙地排起来,串成一行围在游泳池边。有个不锈钢的东西看起来像太空船,但走近观察,是一个微波烧烤炉。房东往西门子冰箱里装满了红酒、生啤,不额外收费。想到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群多利羊在这里光着身子到处逛,我感觉好像进入了杰克·伦敦的小说里。 房子里面的空间也很大,有很多卧室。我选了一间二楼的,思忖着这里会比较安静,开始整理行李。 我们只在这儿待一个星期而已,可我的行李中满是衬衫和T恤,看起来像是要移民。 我极怕穿着过于正式或太随便。对拉蒙来说,就没有什么风险。他说在伊维萨没有穿衣守则。他溜溜达达,穿得看起来像玩冲浪的。各类酒吧的开门时间、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最好、右边的海滩和海滩酒吧,他了如指掌。如果他能预言下星期的天气,我也不会惊讶。 尖叫声从泳池那边传来。我从窗户往外一看,第一只多利已经脱了衣服,只穿一件几乎只剩三条线的比基尼,头朝下跳入泳池,拉蒙,拥有让男人妒忌的六块腹肌,抓着第二只羊的手腕,(“不,不,不要!”)伴随着女孩的尖叫,也跟着第一只羊跳了下去。往上几步高的地方,台阶上,娜塔莎弯腰摆弄CD机,露着性感的乳沟,正把一张CD插进机器。我听到一首欢快的电子乐,能听出来那是TOTO的声线。正在游泳的多利们把它当成了一曲民谣,她们尖声唱着“如果我今晚还有机会”。鼓点响起,节拍变重,娜塔莎把声音调到令邻居们烦得要杀人的音量,开始跳舞。姿态极尽夸张。 我咧嘴一笑,快速套上裤子,穿了一件宽松的短袖上衣,免得和拉蒙的六块腹肌形成对比,然后下了楼。第三只多利从厨房里端出酸乳酪和火腿。我拣了一片火腿,顺手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又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她回了我一个法兰西热吻,然后抛了个媚眼,说,这会是真真正正好玩的一星期。 二十三 一小时后,我已经酩酊大醉。站在泳池里挥舞着第二瓶酒,我感觉自己比露娜和她的小朋友们在充气泳池里玩得还开心。我游到一旁,手搭在池边,欣赏眼前的景象。多利三号叉腿躺在椅子上,正忙着往胸部涂防晒油。我的目光从她发亮的胸部到白色丁字线消失的地方来回逡巡,想象着这星期是否有大好时机亲身体验刚才见到的春光。 “当当当!!!”娜塔莎尖叫着从门里出来,手上托着一个新盘子。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到盘子上是什么,但猜也猜得到。多利们像孩子追足球一样冲了过去。 我看看手表,主啊,才下午两点。我犹豫着,白天这个时候是不是该保持一点父亲的形象,但除我之外,没人在意这点。拉蒙吸了第一口,小羊们乖乖跟上。看到这光景,我还是有点吃惊。 娜塔莎在泳池的另一边用眼神召唤着我。 “这样才好玩!亲爱的。”她喊着。 我笑着摇头,“晚点吧。”这星期我要有些控制。 我看到娜塔莎对拉蒙耳语了什么,拉蒙转过头看着我,就像在看坚持还差五公分而不判罚任意球的裁判。哦,我怕什么?在这田园诗一般的地方,不值得为了觉得现在吸毒时间尚早而和你们斗气。 又过了十五分钟,我已经不是酩酊大醉,而是神志不清了,忽而当自己是1974年的荷兰代表队球员,忽而又变成1944年的联盟球队队员。 CD播放的音乐声响彻山谷。有一首歌我依稀在阿姆斯特丹的夜店里听过。 “奇妙的音乐。”我嚷嚷着,“谁的歌?” “雷文·梅泽!”娜塔莎透过音乐声高喊着,“你喜欢这个,宝贝儿?” “大点声!”我吼叫着。娜塔莎大笑着把音量推到最大,高音部分都要撕裂了。尽管如此,离我们最近的别墅还在很远以外,我们打扰不到任何人。说起来真的很过分,我们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岛了。 我透过太阳镜看着自己的王国。伊维萨就在我跷着的脚下。环顾四周,群山郁郁葱葱,天空明亮湛蓝,大海碧绿无垠,海滩边则是那些租不起我们这样的豪宅的可怜人。多利二号浑身油亮,躺在泳池里的一张气垫床上,太阳镜遮住了半张脸。 她随着音乐节拍晃着脑袋,嘟着嘴,还时不时地用舌头舔舔上唇。看上去真是块美味的可口点心。她是我这星期名单上的第一个。泳池的另一边,拉蒙正弯腰和一个多利聊天,就连这姿势,任我怎么看,也看不到他身上有丝毫赘肉。 拉蒙用一根吸管在多利的小肚子上吹气,她咯咯笑着。他还时不时地吹到乳头。我盯着乳头看了看,它们也硬挺挺的。我感到下半身跃跃欲试。我随着音乐的节拍拍打着下身。 “丹?”多利二号在气垫床上问我。 “甜心。”我喊道。 “我看出来了。” 我看看她,哈,来吧! “什么时候上啊?”我喊着,把裤子拉下去一点,用右手握着小弟弟像摇雪克杯一样摇着。 多利二号放声大笑,拉蒙的多利也忍不住看过来。 六块腹肌对雪克杯,一比一平。 我抚掌大笑,这感觉很好,仿佛自己是上帝。我站起身,脱了裤子,冲刺,跳进水里。 丹所到之处必搞笑。 浮出水面时,却没有人笑。每人都对我怒目而视。“丹,你搞什么呀?!”一只羊大叫着。 “你这浑蛋!”拉蒙气急败坏,“都泡汤了!” 我一时搞不懂他们干吗为几个坐垫大惊小怪,直到看见拉蒙尽力想捞起一袋“可乐”。 “白痴!”娜塔莎骂道,“好几百欧元的货。” 我的受欢迎指数以世界纪录的速度降至谷底,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会用旅游保险补偿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