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们见到老刁愁眉苦脸蹲在湖边,凑上去看。老刁手里掂量着一条巴掌大的死鱼,鱼已死去多时,眼珠子已发白腐烂,身上的鳞片大半脱落。 我们掩了鼻子,夸张地扇着手,说:“老刁,你做什么拿条死鱼?” 老刁抬起头,困惑的目光从我们脸上滑过。 我们浑身发冷,说:“你看什么?我们又不是鱼。” 老刁很踌躇,嘴巴张了张,不说话,又低头看死鱼,喃喃自语:“怎么会死呢?这鱼怎么会死?” 老刁不是第一次发现死鱼了,那些鱼总夹在岸边的苲草丛里,不翻开苲草看不到。老刁不再让海天随自己到远处割草,说你在湖边割吧。我们心里不大好受,心想老刁是怀疑我们弄死鱼,让海天防着我们呢。不过转个念头又高兴了,我们能趁机和海天玩了。最让我们欢喜的是和海天坐筏子到湖心,大把大把朝水里扔青草,扔完后,脸朝下四仰八叉躺在筏子上,耳朵对着竹缝,听鱼来吃草。我们听得到大批大批灰色的鱼群穿过四面八方的湖水,每一条鱼是一柄窄窄的梭子,许多条鱼聚在一起,就发出成片的梭梭声,恍若沉闷的雷声。鱼越聚越多,雷声越来越近,也越响。雷声渐渐消散,接着听到鱼吃草的唼喋声,仿佛急躁的雨点打在尘灰遮蔽的路面。我们忘记了躺在筏子上,真如躺在一片滚沸的声响中,感到惊恐、无助、忧伤。我们乐此不疲。 老刁剖开一条刚死不久的鱼查看了半天,“啊”了一声,说:“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我们疑惑地瞅着他,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我晓得这鱼是怎么死的了。” 我们问:“怎么死的?” 老刁很有把握地说:“是打鱼器电死的。” 老刁认为能使用打鱼器的人不会是小孩子,一定是大人,且身强力壮,海天不一定能守住鱼。 第二天下午,我们见到海天后大吃一惊:海天背着一杆大枪!枪很长,立起来一定比海天高,海天让枪斜着,枪口朝后翘,右手刚好按住伸到前面的木质枪托。枪支管制前,我们见过气枪。我们估计,气枪不过有这枪的一半长。枪支管制后,我们好多年没看到枪了,此刻,忽然出现的枪令我们热血沸腾。但很明显的,海天为自己背着这么一支长枪不好意思,他见到我们,脸红了红,说:“是我爹让我……他说,怕有人再来打鱼。……不是打人,只是装装样子。”而我们并不在乎他们用枪做什么,我们只在乎一件东西:枪! 猫头摸了摸枪管,乌黑的枪管闪着沉默的光泽,烫到了手,手指抖了一下。他眼睛聚起一点光亮,说:“是真的,真枪!”我们中起了不小的骚动,都想上去摸一摸。海天竖起枪,让细细的枪口指向天空。我们的手指久久滞留在枪管和枪托上,当孙宝的手伸向扳机时,海天及时制止了他。“不能乱摸的。”海天说,“会响。”孙宝尴尬地笑笑,手指在枪托上留恋了一会儿才缩回去。 “真会响?”三皮很兴奋。 海天点了点头。 三皮羡慕地望着他:“上子弹了?” 海天又点了点头,说:“不是子弹,是铁砂,这种枪不上子弹。” 我们很想让海天开一枪试试,海天却很吝啬。“不行的。”他抱着枪说。我们觉得很无趣,再怂恿,海天还是摇摇头。我们没办法,目光却禁不住在松林、湖面搜寻靶子。一只雪白的鹭鸶落在湖面的水葫芦丛中,我们激动得气喘吁吁:“海天,有鸟!有鸟!”海天顺着我们的手指往湖面看看,仍然摇了摇头。他说:“我爹会听到枪声的。” 我们知道不可能让海天开枪了。水光云影使得日子格外漫长。我们懒洋洋地跨上牛背、马背,沿了白水湖岸走,慢慢远离了小屋。我们回头望见湖边有个小点,是海天背着长枪在徘徊。 好多个日子,海天就这么独自一人背着长枪在湖边徘徊,偶尔看见他在枪口插了一支浅紫的水葫芦花。 我们好几天没到湖边放牛,不知道那支长枪是否起到了威慑作用。村里对那支长枪已然议论纷纷。有人强烈不满,认为老刁给整个村子难堪,他一定认定了是村里人用打鱼器打湖里的鱼。说不定哪天,那枪就会撂倒谁——每个路过白水湖的村里人都可能被撂倒。这类看法在村子里最为普遍,不少人胆战心惊,又特别气愤,扬言只要老刁那支长枪一响,打没打到人,都会让老刁尝尝自己的“辣子面”。也有人对那支长枪表示出不屑,认为它根本不可能打响。从城里打工回来的老黑说,那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我们基本同意老黑的看法。那支长枪确实只是摆设,尤其是在海天手中。直到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我们听到后山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我们的父亲母亲惊恐地坐起,但声音已被雨水砸落在地,消弭无痕,只听见雨水长久地敲打着屋顶,发出一片庞大的滴答声。 老刁阴沉着脸,坐在小屋前。海天站在他身边,神经质地搓着手心,汗垢搓成细条儿纷纷落下,手心通红,好似剥了皮的兔子肉。海天见到我们,脸上艰难地闪过一丝笑。 老黑的父亲孙锅头指着老刁,手指点点戳戳,向四周的人们看看,说:“大家评评理,大家评评理!他是什么地方来的东西?说白水湖是他的就是他的了?村长说卖,我们没说卖,我们也没得一分钱!白水湖是我们一村人的,不是哪个人的,不是他村长一个人说了算的!你以为你神气了?”孙锅头围着老刁绕圈子,老刁面无表情,目光凝聚着,望着远处的湖水。 孙锅头猛然一蹦,鞋底啪的一声响,“你有两个钱就开始欺人啦?”他激动地说,“你就乱开枪打人啦?派出所的都不敢乱开枪,你是哪个?玉皇大帝?你就敢随便开枪打人?” 突然,人群外面传来一声撕裂烂布般的声音。孙锅头的老婆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往湖里冲下去,连滚带爬,头发衣服沾满草屑和泥巴,高声嚎着:“不活啦!儿子死了,我也不活啦!” 这天小屋前实在精彩纷呈。老刁始终一言不发。海天已是满脸通红,不停曳起袖子擦汗。我们盘问了海天好半天,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来昨晚下雨,他们睡不着,听见湖面传来滋滋滋的声音,不像雨声。老刁悄悄摸起,拎了长枪开门出去,摸到湖边,那声音还继续着。老刁干干咳嗽一声,那声音突地没了。老刁问:“哪个?”一点回应没有,朦胧中却看见一个人背着东西立在湖边。老刁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回应,便厉声道:“再不说话我开枪了!”就听见咣啷一声,一只铁桶倒了,一个人转身飞跑。老刁大声喊着,追了几步,看不见人,就竖起枪管,朝天开了一枪,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老黑被打死了?”我们急急问,努力掩饰着心里的兴奋——年少的我们都有些嗜血。海天摇摇头。 我们发现孙宝也站在人群中,三皮把他揪到外面:“你哥呢?” 孙宝看看我们,笑了一下,又看看海天,很不好意思地说:“在家里呢。” 三皮又说:“我问他怎样了?” 孙宝又笑笑,样子很猥琐,说:“没事,在家里躺着。” 三皮再问,他不答应了,挣扎着说:“你们是一伙的?” 孙锅头和他老婆逐渐成为人群的中心,老刁和海天倒在其次了。一些人劝着他们,一些人掩着嘴巴窃笑。孙锅头脸上不再表现出难过的神色,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跳得高,叫得响,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往来,巴望着赢得喝彩。老刁分开了人群,走到他面前,“咣当”扔下一只铁桶。孙锅头一时愕然,看看铁桶,又看看老刁的脸。老刁很客气地说:“你看看,是不是你家的。” 孙宝疑惑地盯着他的脸,拎起铁桶,翻过来看到桶底用大红油漆涂了一个“孙”字。村里就他一家姓孙。 “是我家的。”孙锅头说。 老刁点点头:“是你家的就行。”说着走出人群。 孙锅头“咣当”扔下铁桶,又蹦起来,指着老刁的背影叫道:“你什么意思?” 老刁说:“铁桶是昨晚来打鱼的人掉的,你帮忙带回去吧。”人群轰的一声大笑。 看到孙锅头两口子铩羽而归,我们笑得筋疲力尽。有人学孙锅头说话,惟妙惟肖,孙宝跟着笑,后来那人又学孙宝说话,孙宝气得抽着鼻子走了。我们再一次哈哈大笑。老刁却蹲在地上,望着远处的湖水出神。我们的笑声响彻雨后沉闷的天空,只激起一阵小小的回响。 老刁和海天仍旧不断在苲草间发现死鱼,老刁捞起一条条腐烂的死鱼,痛心疾首,眉毛拧成刺疙瘩。可白水湖很大,靠他们父子俩,根本不可能看得住。那些日子,老刁一头硬发蓬乱如鸟窝,两只眼睛布满血丝,连草也不去割了,每天背着长枪在湖边转悠,气势汹汹,好似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我们看到长枪黑黑的枪口,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海天也很少再和我们玩,他的眼神飘忽涣散,见到父亲时小声小气。我们感觉老刁也让他胆战心惊。他们仍嗜酒如命,与以往不同的是,老刁喝完酒后,不再用手抹嘴角了,也不再长长地叹那口气了。我们总觉得老刁喝酒有了一种难以说清的缺憾,以至于一旁的我们吃起红烧鱼来也没滋没味。 一个暴雨过后的早晨,老刁在湖边发现了裂成四片的筏子。老刁摸着那些用刀割断的绳子,坐在湖边发了半天的呆。傍晚时分,我们看到他拎着两瓶好酒,从山上慢慢下来,垂头丧气地进了孙宝家的大门,天擦黑时又垂头丧气地出来。第二天我们在村里见到老黑,发现瘸了一个多月的老黑一夜之间好了,他拍拍大腿,眯缝眼睛斜着我们。“见过诸葛亮吗?”他说,“老子就是诸葛亮!老刁以为自己能,嫩着呢!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敢跟老子斗!昨晚不还照样给老子打躬作揖,乖乖送上钱孝敬老子?”他两个指头相互搓着,笑得一张脸越发黑了。 我们很沮丧。我们见到孙宝,总不忘鼻孔里哼一声。孙宝也不愿理我们,他说:“我哥说了,你们等着瞧吧!” 老刁也让我们感到沮丧,他那张豪气的脸有了畏缩的样子。 三皮说:“老刁,你那天到孙宝家……” 老刁眼神慌乱,显然不愿提起这件事,忙打断三皮,说:“不晓得白水湖最大的鱼有多大,你们村不是说湖里头有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