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伦将侄女打得满街嚎哭的时候,池凤臣家刚好出第一炉香。站在香坊前等待香的商人马六九见邵红娇被叔父打得烂柿子一般拿不成个了,就路见不平地前去拉架,结果他膂力过人竟将邵明伦的眼镜给抓下来踩个稀巴烂,不惟如此,邵明伦上衣的纽扣也全部被扽掉了。 邵明伦只觉得眼前一片花白,侄女不见了,街道两旁的作坊也不见了,他惨叫了一声: “我那金丝边的眼镜!我那黄澄澄的铜扣子!” 他瘦脸上的肌肉哆嗦起来,许多肉褶像垄沟一样出现了。 别人听见教书先生的呼叫后都笑起来。乱世之中,教书本来就是可笑的事,再加上教书先生自己的洋相,便愈发觉得可笑了。 池凤臣的老婆看后乐不可支。她忙三迭四地赶回作坊,一见池凤臣就说: “那个姓邵的白脸先生把侄女打成疯婆子样了。” 池凤臣没好气地说:“出第一炉香你就离开作坊,儿子也不见了,里里外外就剩下我一人,这岂不是要断了香火吗?” 儿子亮铜恰在此时灰尘满面地闯进来,六月下午的阳光是炽热的,亮铜的脸上留有阳光的余温,红扑扑的,他见了大人就兴奋地报告消息: “邵红娇被打出血了,她的绿裤子被血染成紫裤子了,王三婆正在给她看病,院子外都是看热闹的人,王三婆家的院子里都站不下了。” 亮铜说的显然是他母亲没有看到的事,她后悔没把戏看完就回来了。 池凤臣守着那炉香气咻咻地命令老婆儿子将香炉抬来。那是青铜质地的三足圆炉,深浮雕,配以龙的图案。龙有八条,首尾相接,浮游于云海之间。这是池凤臣的远祖从一个显赫家族偷来的。但凡是偷得年代久远了的东西,后代们就不认为是偷的了,祖先们偷时的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同他们的尸骸一样灰飞烟灭,池凤臣认为香炉归他所有理所应当。 亮铜边抬边说:“赶上一头猪沉了。” 池凤臣因为这晦气冲天的比喻而骂儿子是吃猪粪的。 当时池凤臣的远祖在一个大家族中当马夫,那家族呈衰败趋势后又遭了官司,主人进城打官司,平素手脚规矩的用人都不利索了,厨娘率先偷走了一套银器,跟着丫鬟将主子的绣花小袄和花瓶给偷了。教书先生是个基督徒,他眼看着好东西一件件地像破笼而出的鸟一样飞走了,焦虑得没日没夜地念叨主啊主啊,后来却出人意料地将太太的首饰席卷一空,边偷边说:“主啊,您的灵光照耀着这些圣灵的东西,您赐予它们光辉,我将为您葆有光辉。”那时池凤臣的远祖正牵着一匹马从太太窗前经过,他听见教书先生一边祷告着,一边用那苍白瘦削的手指抚弄着那团变幻无穷的光泽,便像看见心爱的女人被强奸了一般难受。那个姓池的马夫想来想去偷了一样神圣的东西: 三足青铜香炉。而当主人携着家眷骑着瘦马一路风尘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府时,已是人财两空。太太气得上了吊,老爷的儿子发誓报仇,可他在屠宰场错把卖肉的当成教书先生,便举刀雪仇,结果没杀死人,倒让人把他关进大狱。哪里是什么教书先生,不过是一个与他长得极为相似的无辜。代人受过,那卖肉的失去了一只耳朵。而老爷自己一病不起,咯血长逝了。 池凤臣看到香炉时虽然没有愧疚之意,但那段颇具悲剧色彩的故事却仍然使他不愉快了一下。 北方六月的阳光清亮地从窗口泄进香坊,使三足青铜香炉光滑的外表更具有凝重的光泽。池凤臣取来刚出炉的香,插在香炉上,点着,立刻那香炉就被一股股幽幽的蓝烟所笼罩,那种比树脂气息更浓的香味在香坊弥漫着,香气最终越过窗子,从墙壁的缝隙钻到屋外,使过路行人无不耸鼻惊叹: “老池家终于烧成香了!” 于是就有人踮着脚尖站在窗前往香坊里望,什么也望不见,那窗户起得太高,只闻见了香气。而池凤臣从窗对面墙壁上些微阴影判断出窗外有人,就冲那喊: “我刚出了一炉香,别挡着太阳!” 窗外一阵远去的脚步声,阳光又游刃有余地通过窗户在香气中漫步。 邵明伦被邻人搀回家时连端碗稀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力气都使在了邵红娇身上,而那力气换来的是侄女在王三婆家撕心裂肺的嚎哭,她怀着的生命流产了。一团污血犹如败军的旗帜一样颓然垂落。王三婆满头大汗地收拾那污血,边收拾边骂不迭声地痛斥邵明伦是条豺狼,咒他下世到地狱去: “下到十八层大狱去,再也别想回到阳间!” 邵红娇披头散发地躺在竹床上。她一翻身竹床就吱吱咯咯地响,那声音使她的骨骼更加疼痛了。 王三婆骂够了,认为自己的仁慈已经达到顶点了。但凡鞭笞完罪恶的人往往就能大大方方地向人索取点什么,所以王三婆梳顺发髻后走到院子轰着围观的众人说: “都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一个姑娘遭了罪,都回家给烧炷香替她赎罪吧!” 提到香,有一个女人嘀咕道: “老池家的香坊的香不知出炉了没?” 马六九啐了口痰说:“出了,出了,都买香去吧!” 王三婆看到院子里的人散尽了,就抿了抿鬓角神秘地走到商人面前: “我说六九,你想给点啥呢?” “报酬?”马六九的眼珠转得很快,他以生意场上的口吻说,“要钱还是要物?” “要人。”王三婆直直地盯着马六九。 “要谁。”马六九不动声色地问。 “你。”王三婆的声音有些发硬。 “不难。”马六九往手心喷了点唾沫,拍拍,然后看看日头说,“就现在吧。” 仿佛大病初愈的人见到了久违的太阳,王三婆喜不自禁地将马六九领到一间朝北而阴暗的厢房,马六九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霉味,但他并不介意,他觉得这交易划得来。王三婆哆哆嗦嗦地展开一床黯红的缎子被,马六九骂了一句“老寡妇”,就轻装开始了那笔交易。交易进行得并不很投机,马六九离开厢房时指着王三婆干瘦的鳄鱼皮一般的面孔说: “不服老不行吧?” 王三婆抱着黯红的缎子被号啕大哭。 马六九赶到池凤臣的香坊时池凤臣刚刚喝完烧酒。香坊里落着香灰,马六九上前抓起一把,碾碾,闻闻,然后说:“不错,都要了。” 池凤臣的老婆正用玉米秸给酱油瓶削塞子。她问:“是给城隍庙里吗?” “少多嘴多舌!”池凤臣用血雨腥风般的声音凌厉地骂老婆,“亮铜的裤子开了半个月的口子了,鸡鸡都露出来了,你还不去给缝上!” 池凤臣的老婆杏雨偏偏是个不会听话的人,又接着问了一句:“邵红娇跟谁弄大了肚子?” 池凤臣已经压抑下去的怒火死灰复燃,出第一炉香,老婆孩子都不在,若是去做积德的事情倒也罢,偏偏去看伤风败俗的事,那事跟破茅草屋上的草遭遇了秋风一样在小城沸沸扬扬,把他出了香的喜悦席卷一空。他顺手脱下鞋,“啪”地一声朝老婆脸上砸去,杏雨正站在香炉旁,她敏捷地向左一虚,鞋子不偏不倚地落进香炉,溅起的香灰蒙了她一脸,她灰心丧气地站在香炉旁哭了。她觉得男人没有给她面子。 亮铜见势不妙,像老鼠一样溜掉了。 马六九劝道:“怎么和女人一般见识了?” 池凤臣更加窝火了,臭鞋落进了香炉,那是敬奉祖宗和神灵的圣器,杏雨如果不躲,怎么会落入香炉呢?她的脸难道比香炉还要值钱吗? 他气得喘不匀气了:“给我滚出去,就现在!” 杏雨正想找个借口回娘家看看,听说娘的病越来越重了,两个嫂子整天端屎端尿地表示孝心,看来是打娘的那点体己的主意,她可不想让家财流入外姓人手中,所以就趁势打点了简单的行装,打算到娘家住几天。一出门觉得独自走路有些百无聊赖,就折回来到灶台前将新炒的瓜子装了满满一口袋,没走出院子就有声有色地嗑起来。 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小城的街道,青石铺就的路面就亮堂得有些反光了。路两侧的店铺一字形排开,饭店的门前都挂着幌子,哪怕那店破旧得不成样子,苍蝇在席间横飞,而蟑螂在荤腥味十足的灶台上匍匐,大师傅只能做出咸得过味的鸡蛋面,那店前的幌子也挂得比别人家只多不少,仿佛不如此就会萧条。也的确如此,肚子饿的人一见门前的幌子不少,而看看店面并不很体面,兜里又没多少钱,那就只管进去吧。饱了肚子出来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昂起头,别人会看见他站在好几个幌子的饭店前,既有脸面又不饥,可谓两全其美了。杏雨常常觉得给饭店的掌柜当内人比给香坊主当老婆要实惠些,首先会攒下一肚子好下水。 杏雨走到白铁加工铺时突然与一队送葬的队伍相逢。领头的男孩子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脸上长满了癣,脖子又细又长,他举着灵幡,后面跟着一些年龄大些的亲朋好友,大多腰上系着孝布,面目凄惘,而马车上的棺材旁的护棺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正向路口撒着纸钱,看来死去的是个年轻的媳妇。难怪杏雨没有提前听到哭声呢。如果是年轻的女人失去了丈夫,新寡的哭声可以比早来的迎春还要引人注意,可是男人当了鳏夫却不如此恸哭。并非是男人不悲痛,而是大街小巷一过,若众人瞩目地望着一个男人哭,就会被认为承担不起悲哀了;而女人有了悲哀则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所以女人的哭声总是铺天盖地。 杏雨觉得与送葬队伍同行有些不吉利,就停下脚步,想等队伍过去,可那队伍还很长,她便背道而驰地朝不远处的烧饼铺走去。走到理发店门口的时候碰到了一个老熟人。 “又死了个小媳妇。”杏雨说,“男人守着棺材不哭,不出三个月,准又给那打灵幡的苦孩子找个新妈!” 老熟人说:“哪里是小媳妇,死的是个闺女,那守棺的人是她的哥哥,打灵幡的是她亲侄儿!” “天!她遭了什么祸?”杏雨的确吃惊了一下。 老熟人趴在杏雨的耳朵旁耳语了一阵,杏雨如梦初醒地慨叹:“怪不得那送葬的队伍那么长,原来她死得冤屈!” 老熟人擤了一把鼻涕说:“托生个女的真不易。” “幸亏我生了个儿子。”杏雨以悲天悯人的口吻说,“不然还不是被那些个……”杏雨没敢说下去,因为她听到了一串马靴踏地的嗒嗒声,有一个斜挎洋刀蓄着小胡子的兵挺着胸膛目中无人地打理发店门前经过,待他走远了,杏雨才吐出“给糟蹋了……”那后半句话。老熟人叹息说:“这些个漂洋过海的兵来到这里就为了打仗,真是让人想不透啊。” 杏雨“嘘——”了一声,然后嘱咐老熟人:“看好你的闺女,别让她上街,她怕是有十四五岁了吧?” 老熟人点点头,面色惶恐地离开了。 杏雨再向前走时就没了嗑瓜子的心思。路旁的柳树已经不多了,所以一路没有荫凉,走着走着就有些乏了,先前拥塞着送葬队伍的街道已经恢复了庸庸碌碌的常态,虽然那路上还飘着圆形的纸钱。人力车夫拉着车跑来跑去的,脸上流着热汗,当然那是车上有客的。若是拉着空车的车夫,则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有一些蚂蚁从干枯的树洞中钻出来,油黑锃亮地朝路中央爬,真是不明方向,有的就被车轮给碾死了,沾在轮上,继续被碾下去。 就在杏雨略带惆怅地回娘家的路上,马六九与池凤臣做完了一笔交易,那就是池凤臣接纳邵红娇来香坊做香,而池凤臣香坊的香无论好坏全部由马六九包销。池凤臣的作坊并不缺人手,他曾为维护作坊现有人员与马六九据理力争过,但终于以失败而告终。马六九兴致勃勃地给香炉上了一炷香,然后快意离去。 马六九一出门,池凤臣就把马六九的祖宗八代骂了个够,这才有些解气,独自走到院子,那时酒已醒了,夕阳蓬蓬勃勃地悬在西山顶上,既光华灿烂又硕大无比,不像是日落,倒像是日出。这情景使他觉得人生有很多时候是是非颠倒的。他坐在香坊的青石上,融于黄昏之中。不久,他和青石都被夕阳绘染成金色了。 池凤臣没有料到老婆真的回了娘家,而亮铜很晚很晚才回来。池凤臣只喝了一碗棒子面粥,亮铜一见锅里只有稀的,就嘟囔起来: “明天不又得拆被子了吗?” “你就不能少喝点不尿炕吗?”池凤臣斥责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亮铜争辩道:“我少喝,我能吃饱吗?” 池凤臣无可奈何地点头说:“喝喝喝吧,尿得洪水滔天了,把整座城都淹了。” 亮铜便托了一只大海碗,用勺子从锅里盛稀的,每盛一下就用勺子重重地磕一下锅沿,这种有意为之的举动使池凤臣哑然失笑。 城里在晚上十点左右就安静下来了。这种安静是针对白天的喧闹而成立的。饭店打了烊,各种店铺的板窗都落下来,但街上也有行人。那夜晚敢在街上走的大多是男人,若是女人站在巷口的某个僻静处对着偶尔过去的男人一声殷勤的召唤或是一番低低耳语的讨价还价,那定是暗娼无疑。而等到子夜时分,路上就没了行人,连暗娼也因为生意清冷而回去睡了,小城就笼罩在孤寂的气氛中。小城仿佛是死了,任那月光将苍白的光线安抚地投在它身上。然而这种沉寂并不能持续几个小时,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凌晨三时左右街上又有了人影。那人影是飘忽不定的。但是天一亮堂起来,人影就明显了。人影一明显起来,生活的枯燥、乏味和繁忙就随之而来。店铺的板窗退潮般落下,店主们忙着将招牌挂出去,而那时起大早卖早点的人却带着满身豆浆和油条的气味回家歇息了。 吃过早饭的人开始工作了,而做了早饭的人却休息了。 六月的小城的风景是迷人的。清晨是一种景色,正午是一种景色,黄昏又是一种景色。邵明伦原本是喜欢晨曦的,他常常面对着喷薄欲出的朝阳吟诵古诗,而自打了邵红娇后,他却喜欢黄昏了。他不愿意清晨时见人。人活到只想在黄昏之后出门说明他再无颜面见这个世界了。邵明伦觉得自己一生的荣耀和尊崇都在那个日光青白的正午让毒辣的阳光给收走了。 邵明伦出身书香门第,远祖曾在朝内为官,专攻谋略,后因吃了败仗而遭贬谪,从此家道中落。但毕竟是官宦人家,即使荷锄为农,也要生活得与众不同。家中接二连三出秀才,一时间族中上下,吟诗作赋蔚然成风。而事情往往是潮头过猛,其后势便衰竭,初始的秀才其才华如滔天大雪纷纷扬扬,弥漫天庭;而后来的秀才却只秀不“才”——如干旱过久的河流,只纤细地剩下几条涓涓细流,邵明伦就是这几条涓涓细流中的一条。另一条涓涓细流是他的哥哥邵明弘,死于肺病,其娇妻寡居不到半年便同一个商人私奔了。留给邵明伦的是邵明弘当初视为掌上明珠的小女邵红娇和几间空屋子以及屋子中的书、笔、纸、砚台。邵明伦至今记得他面对着那片虚空情景时的落寞心情。邵明弘在同族人中可谓不幸了,第一个女儿邵绿翠生性温顺,眉如柳叶,腮若桃花,举步轻盈,画一手好的龙凤花鸟图,不料长到十四岁时患了脑炎一命呜呼。说是好端端的一个秀模样的女孩子被王母娘娘看中看花园子去了,想必王母娘娘也是为了国色天香吧。邵绿翠一死,邵红娇就备受恩宠。邵红娇没有姐姐那么凄艳迷人,而是热烈如火。她自幼喜欢爬树、打架等冒险刺激的游戏,而与琴棋书画毫无对面的缘分。邵明弘家破人亡后,邵红娇被领到邵明伦的家中,不过八九岁的光景。除了一个邵字,就不识其他的字了。邵明伦为了使侄女承继家“才”苦口婆心地教育她,只可惜是空洒一腔热血,邵红娇不惟不看书,连女孩子该学的活计也一样不会。她喜欢养野狗,骑烈马,对养母也大为不敬。养母是个基督徒,行为一向检点,她常常望着邵红娇摇头叹息。人有时是越管越出乱子的,邵红娇就是这样,平素邵明伦从不错过任何一个敲打邵红娇的机会,结果没等开春她就骑着匹马离家出走了。邵明伦四处求人打听,终是音讯杳无。直到这个六月的好天气中,麦子已经抽穗了,邵红娇却怀着孩子回来了。养母问她那是为了什么,她眼睛一瞪反唇相讥道:“有了孩子能为了什么,为了那个!” 养母又说:“总该知道那是谁的孩子吧?” 邵红娇将炕上的枕头拿到窗前,拼命拍着那上面的灰说:“是和尚的!” 邵明伦就是在邵红娇说完这句话后动手打她了。邵红娇哪甘示弱,她一把将叔父推倒在地,拔腿朝街上跑去。邵明伦便在后面追,由于路上行人阻塞,邵红娇跑不快,他没跑多久就追上了,结果打得邵红娇名扬小城。 不到出香的时候,那香坊的日子便是寂寞的。作坊里的人无声地劳作着,绝无外界的喧嚣。香本身就是个轮回的东西,没做成时是一把灰,做成了棵棵直立,而那立的目的还是为了焚烧成一把灰。人和香是一样的,没出生时是混沌的,出生后把一切世事都看透了,就觉得还不如死了好,就又往混沌处去了。 池凤臣在天气晴朗的日子中心情就像香灰一样凄凉。他不愿意到街上去。阳光下的大街太让人望而生畏了。路面被晒得发烫,若穿着塑料底的鞋子走在上面,真有赴汤蹈火的感觉。那本来就难看的杨树,是不想看上一眼的,但是因为天热那讨厌的知了在上面没完没了地叫,叫得人心烦,忍不住就看上一眼,又看不出它在哪片叶子上叫,心情就更加烦闷了。亮铜日日到街上去,领洋火等等的事就由他做了。他也常常把听来的故事带到香坊里。 有一次池凤臣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弹着三足圆鼎香炉,想着他的祖宗是在怎样的夜里用了多大的力气将它偷了出来。这时亮铜嘻嘻笑着走到池凤臣面前说: “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一个好看的女人,二十大几了还没嫁出去,为什么嫁不出去呢?” 池凤臣说:“她不能给男人生孩子。” “你猜错了。”亮铜说,“有一个外村人走进村子,发现那个女子长得那么好看,就想,要是她给自己当媳妇,还不美得天天喝香油似的,一打听,真的还没嫁出去,就问为了什么。” 池凤臣心想这回不会说错了:“她有抽风病。” “还没猜对。”亮铜说,“外村人一问本村人,本村人都说,因为她爱放屁,所以没人敢要她。”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放屁的。”池凤臣说,“那外村人娶了那女的?” “娶了。”亮铜说,“不过那女的有个要求,说她的屁特别特别厉害,希望新房里只放一张床,其他一样家具也不摆,那男的同意了。收拾新房时,果然只摆了一张床,但床上挂了顶草帽,那男的心想草帽不碍什么事,就没摘。” 池凤臣有所预感地嘀咕:“问题出在草帽上?” 亮铜压低声音:“新郎新娘结婚了,热闹得不行,又吹唢呐,又坐花轿,新娘子打扮得赛天仙,晚上闹洞房的人一走……” 池凤臣紧张了一下,他想亮铜还是个孩子,所以就结结巴巴地打岔道: “闹洞房的人走了之后的事就不要说了。” “好戏就在这里呢!”亮铜兴致正高,而池凤臣敲香炉的手指哆嗦了一下,那古老的回声犹犹疑疑地停滞了,而另一种青铜的回声却清晰悦耳: “闹洞房的人一走,新郎新娘就吹灭了蜡烛,那蜡烛不吹也快灭了,但还是吹灭的,他们想早点睡在一个被窝。后来就钻进一个被窝了,他们都没有穿衣服,正在这时新娘子忽然放了一个屁,那屁厉害到什么地步呢?” “把新郎的耳朵震聋了。”池凤臣又敲起了香炉,心安理得地,儿子毕竟绕过了一些他并不很清楚的话题而直奔主题。 “那还算轻的,那男的被震昏迷了。等他醒来时,满屋都是臭气,新娘子被自己的屁给崩到门口了,屋子里有一股呜呜呜的声音。” “那一定是墙上的草帽被崩下来,在屋子里呜呜呜地飞。”池凤臣乐得嘴都歪了。 “这回可是猜着了。”亮铜说,“那屁把草帽崩得四处飞,足足转了两个钟头。” “那外乡人肯定休了那放屁精。”池凤臣说完叹了口气。 “那我就不知道了。”亮铜讲完故事后有些兴味索然,“王三婆没告诉后来发生的事。” “王三婆这个臊婆子!”池凤臣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然后将粗糙的手从香炉上收回来,趿拉着鞋看邵红娇做香。邵红娇穿着黑裙子,白衬衣,头发剪成学生式,本来就很端正的五官就越发显得端正了。池凤臣每次见她时心里都要不同寻常一番,究竟是一股什么滋味,那是说不清楚的。总之来到香坊后的邵红娇大大地变了个人,穿着朴素,性情温顺,寡言寡语,你若冲她笑,她肯定也嫣然一笑;你若给她脸色看,她则低眉顺眼地埋头干活。邵红娇昔日那满身的骄气仿佛都被那个未成形的生命给挟走了。 邵红娇住在香坊朝北的一间小屋,池凤臣常常在入夜时听到那屋前的马蹄声。他想马六九是随便将马拴在哪里,而独自从窗前跳到邵红娇的炕头去了。所以池凤臣每次看到邵红娇时都要从她的脸色揣测她前一夜的生活情况,他嫉妒得要死。有一次他被门外的唢呐声所吸引,出门一看是迎亲的队伍,许多人站在路两侧窥伺新娘子的模样,池凤臣发现邵明伦像老鼠一样缩在香坊西侧的墙角里,双臂抱胸,胡子哆嗦着,脸上的颜色与穿着的灰布衣裳相差无二。他见了池凤臣后眼睛亮了一下,池凤臣便明白他并非是为了看新娘子,只是想借着这股热闹劲不显山不露水地站在那里打探点什么。不然平素他孤零零地站在那,无异于水边一只单调的鹤引人注目。 池凤臣走向邵明伦,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蛮劲十足的牛朝田埂的糟木桩走去一样。 邵明伦青着眼圈哑着声音问:“红娇真的在你的香坊里?” 池凤臣颇有些玩世不恭地用脚将墙角一朵开得正盛的兰花踩死,然后叉开腿点点头。邵明伦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然后颤着声问: “怎没见她出来过?” “她是自由的,她不出来只能说她不想。”池凤臣揶揄地说,“你后悔打她了?” “一个孩子给打死了。我们邵家几辈子都没出过这种事,单单出在我手上了。” “王三婆说,那流产的孩子是个男的。”池凤臣添油加醋地说。 邵明伦抖得更厉害了。迎亲的队伍已经过去,灰土路上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脚印外,就是炽热无比的阳光了。池凤臣觉得捉弄一个教书先生毕竟有些于心不忍,便对他说: “天这么热,回家歇着吧,别中了暑。” 邵明伦答应着,缓缓地踱着步子朝来路走去。走着走着又回过头来说:“告诉红娇,别跟商人打交道,商人重利轻别离……” 池凤臣没有理睬他,他几步奔回院子,想找一瓢凉水喝。走到水缸边却发现杏雨蹲在地上,守着一只洗脚盆洗着下身,池凤臣一见就乐了,老婆可从未这么讲究过。杏雨见了掌柜的有些不自在,她慌慌地提上裤子,发着牢骚: “那卖裤衩的也不知把裤衩怎么了,看着一件是一件的,簇新簇新,买回来一穿可就感觉不对。看来是被人挑来拣去,弄埋汰了。” 池凤臣心想: 站在厕所前摆地摊的老头子卖出的裤衩还会多么干净吗?他上前抱住杏雨,指指里屋说:“我还想要个儿子,亮铜太不听话了。” 杏雨躲躲闪闪地说:“还没到晚上呢。” 然而她还是随着池凤臣进里屋了。两个人快活得像在田野上撒欢的狗。等到他们疲倦不堪地出来时,亮铜正用一张油纸包香灰,他的手一次次地伸向香炉,使纸包上的香灰越积越多。池凤臣问: “你拿香灰做什么?” “有个人受了伤,给他敷伤口。” “什么人受了伤,要用这么多香灰?”杏雨软绵绵地问。 “你们老管我干什么?”亮铜说,“什么都爱打听,也不管管你们自己。” “我们怎么了?”池凤臣不满地说,“又没有把你往火坑里推,你整天在外面跑,做香的手艺却不学,白白吃闲饭,倒吃出毛病来了!”末了他还重重地加了一声,“操——” 亮铜也随之“操——”了一声,然后说:“香又不是用到正事的东西,我学那手艺做什么!” 池凤臣气得脸像羊肠子那样长,他顺手脱下鞋朝儿子头上砸去,结果儿子和妈一样敏捷地闪开了,鞋子重温旧梦地飞进香炉。香灰飞出来的时候杏雨的笑声也飞起来了,亮铜麻利地包好香灰跑出屋子。 杏雨说:“还是儿子好,干啥事都痛快!” 池凤臣骂:“住嘴——婊子!” “婊子就婊子!”杏雨毫不示弱,“今夜我就把一盒香粉拍到脸上拉客去。” “你敢再说一遍?”池凤臣咬牙切齿地威吓道。 “今夜我把一盒香粉拍到脸上——”话未说完,杏雨的乳房就遭到了那一只鞋子的袭击,她高叫着扑向池凤臣,赤脚的池凤臣已有几分怯意了,但他并未后退,而杏雨在逼近池凤臣的一瞬间改变了主意,她像个武艺高强的人一样纵身跳进香炉,叉着腰气咻咻地瞪着池凤臣,那意思是说: 你敢把我咋的? 其实男人也是怕硬的。香炉中的杏雨看上去就像一头蠢猪被圈在圈里一般狼狈不堪,池凤臣难以想象刚才曾那么亲密地和她在一起让她为他生个儿子。 池凤臣灰心丧气地坐在地上。他没什么可说的了,而杏雨一见男人不理睬她,叫嚣的劲头也就弱了八分,她讪讪地磕磕绊绊地从香炉出来,然后理亏地将丈夫的一只鞋子从香炉里拾起,另一只从地上拾起,互相拍打了一番,将灰掸掉递给池凤臣。池凤臣趿拉着鞋垂头朝外走去,杏雨受不了这种无声的抵抗,就跟在后面问:“晚上给你做豆腐吃还不行吗?” 池凤臣暗中一笑,心想还是易于掌握的女人好,就回过头来故意绷着脸说:“先做着吧,能不能吃下再说吧。” 弄得杏雨忐忑不安的,觉得刚才那顿柔情蜜意算是白扯了。 小城越到夏天就越显得杂乱。你若想看城的全貌,那么就先从骡马市那开始走吧。骡马市算是城边,那一带的人大多是开油坊的。油坊大多破破烂烂的,远远望去和厕所没什么两样。只是有人提着油瓶子从里面出来了,你就可知道他不会打了一瓶尿出来,那肯定就是油坊了。从骡马市一直向前走,走上一里的路,便可看到一个牲畜市场,牲畜交易大都在此进行。它有两个门,一个正门,一个偏门,都不太显眼,不过是两根歪歪斜斜的木桩顶着一块横梁罢了。这里最热闹的时候要算春秋两季,农人们会把耕不动庄稼的牛卖掉或者豁出血本买一匹精力充沛的马。春秋是牲畜新老更替的时节。尤其是秋季,最可怜的是那些老眼昏花的牛,一辈子的力气都使出去了,当它步履蹒跚被主人牵进市场的门时腿就忍不住哆嗦起来。任凭它长短不一地“哞哞”叫着,主人也铁石心肠地将它卖掉了。卖不了什么好价钱,它被买走后就被买主给宰了,它离开主人时天空阴惨惨的,它想这一辈子算是被主人算计了。分肢解体的它就阴魂不散地在小城的各个角落凄怨地存在着。这个馆子里炒它的肺,那个挂着四个天蓝色幌子的清真饭馆却煎着它的心,而它的肚子和蹄筋却被一个最爱吃这口的医生给买走了,医生的孩子摸着它那毛茸茸的胃说:“它怎么长了这么多的肉刺?”而他的皮,被一个专熟皮子的人给低价买走了,不久那皮子就卖给了皮革厂,而制成亮锃锃的皮鞋后它的皮子却身价百倍地出现在鞋铺的橱窗里,有人买了鞋穿着它去行善事或去作恶。 那老牛的命运不用说是悲惨的了,连它的老主人都想,下世可不要脱生成一头牛。 牲畜交易市场到了冬天是冷清的。牲畜猫冬了,偌大的空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山雀一群群地拥来,弄得雪地上满是鸟的爪印。偶尔有做些小交易的,大都是阿猫阿狗一类的生意,上不了门面的。一到这时人们就觉得这场地闲着也是白闲着了,就要找一些名堂来利用它,所以有时某个部门的集会就安排在这了。有时候看见一群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人下了马车朝这走去,路人不禁咋舌惊叹: 这样的人也做牛马生意啊。 撇开牲畜交易市场不说吧,路过它继续向前走,过了两个米坊和几幢低矮的房屋以及沟谷里乱长着的一带杨树,那么你就挨近小城了。路面变得平整起来,各种店铺接二连三地出现,街头小贩在飞扬的尘土中大声叫卖着,车马辘辘行驶,你就已经走进小城了。城中心就是十字街头,这里有三样著名的东西,一个是梁辅成的花店,一个是还俗的老和尚开的纸花铺,另一个是刘掌柜的茶馆。你若在隆冬时节进了梁辅成的花店,一定以为春天被梁辅成给偷来了,那里花团锦簇,花香宜人,春气浩荡。可因为爱一个女子,却眼见着这女子被人娶走的老和尚年轻时出家后,在静缘寺中已经度过了三十多载春秋,按理说是看破红尘了,可有一日却突然重回凡尘,干起了纸花铺的生意。想必出过家的人离天堂已经不远了,或者说是曾经嗅到过天堂的气息了吧,所以人们都喜欢到这里为死者买纸花,希望死者也能沾染点天堂的灵气。刘掌柜开的茶馆,地势得天独厚,南来北往的过路人用不了几个钱就可以在此解解疲乏。一般的茶馆只有夏季生意才最好,但刘掌柜的茶馆在冬季时生意仍很红火。茶馆陈设简单,但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茶碗锃亮锃亮的。一杯滚烫的红茶喝下去,再看窗外的冬景时就没有寒冷的感觉了。而且茶馆里还备有小吃食,蜜饯啊,瓜子什么的,喝茶谈天吃着这些小零食,那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十字街头一过,一直向北走,可以看见涂着黄粉的车站。而再向前走,就是监狱和城隍庙了。不管监狱的铁丝网有多么高,越狱的还是不乏其人,而且屡屡有成功的。而到了城隍庙,基本就出了城了。再向前走,就是庄稼地了。 亮铜是在城隍庙的土墙边发现伤员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微瘦,脸很黑,戴一顶半新不旧的草帽,说话时鼻音很重。他的腿被刺了一刀,血把墙边的石头弄成红石头了。亮铜把香灰涂在他伤口的时候,他歪嘴斜眼地望着天,看来是疼得受不了了,而等到包扎完毕,他基本恢复了常态。 亮铜问:“你是从监狱逃出来的?” 他说:“我是个好人!” 亮铜压低声音说:“我爸说现在有很多好人蹲监狱!” “我不是从监狱出来的。”他一再申辩,“我是个种地的,好不容易攒足了一笔钱,就要娶媳妇了,娘让我进城置办点东西,没成想我骑着马一进城就遭了劫,腰上的钱袋让人抢了,还有钱袋里的一个佛爷像,马也被人抢了。” 说到凄惨处,他竟然哭了。亮铜想,男子汉就这么不经事么?看他可怜给他弄来了香灰,他倒女人一般了,亮铜有些灰心丧气。原指望他是个越狱犯,会给他讲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比如他是如何入的狱,而狱中又是什么样子,犯人住什么,吃什么,口供是怎样采的,结果他同情的对象却是一个经历平平软拉吧唧的乡巴佬。亮铜便打算离开他,可他却央求亮铜: “我叫李兴旺,住水香木村,你能不能捎个信到俺家,让他们来接我?” “你刚才要是不哭,我就会去报信的。” “要是我的钱袋能够找回来,我就把里面的佛爷像送给你,是用枣木雕的,能挂在脖子上。” “我不喜欢佛爷像。”亮铜说,“我家就开着香坊。” “你是香坊的后主,你会积德的!” 然而亮铜还是像抛弃一条病狗一样离开了他。他想反正会有别的人为他报信。他可不想为一个窝囊废效力。 亮铜回到家时已近傍晚。街上是纷纷回家的人流。许多饭馆都飘出炒菜的香味,亮铜想想还要回家吃饭,免不了一顿哀伤,能顿顿吃馆子的人是多么有福气啊。一到家亮铜就没有闻到饭的气味,香坊静悄悄的,夕阳安详地呆在窗户上,像是被谁永久地贴在那儿了。他进屋一看,父母都不在,饭厅里也没有人,但他闻到了一股烧香的气味。他顺着那味过去,看见邵红娇正端端正正地站在香炉前,屋子已有些昏暗了。邵红娇站在香炉前虔诚的表情使人不敢开口说话。亮铜咽了口唾沫,他站着不动,邵红娇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默地念叨了几句什么。而当她祈祷完毕转过身时,却发现了亮铜。 “姑姑来看看这香炉,早就听人说过它,今天见了,给它上上香。”邵红娇落落大方地说。说毕,还展了展白洋布的上衣。 “我爸妈哪去了?”亮铜问。 “你姥姥要不行了,他们都去那了。”邵红娇说,“你妈临走说,让你到我那吃晚饭。” 亮铜想换个地方吃饭倒不错,只是姥姥要死了,他也觉得有些难过。老太太在床上躺了好几年了,亮铜每次去那都用一个小车把她推到院子里见见太阳,就像是倒腾仓库中的陈芝麻烂谷子出来翻晒一样。 亮铜说:“我爸妈没让我跟着过去?” “你妈特意嘱咐了,让你不要去,小孩子是忌讳看咽气的。”邵红娇像拍苍蝇那样拍了拍亮铜的肩胛骨说,“听说你拿着香灰给人敷伤口去了?” “别提了,是个窝囊废,我把他给甩了。”亮铜略带嫌恶地舔舔大拇指,那让蜜蜂给蜇了一下。 邵红娇不再问,她领着亮铜到自己的屋子去。 自邵红娇住进来,亮铜还是头回来。这里以前曾是一间仓库,可现在里面却完全变了个样。亮铜首先闻到了灶房的粥香味,他过去一看,闷罐里翻滚着小米绿豆粥,绿豆就像一颗颗翡翠似的在金灿灿的粥中涌动,而案板上拌好了一盘萝卜条咸菜,亮晶晶的,香喷喷的,看来是搁了不少香油。另一个盘子是炖倭瓜片,里面囫囵地放了两个通红的辣椒,辣椒若隐若现着,真仿佛是金屋藏娇。亮铜简直馋疯了。他顾不得到里屋去,就盛了一碗粥站在那里喝起来。邵红娇见状连忙放了饭桌,将方凳摆好,两盘菜一一托到桌面上,和亮铜一起吃。 他们吃过饭后天已经快黑了。邵红娇刷碗,亮铜就蹭到她住的屋子去。一进去他就闻到了一股温馨的气味,便以为屋子里栽了花,仔细看看,并无花,便有些奇怪。炕上摆着一床蓝花布的棉被,两个圆鼓鼓的枕头挨在被子旁。窗下有一个黑漆木桌子,桌前放着椅子,椅子上有一个猩红色的棉垫。而桌上则摆着一面圆镜、一只座钟、一些粉盒和胭脂。这时亮铜便明白了那类似花香的味是这儿散出来的。窗户面对着街道,糊着白色的窗纸,亮铜觉得睡在这屋子的人够自在的了。 邵红娇收拾利索后进来对亮铜说:“你想吃盐煮蚕豆吗?” “不想吃。”亮铜说。 邵红娇笑笑,拉上窗帘,颜色很重的窗帘,然后将灯拉亮,这时亮铜看清了窗帘是紫色的。亮铜想起了邵红娇被叔父打得满街嚎哭的那一天,她的绿裤子被血弄成紫裤子的情景。 他说:“你叔父真狠,他把你打得好几里就能听见哭声,我赶到时看见你的绿裤子被血染成紫裤子了。” 邵红娇的脸倏地白了,比窗纸还白,她倒吸了一口气,强颜欢笑道:“我快给忘了。” “你是个不爱记仇的人。”亮铜说。 邵红娇不再说什么,她坐在椅子上,想了一刻什么,然后回过头说:“你早点回去睡吧。” 亮铜的确有点困了,他就答应着朝回走。边走边回头说:“我爸妈明天要是不回来,还能到这吃饭吗?” 邵红娇说:“来吃吧。” 亮铜便心满意足地回去了,白天在城隍庙所经历的不快业已烟消云散了。 亮铜第二天起得很早,他发现邵红娇已经在香坊忙上了。她正戴着手套把树脂搅来搅去的,亮铜一进来她就说:“你喝粥去吧,给你放在香炉旁的椅子上了。” 亮铜并不特别想吃饭,因为这是一个阴沉沉的早晨,天气不好的时候他就厌食。 “今天要下雨,出门时别忘了带伞。”邵红娇干活的时候刘海儿一动一动的,看上去像燕子的尾巴在画出优美的弧线。 亮铜说:“下雨天的时候知了还呆在树上吗?” “也许吧。”邵红娇也说不清楚。 香坊里空气沉闷。西墙那放着一匝匝包好的香,有粗有细,有红有黄,听说这香过几天将要被运到乡下去。有一个屯子最近因为吃了一种打了农药的菜,几百口人奄奄一息了,赶巧马六九正押着满车香路过那,一听此讯,便停下车,为那些垂危的人烧香祈祷。天随人意,几百口人终于起死回生了。大家都觉得池凤臣家烧出来的香与众不同,再加上马六九的游说,什么池凤臣家是香坊世家,追溯到很久以前第一炷香就是他们家烧出来的。什么他家有一个三足圆鼎香炉,那香炉上盘绕着八条龙,栩栩如生,更加深了乡下人对池家香坊的崇敬。所以那屯子一下子就要了池凤臣香坊的两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