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心找一个人还是容易的。我打了3个电话,就辗转找到了乔虹现在的手机号。 晚上陪佟童又看了一遍蝙蝠侠的影碟,和他玩了一会儿飞碟迷宫玩具,给他洗澡,弄上床,关灯,晚安。一趟妈妈活路的轻车熟路地做下来,我已经平静下来了。 写着乔虹的手机号那张纸摊在客厅茶几上,被台灯光笼罩着。我擦着湿发,看着那个号,不知道拨通后第一句话说什么。以前,我打她电话的第一句话总是“你在干吗呢?”现在,我还能这么对她说话吗?我要不要说,“你好!乔虹,我是宋词。”我要不要说,“请问,是乔虹吗?” 擦头发的麝皮巾还是乔虹送我的那张。用了好几年了,还是那么好用,很吸水,又不伤头发。只要我定神想想乔虹这个人,她就用物证的方式浮现在我周围。有那么多的小东西都是她送我的,在我和她二十多年的交情里,这些小东西无计其数,桌布、杯垫、装遥控器的布艺猫、果盘,现在都还在我的周围。她总是能淘到很多不知道在哪里能买到的东西,都那么漂亮和别致。 我很平静,但很伤心。当年她怎么就不动动脑子,怎么就为了贪点男女交欢的那点快感而毁掉我跟她之间那么长那么深的感情?如果她是爱上那个男人了,那另当别论;但事实上没有,就是偷情而已,而偷情就是因为方便而已。女人的友情,说来真是悲凉。 不过,今天我觉得我历来的伤心有了一些别样的内容。或者说,那种固定在我脑子里这么长时间的关于“偷情”的定论有了一些别样的内容。何田田给我扔了一颗原子弹。 我拿起电话开始拨乔虹的号。我决定说,“乔虹,我是宋词。” 电话通了,响了很久,没人接。 我站起来到厨房倒杯水喝,又到佟童房间去关了空调开了窗户。我觉得有点凉了。外面已经下了好一阵雨了,客厅有带着水气的穿堂风,让纱帘起伏。我觉得吊带衫有点单薄,肩和手臂有点冰冰的。 电话响了。我有把握是乔虹。她打过来了。 我拿起电话说,“喂。” 的确是她。她在那头说,“我刚才在洗澡。” “我猜也是。”我说。她还存着我家的座机号码。她没有称呼我。 “是啊。” 我得说话。她已经给了我一个可以正常交流沟通的氛围。我说,“你现在搬到哪儿去了?” “我回我爸妈家了。” 那就在小天竺街那里,华西医大的宿舍。跟黉门街挨着的,离倪家桥也很近。 “那你的家具家电呢?” “我先放到我小姨那里去了。” 乔虹的小姨移民加拿大好多年了,她的房子一直空着那里,也不卖也不租,除了留了一间可以住人,有个小过厅可以吃饭,其他两间专门用来堆东西。我和佟敏婚前把乔虹小姨的房子有两次用作免费的钟点房。 什么都是跟乔虹联系在一起的。这个念头让我又觉得亲切又有点心烦。 我说,“我想跟你聊聊,有点事。” “现在吗?” 我看看墙上的钟,9点半。“你觉得方便吗?” “那我现在过来。” 给乔虹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有想拥抱她的冲动,但我只是笑了笑。看着她真亲,姐妹一样的感觉。虽然我对她还是有怨尤,但有感情的话,那个人就是不一样。乔虹与我之间,跟小阿、骨朵儿之间是不一样的,后者是成人之后交的朋友,一旦成了朋友,那就是投契、和谐、轻松、甜蜜。和乔虹是一起长大的,纠缠着的,亲昵但又烦恼,跟她,多少有点类似血缘关系的那种感觉。 乔虹剪了头发,比以前短了,齐肩,更好看了。还是个无可争议的美人。 我给她倒了一杯凉水。她晚上不喝茶的。美人的特点之一,神经脆弱,受不得茶碱、咖啡因的刺激。不像我,一天到晚都是浓茶。 乔虹问:“对面那家人怎么样?不闹吧?” “还行。没什么交道,出门进门的遇到了大家很客气。有时候那小姑娘会来敲门找佟童玩。就是狗经常乱叫。” “这家人应该不错的,那男的是我堂嫂的表弟。” 我想了想,还是直接问了,“你为什么要卖房子?” 乔虹笑笑,这种笑里好像带有一点冷笑的味道。我理解的意思是讽刺我明知故问。 “我爸中风了。”乔虹说。 “啊?” “你知道的,我妈一直病病歪歪的,我爸这一倒,只有我能管他了。所以我得搬回去住。这房子也涨了不少价了,所以干脆卖了。” “哦。” 我心里感谢她。她给出的理由太正当有力了。其实,我知道,这房子也可以不卖,哪怕是她回家和父母住,这房子也可以继续搁在这里升值。卖房子,肯定还是和与我交恶有关系。 我沉吟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内疚。 乔虹往沙发背上一靠,说,“我知道你要找我。因为何田田也来找过我。” 我很吃惊,但首先吃惊的是何田田居然会去找乔虹。她们俩认识我是知道的。那是多年前何田田跟唐诗在一起的时候,而我那时经常和乔虹在一起,同时饱受对佟敏的爱慕之苦。那时我和乔虹在一起的时间比跟我当时的正牌男友张舟在一起的时间多多了。大家碰过几次面,相关人士一共是五个人,我、唐诗、佟敏、乔虹,还有何田田,全凑齐了吃饭喝茶有那么一两回。看来,何田田肯定清楚我离婚的原因,也肯定清楚乔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可她是怎么知道的?这是一个秘密,我以为也就我们四个人知道;除了当事人,唐诗是知道的。 我的第二个吃惊让我有点发冷。看来何田田这次回成都,的确是冲着唐诗来的。她长大了,长高了,有力气了,她要把五年前不了了之的事情写个结局。 我也直截了当,“乔虹,那我们不兜圈子了。你能告诉我你跟佟敏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怎么开始的?又怎么结束的?” 乔虹凝视我片刻,然后轻轻地笑了,说,“怎么?现在开始琢磨这事了。当年怎么一点不追究呢?” “我怎么不追究?我婚都离了。” “你除了要离婚,追究什么啦?” 我心里一阵发麻。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当年? 乔虹像个女烈士一般从容地看着我。 当年?当年我是什么都没追究过。我不愿意也不屑于追究。我更要我的尊严,我急着甩掉那两个人。 当年,根据一些蛛丝马迹和简单推理,我是这么以为: ……一个单身女人有喝夜酒的毛病。她心里装着一个人,够不着的一个人,于是,喝夜酒的习惯也就日复一日地延续下来了。她是在自己家里喝。先洗漱,然后把红酒和杯子带到床头柜上,然后上床靠着喝。喝着喝着,自己一点点飘起来,那个人也一步一步地近了……她就这么睡过去了,睡过去后就经常能和他相会,会交欢,而她有高潮,甚至那个男人会和她说很多甜言蜜语,夸赞她的脸蛋和身体,还说爱她。她说不清楚她是做梦呢,还是酒精导致的幻觉,但不管怎么说,她迷恋上酒了,酒给她带来爱情,带来肉体的欢愉。她是裸睡的,她一边喝着酒一边慢慢地抚摩自己,这样,她会更容易进入那些个快乐的状态里面去。 有一天,住在对面的那个男人回家,掏钥匙之前,看了这边女人的房门,是虚掩着的。男人敲门,没人应;推门进去,似乎还是没人;男人站在黑乎乎的客厅里,隐约听到低低的女人的呻吟声。男人找到声音的来源,推开卧室,借着透过窗帘的夜光,看到一身雪白皮子的女人正在床上扭动呻吟,窗帘的花纹印在女人身上,随着她的扭动,像水银一样滑上滑下。男人走过去,捉住女人,女人猛得挺身抱住他,呻吟瞬间转为一声惊喜的尖叫…… 这个故事让我觉得多少有点安慰。这是一次由生理诱惑出发进而不可控制发生的偷情事件,两人都算地道,没人存心背叛另一个女人。而且,我还想,佟敏推开那门是正常的,因为乔虹从来是很注意关门的,一个单身女人,这点安全意识在她是很要紧的。佟敏自然要敲那扇因为偶然的疏忽而虚掩着的门,没人应,也自然要推那扇门,听到呻吟,自然要进去查看。大家是朋友。 乔虹喝夜酒、做春梦,之前我是知道的,她给我说起过一次。我笑她骚,她说,要骚也是关起门来闷骚。想不到她和佟敏之间倒是夜酒为媒。 有了一次,以后就容易了。 我问乔虹,“是这样吗?” 乔虹说,“如果在两年前,当时你问我,我会说是。” “我没问你吗?” “没有。” “那我现在问你了,你怎么回答?” “我的回答是: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当年是现在不是?” “当年是因为我希望你离婚。” 我的牙已经开始有点痉挛了。“那现在呢?” “现在,一是你离婚已经两年了,应该基本平复了;二是,何田田回来了,她找了你也找了我。我知道,这事没办法了,你得知道。” 我全身开始轻微发抖。这就是这个晚上谈话的重点。我靠近事情的核心了。 “你和他,没有过?” “没有过。我们是经常在一起,趁你不在的时候。” “在一起干什么?聊天?” “对。聊天。我和他是很好的朋友。我和他聊一些不能让你知道的话。” 我大概明白了。但我不能相信,不敢相信。这不对。这是我一直爱着的男人。这不对。我的眼泪充满了眼眶。 “我一直以为你们是偷情,门对门,惊险刺激。我一直以为,你们不见得相爱,但他喜欢你,而你也喜欢他。”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一直以为是他不爱我。” 乔虹坐过来,握住我的手,我哆嗦了一下。我任由乔虹握着我的手,但没有回握她。我瘫软了。我想起我和佟敏在一起的日子里,那些尴尬的性生活。很久才有一次,每次都是我要求特别强烈的时候,他就应付我一下。 我终于痛哭失声。那些无处透气的憋闷的日子,我的屈辱我的绝望还有我在屈辱和绝望中所有的不甘心和挣扎,那些东西这一刻全部都重新跑回我的心里,那些跟踩在棉花上一样无处用力的黑暗的日子,全部重新跑回我的心里了。 结婚前,佟敏曾经在重庆进修过三个月,去学进口仪器的操作方法。我总是想去重庆看看。看看他在重庆怎么样。有一个周末我赶过去了,我对佟敏说我是去重庆组稿的。我当时供职的那个内刊根本不需要组稿,只需要编辑加工系统内部职工的来稿。我找到佟敏在重庆的住所,那是刚入秋的时候,就现在这个时候。佟敏宿舍的窗外是一棵巨大的黄桷树,枝子伸到了窗沿边。外面是灰蒙蒙的长江江面,看得见朝天门码头上那些小如蚂蚁的人群。佟敏的洗脸盆白得跟玉一样。一个男人的洗脸盆纤尘不染,这让女人觉得有点恐惧。有洁癖的男人,女人总是有点畏惧的。那个周末一直在下雨,地上湿乍乍的。我走路总要把泥点子溅到衣服裤子上,甚至会把泥点子甩到屁股上去。那次去见他,我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出去和他吃饭,走得来鞋和下摆一片污秽,白色将这些污秽衬托得更加分明。我注意他仔细地看了一眼我的鞋和裙子,然后保持着微笑,抑制住那种本能的反感。就这一眼,我的心猛得一缩,开始卑微,并将这种卑微一直固定在我们之间的格局里面。 那一次去重庆,我晚上留宿佟敏的宿舍。不知怎么留下来的,我不想走,他也没撵我走,然后就晚了。我睡到他的床上,他睡室友的床。室友是重庆本地人,周末回家了。都躺下好半天了,我爬起来,上了他那边的床,抱他,他也没反对,就这么两个人第一次睡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佟敏一早要坐船去万县公干,我也得回成都了。我们很早就起来了,吃了点饼干牛奶,然后我趴在窗户前看长江。我很恍惚,看不清自己的心情。认识他喜欢他那么多年,昨晚的事是我朝思暮想的,但我好象并不快乐。他对于我来说不真实。这是我们第一次做爱,这次做爱那种恍惚奇怪的感觉一直萦绕在我的心里,到现在都没有消失,也不曾模糊:他的脸离我不到20厘米,我凝视着他的脸——他的嘴角以我平时从没见过的姿势抿着,眼睛里雾雾的,没有水,也没有什么光。他像是疑惑地注视着他身下的女人,也就是我,仿佛我不真实;或者说他不明白我怎么就躺在他的身子下面。我觉得他在微笑,但我不敢肯定。和佟敏做爱像是做梦,远不如和我当时的男友张舟在一起那么结实。张舟和我做爱临了总是一头大汗,很满意地闭着眼休息片刻,然后把枕头靠起来,点一支烟,大口大口地舒服之极的样子吸着。 我盯着长江看,身边这个自己喜欢那么久的男人像梦,在成都的男友也像梦。我踩上了云端,脚上发虚。那一刻,我从来没有那么恍惚过,至今都记得很清楚。 当时,佟敏在我身后唏唏嗦嗦地收拾东西。他喊我,嘿。我回过头去。他脸上挤出一点笑意,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我走过去,他已经拿好了我的包,支着,准备为我挎上。他急着要我离开,他必须要去码头了。我盯着他看。他有一双特别亮的眼睛,还有一头柔软蓬松的头发,怎么看都应该是个温暖的人。但他浮着一层笑意的脸显得又勉?又疲倦。我很想把他脸上的笑像抹灰一样地抹去。 “盯着我干吗?”他问。 “皮笑肉不笑。” “什么?” “没什么。”我说。 “那,走吧。” “你什么时候回成都?” “还有一个月。” “下周我再来。” “不要啦。” “那,我等你回成都。” “什么?” “没什么。走吧。” 和佟敏第一次做爱真有成果——怀上了佟童。 我和乔虹之间话没说完。我们还要往下走,事情另外一个核心的部分还没有剥开。 我垂死挣扎一般地说,“他一定有其他的女人。他爱那女人,但得不到,他绝望。一定。” 乔虹冷静地看着我,说:“没有,宋词,你得面对这个事,他没有。” “他为什么要结婚,生孩子,还是和爱他的女人?” 乔虹不说话,看着我。 “他需要一个身份,就拉我垫背?” 乔虹叹气。 对了,还有一个何田田呢。这中间还涉及另一个人了。我脑袋都要裂了。如果把这个人加进去,佟敏和我结婚的目的就一目了然了,他需要有一种形式固定他的关系。 “我不相信。” 乔虹抚摩我的手。 我打起精神,准备进入下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是最致命的,但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我想干脆顺势证实一下。 乔虹心里一直有个人。她一直不承认,我问不出来。但我知道那是谁,凭我的观察和直觉。我知道那人是唐诗。 “你还是喜欢他?我说的是另外那个他。” “我不知道我对他到底什么感情,但我一直想和他做爱。他很性感,非常性感。可惜他对我不感兴趣,我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我终于失控地喊起来,“可为什么总是他?为什么?这狗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所有的女人都迷他,连我的男人也迷他?为什么?” 乔虹自从上次来过我家之后,就基本恢复了和我交往的常态,一个星期往我家跑个一两趟。而小阿也是习惯性一个星期总要来我家一次。她们都说,还是在家里聊天舒服,可以躺在沙发上说话。 成都正式进入了秋天了。傍晚的风开始凉了。周六晚,佟童照例是在外公外婆家的。隔两三个星期的周日上午,佟敏会带他去爷爷奶奶家拜访一下,吃个午饭什么的。也就是做客了。 佟童不在家,我就做大扫除。主要是拖地。平时佟童在家,我拖地,让他呆在沙发或床上暂时不动,免得在湿地板上踩出印子来,但这命令对于一个好动的男童来说完全不奏效。所以我一般都是在周末集中认真地拖一次。 家里的地板泛着温润的柔光,阳台门和其他房间的窗户之间形成的穿堂风,把窗帘吹得近乎平飞起来。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眼前这一切,舒坦极了。这是我极爱的一种景致。我觉得自己有一个好处就是心里再有事,也会做家务。我特别喜欢做家务,以前是因为佟敏的缘故,他太讲究,我又心疼他,抢在他前面做,然后就习惯了。而一做家务也真的舒坦多了。只要一看到清洁有序的家,就有信心把所有乱糟糟的事情理顺。 门铃响了。厨房就在小玄关的旁边,我一跳,就跳到门垫上。开门,是小阿。我说,等会儿,现在别进来,地还没完全干。 小阿伸进脑袋张望一下,嘴里啧啧两声,不明含义。周末,特别是周六,我基本上没有客人。小阿就几乎从没有在周六来找过我。 我们站在门口说话。刚说两句,高跟鞋清脆地敲上来。乔虹就上来了。 乔虹总是漂亮得不像话。她今天穿了件说不清楚花色的纱裙,那种感觉就是一汪深潭,长满了水草,水草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小花。这裙子无袖,低胸,齐膝,裙子颜色非常衬乔虹雪白柔软的皮肤。小阿叹口气,对乔虹说,“哎,没看到你,我觉得自己还算可以;你一出场我就完蛋了。” 一个穿妖裙披着卷发的乔虹,一个穿着米色阔脚裤墨绿色露脐吊带衫束着高高马尾的小阿,风格不同的两个美人,在那儿互相恭维呢。我呢,因为打扫房间的缘故,套着一件肥大的文化衫,下面一条皱巴巴的中裤,头发乱蓬蓬地用卡子扭在头顶上,脸上全是汗道子。文化衫的背后,红字醒目地写着“成都,一座你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写成一个半圆形。我恨声道,“你们两个都在外面给我呆会儿。” 我好歹得洗个脸梳个头换套衣服。要不太怂了太不平衡了。我本来就没她们长得好。 地也干了,光亮得可以照人。 我重新开门,那两个妖精一起夸张地尖叫。女人就是会装蒜,我不过就换了一件白T恤和一条不皱的中裤。对面的门轻轻开了,那位先生伸出头来看,先生的下面是小女孩,小女孩的下面是吉娃娃。门缝里从上到下嵌着三个脑袋。吉娃娃说,“汪,汪,汪。” 那位先生笑了,“乔虹,你好啊。” 乔虹说,“哦,你好你好。” “来宋小姐这里串门啊?” “对,来玩。” “那好,你们好好玩。” 我和乔虹又是点头又是微笑。 小阿已经径直窜进门里去了。 对面和我在点头微笑中各自轻轻地关上门。 我很高兴,“你们俩好像从来没一块儿来过我家?” 小阿说,“就是啊。乔虹,我们上次见面是去年吧,圣诞节?” 乔虹“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盒子,四周看了看,”儿子呢?不在啊?” “周六一般都在我爸妈那里。那是什么?” “鞋。运动鞋。” 我打开看,一双蓝色嵌白条的童鞋,很漂亮。不用说,一定合佟童的脚。这种事,乔虹总是做得没有任何痕迹又从不出错。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佟童的号码的。这么些年来,除了我和她交恶的两年,她给佟童买过不少衣服鞋袜,总是合适的。 小阿蹲到紫色花瓶跟前,摸着,说,“手感好舒服啊。颜色好舒服哦。”她这段时间每次来我家都要蹲到那里去摸一摸。 小阿扭过头来嘻嘻笑着说,“宋词,我上个星期把客厅的窗帘换了,就是这种紫色。还是受你这个花瓶的启发,居然就碰到了,运气真好。” 她什么意思我太明白了,又想顺我的东西。我走过去,把花瓶微微往外翘一翘,指给她看摔破的那块。小阿呼啦一下就站起来了,哼了一声。 乔虹已经把茶给我和小阿泡好了。一杯花茶,一杯绿茶。她自己面前是一杯凉水。她什么都记得住。 小阿坐在乔虹身边摸她的裙子,问多少钱,哪儿买的。 乔虹光是笑。 我也好奇,也追着问。这裙子实在是太漂亮了,不像是市面上可以买到的东西。 乔虹犹豫了一下说,“不知道多少钱,是意大利的货。别人送的。” 我愣了一下。乔虹敏感地捉到了我这一愣,眼神闪了一下。 小阿继续在那里嘟囔,“我是说嘛,一看就不是国内的东西。这裙子的配色真就是意大利的味道,像那个电影的名字,那个,在托斯卡纳的艳阳下……” 我突然发现乔虹的左手中指上有一个钻石戒指。 我拉起她的手,问,“真的吗?” “真的,铂金嵌钻的,就几克拉,不是很值钱的。别人送的。” 看来,乔虹这身装扮是要给我宣布什么事情了。 我往沙发上一靠,定睛看她。乔虹笑了,笑得有一点慌乱。小阿终于觉得气氛有点古怪,看看我,又看看乔虹,“你们要谈事吗?” 乔虹拍拍小阿,“聊天。你在最好了。” 乔虹喝了口水,说,“是这样的。我跟了一个台湾老板。”她看看我,停顿。我说,“你说你说。” 其实很简单,就是乔虹跟了一个台湾老板。那人北京、广州和成都都有生意,包了多少个女人不清楚,在成都是不是只有乔虹一个也不清楚。他给乔虹在高档名盘“中海名城”买了一套房子,给她足够的钱花。所以乔虹卖了我对面的房子。至于说乔虹父亲中风的事,那是真的,不过她父亲是前年中风的,抢救及时,康复得又很好,现在除了口角比较歪斜之外,基本上没什么大碍了。她倒也是经常回小天竺街父母家看看。那天,我和她和好给她打电话的那天,她是在她父母家。 我是说什么都没着落就卖了房子,她没有那个脾气的。要卖早卖了。 一时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沉默,乔虹玩手指,绞来绞去的。空气凝滞。 小阿小心地慢腾腾地说,“乔虹,这个,这个,我真没想到,为什么要当那个那个什么呢?” “你就直说为什么要当二奶吧。” “你这么漂亮,追你的人多了,为什么呢?” “谁追我呀?我怎么不知道啊。” 我冷笑道,“就是有人追,也不是说可以随便中海名城意大利时装钻石戒指啊。” 乔虹继续玩手,幽幽地说,“你骂吧。再骂难听点。不过,你说的没错。” 我不想说什么了。这个女人,就是过不了享乐的这一关。 乔虹抬头,笑着说,“宋词,不容易了,一个37岁的女人能当上二奶也不容易了。你全中国打听打听,有这么高龄的二奶吗?” 我本来不想说什么了,但她那无耻的样子激怒我了,“不容易!太不容易了!那是你那台湾先生慧眼识珠。哪天我上门送块匾好不好?” “那倒不用麻烦了,我心领了。” “呸!” 乔虹大笑起来,笑得妖里妖气怪声怪气的。 这笑声像刀子划玻璃一样让我抓狂。我想打她。我早就想打她了,两年前就想打她。我紧紧握着茶杯,越握越紧,手指攥得生疼,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我把茶杯扔了出去。 我当然不会用茶杯去砸乔虹。我看不上她的选择,但不关我的事,我最多只能嘲讽她两句罢了,没权利撒野施暴。我把茶杯扔在了地上。是强化木地板,砸一下没事的。杯子也没破。乔虹站起来,去拿了抹布,蹲在那里揩水迹收拾茶叶。她动作很慢很仔细,看不出任何情绪。来之前,宣布这事之前,她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小阿咬着指甲,脸上呆呆的。过了好一会儿说,“真没意思。”然后起身拉开门走了。 不知道她是说我还是说乔虹。 自从和?虹上次谈了那件事之后,我就不再提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淤积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滋味。我想,这滋味里面可能更多是认命吧。我接受我作为一个女人所遭受的失败,接受我曾经的婚姻的悲惨结局。我知晓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我也开始面对这种无力的感觉。我和何田田有着一样的挫败和伤心,但我们所采取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她出击,毁坏,然后获得安宁;我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我就这么慢慢消化着。 我走过去,拣回扔在地上的茶杯。然后摸了一下乔虹的头。再走到电话机前,打电话喊小阿回来。她估计还没走出这个小区。 我想,我对乔虹的怒气也会一点点消失,其实这怒气与她跟着什么男人用谁的钱没关系。我没有这方面所谓道德的限制,这是她的事情她的选择,与我无关。有的时候,就像刚才,我会突然被当初她参与的那个骗局给唤醒,那种被蒙骗的感觉再次鲜明并让我怒火中烧。但我知道,这种感觉也会一点点稀释掉,事实上随着我们恢复交往以来,也的确在稀释着。毕竟,我是爱她的,她是我从小的姐妹。这一点任再多的怨怒也改变不了。这就是时间的作用。 至于说那两个男人?我不想去搞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爱他们,在我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是无论什么样的变故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一场天大的变故已经来临了。只是我当时不知道,当时,我看着窗外突然发现的银杏的黄叶,心里只是想,秋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