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周的星期天晚上,佟敏送佟童回来的时候,我拨通他的手机,我说,你上来一下好吗? 佟敏抬头看,我正站在阳台上,拿着电话往下看。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明显感觉他的疑惑。他说,好。我看着他慢慢把车开到边上停好,关大灯熄火关车门。 他一直没再上来过,从他走了以 那一周的星期天晚上,佟敏送佟童回来的时候,我拨通他的手机,我说,你上来一下好吗? 佟敏抬头看,我正站在阳台上,拿着电话往下看。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明显感觉他的疑惑。他说,好。我看着他慢慢把车开到边上停好,关大灯熄火关车门。 他一直没再上来过,从他走了以后。佟童的抚养费每三个月往我卡里打一次,不需要当面交钱点清。有什么事都是电话联系,比如佟童这周有点感冒什么的。有什么东西也是佟童自己拎来拎去的,他爷爷奶奶给买的玩具,他爸爸给买的衣服、书什么的,他回来自己就拿上来了。 门掩着,佟敏还是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我过去拉开门请他进来。递给他拖鞋。还是他原来的拖鞋。我没有专门扔过有关他的任何东西,也没有专门想保留什么。给小阿聊过,她感叹说,这么顺其自然,说明你和佟敏的缘分真是彻底结束了。 佟敏没有对拖鞋表示出任何惊讶,可见,小阿分析得没错,在他在我都如此吧。 佟敏一眼就被墙角那个规模不小的紫瓶黄花的景观给吸引过去了。好几天过去了,决明花一点没有蔫的迹象,好像更鲜活了。佟敏笑了笑,含义不明。一般来说,他不习惯这种配色浓烈的东西。我曾经告诉他,第一眼见他的时候,他在红蔷薇前面,那景象是多么好看,他说他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那么绿的叶子,那么红的花,怎么会好看? 佟童从卫生间出来,有点吃惊,“咦,爸爸?” 佟敏说,“你该睡了,今天玩得有点晚了。”他询问我,“我给他洗澡吧?!” 卫生间里传出哗啦哗啦的水声。父子俩在里面说着什么,听不清楚。有笑声。我给佟敏泡茶。他跟我一样,晚上不怕喝茶,不影响睡眠的。壁柜里还是那两个一斤容量的茶叶筒,一个放花茶,那是我的,一个放绿茶,本来是佟敏的。现在绿茶筒里也有绿茶,还挺好的;这两年春天新茶上市的时候,我还是会买绿茶的,一是习惯,二来有什么人来家做客,多一个选择。泡绿茶的时候很少,家里来得最多的人是唐诗,他和我一样,是喝花茶的。 我脑子里滑过一个念头,想给佟敏泡花茶。我下意识想给他透露这样的一个信息:没有绿茶,这个家没有你的痕迹。但我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应该说这是我的优点,我比较实在,耍花招的时候总是不太自在。 佟敏用浴巾裹着佟童笑嘻嘻抱着进小房间。佟童也笑得格格的。我进卫生间拿出佟童的拖鞋放到他床前,然后又去冲浴缸、淘毛巾、拖地、关灯。 佟童一点不麻烦人的,他睡觉很干脆,到了床上说声晚安就睡了。他从来就是个又斯文又硬朗的孩子,让我备感欣慰。我本来想对佟敏说,他洗完澡,我是从来不抱他上床的,男孩子不能这么娇。想了想,算了。在佟敏还在这个家时,他比我更不赞成娇宠孩子。今天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例外,更是一个享受。 我过去安置了一下佟童房间的空调温度、灭蚊器和小夜灯。佟童轻声问,“妈妈,爸爸今天晚上住家里啊?”“爸爸跟妈妈聊一会儿事情就走。你睡吧。晚安。”佟童咕噜一声“晚安”就翻身朝里了。他才五岁,但他从三岁起就知道这个家的格局。我和佟敏没瞒他。奇怪的是,我给他讲离婚,没讲几句他就懂了。这个孩子身上似乎有一种接受一切的笃定和坦然,我想他天生就是镇定的人,也是认命的人,我甚至觉得他境界很高。反正我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对五岁的佟童先生,很多时候我是很尊敬的。我把这话对唐诗说过,他一点没笑,也很认真地说,对,我也很尊敬他。 我轻轻关上佟童的门。佟敏坐在沙发上小口啜茶。他说,“不错啊,哪里买的这么好的竹叶青?” “大世界那儿的紫荆茶庄,那儿的茶都很不错。” “家乐福隔壁那家?” “不是,那是沁园春。紫荆在家乐福的斜对面,开了可能有两年了。” “沁园春的茶也还行。” “茶叶质量可以,但工艺不太好。” “那倒是。” 佟敏没有放下茶杯,一口接一口地喝。可能是渴了,可能是茶的确很好喝,也可能他有点不知所措。 我想,说正事吧。再这么闲扯下去,空气会越发奇怪,甚至会窘迫起来。那就有点麻烦了,像男女之间要发生点什么的前戏。和前夫之间能发生些什么?就是发生些什么会是个什么感觉?会不会比陌生男女之间的感觉更陌生?还是有一种特别的亲密?不知道。不过,我是不打算跟佟敏有什么的。 “佟敏。” “嗯?” 他放下茶杯,正视我。 “乔虹搬到什么地方去啦?” “什么?” “乔虹把房子卖了。我不知道她搬到哪儿去了。” 佟敏把双手握起来,收紧了嘴角,慢慢地说:“我不知道这事。我很久没跟她联系了。” “佟敏,我今天特别想知道,你和乔虹为什么没在一起?” 佟敏沉吟了片刻,说,“我不知道。” “那你可以告诉我吗,那时候你为什么和她在一起?” 佟敏表情有点吃惊,可能潜台词是说“抽什么疯怎么当时不追究事后翻旧帐”。他又是沉吟了片刻,说,“我不知道。” “你爱她吗?” 佟敏像是被“爱”这个词给烫了一下,抬眼扫了我一下,眼风犀利。 “或者这样说,你爱过她吗?” 佟敏松开双手,脸上浮出一丝微微的不耐烦,但语气还是很温和,“我不知道。” 我的怒气从他的第一个“不知道”开始升腾,终于冲了出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她卖了这房子!她买这房子多不容易,这你应该知道吧?” 佟敏似笑非笑,“你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 我努力让自己想想,我要找他聊什么。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我把这个人喊上来,就为了和他知道这个不知道那个瞎扯吗?我当然不是为了声讨当年他和乔虹为什么偷情怎么偷情,这个,我一方面觉得原因没什么奇怪的,另一方面,我对细节没有兴趣。 哦,我想起来了,但又不敢肯定,也许,我就是想知道他是否和乔虹相爱过。没人回答我这个问题。可我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发现我想念对面那个不知所踪的温柔美丽的女人,我想起她的笑容就想哭。我不知道她是否被我面前这个男人爱过?我不知道这个男人爱过哪个女人?这两个问题哪个是要紧的,是前者还是后者,我不知道。 我混乱了。这时佟敏随便问我什么我也只能说我不知道。 门铃响了。 佟敏去开门。唐诗提着一大串荔枝进来,看看佟敏,看看我,又看看佟敏,问,“你怎么在这儿?” “她让我上来的。” “什么事?” “不知道。” 见鬼,这个晚上跟这个“不知道”死磕了。 唐诗吹了一声口哨。 我不想让他产生误会,说,“乔虹把房子卖了,不知道搬哪儿去了。问他他也不知道。” 唐诗把荔枝放到茶几上的果盘里,去扯纸巾擦手,叹道,“搬走啦?害人啊,你们害人啊,生生把一个弱女子逼得走投无路背井离乡。” 我问,“你拿这么多荔枝干什么?我跟佟童哪儿吃得完,吃多了又上火。一点儿就行了,你给爸妈拿点回去。等会儿佟敏也带点走吧。” “刚从爸妈那里出来,留了的。今天一女的给我抱了一箱过来。我不要,人家死活要给。”唐诗边说话边要去推佟童房间的门,嘴里嚷嚷,“我是蝙蝠侠,长得有点假……”我拖过唐诗,推开门查看一下。佟童睡得很沉,白天玩累了。 佟敏说,“给支烟。” 唐诗掏烟。两个人都点上了。 唐诗自己泡了一杯茶。 “宋词,今天我要住你这里哦。” “为什么?” “送荔枝的还在我那里呢。” “那怎么行?你回去回去,把人家搁你家里算怎么回事?” 佟敏在一旁笑。是那种我见惯了的看唐诗耍宝时的一贯的笑,意味不明,但很开心。 “开头送一篮枇杷,被我送回去了。后来送一兜白兰瓜,经劝说后被我送回去了。今天送一箱荔枝,我怎么都劝不走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人被送回去了?” “那当然,水果得留下啊。你还别说,她真会买水果,都挺好的。那枇杷你不是也吃了嘛。今天来了一箱,呵,一次比一次体积大。我看她那表情不太妙,决一死战的样子;也是啊,事不过三嘛。我赶紧说趁新鲜给我妈送去,我妈最喜欢吃了,就跑出来了。明天我就给她解释说,不巧我姐得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一塌糊涂,我又赶过去把她送到医院里去打吊针,又返回她家去照看孩子。哎,不容易啊,单亲母亲啊。” 我冲过去踢了唐诗一脚。这样咒我。我真有点生气。这是我怕的事情,我很忌讳的。我怕不是我自己病,而是怕我病了孩子怎么办。 佟敏笑,问,“怎么认识的?这女孩?” 唐诗趴在佟敏耳朵边嘟囔两句。两个人笑,笑得蹊跷,还有点猥亵。 “你们走吧。唐诗你要是不回去你就去佟敏那里。我要睡了。不过,我告诉你唐诗,你最好回去。” “你去睡吧。我等会儿睡沙发。这么热,今天晚上东跑西跑的,不想动了。” 佟敏指法优雅地剥荔枝吃,说,“万一是个浑的,当心砸你的东西哦。” 唐诗呲牙一笑,“我喜欢浑的,就怕不浑。” “至少给人家打个电话吧。”佟敏说。 这提醒了唐诗。他掏出手机,关机,然后手一摊说,“糟糕,手机没电了。” 真是个混蛋。我想起对门搬走的那女人,又突然想起何田田那张全是泪水的脸。我还想起小阿上次在我这里哭。我决定不想我自己。我并不认为这一切需要面前这两个男人负什么责任,但我觉得难受。也许就是因为没有什么责任可以追究吧。 我厉声喝道,“现在就回去!你做人厚道点好不好?” “你不管好不好?” “你不喜欢人家,招惹人家干什么?这也太欺负人了。”我把唐诗和佟敏连在一块儿瞪着。佟敏低头喝茶,没看见。 “老姐,你搞清楚了,是她欺负我。她霸占我的家,搞得我今天晚上流离失所。”唐诗呵呵笑出了声。 “别说我没警告你,上次是被女人扎了屁股,下次怕是要被扎死的。” 唐诗脸猛地垮下来,恨声道,“你他妈少废话。” 我冲过去,“我他妈就废话,怎么啦?” 佟敏隔开我们,“你们要打吗?什么岁数了,还打架?” 我站开一步。立刻明白知道自己有点不对。唐诗和何田田之间的事是永远烧不开的水,这壶是提不得的。 佟敏说,“你先去睡吧。我跟唐诗呆会儿就走。” 我进卫生间关上门,准备冲一个凉。我想明天吧,明天要跟唐诗再说说乔虹的事,让他帮忙打听一下。 早上醒来有星期一特别的味道。星期一的味道有点希望。希望这一周更有序更笃定更安宁。我真是人到中年了,几乎不希望更快乐更有趣了。那些多半都是奢望。 其实已经可以不用闹钟了,闹钟响之前半个小时左右我就会醒,但还是会在睡前调好,以防万一。每每在它闹之前伸手按下闹铃键,很有成就感。 头天晚上唐诗和佟敏走的时候我知道,那时我已经很迷糊了,听到他们的脚步,还有门锁卡嗒一声关上了。我想起来再去反锁一下,像平时晚上一样,但太困了,起不来。然后我睡着了,做了很多梦,依稀记得一个梦是在补花瓶,捏着一个调色板,上面是团紫色的泥浆,用一个砖刀往花瓶上抹泥浆,抹上去就干了,干了就掉下来,又抹,又掉下来…… 待我淋浴完,出来看看时间,7:20。这是闹钟响的时间。我喊醒佟童,催着他上厕所,穿衣服,我同时收拾一下房间,然后烤面包煎鸡蛋热牛奶,和佟童一起吃早饭,不停地催促他。8点,钟点工按门铃接走了佟童。 我穿什么呢?今天是我去生活周刊上班的第一天。想了想,选了一件黑底白圆点的中袖衬衣和一条黑色阔脚裤。这衬衣是前几年乔虹送我的生日礼物,质量非常好,不褪色不变形,穿了好几年成色都还挺好的。我对着镜子仔细理领口的那一圈小蕾丝花边。乔虹,又是乔虹。我得赶紧知道她搬哪儿去了。我得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我不敢确定我会和她修好,可能还有一些东西没有消化,也许永远也消化不了,但我真的很想念她。 和一个人二十多年的交情其实意味着这个人在我的生活中已经是无法剥离的。乔虹他们家是在她初二时搬到黉门街的,她也转学成为我的同班同学。她居然是从12中转过来的,那是一个不错的学校,跟我们的黉门中学相比,12中就算上流社会了。她的家境也和我家不一样,她父亲是川医的医生,也可以说是川医的老师,好像是半年上课半年坐诊。那时的乔虹,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医生家的孩子,像个美丽小护士,身上有淡淡的来苏水味,还总穿白衣服,被唐诗那么大的男孩洒过好几次墨水。唐诗那时不像其他男孩那样,以恶作剧的方式表达对乔虹的爱慕,唐诗是不搭理乔虹的,家里家外,遇见乔虹,连招呼都不打一个。那时,放学后乔虹基本上都是和我在一起,他就连我也一起不搭理了。他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真不喜欢她。他觉得她长得还行,可惜是个腻腻歪歪没什么意思的人。 乔虹一直就是娇滴滴的,很小的时候就女人味十足,胸脯高,腰细,一双桃花眼水汪汪,一看就是个有点迷糊的美人儿。她样子虽迷糊,但男女情事却开窍很早。初三时就知道给教体育的那个很帅的老师抛眉眼,上了双杠后就惊爪爪地叫,体育老师只好把她给半拖半抱下来。她跑步时经常红着脸扭着身子说,我今天不方便。在我印象中,只要跑步她似乎总是不方便。我恰好相反,真不方便的时候因为太害臊开不了口请假,咬着牙跑。在功课上,她的脑子是不算好使,挺努力的,但成绩就是不好,高考落榜,而且还落得很远。我爸妈批评我成绩不怎么样时,唐诗就在旁边帮我说话,不错啦,比乔虹好多了。我爸妈就想,也是,人家知识分子的孩子成绩都那样,我家的孩子是算不错了。我后来考上大专,我爸妈大喜;唐诗考上本科,老俩口狂喜。我们姐弟俩的成就,在黉门街门板户中间,可谓骇人听闻;这中间,也多少有乔虹的映衬作用。 如果有家政系的话,乔虹是最合适的学生。其实解放前我家所在的华西坝,有好几所大学,其中一所女子大学就有家政系,现在很多在台湾、香港、美国的大员太太,都是这个家政系培育出来的。乔虹没考上大学,很早就因为她父亲的关系进了川医,做做办公室的杂活儿。别人问,她就说,我是行政人员,搞管理。后来川医恢复原名为“华西医科大学”,这两年院校合并,华西医大又并到了四川大学的名下。乔虹早就离开川医了,干过一系列几句话说不清楚的工作,什么服饰顾问、色彩顾问、女子会所招集人什么的。这么多年,她保养得很好,穿得也相当出彩,人显得很年轻很有钱很像是裙下之臣无数的样子,其实,她没什么钱,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感情生活。男人似乎从第一感觉上就会觉得她很麻烦,很难伺候。可以说,男人对她的警惕不压于对女强人的警惕。 我对乔虹和佟敏有染的事,从一开头感觉到起,就一直不怎么吃惊。这两个人,似乎从气息上是相通的,都是那种养尊处优、骨子里甜得发苦的人。这两个人在一起呆不了多长时间,也在我意料之中。他们似乎天生缺乏强有力的持久的情感能力。也许,摆脱这两个人在我真是一种解脱;也许,摆脱了他们我反而恢复了硬朗的本性。我说不清楚,我不让自己往那方面多想。但很多时候,我隐约地觉得自己有点瞧不起他们。非常隐约?这种隐约的情绪,就跟我知道自己一直是爱他们的一样,让我难以面对。 乔虹的事压在我的心里。上班第一天的路上,我按以前她的手机号找过她,接电话是一个男的,一头雾水说自己不姓乔,也不认识姓乔的人。看来她换手机号已经很长时间了。 生活周刊的主编长得像老姜,黑乎乎的一大片。第一眼还是让我小小地吃了一惊,有不到一半的神经以为遇到了老姜。主编姓文,很客气,但不善言辞,聊了几句后就把我介绍给负责文化类内容的一个副主编,女的,大概三十二、三岁,姓刘。刘副主编感觉上很不客气,但尽力用起码的修养克制着。编辑部的七、八个编辑都很冷淡,其中一个给我指了办公桌后,就没人理我了,全都盯着电脑。 我明白。我是被上面的头儿,也就是张舟利用职权塞进来的人,别人先就看扁我也是常理。从另外一个角度讲,这家小报纸的风气倒还硬朗,值得尊敬。我心里有准备,慢慢来吧,以德服人。刘副主编说,你先熟悉一下报纸,过两天开始接热线,然后负责都市情感纪实那一块的采编,你看行吗?我说,好的,我准备一下。我心里说,也不谈也不聊,就开始派活儿?!而且是最没名堂的那种活儿。都市情感纪实?一万个故事其实就是一个故事,男女之间就那么回事。好,没问题,先干,干好,而且,我知道又不费劲又能干好的窍门——我不是还可以找小阿讨无数的故事嘛?我显得信心十足,且麻木不仁或者说豁达随和,任凭周围的一堆冷眼,我还是带着浅浅的笑模样坐在桌前开始翻报纸。我已经35岁了,足够成熟,成熟到内心凄凉但不动声色。不是万不得已,中年女人千万别从头开始。我说的不只是工作。 我情绪低落,但无从下手改善。工作还是努力的,不努力也没有办法。我知道,这得一天天熬,让自己和一个陌生的环境冷淡的人际关系一点点熟悉升温。我在单位上面带微笑,回家后就垮了,对佟童也沉着一张脸。跟自己的孩子,做母亲的是很放肆的。晚上待他睡下,我坐在沙发上不知该怎么安顿我自己,又疲倦又烦躁又内疚又无奈,只好捧一杯浓茶慢慢喝。这个时候也许抽点烟喝点酒什么的会比较有利于平复不良情绪,可惜我不会抽烟。不是刻意不学,学了好几次了,但总是体会不到烟的妙处,只好罢了。酒也没意思,我也体会不到它的好处。家里还有一瓶云南干红没开,但我没有兴趣喝。 我没有下决心去找乔虹。她手机换了,但这不是什么问题。现在要存心找一个人的话,三个电话之内就可以找到。我迟疑了,当初冲动过后,这种迟疑就升了上来。那些伤害似乎又很新鲜了。我不想重新去翻那些东西,回避她,也就回避了很多东西。 我决定又做茶。这是我拿手的。 我到紫荆茶庄去,买回了一些散装花茶。我把这些散装花茶分装在五个铁盒里。这五种花茶分别是用玫瑰、兰花、黄桷兰、单瓣茉莉和重瓣茉莉熏制的。然后再在面前放一个比较大的空铁盒、一个宜兴紫砂壶。 我从五个铁盒里撮出一点茶叶,开始是两种一组,比如,玫瑰花茶和黄桷兰花茶一组,兰花花茶和单瓣茉莉花茶一组,就这么做排列组合。把这选中的一组放进紫砂壶里(没有用我的茶杯有两个原因,一是据说紫砂壶能最大可能地还原茶的本味,一是我舍不得洗我那些沉积已久的宝贵的茶垢),用开水冲上,发上五分钟后,沏上开水,然后立刻喝一口,感觉一下有没有一种特别的香:在很到位的茶香的基础上有适度的花香和适度的香精的香。要说发茶后开水沏上立刻就喝一口,那也是一种本事,一般人是受不了那种烫,我喝的那一口的水温不说有100℃,90℃总是有的吧,要不怎么说是本事呢。这个排列组合的实验搞得很复杂,两种一组,三种一组,四种一组,最后五种花茶混在一起;每一种花茶取用的量也进行排列组合。 折腾了几个晚上,我又成功了。成功的内容我就不说了,好歹是我的发明。虽说是被许多懂茶的人嗤之以鼻的发明。 这配制出来的花茶真是好喝得无以伦比。我做了大约有一斤。喝着这种茶,我找到了安神的东西了。 我负责的那个版面出了三期了,内部好评如潮;读者反应也相当热烈。主编对我的态度不仅客气,还多了一点亲切;副主编对我露出了笑脸。同事们开始和我有交往了,大家一起出去打了两次午餐平伙,女孩子们开始在我桌上放包牛肉干、话梅什么的。 我出的那三期情感纪实都非常好看,故事太好了。说是纪实,我执笔记录,其实是我写的。现在这类版面开头时都是这样操作的,写几个故事,在网上找一张背影照片,说是本文主人公;也用正面照片,让美编把脸给打上马赛克。这个栏目开局很重要,开局好,以后就会真的吸引来讲述自己情感故事的人。讲述的人很在乎你能不能他们的故事讲得很好很精彩。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否则出来找记者干什么?满足倾诉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要求的是记者在文字上捏造重塑其动人形象的效果。 主编和副主编的高兴还在于发行量,就这三期,周报发行量上去了三千多份,还在上涨中。不用说,读者是冲着这些好看的故事来的。同事们吃饭时,小孩们感叹道:说来情感故事这东西,还是得像宋词姐这样的成熟女性来把握分寸啊,我们哪行啊,阅历不够,多苍白呀。 我呢,说得意不至于,但高兴是肯定的。 小阿来电话:“光顾着臭美啦?怎么谢我呀?” “请你吃顿饭吧。” “那好啊,吃日本料理吧。” “那不行,那超出我的能力。再说,你的功劳还不值那么贵的饭。” “那,那就吃火锅吧。”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不行,一顿火锅还差了那么一点。再搭上一样东西。” “什么?” “上次见你穿的那件蓝色的纱衫不错啊,给我吧。” “我才穿一次……” “给我了,就这么定了。” 小阿夺我衣服不是一回两回了。她和我一样高,身材差不多,而她比我小,这样的女朋友,那一定是我吃亏的。 不过,真要谢谢小阿给我拿来她节目的那些录音。那些故事真好,编是编不到这么好的,生活永远让虚构惭愧。深夜里给电台倾诉的人,那种状态有些不一样,听得出来,有些人可能是喝了点酒的,憋在心里的话,就想吐出来。小阿是个很好的对话者,易感、柔软、体贴,抚摩着那些倾诉者,也就让他们越发滔滔不绝了。我写的时候没有照录一个故事,而是选几个故事,再拼合成一个新的故事。那些人里面有一个男人我印象最深,他声音很好听,感觉上修养良好,他对小阿说,“你别问我怎么称呼,在晚上我没名字的。鬼有名字吗?晚上我就是鬼。……”我是在白天听的录音,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那声音听上去是冰冷的,音质很好,但感觉很糁人。小阿轻声低语,很从容地和鬼说话,一点也没乱;想她半夜三更在直播间里,下节目还要一个人回家,真勇敢。 和小阿约好了地点。想起了老姜。他这段时间打我的电话稀少了一些,但还算继续执着。我有点抱歉也很遗憾。老姜是我遇到的最殷勤的男人,可惜我对他不感兴趣。我让小阿喊上老姜。 第一次在白天看到老姜。的确很黑,但黑得挺滋润,四十岁的脸一点褶子也没有,还挺瓷实的。大鼻子大嘴,咧嘴一笑很憨厚。 我们吃火锅自助餐,刚一落座,老姜就忙着要去选食品;他已经走开了几步,又急忙回身过来问我和小阿偏爱什么,小阿说你看着拿吧,毛肚、黄喉、土豆、藕什么的肯定是要的。你呢,宋词?老姜问我。我说无所谓,多拿点豆腐皮吧。老姜说好好,转身急步走,走了几步就滑了一下,一个趔趄后稳住了。 我想起上次他被出租车门挂倒的事,扑哧一声笑出声。小阿问笑什么。我给她讲了。小阿也笑,说,“不奇怪,老姜这人就是桩子不稳,我们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他是出了名的平地也摔跤的家伙;有一次他给他妈到街上饭馆端一锅酸菜鱼回来,走到宿舍门洞口了,好端端地没人绊没东西挡地就摔在那里了,人摔直了,锅滚得老远,酸菜鱼全泼在地上,虽然用水冲了好几遍,但那些天进出的人都觉得地上溜滑的,要很小心才行。” 我哈哈笑。 小阿说,“这是他家的遗传。他爸也是这样的。他爸老老姜有一件非常出名的事情。很多年前,为分房子,老老姜给领导送礼,送他老家富顺的土特产,以香辣酱为主;有一次换了个花样,拎了一件酒给送去,上楼都到领导家门口了,摔了一跤,据说摔的时候,那件酒向上抛起又落下,全碎了。结果领导家的楼道酒味浓郁,绕梁数日经久不散,搞得领导很狼狈,一气之下,房子也没分给他家。” 我正喝餐前的红白茶,笑得呛了一大口。 “这家人有点喜剧哦。”我说。 小阿说,“可不是,他妈更神,出好多洋相哦。他妈最出名的事是捉老老姜的奸,在男的和女的身后跟了两条街,跟回到勘测院门口她自己熟悉的地盘上时,终于一个猛虎下山从后面一手薅住一个衣领子,力气之大,差点把那男的女的都拉翻了。当然不是她家的老老姜,只是那男的体形跟老老姜像,又戴了顶一样的鸭舌帽。就在勘测院门口发生的事情,好多熟人都看到了;人家那两口子也不是好惹的,结果扯了半天筋。” 小阿越说越来劲,“有一次我在我父母家,都快半夜1点了,听到大门有动静,不是敲门,是有人在鼓捣门锁。吓我一大跳,这贼娃子也太凶了,撬门呢。忙把我爸我妈喊起来,三个人分别拿锅铲、擀面杖、西瓜刀,悄悄逼近大门,猛地拉开——嘿,老姜她妹手上捏着钥匙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要说真是邪门,她家在另一个单元,而且还不是一个楼层,我家5楼,她家6楼,怎么会错得这么离谱,神经不知道搭到哪根线上去了。” 我正色对小阿说,“哦,一家人都这么神!你还好意思介绍给我?!” 小阿也正色说,“神是神点,但人好啊,一家人都好。” 老姜端着一大钵菜走过来了。 我赶紧站起来想去拿点别的东西,点心、饮料什么的。老姜拦住我。他知道我要去干什么,直接问,喝什么?啤酒?豆奶?可乐? 可乐。阿说。 我只好坐下。看老姜急急走开的背影,担心他滑倒。 我对小阿说,“人好像是不错,但挺沉不住气的,慌里慌张的。” 小阿翻我一个白眼,“佟敏就沉得住气,太沉得住气了,那又怎么样?” “话不能这么说。不能说我跟佟敏分手了,就要改变我对男性的审美观啊。” “也是啊。” “什么也是,就是。” “说真的,”小阿朝我这边挪了挪椅子,“说真的,其实你的口味是被唐诗培养出来的。唐诗就正好,该活跃的时候活跃,该稳重的时候稳重,疯有疯劲,酷有酷样。说真的,佟敏的性格太阴了,还有点女气呢。” “你还惦记唐诗呀?” “哪里呀,客观评价嘛。不能说我没搞到你弟弟,就要改变我对男性的审美观啊。” “也是啊。” “什么也是,就是。” 我和小阿呵呵笑。跟她在一起真开心。 和老姜、小阿吃完火锅,付账的时候拉扯了一通。老姜坚持要付,说什么都不行。他一只手捏住我的手推挡着,另一只手掏钱,冲着服务员大声嚷嚷,“收我的,收我的。”我怕这一套,大庭广众之下多难看啊,赶紧说,“你松手松手,好,好,你来你来。” 出了火锅店,我跟小阿和他告别,说另外有点事要办。老姜一点不介意,笑呵呵的,再次约我们下周出城吃河鲜。我说好。老姜赶紧说,“那就说好了啊。我周五给你们电话约时间,宋词,带上你儿子啊。” 我和小阿慢慢散步。离我家不远,走回去也就十来分钟。 我说,“以后就这样吧,他要打电话约,大家就一起玩。” 小阿笑,点头。 街边水果店里有卖布朗李的。 我低头看。小阿赶紧拉我,“呀,呀,你不会买吧?我光是看一眼牙都全倒了。” 我说,“你别说,我还真还买。见一回买一回。” 这种布朗李,像小苹果那么大,果皮紫黑,果肉紫红。忘了产地,不过,叫这洋名,可能原来属于洋水果吧。 布朗李不容易买好,看上去都一样的,但要买到很甜的得碰运气。我酷爱这种水果,每年初秋上市的时候,我每天都要买一点,它的时令期不长,就十来天左右,我不想错过。我也不买多了,一次就买四个。回家吃完晚饭后,我总是先把四个李子洗干净盛在玻璃碗里欣赏一番。这种水果有着相当迷人的外貌,饱满,有弹性,像一个美丽的黑人女孩。洗后的布朗李带着水珠,在灯光下和玻璃碗晶莹的光泽互相照应着。每次我都要观赏一阵后,才拿起水果刀细细地削皮。我已经练就把四个布朗李的果皮不间断地削好,堆成一个小堆,碗里去了皮的李子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美妙的紫。紫里的主要成分有红色,有粉色,还有一点蓝色。一般来说,这四个李子中间很甜的只有一个。有的时候,会碰上一个很酸的,它和很甜的以及酸甜的李子在果肉的光泽度和质感上没有什么区别,但它就是酸的。 拎着买好的四个布朗李,继续散步。 进入八月的晚风已经开始有点秋意了。立秋那天下了一天的雨,可以预测这个秋天雨水很多。秋天雨水多点我还觉得没有太大关系,怕的是连累这个冬天也是阴雨连绵。成都阴霾的冬天,那个阴冷啊,如果再下点雨,那就实在是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但又不得不忍。每到这样的日子,早上起来,走到街上,连叹气都懒得叹了。楼房很疲倦,汽车一律又脏又湿,披着雨披戴着手套裹在冬装里骑在自行车上的人,脸就不要去看了,那些蹬着车的脚,每一双都万分凄凉。在公车站等车的人,全都目光呆滞,连哈哈手跺跺脚的动作也懒得做了,一付我就这个样子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的感觉。而这些公车站的背后,居然清一色都是冰啤酒、冰箱、冷气空调的广告。所有的人都不看天。不是不敢看,是不想看了。 我觉得手臂有点凉。入秋了,早晚温度是要低一些了。 突然间觉得有点凄凉。我以后就这么走?带着儿子,慢慢养大他,等他进青春期后和我分离?间或有要好的女朋友在一起吃饭喝茶散散步,但绝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就这么走?我已经两年多没有碰过男人了,没有性生活,我自己似乎也没有这样的要求,从不自慰。就这么过下去?来了个老姜,又是自己完全没感觉的那种人。未来就跟这立了秋的天气一样,凉意一点点漫了上来。会越来越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