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下午,如果你正好在浣花茶园,如果你把头朝左偏四十五度,你就可以看见那棵石榴后面坐着的我。石榴细密的叶子中间果实累累,跟核桃差不多大,虽然很红,但难保你的牙根不会猛地酸一下。这么小的石榴能有这么红,这其实并不奇怪,这本来就不是吃的品种,就为看着玩的,跟金橘一个意思。当然,如果要吃也行,不是也有人要吃金橘吗?还有人吃柠檬呢。奇怪的是那石榴叶子,绿得贼亮贼亮的,还挺肥,油乎乎的。像石榴叶子这么小的模样,滋润得跟荷叶似的,看上去挺滑稽的。 石榴后面的我,被叶子、果子什么的给遮挡了一大半,完整露在外面的是我的一双腿,交叉架着;悬空的那只脚,用大拇指挑着墨绿色拖跟凉鞋那根只有筷子宽窄的鞋面,一晃一晃的,很危险的样子。如果你再仔细点,挪挪身子换个角度看看,你也许可以在缝隙中看到我的鼻子。不敢保证你能看清我的脸,但你一定能看见我的脚后跟又嫩又红的,这说明我刚刚去磨过脚。 但如果这个下午这个时候你并没有在浣花茶园,你就看不到那棵石榴,也看不到我坐在石榴的后面,当然是否把头朝左偏个角度的事情也就不劳你的大驾了。要为你可惜的是,你看不到我的鼻子了。不是说我的鼻子有多美,但它很高,高得来在中国女人中间很难看到。很高的鼻子好看吗?难看吗?要看怎么和五官搭配了。不过,拥有这种鼻子的人的侧面是很显眼的。好些认识我的人在和我熟了后都对我说,宋词,第一眼看你,觉得你特别像鸟。哪种鸟啊?说不上来,反正很像鸟。唐诗说,就是像鸟,穿绿衣服像鹦鹉,穿白衣服像鸽子,穿花的像麻雀,穿黑的那就像乌鸦。 我虽然翘着二郎腿,晃悠着凉鞋,很悠闲放松的样子,但事实上,可能整个浣花茶园的茶客没有一个像我这么紧张。我手边的盖碗茶已经快凉了都还没有续过一道水。掺茶幺师提着长嘴铜壶从我身边经过三次了,看看没有动过的茶盖,再看我时而闭着眼睛沉思、时而瞪着眼睛发愣的样子,也就径直过去了。我知道,幺师本想对我殷情一点,我点了最贵的茶,25元一碗的蒙顶山明前银针。这其实是前年的茶了,一直卖不出去。老板娘说不定还为此骂过老板,说他脑壳有包,进这么贵的茶,以为自己是在开茶楼嗦?像浣花茶园这种露天茶园,有几个人肯点十块钱以上的茶?我想,幺师一定这样判断:这个女人肯定是在等人,等会儿人来了,她还会要上一碗明前银针,又是25块钱。如果来人不喝绿茶喝花茶,至少得给来人喊上一碗“碧潭飘雪”,18块。老板说了,卖出一碗上十块钱的茶,按茶价的5%奖励幺师。我猜的。 当我终于想起揭开茶盖喝上一口时,我等的人来了,一点过渡也没有,已经站在我面前了。不,不是老姜。我没有约老姜。我已经决定不单独和老姜见面了,我没兴趣,给他错觉也不好。 来的人站在我面前。我觉得眼前的光被挡了一下,一抬头,多少吃了一惊,手歪了一下,茶碗倾斜,暗黄的茶水顺着茶船有一半泼到我的裙摆上。我在心里叫苦不迭,天啊。我穿的是一条白色软缎的改良旗袍,领口放下来了,搭袖,下摆尺寸加大一些,齐着膝盖温柔地撒开。领口、袖口、裙边,细细镶着墨绿的滚边,右侧下摆是从上到下逐渐清晰起来的一丛竹子。这条裙子花了差不多500块,才上身第一次穿。这条裙子是我这个夏天的当家华服。我本舍不得买的,架不住小阿的撺掇。买回家就后悔不迭。小阿那种女光棍其实不可能理解我的心境,一个单亲母亲是没什么安全感的,根本不敢乱花钱。 这下糟了,茶水泼在白缎子上,几乎就算是毁灭性的打击,这裙子算是完了。 来的这个男人一边拉开竹椅坐下,一边从短裤口袋里掏出手机、烟、打火机什么搁在桌上。他笑着说,“哦呵。” 我尴尬地笑,站起来往下抖茶水,掏出纸巾擦。 男人点烟,看着忙乱的我,说,“没关系,能洗得掉的。” “白缎子遇到茶,就像花姑娘遇到鬼子。” “什么?” “肯定被糟蹋了。” 我坐下来,问,“要什么?我喝的是明前银针。” 机灵的幺师突然就已经站到两人面前了,像是弹弓弹过来的。男人对幺师说,“蟹目香珠。” 那是八块钱的花茶。幺师站着不动,嗡声嗡气地说,“没有。” “那,明前郁露。” 幺师脸黑了一下。明前郁露更便宜,也是花茶,六块的。 我对幺师说,“碧潭飘雪。”男人忙挡着,“有病啊,在外头喝这种茶?”他对着幺师重复一次,“明前郁露。” 幺师嘴巴动了一下,可能又想说没有,男人说,“你要再说没有我就要特花。”特花就是特级花茶,三块钱一碗,每天这个茶园来好些老头,一碗特花从早喝到晚,最后茶汤都白得发青了。 幺师端了蟹目香?过来,发上,然后说,“八块。” 男人揭开盖子看了看,叹口气,一边掏钱包一边笑骂道:“你们就是讨厌,本来就瓜兮兮的,还要耍板眼。”我已经把钱递到幺师手上了。男人笑了笑。 我说,“张舟,好多年没见了。” 张舟又笑笑,“嗯,是好多年了。” 一时找不到话说了。我看着桌子的一角又呆又窘。桌子角有一块疤,像是被重物击打之后的痕迹。 五年前分手的男友。因为佟敏的缘故。 张舟和我本来是那种最平常的恋爱男女,因为工作关系认识,然后彼此同步地逐渐生出好感,然后慢慢试探着交往,然后确定恋爱关系。如果不出意外,我们会结婚。但还是出了意外。我放弃了一个喜欢我我也喜欢的男友,爱上了一个不爱我的男孩。也许,我和张舟之间的遗憾是把恋爱时间拖得太长了,我们以为早就看清了未来,以为结婚是迟早的事,也就不着急有个结果了。 我不后悔。而且我知道,就是我和张舟结婚了,我还是会在佟敏的问题发生意外的。这是不可避免的。 我开头一个人坐在茶园里时,一直设想着用张舟的眼光来审视我自己。我应该……应该还行吧?张舟看来没把这个约会太当回事,他T恤短裤凉鞋,T恤挺旧的,领口袖边都磨毛了,一看就是那种穿顺了的很凉快的衣服。看来没专门换衣服就出家门了。他身上有一种很明显的已婚男人的味道。我知道他几乎和我同时结婚的,也就是和我分手后很快就结婚了,结婚对象听说是一个中学老师。 我是不是会有一种很明显的离婚女人的味道呢?不知道。 如果不是特别的原因,这两个人是没有必要见面的。有伤害,主要我对于他。这里面有很不好的很不是滋味的东西。但我们还是见了,因为,我需要得到一份他可以承诺给我的工作。我们那个内刊完蛋了,被取消了,人员一一遣散;给我的出路是到机关的资料室去当管理员,坐班,没事也得在那里呆着。小阿和我都在四处联系媒体,希望到报纸杂志轻车熟路地当个编辑什么的;我和小阿随时保持联系,互通消息,在一起分析研究各种可能性。我们找人,找熟人的熟人的熟人,然后,找到了张舟这里。这个城市的媒体圈子就这么一点大。他主事的那份生活服务类的周刊正准备进人。这活儿是小阿打听到的,当然应该小阿去,但她已经给自己找了个深夜节目主持人的活儿,所以让给我了。我没有必要因为怕见老情人让自己生生地丢一个不错的饭碗。 张舟没什么多的话寒暄,直接进入主题。问了问我的想法,比如对工作强度和薪酬有什么要求之类的。他本来是挺能说的人。现在这样没什么话讲,也许是没有聊天的情绪吧。事先我打听了,他兼这个周刊的社长,不是主编,不具体管事的。他在他们报业集团另外有正差要当。我还打听了他办公的地点也跟编辑部不在一个地方。这很好。 张舟问,“这是个小周刊,都是采编合一的,要自己出去采访写稿的,有点辛苦哦。你觉得呢?” 我说,“行啊。” 不行也得行,现在有碗还比较对口味的饭就算不错了——上了35岁的女人,按理说没有跳槽的资格了。 张舟说,“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我已经和主编说过了,电话也给他了。他会和你联系的。” 就这样?妥了?我欣喜又疑惑。这事看来其实上次和张舟通电话时已经就搞惦了,他完全没有必要和我约着像面试一样见个面。他从一开头就愿意帮我,而且又是在他完全不费力的情况下。他是厚道依旧。之所以约我见一见,想来他也是好奇吧,看看我成什么样了?我想起唐诗给我讲过几次他遇到旧女友的情况,重点都是女人的近况,特别围绕着“还是那样”“老了”或“更漂亮更有味道了”这几种观察结果来叙述。张舟也是这个想法吧。 张舟又点了一支烟,语气跟烟雾一般柔和地问:“你小孩是儿子吧?多大啦。” “是啊,儿子。5岁了。听说你生的是女儿?多大了?” “是女孩,4岁了。” “女儿好啊,又听话又省心。” 张舟喝茶,想了想似的说:“一个人带孩子过不太容易啊。不过你没问题,你很强的。” 我找不到话应他,只是笑笑。我在想,我们之间五年不通音讯了,但对方的情况似乎都还清楚。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也想不起来我是怎么知道,他结婚,娶个什么人,生了个女儿,他自己升了职,当了头儿,这些我都知道,但我想不起来了是谁告诉我的。很过分的有一次我和乔虹聊天提到他,我居然一下子说不出他姓什么,说,那个什么舟什么舟呢。乔虹撇嘴道,你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千年修得共枕眠啊。一夜情都应该铭刻在心,何况还是前男友。你什么人啊?! 我的力气都用在了如何去赢得佟敏这个问题了。所以我会输。但凡用力过猛的事情,都会一败涂地。 实在没有什么话可以聊。又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茶,张舟就说他还有事,要先走了。我让他给我主编的电话,我说还是我主动打电话给人家比较礼貌。张舟从手机里调出号码,念,我在手机上记。一股酸楚突然就涌到了心口,又迅速地朝着眼睛冲上去。面前的这个人,多像一个热情亲切的陌生人啊,他伸出友爱之手,帮助一个遇到困难的女人。五年前这个男人对我说,宋词,我会记仇的,你侮辱了我! 谁都会记仇的,如果一个女人对你说,我们分手吧,我爱上另外一个人了,我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张舟已经不记仇了,至少没有用通常的方式来记仇。真正能够记仇也不容易,那得调动自己很大的能量才行。我不知道酸楚什么,连眼圈都湿了。我有点内疚,但这内疚没有意义,对张舟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不要的;如果内疚的对象有所回应,内疚也是一种挺来劲的东西,它有意义感。我很想内疚来着,但找不到发动的油门。五年,两个男人,一个不爱我,另一个不恨我。我真是失败得一塌糊涂。 从茶园出来,我先回家换了裙子,然后拿到干洗店去,请他们尽快帮我处理茶渍的问题。跟我预料的一样,他们说尽量,但不能保证茶渍一定能洗掉。 天色还早,我不知道怎么解决一个人的晚饭。星期天佟童一般不在家,我就不做饭。我不喜欢做饭,但有孩子在的话怎么都得打起精神去做。我看看表,快5点了。佟敏一般都是晚上8点过送回佟童。 我很高兴,因为工作解决了;但我觉得我的悲哀更多,因为张舟无怨无悔的帮助。我的心情就像吃一个枣泥粽子,我怎么都吃不到面积更大数量更多的糯米,总是在吃枣泥;这是梦中情形,不合常理。 我在街上逛,突然想起上次和老姜喝茶的时候,看到骨朵儿夫妇手上的袋子。买衣服去吧,女人买衣服情绪就会好多了。那家服装店的附近有一家稀饭庄,稀饭和小菜都很好,晚饭可以在那里解决。 我给骨朵儿家打电话,她家就在服装店附近,可以约她出来一起吃晚饭。电话没人接;她没手机的,很酷,她说别人都有我就该有啊我就没有。不给小阿打电话,她住得远,在西城,来回时间都花在路上,而我八点前得回家。况且她这几天在忙着新工作的事情,熟悉设备准备音乐什么的。她说,深夜节目,那得遇到多少半夜睡不着的神经病啊,多好玩啊!她很兴奋地憧憬着。 我捏着手机沉吟,发现自己的闺中密友实在太少,我现在需要的是那种有话说话没话发呆在一起特别舒服放松的女友。想了半天,就一个小阿一个骨朵儿。其实,这两年跟骨朵儿的交往已经淡多了,她结婚后就成天和老公腻在一起了。闺中密友中,乔虹曾经是最密切的。我跟她走得比谁都近。曾经!那是曾经! 服装店门口有一个跟佟童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在逗猫。那猫是店主的,浑身黄毛,脑门上一大撮黑毛,乍看像个“王”字,所以它叫老虎。小女孩手上拿了个灌了水的空针筒,摸着老虎细声细气地说,“你乖嘛,打一针病就好了,一点都不痛。”老虎安静地由着小女孩的抚摸,眯缝着眼睛,很舒服的样子。 店主小王笑眯眯地靠在门口看着,见我过来,说,“哎哟,是你啊,好久没来了,最近进的新品都卖得差不多了。” “老虎和这小女孩儿挺合得来呀。” “对啊。这是我姐姐的女儿。” 小女孩抬头看我,突然有点吃惊地说,“咦,阿姨,你是我同学的妈妈吧?我见过你。” 我蹲下身问,“你上玉林幼儿园?你的同学是不是佟童?” 小女孩欢喜地拍手,“是啊是啊。”转瞬之间,小女孩脸耷拉下来,说,“佟童总骂我是傻瓜。” 这个我是知道的。佟童的确经常说这个傻瓜那个傻瓜的。我严厉批评了他很多次,但收效甚微。问他为什么总这样,他就说,“开玩笑的呀。”我说,“那别人骂你是傻瓜,人家给你这样开玩笑,你什么感觉?”佟童说,“那不行,我又不是傻瓜。”“哦,别人就真是傻瓜啦?”“我开玩笑啦。再说,有的人真的是傻瓜,我喊不喊他傻瓜他都是傻瓜。”我很生气,说,“总是说别人是傻瓜的人才真的是傻瓜!”佟童看我一眼,不说话了。 这种与生俱来的智力优越感应该是佟敏的遗传。 佟童很难对付。 吃两碗鲫鱼粥,买茶绿色无袖T恤一件,回家。快9点时,佟童摁门铃。我跑到阳台那儿,朝着楼下的佟敏喊了一声,“进门了!”佟敏说,“好!”。我看着黑乎乎的其实看不清楚的佟敏钻进车里。车子缓缓地走,前灯金黄,后灯艳红,像深海里漂亮的鱼,我注视着这条鱼绕过楼房角,出了视线。我很难控制自己不看着他的车走开,每次都是这样。这是个类似强迫症一样的毛病,不独针对佟敏;唐诗说,你干嘛得看着人走开啊?回头一看,你总是深情地看着我的背影,多糁人啊!我说,那也怪你回头啊。唐诗说,本来是偶一回头,下一回一想,又回头,又见你还是盯着人看,于是,每次一走开,背上就发麻,还是忍不住回头看,还是见你深情凝视——宋词,你真是有病啊。 给佟童放好水,洒几滴花露水在水里,让他泡澡。他忙里忙外地隔一会儿就窜出浴缸一回,滴汤滴水地分别拎来塑胶的鸭子、鹅、青蛙什么,陪他一起泡。佟童房间、客厅、小饭厅地上全是水渍。我大声呵斥,他充耳不闻。 终于把他拎上床。我拖地,收拾浴室。浴缸里捞出热水袋,挤水时发现有几个小眼在喷水;仔细一看,是被铅笔尖扎的。我拿着热水袋冲到佟童面前。 “佟童!这事是不是你做的?” 他从飞碟迷宫玩具上抬起眼睛,镇定地看着我,“不是。” “不是?这种坏事不是你做的,那是谁做的?家里人除了你,谁做这种事?” “不知道。” 我深呼吸。“童儿,妈妈给你说过的,做了坏事,承认了,改了,就还是乖娃娃。” “哦。” “那你说,这事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我再次深呼吸,“佟童,我告诉你,做了坏事还不承认,是要受惩罚的。” “怎么惩罚?” “站到钟下面去!” “那承认了呢?” “承认的话以后改了就行了。” “哦。” “明白了?” “明白了。” “好,我们从头来。妈妈现在问你,这坏事是你做的吗?” “不是。” 我傻在那里。然后一把扯过他的玩具,关灯,喝道:“睡觉!” 我对付不了这个小东西。 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醒过来一看,12点过了。想打电话找人说话。 这个时候小阿肯定是没睡的,她一般2点以前不会粘床的。当深夜节目主持人的新工作倒是很合适她的作息习惯。她那个节目说是半夜12点到1点。 我打小阿的电话。家里没人接,手机关机。 她不会已经上节目了吧,不是说还有几天吗?我打开收音机,调到芙蓉音乐台,一个低低的女声,背景音乐是诺拉•琼斯的歌,“……你还没睡吗?我也没睡。为什么我们都没睡?为什么别人都睡的时候我们在这里说话?……不睡觉的人是更明白天空的,那深色的天空。不,我不说那是黑色的天空,我从来不觉得夜里的天空是黑色的,它有点蓝,有点红,如果吞进嘴里,它会是紫色的……有滴水的声音,像怎么都关不紧的水龙头。我更愿意把它想成雨后屋檐的滴水。我听到了,你听到了吗?……想说话吗?想讲讲你的故事吗?给我电话,6436××××,我是小阿。……” 她这是个什么节目,怎么那么像催眠术啊。 小阿不算新人,她之前其实在成都各家电台断断续续兼职干过好多年,分别主持过交通讯息、饮食指南、商场打折等各种节目。纯谈话的节目在她还是第一次,所以她还是挺紧张的。现在这档节目的前一位主持人在本城挺有名的,后来突然就不干了,说是腻了烦了抑郁了。这些年,深夜节目主持人在全国各地都多少被列于高危职业了,神经出问题的不少。他们其实就是一个垃圾筒,任那些不幸的不快乐的人朝自己吐啊吐,时间长了,也就被感染了。我给小阿说,干一阵子还行,过段时间就走人。 小阿一直在天空啊雨啊诗啊歌啊之间穿梭。她多年来的抒情主义诗歌爱好者和写作者的特点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听她的梦话,我开头在笑,但慢慢也就听进去了。我有点感动。小阿的音色很美,慵懒的,敏感的、亲切的,那口出自北方人家庭背景的普通话相当纯正,音乐也好,伤感动听。这个节目对于深夜的听众来说,应该是很对口味的。深夜是适合恍惚,甚至适合滥情;深夜,谁不想瘫软一点呢?在倾向瘫软的过程中,有个很好听的女声在一边嘟嘟囔囔语无伦次,是一件挺不错的事情。小阿干的就是这件事,她干的很好,你会感觉她顺着你的脊椎骨一点一点地在往下拿捏,有点发麻,但很舒服。 我想表扬她。 拨通了她节目的热线。我捏了捏嗓音,说,“你好,小阿。” “你好!这位朋友,请问,怎么称呼啊?” “怎么称?我并不重要。我想问问你,你是新来的主持人吧?” “是啊。很高兴认识你,很高兴我们能一起在深夜里说说话。这样,我猜猜吧,这位朋友会不会姓宋啊?” 这个鬼东西,识破我了。我想笑,“我应该姓宋吗?” “我觉得姓宋很好啊。如果姓宋的话,我觉得就应该叫宋词。宋词,多么曼妙啊。宋词离我们已经很远了。宋词离我们有多远呢?……让我换一张琵琶的CD……好啦,琵琶声里,让我们来谈谈宋词吧。” 我梗起了脖子,汗毛也立起来了。这个疯子,她想干什么? “我手头上正好有一本杂志,做了一个专题,请了好些人来谈宋词。我给你也给收音机前的朋友念一小段,……宋词这东西似乎最符合旅人的心境。那么靡丽鲜艳的东西,和旅途上必然的飘零恍惚对应得恰到好处。它是微温的,不冻人,但也不暖人,所以它持久,因为靠不近它,正因为靠不近,所以它永恒。我们离宋词有多远?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说来伸手拿过来就是,那些字那些词,哪一个不认识?那种美丽和哀愁也是可以共鸣分享的。如果充满离愁别绪,翻开柳永,‘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也就什么都道尽了。再读姜夔,‘波心荡,冷月无声’,千年共此一景,古人和今人,一江水一明月,依稀仿佛同悲同喜,悟内心,悟世道,悟岁月、悟众生……’”。 我笑,关上收音机。我成功地被小阿催眠,困了。 “大世界”那里在大规模甩卖“景德镇瓷器”。坝子里摆了花花绿绿的一大片,大到一人多高的插瓶,小到佐料罐。摊主都是些江西人,他们总是说,和商场的合约被撕毁了,只好处理这些瓷器,赚一些盘缠好回家;对这个城市是伤心了,认亏算了。他们总是这样说,我这两年分别在浆洗街、东大街和老西门那边都遇到过扯了一坝子的江西瓷器商。没人信他们的话,我也从来没在他们那里买过什么物件儿。 结果在“大世界”买了一个紫瓷花瓶。一眼相中的,那种紫,有点薰衣草的感觉;不过,我第一联想是冬天很冻的时候嘴唇的颜色。这是一种很难描述无法类比的紫色,有植物的静,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肉感。花瓶不小,有半人多高,很重。也不便宜,东砍价西砍价地怎么得也要280元。我实在喜欢,买了,虽然我不知道拿来干什么用,只能就这么搁在房间里。 我找了一个搬运工帮我抗这个花瓶。“大世界”离我家不远的,隔了一条小街,再过人南大街,就到了,十几分钟的路。那搬运工嗖得一下就把花瓶抗上肩,差点把另一个架子的茶杯茶壶什么的给扫下来。我有点后悔,更是非常担心,这个家伙明显是个晃人啊。一路我紧盯着,吆喝他看路看车看人看树;路上总算顺利,但在进家门的时候,紫瓷花瓶“砰”的一声倒在门厅的地砖上,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呀”,我惨叫了一声。与此同时,工人已经把花瓶扶起来了。我几步奔过去,比想象的好些,没裂没破,但崩坏了一块瓷,有核桃那么大。工人也过来,用手摸,说,没事没事,还可以用。他手这一摸,又摸下几小片瓷片。我气极,赶紧推开他。工人不知趣,还笑,小姐,没的事,转到里头放,没的人看得到。我这才出了声,骂道,你懂个屁! 只好在客厅里找个角落放,把崩坏的那块朝着里面。 心里犯堵,想把这个缺失给补偿一下。我想往里面插点什么。插什么呢?如果有拖把那么长的鸡毛掸子,可能效果还不错。一大把很长的孔雀毛也应该不错。可现在我就想插点什么,突然想起楼下的决明花。 我拿了把剪刀下楼。先到花工李大爷那里去询问一下。李大爷说,剪,随便剪,这花太贱了,枝子拖那么长,帮我剪一下还对了。 我齐着一人多高的长度剪了一大捧,抱上楼后发现身上全是花粉。决明花花粉的气味有点腥,还有点像灰尘。 茂密的姜黄色的花插进紫色的大瓶里,在房间里形成很大的一个景观,色彩对比又那么浓烈凄艳,把我看呆了。很是有点鬼魅的感觉。这么大体积的东西能产生鬼魅的感觉,让我吃惊。看久了,我还有点怕了。 从小我害怕小东西。晚上躺在床上看,从窗帘透进来的夜光,印在墙上,我怕的是那些细小的影子,它们马上能让我联想到壁虎之类的东西。10岁之前跟唐诗睡一张床,在把墙上的小影子看成壁虎后,我就浑身发毛。然后就去摇唐诗,让他起来去弄窗帘。唐诗被我弄醒后很烦,迷迷瞪瞪的,又气乎乎的,但他还是要起来爬到靠窗的桌上去动一动窗帘改变墙上的投影。那时,常常只有我们姐弟俩在家。我爸跑长途,我妈跟我爸一个货运公司的,经常要上早班。早班太早,四点开始发货装车时,她要在现场清点货物,于是她上早班时头天晚上就住到公司宿舍里去。常常晚上家里就我们两个小孩。 我胆子很大,什么都不怕,连那个卖冲菜的的烧伤疤脸人都不怕,晚上都敢开门喊住他,买五分钱的冲菜好第二天早上下馒头吃。但我就怕小东西,尤其是小虫子。 下午的阳光从阳台那边射进来,很烈,但已经歪斜了。我呆看着紫瓶黄花,寂寞的感觉一点点挤压过来,像那紫瓶黄花在一点点朝我挪动。赶紧站起来收拾房间,并准备做饭。再过半个小时,钟点工会把佟童从幼儿园接回来的。我从不让自己被这些情绪压住,得趁它们刚抬头的时候就掐掉,或者说,把自己想软软地享受一下这种情绪的念头给掐掉。我神经本来就粗壮,应该让它更粗壮一些才对。让神经粗壮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纵容自己的情绪。 我到阳台去拿簸箕扫帚。另外那个阳台没有人,也没有衣服。 一开始扫地,我发现一点一点往胸口升的东西不是寂寞,是微微的心慌。这让我真的慌乱起来了。有事发生吗?已经发生了还是正要发生? 我把碎的花叶拢一起扫了,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提到门口,准备等晚饭后带佟童散步时扔。我扫了一眼对门。门半开着。一般来说,她从来不会让自己的门开着的。 我走了过去,丝毫没有犹豫。也许她病了?摔跤了?喝醉了?大白天也是可以喝醉的。 我没有把门全部拉开,只是探头进去看——空了!房间空了! 浅棕色的地板、米白色压同色暗纹的墙布,一尘不染;精巧的自己搭起来的小错层,上面那些柔软的大垫子没有了,露出光洁美丽的木纹。扶手边的绿色磨砂玻璃在歪斜的阳光里,像玉一样的温润……乔虹是和我一起入住的,住了三年了。我的房子已经开始露出破败之相了,而她的芳闺居然一如既往的漂亮。 身后有脚步声。我回头一看,一中年男人带着一个挎着工具包的工人上来了。 我的心脏扑通一声。这才想起问:“你好!我是对门的,请问你……请问她……这房子是怎么回事?” 男人和蔼地笑,“那以后我们是邻居了,多关照。哦,乔虹把房子卖给我了。” 从称呼上看,这个男人跟乔虹可能是熟人。 男人指挥工人换锁。 我转身很慢。我的腿有点不听使唤。又回身问:“请问,乔虹什么时候卖给你的?” “哦,我们过户大概有半个多月了。她一个星期前就搬空了,我们这就准备搬进来。你刚才看了,多干净啊。乔虹人真不错,装修得这么漂亮,但一点也不乱抬价,临走时还打扫得这么干净,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慢慢回身。一个星期前搬的?差不多就是我看到阳台上她那身漂亮的白裙子的时候。我想起来了,当时她注视着我,似乎想要说什么。 男人又把我喊回,“是宋小姐吧?!” 我赶紧说,“我叫宋词。唐诗宋词那个宋词。叫我名字好了。请问贵姓?” 男人说,“哦,哦,赵志强,我叫赵志强。乔虹介绍了一下你们的情况。我们是一家三口,有个女儿,五岁了,以后可以经常找你儿子玩。我们家还有一条狗,吉娃娃,你不介意吧?” “没事,挺好的。欢迎你们。你先忙,改天再聊,我在熬稀饭,怕扑出来。” 男人谦和地点头微笑。 我关上门。 不行,我得坐下。 她搬的时候我怎么一点没听到动静? 她卖了这房子。这么好的房子!当初我们一起买的时候,价钱很划得来。这几年房价涨得太厉害,她又到哪里去买房子?这房子是她自己一点一点像蚂蚁一样弄出来的,所有的材料都是她自己去选去买的,骑着自行车满城跑,货比十家。我房子的大部分材料也是她帮我跑来的。装修时,基本上都是她在盯着,我和佟敏很少管,反正有她,我们落个清闲。……她整天捏个笔记本,正面记我的帐,背面记她的帐。她拿给我看,我说,哎呀,你都记好了我看什么呀。她说,我都快累死了,你就过目一下都那么懒?……她说,宋词,地板颜色不能太深了,家具不好配。我说,颜色深脏了不容易看出来,嘿嘿。……她在建材城打我电话,宋词,浴缸我看好两个牌子的,是绿太阳还是四维……我说,都行都行。……她在布艺店打我电话,宋词,纱帘有点同色的压花怎么样?我说,没问题,你看着办。…… 门铃响了。我倒在沙发上起不来。钟点工掏钥匙开门进来。我知道她和佟童看着我愣在那里了。我哭成了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