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期六,晚上八点半,我在16路公共汽车倪家桥站由北向南开的那一边的站台上等人。 6月的傍晚,天空总有点泛紫。这种紫色很短暂,也很脆弱,待真正进入盛夏之后,它们就会消失了。这种淡淡的紫色不是晚霞的缘故。泛紫的天空其实是阴天的傍晚;而晴天的傍晚,天空是微红中 这个星期六,晚上八点半,我在16路公共汽车倪家桥站由北向南开的那一边的站台上等人。 6月的傍晚,天空总有点泛紫。这种紫色很短暂,也很脆弱,待真正进入盛夏之后,它们就会消失了。这种淡淡的紫色不是晚霞的缘故。泛紫的天空其实是阴天的傍晚;而晴天的傍晚,天空是微红中带点青色。我是这么觉得的。 那种紫色是我家正在开花的月季的紫,介于深紫与浅紫之间。有点肉感。有点像少女的嘴唇被冻了之后的那种感觉,娇弱优美。我是一个植物爱好者,愿意把一种景观的色彩跟植物联想在一起。我有时也愿意把一种色彩跟少女结合起来联想,那是因为我早不是少女了,在不可逆的过程中,我已经远离了那个时期。 一般来说,只有在车站才会这么仔细地端详天空。在车站,似乎除了看看天空,就没别的事可以干。我在车站看到一些织毛线的女人。她们可能是车站上神态最自如最悠闲的人,那种自如和悠闲,甚至在车来以后她们将毛线团和毛线针塞进提包里时带有被阻断很遗憾的味道。我不会织毛线,虽然我很想织的。于是在车站我更多时候就注视天空。 我很少注视天空,所以记忆深刻。天空深远、阔大、变化莫测,它的感情是很深的吧,但这种感情不是针对我的。 注视天空的时候,我觉得我有点特别的情绪,是那种界于悲哀和伤感之间的那种情绪。这个时刻,我会有一点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或者我觉得活着就那么回事,既不特别的值得也没有什么不值得的。我觉得隔膜,跟生活跟所有的人,也跟我自己。 站台上另外还有三个人。矮胖秃顶的中年男人不停地看表;黄头发小伙子不停地跺脚,并拍打蚊子。肯定是个B型血,人群中的灭蚊器。还有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人把拎包抱在胸前,姿态警觉,但神态倒还安详。 看到这个女人我才觉得自己真不年轻了。她看上去就和我差不多,35岁左右,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就是这个岁数。真不年轻了。虽然她身材保养得还行,如同我身材保养得还行一样。上了35岁的女人,身上就有一种蔫味儿,说不出具体哪里有点塌有点垮,反正不滋润不饱满了。我觉得她那个包不错,四方型的,包上方中间嵌一个短短的把手。这个包看上去皮子很软,天快黑了,那颜色我只能估计,可能是深蓝色。 他们已是我等候期间看到的第四拨人了。他们是在等车,而我是在等人。看天空之余,我就踢脚下的一个纸团。踢了几下之后我就很想把纸团拣起来展开看看是什么东西。我控制着自己。 我等我的朋友小阿的朋友老姜。 已经有四趟16路过去了。老姜还没有到。之前,他给我的电话是“马上就到。5分钟!”我已经等了快20分钟了。 如果不是等老姜,按平时的习惯,这时,周六晚上8点半,我应该在对面上16路车。 想来成都16路夜班车的好些售票员都觉得我面熟。他们从来没和我打过招呼,只是在拿钱撕票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拿过票,捏成一个纸团,然后用指尖不停地捻来捻去。有时候想,我有没有必要在售票员看我一眼的同时回应一个微笑,以稀释我的古怪。我有时想微笑一下,更多的时候是不想,并且在想与不想的时候都觉得没有必要。而且,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售票员觉得乘客有笑一笑的必要。笑了,可能反而是他(她)的负担吧。 还是夜车舒服。其他的,都没那么熨贴。 夜班车的好处是人少,特别是从北站往回走时,有些时候,过了磨子桥那站后,车里就我一个乘客了。晚上由北向南走的人总是少于相反反向的,火车北站是客站,火车南站主要是货站,兼一点客站的功能。人少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16路发车密集,几分钟就发一趟,毕竟是中轴线上的公车。 夜班车还有一个好处是黑。除了到站上客的那一会儿车里会开灯,其他时间都黑灯瞎火地走。两边全是商铺、饭馆、酒店的霓虹灯,还有那些形状奇怪的路灯,摇摇晃晃地扫进车里,又溜出车外。我喜欢从脸上晃过去的灯光,昏暗,些许温柔,像指法不错的按摩。 我知道,我的行为很像一个满腹忧愁又很讲究形式感的人。 我承认,形式感是有的,你想,一个单身女人,两年来的好多个周六的晚上这么来回坐一趟公车,我自己都觉得挺有味道的。但满腹忧愁却是没有的事。我之所以迷恋这么一个活动,主要原因就是它让我在那段时间里脑子近乎于空白,很舒服。 我在坐夜车的时候真的是很舒服的,身心两方面的那种舒服。最关键的一个舒服是,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爱佟敏,他跟我没关系。他是一个存在,但是,是一个不真实的存在。 佟敏对于我来说一直有点不真实。 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他的脸离我不到20厘米,我凝视着他的脸——他的嘴角以?平时从没见过的姿势抿着,眼睛里雾雾的,没有水,也没有什么光。他像是疑惑地注视着他身下的女人,也就是我,仿佛我不真实;或者说他不明白我怎么就躺在他的身体下面。我觉得他在微笑,但我不敢肯定,只是觉得如果他在微笑的话会令我感觉正常一些。毕竟我们上床太快、太突兀了。后来我听一个朋友说他为什么养狗而不养猫,他说,猫的眼睛看不进去的,怎么看都觉得是隔的,不通。我立刻就把这个说法跟佟敏联系在一起了。 那一刻是我们的开始。就在那一刻,我感觉到我会失去这个人;之前我已经喜欢他很久了,但在那么长的喜欢中,我没有想到过这一刻。我已经习惯把喜欢他的感觉等同于我喜欢太阳喜欢微风喜欢春天树木发芽,那是一种博大精深的喜欢,不变的,必然会遭遇的,但不属于我的。 和佟敏融合在一起的那一刻,我绝望极了,我知道,这是我必然会失去的东西,我会失去他,因为我肯定是得不到他的。这一刻距离我对唐诗说的那句轻浮话也已经是很久了了,当时,我在第一次见过佟敏后对我弟弟唐诗说,“嘿,你那个同学,佟敏,可能会和我睡一觉的。”当时唐诗抬头深深看了我一眼,“嗯?”了一声后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宋词,你是个女人,话说得好听一点好不好?” 事实和我的文艺想象完全不搭界。 佟敏就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还可以说是一个不错的男人,有着不错的普通男人一样的惯性以及善良,好些关键地方还不正确的心软;我揪着了他,他也就任我揪住了。当然,我对他也足够的好,他也就顺势倒在我的好里,安逸且舒服。我和佟敏睡了第一觉之后又继续睡了不少的觉。 我们在一起呆了差不多有四年。我们好了三个月后结婚,婚后半年生下儿子佟童,佟童三岁时我们离婚。现已离婚两年了。如果说是缘分,那也足够多,足够厚了。 我想,现在,我也许还在爱他吧。但就这个问题我不愿意多想,或者说,我不愿意认真想。一个没有认真想过的问题应该不能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我不愿意感觉自己对他还残存爱意。这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因为,从头到尾我都知道,他对我很淡的,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我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从根本上讲不关痛痒的存在。 我还是承认吧,夜车跟佟敏有关。 当我的朋友兼同事小阿知道我这个形式感很强的举动之后,问我是不是跟佟敏有关。我说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事实上,我是在夜车上提出要和佟敏结婚的。那天晚上我们就是乘坐16路,我记得坐的那趟车是由北向南,在骡马市那段走的时候,我跟佟敏说,还是结婚吧。说完我就把头朝向窗外看。我不想看他的表情,而且我知道,他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声不吭。我往外看,看到张老五凉粉店还开着,为此还有点惊异,这家店晚上还开呢?要想着哪天来吃。 那时我已经怀着佟童三个月了,妊娠反应不算太厉害,但很惦记凉粉这一口。我自己做过很多次凉粉了:从菜市场买回划好的凉粉条,拌上酱油、醋、红油辣子、蒜泥、葱花、糖、花椒等等,应该说该放的都放了,但拌出来的味道总是差了点什么。要不说这家烂糟糟永远需要排队候座的店能够一直存在呢,至少有六、七十年的历史了吧。那是有绝技傍身的。我已经很多年没来这家店了。以前,有一次我陪佟敏到体育中心找人,出来时我望着街对面的张老五,馋得要命,犹豫再三,最后也没能开口说想去吃一碗。我没勇气说,想必这种地上到底扔着餐巾纸、桌子滑腻腻的小吃店,对于有洁癖的佟敏来说肯定是不太愉快的。而那时,我是一门心思地讨好他。 那天晚上,我朝着窗外看,除了张老五凉粉店给我带来一瞬间的欢愉之外,其他心情的区域尤如茫茫大海一般。 我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并没有和我结婚的打算。 车走得很慢,司机和售票员还有其他三、四个乘客似乎都昏昏欲睡,我身边的男人一言不发。 我快挺不住了。我甚至想对他说,那就算了吧。 窗外陆续倒退着走过市电影公司、24中,然后进入省展览馆右边的夹竹桃甬道。漆黑的树影被青白的路灯光一片一片地甩进车厢里,像大毛笔甩出的墨滴。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我跟他就这个问题最后的谈判。我是这么打算的。佟敏将怎么样的最后给我一个回答,我是没有把握的。这个时候我开始后悔没有在怀孕三个月内处理胎儿,如果这最后的谈判他不同意结婚,我就只好去做引产了。 我后悔在这三个月里对佟敏保持了过于强烈的幻想和一向浓重的爱意。是的,我是很爱他,因此知道怀孕之后自我强化了所谓爱情的结晶这一念头;但是,弄到现在以肚子里的孩子来要求结婚以达到奉子成婚的事实,这多少有点超出了我自己做人的底线。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次要挟。我很羞愧,但因为羞愧又滋生了特别的固执。正是因为羞愧和不安,我需要佟敏成为这个羞愧事件的同谋,替我兜住这个底儿。 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爱他多一点还是因为需要他成为同谋多一些,我已经固执地连自己也无法说服了。我要在肚子出怀之前结婚!坐这趟车之前我已经和佟敏谈过好几次了。他已经使用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这样是不是特别没劲啊?”“你怎么这么无聊呢?”等一系列反问句,反问句中蕴涵的反感和对抗逐步升级,其结果是进一步刺激了我的斗志。是的,我知道他说得没错,但这个世界上谁说人就应该按着正确的方向去纠正自己?我已经无路可退,因为他点到了我的穴位。我得把这个知道我穴位的家伙变成自家人才行。 唐诗在我和佟敏乘坐这趟逼婚夜车的那个下午来找过我。很奇怪,那天我记不得佟敏的样子了,却清楚地记得唐诗新剪的一头很傻的头发和一条裤缝熨得笔挺的灰白色哔叽裤。这头发和这条裤子,让他看上去像个小科员。 唐诗不知道该怎么说,一边是他的姐姐,一边是他最好的朋友,曾在一个宿舍里朝夕相处四年的兄弟。我很同情他。 唐诗想了半天说,“这个事,有没有什么周转的余地?” “没有”。我说。 他咽了一口唾沫,喉结处咕咚一声,又说,“这是婚姻啊,宋词。” “废话!我知道”。我很不耐烦。 唐诗又想了想,但什么也没再说,偏着头抽了一支烟后就走了。 事后很久,唐诗评价这桩逼婚事件时说,“佟敏哪儿是你的对手啊,人家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孩子,哪像你这么泼得出去啊。” 是啊,宋词不是省油的灯啊。 宋词是我的名字。我跟我爸姓,我弟跟我妈姓。我爸喊我们姐弟俩一贯是颠倒次序的,他劈雷似地喊:“唐诗宋词,死哪儿去了,吃饭啦!”第一次听到的人总是受了惊吓似地笑。 我的声音还好,没有遗传我爸那炸雷般的大嗓门,吼起来也不至于穿云裂帛。在女人中,我的音质不怎么的,但还不算难听,大家都这么说。我归功于我从小就喜欢喝茶,是茶水柔和了我的声音。我从小就着我爸的茶杯喝水。那是一个搪瓷缸,有把手,在把手和盖子之间,用我妈编的一条毛线辫子拴着。价花茶的茶垢像铁锈一样地布满了整个缸子。以后别人看到我的茶把我跟长途司机相比是很具洞察力的,因为我爸就是一个跑川藏线的货车司机。我是我爸的女儿,身上有一种执拗和强悍的东西。佟敏是拧不过我的。 那天的夜车,出了夹竹桃甬道刚到天府广场,佟敏对脸朝着外面看的我——一个比他大三岁的不算漂亮的女人、一个专科毕业、在一家小内刊当编辑的女人、他不准备与之结婚但怀了他的孩子的女人、一个叫做宋词这么清雅名字的女人说,好,那就结吧。 那天佟敏在16路车上答应和我结婚。 我们之所以坐16路夜车是有原因的。是因为唐诗,我们一起去医院处理了唐诗的事情。那天下午唐诗到我那里和我说“这是婚姻啊,宋词”,然后偏着头抽了一支烟走了后,他就出事了。他在他宿舍被他的女朋友何田田用刀扎了一下。 是水果刀扎的,扎在屁股上的,刀插得不深,但角度倾斜,伤口挺长。唐诗流了不少血,裤子屁股处浸透了。他那天穿的那条灰白色的哔叽裤,血洇在上面很是怵目,跟唐诗那受害者震惊悲痛的表情相映成辉。 我和佟敏赶到医院时,唐诗的屁股已经包扎了,趴在急诊室的床上,屁股上搭着一条白床单,两条毛乎乎的光腿支在外面,血裤子搭在一边。我走过去摸摸他的头,他翻了一眼看看我,又闭上了,嘟囔道:“缝了二十多针,妈哟。”佟敏也过去捋了一下唐诗的头,小声地在唐诗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唐诗什么表情我不知道。 何田田披头散发地蹲在急诊室门口,哭得脸都肿了,见到我,一下就站起来,嘴唇都在抖,好半天才说第一句话,“宋词,你给他说,我错了。”说罢又蹲下放声大哭。 唐诗单位保卫科的领导一直皱着眉头站在急诊室的门口。这人我见过,姓张,唐诗刚到单位没多久跟人斗殴,我作为家属代表去听过训。我走过去陪笑,“张主任,真麻烦你了。” 张主任声音不小,很不耐烦,“两个大学生,居然动刀子。什么家教?真好看!你是谁?” “我是唐诗的姐姐。” 张主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给你说,这事没完啊;今天派出所来人的啊。不是刑事案件也是治安问题。你们唐诗可以告的啊。” 我赶紧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两口打架。我们不告。” 张主任说了声“我先回去了”,往外走,我跟着送。他斜了一眼看我,声音压低了点说,“说实话,你们家唐诗真不怎么样,一天到晚东晃西晃惹事生非。何田田在我们单位人缘挺好的,谁都喜欢,怎么就被唐诗逼着动了刀子?肯定是他不对。这小子,浑的很!还有刚才进来那小子,油头粉面的,经常来找唐诗的,那是谁?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社会上的人多复杂啊……”他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一下我,“你谁?唐诗是你们家的吧?你是唐诗的姐姐?” “对,对,你慢走,再见。”我赶紧溜了。下面的话说不定会怎么难听呢,肯定会接着开头的家教问题。 派出所的事是我爸摆平的。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反正人家没有继续过问这事了。我爸呵斥唐诗说,“我不管你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也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把人家女孩子弄得这么疯,你肯定有问题的。小子,你喜欢谁不喜欢谁我们不管,但你记住,不能欺负人!”我妈在旁边大声赞同我爸。 何田田听说事后在单位上胡乱地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哭,弄得同事和领导都很紧张,怕她精神崩溃。有很多人去关怀过了,但谁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期间,何田田有一次靠在我家门口哭,也不敲门,我出去倒垃圾时吓一跳。请她进家门坐坐,她悲戚地摇摇头,然后走了,一句话不说。我丢了垃圾后进门给唐诗说何田田开头在门外,唐诗看了我一眼,趴在沙发上继续看足球甲A比赛,继续不停地慰问双方球员的祖宗。一个月后何田田辞职走了,听说是去了深圳。那年头,情伤深重的人都往深圳跑。 唐诗走路完全正常的时候,我已经和佟敏结婚了。没有婚礼。我快出怀了,这是一个重要原因,再加上我们也没什么钱。我爸我妈提了一下婚礼的事,但也就那么一说,我一推辞,他们也就顺势不提了。特别是他们知道我肚子里已经有情况之后,就更是秉持了不干预不参与的原则。对于佟敏,他们是很熟的。我和佟敏又没打架斗殴,安安静静地,只是要结婚了,我父母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说。可以说,这是一桩非常冷清的没有人尤其是没有老人祝福的婚姻。不被老人祝福的婚姻一般来说是走不远的。我现在特别信这个老理了,我自己的经历验证了它。 我和佟敏在槐树街租了一个一居室的房子,是那种50年代的宿舍,电的负荷非常成问题,经常断电,一断电马上就有老太婆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哪个卖×的又在用电炉?!……”那种骂之流畅之恶毒之气势恢弘,连我这个在黉门街上长大听惯了各种市井叫骂的人听了都心里发麻。大学校园里长大的佟敏更是脸色发白。其实,我们不用心虚,我们根本就没有电炉。 孩子很快就出生了。是儿子,叫佟童。佟敏取的名字。佟敏看上去娇生惯养,但令我吃惊地能干,他把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我们没条件请保姆,房子太小,没地儿住。有地儿住也没钱请。我的公公婆婆来过一次,挨着椅子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留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钱。对于独生子这样的选择,他父母的心情我很理解。我的父母来过好多次,也说过好几次让我回家去住一阵子,他们也好搭个手。佟敏不同意。他做着一个孩子出生后无穷无尽的家务,没有一句叫苦的话。很多时候,佟童哭闹,他抱着孩子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轻轻摇动,轻声哄劝,直到孩子安静下来。有的时候,我看着他温柔地看着孩子,脸上有光芒。他跟我,除了日常对话,没什么更多的话说,很多时候,我看着他,他只是疲倦的笑笑。对于一个产妇来说,他是一个冷淡的但无可挑剔的丈夫和父亲。我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婚姻、孩子,都是我把他拖进来的。我认,我承担。 哺乳期那半年,真是太辛苦了,我和佟敏都是严重睡眠不足,总是刚睡着,佟童又哭了,不是饿了该喂了,就是尿了或者拉了。很多时候,孩子就是莫名的哭闹,一刻不让人安宁。好在佟童还不怎么生病。佟敏瘦了很多,和我一样有很深的黑眼圈。他还要上班。他不坐班的,但这个时期如果他坐班应该会轻松些,至少还可以在单位上呆上八个小时,不用去管家事。他全身心投入到这个非常时期,一但处理完单位的事,就急急地采购,然后急急地赶回家。他没有一点偷奸耍滑的时候,那种高度的责任感和强大的忍耐力让我无比敬畏。这个看上去那么阴柔文弱的人什么都不抱怨,我问他“累吗?”他总是很客气地回答我,“没事。”我常常在他睡着的时候端详他,睡着的时候他才流露出劳累过度的痕迹,有一种巨大的坚韧,还有一种认命的无奈。家很小,很拥挤,但一尘不染,连小阳台上晒的尿布也挂得有行有矩。他的行为像一个无比热爱这个家、热爱妻子孩子的丈夫。但我却总是闻到一股受难者的味道,他过分的沉默和客气让我想发疯。 我终于明白,这个婚姻真是彻底地错了。我错了,我以为我爱他就行了,我会有足够的动力来支撑这个婚姻。其实不行的。他辛苦,我比他还要辛苦。 唐诗屁股上的伤好了以后,就辞了职,还离开了成都。他在长江三角洲一带做着语焉不详的生意,东一下西一下的。等他回成都的时候,我们刚刚搬到了新买的倪家桥的房子里,佟童一岁三个月了,冲着唐诗甜笑,“舅舅”两个字发音很是准确清晰。 我一直不愿多想一个问题,何田田用刀扎唐诗和佟敏答应和我结婚,这之间的关联度究竟有多大?它们是发生在同一天的事情。佟敏是被何田田的疯狂给吓着了,还是由何田田的悲痛联想到宋词的痴情,然后被宋词感动了?我一直让自己朝着后面那个想法去想。前面那个想法?那不好,那太没意思了,太怂了。 应该说,和佟敏在一起后,从一开头我对他就是歉疚的。但我从来没对他用语言表达这种歉疚。这是我家的传统。我爸、我妈、我和唐诗,都不会说对不起。我觉得我们一家人和解的方式就是一起上桌吃饭,我爸说,菜好像咸了点。我妈夹一筷子吃,附和道,是咸了点。于是我和唐诗便知道头两个小时还在吵架的那两个人已经和好了。谁先说话,另一个人搭腔,这是我家四个人之间达成了默契的沟通方式。谁先说话,谁就是在首先表达歉意。谁表示了歉意,另外的人立马就应该有所回应,这在我家也是传统。 我爸我妈对我和佟敏的婚姻没有过多的发言。他们的话很少,但很硬。我爸说,“就那么喜欢他?就得嫁他?”我妈说,“宋词啊,两个人之间还是要差不多地喜欢,你怕是要吃苦头的。”他们说得没错,我知道我要吃苦头,我已经吃了很多苦头了。对父母的话,我就听着,不吭声。我不吭声他们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我的父母彼此喜欢的程度差不多吧,很平衡,日子过得不错。他们的婚姻不仅是感情比较平衡,结构也是平衡的,我和唐诗姐弟俩,我是我爸带过来的,唐诗是我妈带过来,他们俩都是丧偶之人,原配得病去世了。那时我大概五岁,唐诗才两岁。两岁之前的唐诗叫卢小桐,他出生在梧桐密植的城北。成为我的弟弟之后,他来到了城南黉门街,就叫唐诗了。这个唐诗宋词之家,一直是平稳的,怡然自得的。从很小的时候我和唐诗就知道我们家的组合状况,但跟所有的四口之家一样,我们的感觉很自然,也很放松。 唐诗和我很投缘。我对于他的清晰记忆以及特别的疼爱开始于他6岁那年,之前的,我不太清楚了,只有一个肉团子的感觉。我给他搽屁股揩鼻涕,带他在街上玩,他一步不拉地跟着我。我跳房踢毽子的时候,他就坐在一边看。我说走了唐诗回家了,他说走就走,一点不磨蹭。黉门街挨着华西医大,那时还叫四川医学院。我们经常去门诊部找护士要空药瓶,小的那种。要来的药瓶,几个女孩儿分,也分给唐诗一两个。他也不多要,给多少是多少,仔细地揣在他的兜兜里,回家后装满水,挨着放到窗台上。每天晚上,他那用别针别在胸口上的手帕是我给洗的。唐诗6岁那年夏天,我被黉门街上的小街娃用弹弓打了,回家哭,我爸妈不管,又矮又肥的唐诗一声不吭提着小板凳出去了,砸破了那个9岁小街娃的头儿,我父母赔了医药费。我记得他被罚跪在搓衣板上的样子,狠狠的,乐滋滋的,得意洋洋的。也是那一年,我掺开水的时候烫了脚,唐诗放声大哭。从此,我所有的糖都省给他吃,他不想吃了我才吃。有时候,我也揍他,把他摁在床上打屁股,打一下逼问一句:“听不听话?”他不哭,小脸憋得通红,一言不发,拼命往上挣着。管人打人是很过瘾的,但这个瘾我没能过几年,大概是他7、8岁时候吧,他就可以一头把我撞到地上了。 佟敏后来跟我聊过结婚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喜欢我们家,喜欢我的父母,喜欢唐诗。当然,他说他也喜欢我。他说我们家有一种率真自如的氛围,每个人都是性情中人,这非常吸引他。我想他说的是,我们家那种直接、爽朗的特点对他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就像他那种云遮雾罩的味道也非常吸引我一样。 我从来没敢问佟敏是不是爱我或者是否爱过我。我觉得在我和佟敏之间,爱这个词很严重,又严又重,它太严肃了,不知道从何谈起,它也太沉重了,我们都担负不起。对于佟敏来说,喜欢可能就是他在感情界定的上限了。爱这个词,太模糊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述。当然,他的不喜欢也是很明确的,他不喜欢他的父母,尤其不喜欢他的母亲。 当年,我跟佟敏之间的关系是:他比较喜欢我,我非常喜欢他;对于后者,我更愿意用爱这个词。 8点35了。我不准备等了。我曾经等人等得崩溃。那个人是我曾经的男友张舟。他总是迟到。那个时候,大太阳天、雨天、雾天,我或晒着或鞋透湿或鼻子里充满了雾气,都说雾气对身体很不好。张舟姗姗来迟,嬉皮笑脸。 我不想等了,我该上对面的车夜游,而不是在这里等什么迟到的姓姜的男人。 像张舟一样,成都男人身上有一个很普遍的毛病,就是迟到。这个老姜一点不让我惊奇。我转身走。站久了,脚一动起来就很舒服。 背后有人喊,“是……宋词吗?” 一辆没停稳的出租在往外窜一个黑大个。是不是真的长得黑不知道。天黑,灯光昏暗,他的衣服也是黑七麻乌的一片。刚又来一趟车,站台已经空了,就我一个人。 我忙喊一声,“小心!”来不及了。他被还在滑动的车门勾住了,扑了下去。司机一脚踩死刹车,从那边车门弹出来,我也跑了过去。黑大个一挺身很利索地翻起来了。 “老姜吗?” “哈哈,不好意思。” ?又对司机说,“师兄,不好意思。”边说边掏钱。 司机笑着说,“你没事就好。理解理解。” 老姜站在我的面前,继续不好意思地笑,还解释:“本来5分种就可以到的,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已经走到电脑城那儿了。结果数码广场那边不知抽什么疯,晚上在搞活动,全是人和车,挪过来的。” “没关系。” “不好意思啊。” “真的没关系。” 老姜低着头摸鼻子。他还在不好意思。 这是小阿介绍给我的男朋友,意思是说,感觉一般就当朋友,感觉还不错就谈谈恋爱。刚才那一幕说明他是个容易忙中出错的人,不过,笑容蛮诚恳的。我对容易不好意思的男人感觉比较好。听小阿说,他今年40岁。这个年龄的男人还容易不好意思,难得。 他真黑。不是灯光的缘故。我已经看出他皮肤很黑了。 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坐坐。我的家就在斜对面的小区里。我当然不可能就这样带着一个刚认识的摔了一跤的黑大个进家门。之前只是为了方便接头选了车站这个地点,然后呢?上哪里去坐坐呢?“红色年代”是最近的,那不好,那些地方都没法说话的。这个约会是为了说说话,虽然很可能无话可说。 “你想不想吃点什么?”老姜问。 “不想。喝茶吧。” “那,到玉林里面随便找一家坐坐?” “好。” 我和老姜往玉林小区深处走。这一片就是玉林小区,成都最成熟的社区,夜生活的根据地,茶坊、酒吧、餐馆、夜总会、特色小店,无以计数。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个清净的小茶坊,叫做“格里耶”。想来店主是罗伯•格里耶的崇拜者。玉林小区是文化人以及文学青年艺术青年的大本营,这里有不少人边开个小店边写诗和小说,或者做点音乐画点画什么的。小店或者是小酒吧小茶坊,或者是小书店小饰品店什么的,老板捧着一本书坐在角落,看见客人进来,漫应两句就不管了,有一搭没一搭的。 我指着“格里耶”说,“就这里吧。” 我来过一次,我喜欢那台布,米汤色的粗麻。老姜随即附和。 临窗刚坐下,就看到飘窗外面走过我的朋友骨朵儿夫妇。两个人还是手拖手。我下意识想缩头,好在没有付诸行动。被骨朵儿看到也就看到了,有什么?要是被这个新认识的老姜看到缩头的熊样才难看呢。骨朵儿的先生手里拎了个袋子,是我们大家一帮女人经常去逛的那家服装店的袋子。骨朵儿买了什么?进新货啦?很想追出去问问看看。 那夫妇俩没看到我,过去了。我把眼睛转过来,正看到老姜在观察我。 “看到熟人啦?” “哦,没什么。”这家伙傻大黑粗,眼睛还是蛮机灵的。 他的鼻子对于整个脸的面积来说过于大了。如果我说他像成龙有点过誉了,不过,真有点像,笑起来更像。成龙?我不感兴趣。 看单子,我点了花毛峰。老姜问,晚上喝茶啊?要失眠的。我说没关系,茶对我不起作用。老姜思忖了一会儿,点了果茶。我觉得有点别扭。不知道为什么,我对点果茶的男人有一点轻微的不屑——这种茶太女性化了。 花毛峰和果茶端过来。我喊住要走开的服务小姐,问她能不能加点茶叶?已经冲水了也没关系,就这样加进去。服务小姐说好的,拿了我的茶走开。老姜说,喝这么浓的茶啊? 我笑笑,本来想说我平时自己喝的茶更浓,茶叶发开了占半个杯子;再想想还是算了,免得又勾起他的大惊小怪;对于一个喝果茶的男人来说,这种事他也许多少会刺激他一下的。 老姜说这个台布真不错。 茶端上来。滚烫,吹吹,再吹吹,好像很渴特别想喝的样子。说什么呢?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小阿在就好了。真不该听她胡说什么对方很健谈很逗趣之类的鬼话。看上去老姜比我还惨,找话头找得瞳孔都要散了。 那就说小阿吧。 “老姜,你和小阿是老朋友?” “是啊,毛根朋友,一个院坝长大的。” “还是中学校友哇?” “对啊。我跟她哥是同班。小阿比我们小得多。我们那个勘测院里长大的都是校友,子弟校嘛。我跟小阿不是同学哦。” “哦。”这人有点罗嗦。你多大,小阿多大?小阿比我还小两岁。我还算不清楚你们不是同学? “你是哪儿……哪儿个单位的子弟呢?”他问我。 “哪儿不是,街上的,门板户。” “哪条街呢?” 无聊了。就这么聊下去?我有点没精打彩地说,“黉门街。” “那离华西医大近,你们看病方便哦。”他接着说。 “是啊。” “我们小时候就麻烦,勘测院在二仙桥。二仙桥你晓得吧?东北那面,郊区,荒郊野岭,什么都不方便。” “我去过二仙桥一次,到地质学院找人。” “地质学院啊?我有几个熟人在那里面……” …… 在我耐心听完老姜说的几个熟人之后,我决定走了,就像我决定不等人一样。我知道这种情绪跟刚才联想到佟敏之后的伤感有联系,但面前这个人也有责任,他实在没什么意思。我说我要走了,要赶回去哄小孩睡觉。老姜一听忙不迭喊服务生过来买单。 我走的原因说得像托词,事实上我也是在撒谎。佟童这个晚上被唐诗接到我父母家去了。一般来说,佟童周六晚上都会去我父母家。他是我父母的玩具和开心果。 “对,对,我都忘了,你该回去照顾小孩儿了。那,我们改天再约。”他的笑容实在是挺憨厚的,有暖意。这个人,不管怎么说,以后还可以当个朋友交一交。 老姜把我送到开头等他的车站的街对面,我请他留步,说就几步我就到家了。他有坚持的意思,但被我更加坚持的气息给压住了,于是只说,“那你当心。”真是有点迂腐,夏天,9点半左右,街上全是人。他对我有好感,找可心的话说,这我感觉得到。 但他最后说的那句话确实是煞风景了。他说,“忘了给你说了,我认识佟敏哦。” “哦。”我点点头。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