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乐慧十二岁。学校门口的花坛,一串红和夹竹桃都开了。空气里有树叶热烘烘的味道。乐慧摘了一串红,吮着花心,丝丝的甜。夹竹桃的花心是什么味道?这样想着,她的鼻腔腻出一股血腥。 乐慧从菜场拐回家。菠菜浸水,鲫鱼开膛,番茄放上砧板,土豆排成一列。灶披间四户合用,仅容五六人。下午三时,阳光正浓,三堵窄墙跟烤红薯似的,暖洋洋、黄灿灿。乐慧做完饭,进屋写作业。老师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放学后不要外出。 阳光被窗栅栏分成一条条,缓慢挪动。挪着挪着,这些细长的脚淡了。乐慧打开日光灯,吃了一碗饭。搛的时候,尽量不破坏菜的形状。 吃完,把大木盆摆到屋子中央,到灶披间烧热水。一只灰蛾停在墙壁的油迹上。乐慧伸手扑拍,蛾子颤着翅膀,飞到她身后去。乐慧耸了耸肩,头颈里一片痒,背也跟着痒,接着是胳肢窝,躲了一星期的痒全都钻出来。 乐慧慌慌忙忙擦肥皂时,听到钥匙开门声。 “爸,菜在桌上。” 乐鹏程嗯了一声,走到桌旁。 乐慧将丝瓜巾掩在胸前:“很累吧?” “是呀,不知道公交师傅要罢工多久。”乐鹏程将包放在椅子里。从下往上看时,他的脸廓畸变成梯形。 屋里忽然静极了。 “阿慧,”乐鹏程的声音抖了一下,“我帮你搓背。” “不用了,爸。” 乐鹏程蹲下,将黏在乐慧颊上的湿发绕到耳后去,顺势轻揉住她的耳垂。他的动作很慢,眼睛亮晶晶的,眉骨和嘴角都在轻颤,像一只支立在浴盆边的大狼狗。 “阿慧!” 乐慧爆出急促的尖叫。乐鹏程浑身一泠,恍惚地站起来,回桌前坐下。乐慧湿漉漉地披好衣服,爬上床,裹紧被子。片刻之后,乐鹏程挨过来,讪讪道:“作业多吗?” 乐慧摇头。 “做完了?” 摇头。 “不想做?” 乐慧不动,也不吱声。 “那就不做……我也不饿,吃不下饭。” 他打开电视,关掉电灯,靠在墙上,看了一会儿,拉乐慧起来。乐慧由他拉着,也靠到墙上。乐鹏程隔着被子,搂住乐慧。湿衣服让乐慧的皮肤发烫。 电视机是一个同事帮忙组装的,买了劣质显像管,图像略略向左倾斜。此刻在播放新闻,一个倾斜的人,在向一辆倾斜的坦克投掷石块。屋里暗极了,乐慧感觉脑袋里有根钻子。黑夜全压在她身上了。 “阿慧,怎么在发抖,冷吗?”乐鹏程转动的前额,在电视的亮斑中反着光。乐慧似乎觉得,只要奋力一击,就能将它粉碎。 2 乐慧卡着分数线,挤进区重点初中。她不再是三好学生,还交了男朋友。那个卖刀的混混叫六子,不知真实姓名,或许乐慧问过,但忘了。说是卖刀,实则抢钱,挨户敲门,拿刀往门缝里递:刀要吗?刀买吗?哪个敢不要,哪个敢不买。有的甚至扔下钱,连刀都不拿。乐慧就敢不买,头一昂,冲六子大叫:“老—娘—不—买!”这样,他们认识了。 乐鹏程认为,女儿是被她流里流气的同桌带坏的。那个董小武,爸妈离婚了,跟着奶奶过。人聪明,就是不学好,抽烟、赌博、结交社会朋友。乐鹏程找班主任,要求换座位。过了几个月,董小武自己辍学了。 此后不久,乐慧撞见六子和别的女人睡。她抄起六子卖刀的挎包撒出去,负心郎的后背和手臂挨了几家伙,头皮削掉一块。此后他改了行,摆个补胎打气的小摊子,碾好碎玻璃,往拐角一铺,守候过往的冤大头。 乐慧大哭一场。哭完觉得没什么了。给六子写信:“六子,你是个屁,一放就放掉了。老娘不和你玩了,老娘好好学习了。” 乐慧的成绩提升很快,但不稳定。中考时,班主任和乐鹏程都建议填本校高中。乐慧道:“干吗不搏一下呢,大不了进技校。”她居然发挥超常,进了本区的市重点——爱民中学。这是1993年。 3 爱民的女生搞小团体,东一堆西一撮,互相看不惯,互相说坏话。不属于小团体的,就更被攻击。乐慧的同桌杨丽,普通中学考来的,也独来独往,乐慧听过女生们议论,说杨丽双目间距过短。乐慧仔细观察,发现确有那么一点。杨丽喜欢聊八卦,没八卦时,就对乐慧爱理不理。 谈恋爱的同学很多。乐慧犯过一次桃花:体育委员严朝晖,当着全班同学面,送了她一枝玫瑰。花枯得很快。乐慧将它晒干,夹在书里。蹊跷的是,严朝晖没有进一步表示,甚至似乎躲着她。乐慧心神不定了几天,写了张小纸条,悄悄塞在严朝晖的铅笔盒里。翌日一早,那纸条被钉在黑板报边上。乐慧只留意严朝晖,没有留意同学们的窍窍私笑。她是下午才发现的。她看到那张瘦弱而诚恳的纸条,在教室后门的风里,沿着折痕截截颤动,仿佛要飞离钉住它的大头钉。 一个月后,严朝晖和文艺委员孙雯雯好了。孙雯雯喜欢扎双股的麻花辫,额前别个粉红发夹,有点像冯程程。常有高年级的男同学,聚在高一(2)班窗口,哄喊她的名字。严朝晖比孙雯雯高大半个头,当他微笑着俯向她时,乐慧不得不承认,他俩有点般配。 4 高一下学期。 体育课上,两班男生比篮球,女生观战。严朝晖一抢到球,孙雯雯就欢呼连连。乐慧冷眼瞅了会儿,灌几口白开水,独自回走。 教室门锁着,近走廊的拉窗没关。乐慧攀上窗台,蹬住外墙,脚底突然打滑,卡在了半当中。屋里坐着个男生,回过头来,犹豫道:“要帮忙吗?”乐慧热着脸,不吱声。他过来拽住她的手腕。乐慧扭挤进窗口。当她喘着气整理衣服时,男生默默回到座位上。 下课铃很快响了,班长开门,发现一男一女独处,嘘了一声。他的背后涌进一股喧哗。邻班赢了,严朝晖一边换球鞋,一边痛斥对方耍赖。乐慧回望帮她爬窗的男生,他正一手支着面庞,一手随意翻动桌角的课本,眼皮耷拉着。 上课铃催赶起来。教室里满是酸热的汗臭,一些脑袋伏在课桌上。乐慧问杨丽:“那个新转来的男生,叫什么名字?” “沈立军呀,你连他都不认识。” 沈立军皮肤白皙,脸颊上透着浅淡的血管纹路。乐慧发现,很多人都在注意他。几次有小车到校门口接送,乐慧留意同学的议论,原来那是宝马,值一百多万。沈立军还有高级Walkman和一种叫Zippo的打火机。他看似平淡的衣着,都是最新款的耐克和阿迪达斯。有人拿出时尚杂志,里面的黑人模特穿得和沈立军一样。乐慧偷瞧了一眼。纤长的沈立军,配着名牌运动服,别有一种文雅。 沈立军带来几本昂贵的篮球杂志,放在讲台里供全班取阅。几次体育课后,买来冷饮招待同学。他很快有了几个小跟班,不少女孩写情书、塞纸条。他似乎与前排的钱敏然投缘。钱敏然是孙雯雯的死党。 乐慧经常假装随意地出现在沈立军附近。他去食堂,她也去食堂,他到小卖部,她也到小卖部。沈立军小便,乐慧就在男厕所附近溜达。好几次迎面相遇,乐慧反而不敢直视,瞪着天花板过去。 5 傅波是高一(2)班最调皮的学生。因为调皮,换过几次座位,最后换到乐慧后排。他揪乐慧头发,把脏水灌进乐慧的饭盒,还把死老鼠扔在她课桌里。乐慧和他对骂,傅波骂不过乐慧,就嚷:“老三,老三,臭老三。”周围大笑。乐慧不知道“老三”什么意思,问杨丽,也不说。 一次打起来。傅波将乐慧的脑袋按到课桌下,连道:“快讨饶,快讨饶!”乐慧眼泪鼻涕全出来了,仍咬着牙不出声。事后,杨丽道:“打不过人家,还倔,以后要吃苦头的。” 乐慧觉得,这话表示了某种友好。一次,杨丽的例假染到裤子,乐慧脱下外套,给她遮在腰上。傅波在后面怪叫:“杨丽你要她衣服啊,不嫌脏。”杨丽缓缓解下衣服,扔回乐慧膝盖上。 第二天下午,学校有个广播操队列彩排。高一(2)班统一穿白衬衫,黑长裤,等在花坛边。时值早春,乐慧浑身打颤。她看见沈立军被几个小跟班围着,严朝晖挤在孙雯雯的女生小团体里。其余皆三三两两。也有落单的,那是杨丽,缩颈抱胸,杵在花坛的另一端。乐慧和杨丽,隔着四五堆人,彼此凝望。杨丽的白衬衫发黄了,还偏小,袖口露着一截粉色的棉毛衫。过了会儿,那截粉色慢吞吞移过来。 乐慧道:“你好。” 杨丽道:“你好。” “冷吗?” “冷。你呢?” “我也冷。” 杨丽跺跺脚,乐慧也跺跺脚。 静了几秒,杨丽问:“知道为什么叫你‘老三’吗?” “为什么?” “真要听?” “嗯。” “那我真说了。” “你说。” “班里有‘四大丑女’,”杨丽靠近一步,“第一名范琪冰,第二名韩菲,第四名胡芹芹。” 乐慧“哦”了一声。 “你不难看,就是不会打扮。孙雯雯那帮人,整天买名牌。我觉得吧,钱敏然还没你好看,但‘三分长相七分妆’。” 杨丽越说越响亮:“你的脾气也怪。其他‘三大丑女’低调,人家不怎么说。你呢,老干傻里傻气的事,唯恐别人不注意呀。上次严朝晖和人打赌,给你送花,你居然以为他真对你有意思,还给他写纸条……他们那么做,是挺伤人。但你也有问题。孙雯雯和严朝晖就是配。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喂,你别摇来摇去的,摇得我也难受。是不是生气啦,是不是啊。我说这话,也为你好。喂,你别这样,别摇了……” 这时,体育老师冲过来喊:“轮到你班了,快排好队列。”乐慧和杨丽被忙着站队的同学冲散了。这天的彩排,乐慧出了几次错,被宋老师在班上批评:“成绩好坏有智商因素,可做操排队,也那么难吗?关键是态度,态度!” 乐慧埋头在胳膊里。 “怎么,睡着了?我的话听进去没有?” 旁边杨丽推了推她,大声对宋老师道:“她不舒服。” “不舒服就回去休息。” 乐慧趴了整整一节课。那段时间,如果有谁掰起她的头,就会看到流满双颊的泪水。 6 乐慧明显话少了。杨丽开始主动搭讪。在她说出“老三”的真相后,乐慧暗暗视她为朋友。杨丽说,别看那些人,故作学习轻松状,其实和她们一样,每天都熬夜,还参加周末补课。他们读《每周广播电视报》,然后假装看了很多电视。经杨丽指点,乐慧发现,确实不少同学精神欠佳。有个老爱在课间趴睡的数学尖子,乐慧曾听他炫耀:“我每天九点就上床睡觉了。”乐慧告诉杨丽,杨丽说:“你怎么这样傻,人家说啥信啥。”乐慧觉得,杨丽的直率,是她表现亲近的方式。 有段时间,杨丽一个劲地八卦沈立军。乐慧“嗯嗯哈哈”不接茬。杨丽说:“人家父母路道粗,怎么混都好,模样也好,脑子也好,条件好得不得了……不像我们,什么都靠自己,除非……找个老公靠靠。”前排女生突然回头,笑了一下。杨丽说:“笑什么笑。”女生说:“你们想找老公。”杨丽说:“你才想找老公。”乐慧皱着眉头。杨丽低下脑袋,压住声音,继续道:“你说,沈立军不会真和钱敏然怎么了吧,太不般配了……钱敏然算得了什么,长得还没你好看呢。” 很快入梅了。接连下雨,有蚯蚓被冲上水泥地。体育课自由活动时,乐慧踩蚯蚓玩,一碾一摊褐浆。她发现沈立军在不远处,就假装在地上看看找找,慢慢接近。这时,她见他弯下腰,捡起一条蚯蚓,扔回花坛。 这个动作,在瞬间击中乐慧。她想跑上去,抱住这个男孩痛哭。但终于木木然站住,又木木然走开。杨丽在单杠边招手。乐慧过去。杨丽道:“怎么啦,你脸色不对。” 这天晚上,乐慧给沈立军写信,写到十七页时,脑子里还有许多话,身体却快虚脱了。于是歇了笔,从头读一遍。她对写的话惊讶,又感觉难为情。她开始撕信。整叠撕不动,就一页一页。作文课上偷的文稿纸,很厚,居然将手指割破了。 撕完,乐慧摊开一张新纸。沈立军会不会也将她公之于众?乐慧点了根烟。 沈立军,他对蚯蚓发善心。而她乐慧,是个活生生的人。 7 一天放学,乐慧隔着四五个人,随沈立军穿过操场。宝马车没来接。沈立军贴着花坛走,边走边用包带的搭扣叩碰铁栏。 乐慧跟了很久,上前“嘿”了一声。 沈立军回过头。 乐慧道:“我往这里走。” 沈立军说“哦”,继续低头向前。 乐慧也低头向前。她感觉沈立军无意同行,于是脚步渐慢。可沈立军也跟着慢下来。乐慧又紧走几步,与他并肩。她发现,沈立军没她想象中高。 “对了,你有没有……”乐慧说。 “信收到了。” 沈立军站住。乐慧也站住,脑子里一嗡一嗡的。她发现自己突然扑过去。沈立军一躲,乐慧亲在了他的嘴角外。俩人面对面呆着。沈立军忽地笑了,捧起她的脸,吻了吻她的嘴。 8 沈立军让乐慧别说出去。乐慧不说。杨丽不会信的,她自己都要不相信。 那天以后,宝马不接送时,沈立军就和乐慧一起。他们各自离校,在偏僻的路口汇合。沈立军每次都吻她。他的嘴唇像两枚又薄又软的沙发垫,让人想依靠进去。他们偶尔牵手,可时间很短。乐慧更喜欢牵手,这让他们看起来像在谈恋爱。 乐慧问沈立军:“你喜欢我什么?” 沈立军笑笑。 乐慧想,或许他不喜欢她——他肯定不喜欢她,她不值得他喜欢。 但那没关系。 沈立军喜欢喝矿泉水,一口气喝掉大半。瓶子留了一浅底的水,就被往垃圾筒里扔。继续往前走时,乐慧会满怀同情地想一下空塑料瓶,它离开了沈立军凉滑的手。 一天,看完电影《西雅图不眠夜》,到了路口,乐慧拉着沈立军,不肯让他走。 沈立军道:“你这样子,倒像是生离死别。” 乐慧道:“真的有点像呢。” 沈立军笑笑。 乐慧道:“你笑什么?我更喜欢你多说些话。” “我好像没什么话说。你有什么话吗?” “我……也没什么话了。” 沈立军看着她。 乐慧道:“那好吧,你走吧。” 于是沈立军转过身,走了。他背影单薄,走的时候,肩膀一耸一耸的。乐慧凝视着,忽地产生一个念头。她想,日后要把这念头告诉沈立军。 除了功课,他们谈得最多的,是流行歌曲。乐慧没有收音机,只听过弄堂人家放邓丽君。她偷乐鹏程的钱,买了一架,既能收电台,又能放卡带。被乐鹏程发现后大骂了一通。 乐慧问杨丽借《每周广播电视报》,勾出电台排行榜的时间,再用买收录机附赠的空白磁带,精选曲目,录成一盘。A面和B面,各剩半分钟和一分钟的空白,于是录了两段话,一齐送给沈立军。 沈立军道:“我不缺音乐带,家里还有很多演唱会录像呢。薛阿姨经常帮我拷贝节目的。” 乐慧道:“收下吧,哪怕放着不听,也是我的心意。” 沈立军道:“我东西太多,没地方放。时间长了也是扔掉。你还是回去自己听吧……怎么了,你不高兴?” 乐慧摇着头道:“没有啊。” 9 一个多月后,学校组织郊游,正值春暖花开,风儿软绵绵的。乐慧漫不经心地和杨丽说着话,一路留意前方队伍里的沈立军。杨丽冷笑道:“这么鬼鬼祟祟,真让人看不下去。学校只管成绩,又不管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 挨到分散活动,沈立军飞速望了乐慧一眼,往一条静路绕过去。乐慧和杨丽分手,隔着三五十米,跟着。人越走越少,沈立军拐到一个死路口,站住。乐慧瞅着四下无人,欢天喜地奔过去。沈立军把她拽进旁边的小树丛,急巴巴道:“我们那个吧。” 乐慧心儿嘭嘭跳:“我们哪个?” 沈立军笨手笨脚地解她裤子,还拼命揉捏她的乳头。乐慧疼得哇哇叫。没来得及反应,沈立军突然停住:“咦,你不是处女?” “我……是的。” 沈立军支起她的下巴,捕捉她的视线。 乐慧涨红了脸:“你不懂。” “谁不懂,女人第一次会流血的!”沈立军蹲下,扒开乐慧的大腿。 “疼,你弄疼我了!” “疼怎么没血?” 乐慧大呼小叫,清水鼻涕也出来了。沈立军站起身,掐着乐慧的脖子,顶到一棵树上:“说,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事。”树皮疙瘩扎得背脊生疼。 “到底怎么回事?” “没……不知道……” “还想骗我,你这个妓女!” 乐慧耳朵里闷了一下,顿时什么都感觉不到。 半晌回过神。脸颊上有东西爬,痒痒的,一摸,是血。沈立军已不知去向,小树丛被风一吹,四面八方地颤响叶子。一个男生在五米开外的树下撒尿,撒完抖了两抖。乐慧一惊,双手摸下身,还好,裤子不知何时系上了。男生回过身时,乐慧觉得脸熟,是隔壁班级的。邻班男生假装没看到她,哼着小曲儿快步离开。乐慧慢吞吞地往外走,边走边整理衣服。不断有灌木枝横出来,即使隔着裤腿,也勾了一道道红印子。 10 乐慧只知道,沈立军住在一个叫“锦华新苑”的小区,她跟踪过他。乐慧在“锦华新苑”附近瞎转,奢望一次偶遇。又在公用电话亭给杨丽打电话,问有没有沈立军的拷机号。“钱敏然应该有吧。怎么,你没有吗?不会吧,他们都传你和沈大款有一腿。你们怎么了,是不是有一腿?”乐慧胡乱挂断电话。她感觉有虚汗,从趾间凉凉渗出来。嘴里也发苦。 乐慧混进“锦华新苑”。门口的保安注意到她,瞄了一眼她的校徽,什么都没说。小区里约有十来座楼,分散在绿地、树木和各式小轿车之间。连垃圾桶都一个个整洁、安静。正中一方花园,有山,有水,有中式六角亭和欧式雕花围栏,还有小型儿童乐园。一个穿公主裙的女孩在尖叫,她的裙子被滑滑梯擦得翻起来,伙伴们在梯子尽头接应。 乐慧绕过干洗店和水果店,进入一家小超市。一个白衣白帽的年轻人,站在大玻璃后,雕石像似的雕着一只蛋糕。乐慧闻到制作糕点的热香。在她居住的七马路上,烟杂店永远散发着酱油的腌臜味。它们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周一上午,乐慧花了大力气,挣扎着爬起床。到校时,已是第二节课。沈立军居然也没来。地理老师冷冷道:“有些老油条,我都懒得批评了。” 中午,沈立军的位子仍空着。杨丽趴到乐慧旁边,拉开她的一只手,惊呼:“脸这么肿!早上我都没注意。” “蜇的。” “什么东西蜇的?不像啊,倒像打出来的。发生什么了?春游那天归队,找不到你和沈立军,宋老师差点报警了。” 乐慧甩开她的手。 杨丽推推她:“你们到底怎样了?你是不是失恋了?” 乐慧突然坐直,冲杨丽大声嚷道:“他妈的别问了,行不行啊!”周围惊望过来。乐慧的眼睛、鼻头,甚至耳廓,都是红的。但她脸上没有眼泪。 放学后有大扫除。孙雯雯负责扫第一、二排。她将垃圾往乐慧负责的三、四排扫。乐慧趁孙雯雯转身,把垃圾扫回去。孙雯雯又扫回来。乐慧道:“娇小姐,不会用簸箕呀。” “找不到。” “就在讲台边。” “你帮我簸了也一样。” “我凭啥给你簸。” “凶什么凶,被人甩了,也不用到处出气吧。” 乐慧噎了噎,道:“操,关你屁事。” 孙雯雯撅起嘴:“你怎么说脏话呀。” 乐慧扫帚一扔:“老娘就说脏话,怎么了。小骚货,装纯情。” 孙雯雯“啊”地倒吸一口气,额角浮起一弯弯血管:“你才小……狐狸精呢,主动亲人家,勾引人家,最后被甩啦,活该。” 乐慧捏起拳头冲过去。孙雯雯尖叫。刚打了一下,就被赶来的严朝晖推倒。乐慧的后脑勺撞在桌角,即刻蜷到地上。孙雯雯在哭。 空白了三四秒,才渐渐感觉疼。没人过来扶她。 11 一个星期里,班主任宋老师找乐慧谈了两次话。他把乐慧的考卷甩在她面前,喋喋不休着。乐慧瞧他的嘴,那嘴不停变换形状,挺有意思。瞧了会儿,又没意思了。乐慧低下头,抠弄办公桌沿上的一个小凹塘。 宋老师一拍桌子:“看着我。” 乐慧依旧低着头。 宋老师道:“我让你看着我。” 乐慧仍然不语。 宋老师怒道:“给我边上站着,好好反省一下。” 乐慧在墙角站定。她听到一遍铃,又听到一遍铃。上课了。没课的老师开组织会议。宋老师瞥了一眼乐慧,对教数学的王老师道:“你们先去,我就来。” 他没有离开的意思,慢悠悠翻着报纸,还将小指头送进耳孔倒腾,弹掉指缝里的耳垢后,舒心地哼了一声。乐慧心头的火苗,蓦地窜成一个疯狂念头。 她悄悄挪向办公桌,抓起一只玻璃杯。茶水仍有些烫手。乐慧疾冲过去。宋老师大喊:“干吗!”双臂一格,杯子滚到一边。乐慧往外逃,被宋老师抓住肩膀,从门边拖回,当头一巴掌。乐慧身子动不了,脑袋东躲西藏。宋老师索性揪起她的头发,在她脸上连扇六七下。乐慧被扇的部位先是发冷,然后转热,最后“嗡”的一声,双颊滚滚地剧痛起来。 乐鹏程找校长求情,校长说:“宋老师的手掌,烫伤好大一块。”乐鹏程继续求情。校长拿出乐慧本学期的成绩单:“宋老师给我看时,我也很吃惊。我们爱民的学生,是尖子里的尖子,高考升学率,从来都是数一数二的。”乐鹏程拿过成绩单,翻了一页,阖上了,不再吱声。 乐慧是被劝退的。乐鹏程办完手续,拖着沉甸甸的腿回家,晚饭不吃,脚也不洗,唉声叹气上了床。乐慧则蜷在灶披间,拖着接线板,将收录音搁在膝上。进来洗烧的大妈大婶被悚得慌,一个问:“慧慧,新买的机器呀?”乐慧不答,也不动。于是没人再理她。 乐慧在听音乐。音量开到最小,什么都听不见,但她能一首首地背出那些歌。在A面剩余的半分钟里,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沈立军,刚才看了《西雅图不眠夜》,我在想一个问题,我愿不愿意替你去死呢。”然后是B面的一分钟:“我很认真地想了,我的答案是:愿意。天哪,我快被自己感动死了。不过,你大概觉得我幼稚吧。我也觉得挺傻,可这是我的……好了,没什么了,带子快结束……” 12 1998年,毛头和乐慧第一次见面,是在饭局上。毛头是董小武的老大,乐慧是董小武的初中同桌,辍学后又在路上碰见,就玩在一起。此时,董小武已叫“阿乌”。 乐慧凹眼睛,凸颧骨,一头短发拉过烫过,染成黄色,像只洗坏的绒毛玩具。 毛头瞄了一眼,没多注意。阿乌他们常带女孩子玩。乐慧中不溜秋,不丑也不美。 喝过几杯,阿乌拿出烟纸卷大麻。乐慧在旁问:“真香,什么烟?” “大麻。” “哇。” “尝过吗?” “没呀。” “喏,试试。” 阿乌递过烟卷,乐慧点燃了,狠吸一口。 “什么感觉?” “没太大感觉,”乐慧眨巴眼睛,努力回味,“似乎有一点点晕。” 阿乌接过烟卷,也吸一口,问:“知道一口多少钱吗?” 乐慧答:“不知道。” “闻闻,香吧。上好的纯大麻叶。这么一大口下去,五百块钱就吸掉了。” 乐慧咧了咧嘴。 “没钱的吸不起,只能混着烟丝,或者弄些稀稀拉拉的根啊茎的,”阿乌似笑非笑道,“那五百块钱,你怎么还我?” “我……没钱。” “可以让你拖一拖。两星期,怎么样?” 乐慧犹豫道:“能一个月吗?” 众人大笑。乐慧一脸惶惑。 阿乌正色道:“这样吧,你陪我一晚,算还了二百五十块,两晚就清了。” 乐慧意识到,阿乌或许在作弄她,但不能确定,于是愣在那里。 毛头道:“好了,阿乌,别逗人家小姑娘了。” 阿乌问乐慧还吸吗,乐慧急忙摆手。于是他们给乐慧灌酒。席间只有一个女人,小兄弟们帮着一起灌。乐慧爽快,人家让喝她就喝,咕嘟嘟满杯下肚,笑得更憨,十根指头都醉红了,坐在椅子上摇晃,由着男人们东摸西抱吃她豆腐。 “亲爱的小慧慧,”阿乌搂住她道,“你挺有意思的。” “真、真的吗?” “头晕了是不是?” 乐慧点点头,噗了一口气。 “你现在看到什么?” “什么?”乐慧瞥起一只眼睛,瞧他一下,又闭上。 “吸过大麻再喝酒,会出现幻觉。” “噢。” “男的看见光屁股女人,女的看见光屁股男人。” 乐慧蓦地圆睁双目:“哪里,哪里光屁股男人?” 大家前仰后合。 “看见吗?”阿乌煞有介事地指着天花板,一手在她背上抚摸。 乐慧摇头。 “仔细看,那儿。” 乐慧拍掌大笑:“是啊,看见了。”脑袋直直倒向桌面,不动了。 阿乌推她,她往桌底下滑,赶紧拉住。 毛头道:“玩笑有点过了。” 阿乌把乐慧扶靠在椅背上,一个小兄弟用湿纸巾敷她额头。男人们喝酒吃菜,谈了点正事,忽听乐慧大叫:“我知道,你们都欺负我,瞧不起我。” “没啊,没有的事!哪儿有!” “我知道的……”喉咙里呜噜两记,又没声了。 饭毕,乐慧还在椅子里醉着。阿乌和一个叫“二锅头”的,都想带乐慧回去,正协商着,毛头突然插嘴:“我送她回去。” 阿乌立刻满脸堆笑:“毛老大要的女人,我们不好抢的。” 13 第一次正式约会。 毛头问乐慧爱吃什么,乐慧琢磨道:“自助餐好,想吃什么吃什么。” 毛头带她去全市最豪华的自助餐厅。在皮沙发上坐定,小姐给了号牌,说稍等五分钟。乐慧盯着大厅正中的水晶球发呆。缓慢转动的球体,被金灿灿的底座托举着,被十多盏豪华吊灯照耀着,像只拒人千里的冷太阳,顶部一眼喷口,滋出股股清水,沿球壁流下,十来条圆滚滚的兰寿鱼,在橄榄形水池中欢游。 “看什么呢?”毛头把乐慧环到胸前。 “我想回家,我穿得太土了。” “不土,吃完咱买好看衣服。” 五分钟后,乐慧举着锃亮的大勺左顾右盼。毛头在桌旁等了半小时,才见她托着满满的盘子跑来。 “慧慧,这个是用来装饰的。”毛头挑掉她盘里的胡萝卜饰花。 她脸红了,环顾四周,将胡萝卜花掖到盘底下。 乐慧每尝一样,都禁不住赞叹。那么多美妙的味觉,同时奔向舌头,她连酸甜苦辣都辨不清了。毛头不停道:“吃慢点,吃慢点。”乐慧慢下来,身体后仰,脖颈拉长,试图让食道更加畅通。 毛头道:“咱不吃了,去买漂亮衣服。” “再拿两块蛋……”乐慧爆出一串油腻的嗝,说不下去了,乖乖由毛头拉走。 在两条街外的精品商厦,乐慧看中一条桑蚕丝吊带裙。毛头招呼营业员,胖女人正对着镜子补唇膏,假装没听见,毛头大呵一声,她才乜斜着眼,不紧不慢地旋好口红盖,从聚酯模特儿头上兜出裙子,甩到柜台上,大声报价道:“一千七百二十六,不打折。” 模特儿身上的紧身裙,成了乐慧身上的大睡袍,胸前空阔,下摆宽敞,仿佛塞进二三十斤脂肪,才能把裙子撑起来。 “不太好看嘛。”乐慧在试衣镜前转圈。锁骨尖尖的,深蓝质料将面孔衬得又灰又暗。 “好看,就这么穿回去,”毛头从后面抱住她,“就是脸色差了点,回头咱好好补一下。” 换下的绿条纹T恤和窄腿牛仔裤,毛头往柜台边一扔,乐慧让胖女人剪掉吊带上的标牌。离开时,忽听胖女人对另一营业员道:“两个乡下人,看不出蛮有钱的。” 毛头说上楼买高跟鞋,乐慧倔在自动电梯旁。毛头拉她,她胳膊往扶手上一扣,“不,不”地叫嚷。 出了商厦,乐慧瞅着自己脏兮兮的跑鞋道:“我不配穿这么贵的衣服。” “谁说的!” 乐慧嘟着嘴,歪着头。毛头抬她下巴,她拼命摇晃。 “呦,哭啦!”抱紧她。 两人站在路中央,没完没了地接吻,眼泪混进口水里,咸咸的。 “你喜欢我什么呀。” “喜欢你的很多东西。” 乐慧想了想,道:“骗人。我不配别人喜欢。” “快别这么说。” “真的,我没一处好的。” “慧慧,别作践自己。只要是个人,总有好的,不好的。” “我不是人。” “你说什么?” 乐慧自己忍不住笑了:“我是说,我没什么好的。” “当然有啊。比如吧,你眼睛漂亮,身材也好。还比如,你很单纯。” “单纯就是傻呗。” “非得说傻,那我就喜欢你的傻。只要有人喜欢,不好的也变成好的了。” “骗人,我……” 毛头用舌尖封住她的嘴。 “哎呀,受不了了!”乐慧猛推毛头,大口呼吸。 两人狂笑,直不起腰。 “慧慧,我把你在手心里揉啊揉,揉成小小的,放进口袋,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不,不放口袋,我想钻进你暖乎乎的肚子里。” 14 乐慧一再追问,毛头初次见面,送她回家,是不是想和她上床。 毛头想了想,说不晓得,也许是不愿意阿乌带她走。 乐慧咯咯笑道:“那么说,第一次见面,你就喜欢我啦?” 那晚在路上,毛头一直担心,乐慧会从摩托车上掉下来。谁知她双手紧紧环住毛头的腰,整个胸脯贴在他背上,脑袋不断调整角度,尖下巴硌得他疼。乐慧指错两三次方向,毛头不得不停车问路。深夜的路人,对这对不三不四的青年保持警觉,往往随便一指,含糊几句,快步走开。有个拎手提包的大妈,毛头的摩托一停,还没开口,她立刻掉头往反方向疾奔。 终于到家。乐鹏程已经睡下。乐慧叫道:“你有什么资格睡床?给我滚!”乐鹏程乖乖起身,到柜子里找铺盖。 “我是说,滚出去!” 乐鹏程看了看毛头,犹豫一下,真的拿上长裤、外套,走了出去。 乐慧表情一松,哇地吐在毛头身上。 在后来的约会中,毛头忍不住问,乐鹏程是她什么人。 “我老头呗。” “怎么对你爸爸这样凶。” “切,我就凶他,欺负他。你以为他是好人?他是吃窝边草的兔子,欺负我这个女儿,还和他死去的老婆的妹妹搞不清。对啦,就是我,一个怪里怪气的老处女,有天突然跑来哭闹,要吊死在我家门口。你说,这‘兔子’闹的什么事呀。” “慧慧,你爸是不对,但男人有点花花肚肠,也是可以谅解的。人生在世,父母……” “别给我讲大道理,乐鹏程就是坏蛋。” “慧慧……” “我不要听!”乐慧扯自己的头发,“他不配做爸爸!” 毛头皱起眉头:“没孝心的人,猪狗不如。” “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乐慧转过脸,冷冷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你替不替我报仇?” 15 毛头替乐慧报仇。第一个摆平的是沈立军。 此时的沈立军,长得更高了,配了无框眼镜,单肩包换作公文包,往腋下一夹,有点小知识分子气派。一天放学回家,宝马车的轮子忽地瘪了气。司机一检查,说是扎到玻璃。沈立军见离家不远,就走回去。 过街角,穿弄堂。背阴的一壁墙头,爬满紫盈盈的牵牛花。沈立军摘下一朵,闻了闻,忽地感觉眼前漆黑。一只麻袋蒙住了脑袋,一块臭布堵住了嘴。袋口扎紧。沈立军左耳挨了一下,顺着墙壁滑倒,又被人拽起,一记右勾拳。劈里啪啦几下,意识就浑了,他猜可能是两个人,但不确定。麻袋太厚,来人只管闷揍。 拳头终于停下。沈立军瘫在墙角哼哼,嘴里有咸有甜还有苦。这时,一注细细的液体过来。霎时双眼剧痛,浑身抽搐。他的面颊被什么凉凉的东西抵住。 沈立军卧床三个月。能走动时,高考也来了。离第一志愿财经大学的分数线,差了足足十一分。沈立军的爸爸沈永强,以前是副市长,退下来后在一家国企担任总经理,凭着他的上下走动,沈立军勉强挤进梦寐以求的学府。 沈立军的叔叔沈永伟,在本区当公安局长。沈永强隔三差五地打去电话,要求严惩凶手。沈永伟不温不火地查了几个月,抓了三个调戏妇女的小流氓,潦草交了差。 沈立军腿骨痊愈,走路无碍,面孔却不再白净,鼻梁旁多了个“人”字红疤,歪歪扭扭凸得老高。 毛头将这些告诉乐慧。乐慧愁着脸。 毛头冷冷道:“你心疼了?我出手重了?” 乐慧赶忙摇摇头,挤出一个笑。 16 第二个遭报应的,是爱民中学高三(2)班的班主任宋老师。一场夜半天火,将他这辈子的积蓄化为乌有。第二天,毛头领乐慧参观。离了四五百米,一团浓烟罩在天边,半空是清晨的雾气,死沉沉地凝住,再底下,卖早点的摊贩们燃起的炊烟,一缕缕有气无力地朝上顶。宋老师的是街面房子,木窗子烧没了,墙面一个黑糊糊的洞,还在往外冒白烟,铁焊的晾衣架光秃秃的,半条焦抹布随风飘荡。楼下一间烟杂店,屋顶坍塌,残存的木门板横七竖八地堆着,一个白发老太坐在地上哭,缺牙的嘴巴含糊不清。相比,二楼安静极了,仿佛本就是一间空房子。 17 乐慧想不明白:一个有钱人,为啥住得这么简陋。 毛头道:“做人低调些,会省很多麻烦。” “你老是让人送东西到我家,大包小包的,可一点都不低调。” “那不一样。你是我的女人,我要让你长面子。” 从乐慧家到毛头的住处,骑摩托车将近一个小时。小区绿化还好,装模作样地开了一弯人工湖,放养了几条鱼。过小石桥时,脚底下扑通直响。 乐慧没戴胸罩,吊带裙刚好遮住乳头。一路上,毛头勾着她,手插在她胸前;电梯里,他还探进她的短裤。乐慧浑身湿热,一个劲儿傻笑。 到了房间里,来不及关门,互相撕扯着,乐慧转眼就裸坐到草席上。毛头解扣子,解得不耐烦了,用力一扯,衬衫前襟开了,塑料钮扣劈里啪啦,弹落在地。乐慧吃惊地瞧着他那丛旺盛的胸毛。毛头黑皮肤,小眼睛,扁平面孔,一身石头样的肌肉。 乐慧的热情忽然淡了。 毛头察觉到了,从她身上滚下来问:“怎么了?” “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 毛头提出共浴,乐慧坚持让他先洗。隔壁的水声,在乐慧的脑袋里轰轰作鸣。不知道为什么,毛头的裸体让她感觉不真实。 他们湿漉漉地重新粘在一起。乐慧不自禁地左躲右闪。毛头再次失败。他坐起身,不说话。乐慧挨过一条腿,大脚趾蹭蹭毛头的光屁股。 “我从不勉强别人,尤其是女人。”毛头将面孔别向窗外,语气平静。 “不是……我想我……”乐慧咬着嘴唇,“我……饿了。”她真觉得饿了。 毛头穿上平脚裤,给乐慧下面。乐慧套好裙子,伏在草席上,懊恼地搔脑袋。落下一些鬈曲的细发,有的全黄,有的半黑半黄。毛头的面有点糊,放了鸡蛋,撒了黑胡椒。乐慧三口两口吃完,主动进厨房洗碗。 “我喜欢这样的小厨房,让人很有安全感。” 毛头没有应声,乐慧感觉他正靠着门框,注视自己的背影。乐慧洗得很慢,碗壁上的面粉疙瘩,用指甲一块块刮掉。 毛头擦了擦草席,铺到床上。关灯,仍有月光照进来。俩人不看对方,各自脱去衣服,并排躺下。毛头自然而然地抱住乐慧,乐慧勾他的腰,脑袋就势一钻,腿架在他身上,没几分钟,就轻声起鼾了。她皮肤滚烫,略微发粘,小小的脚丫,一手就能捏住。毛头稍微调整姿势,乐慧扑腾了几下,抽抽鼻子,重新蜷作一团。 第二天,乐慧睁眼,发现床上空荡荡的,急忙跳起来。毛头在阳台上做广播操,听到声音,回头向乐慧挥手。纯净的晨曦,将他的一身肌肉照得光亮。乐慧心眼上酥酥的。这时,毛头过来了。乐慧裹起一角毯子,冲他招招手。 毛头进入后,突然变成野兽,咬她,撕她,把她碾得透不过气。当血从席子流到地上时,他捻起血迹,舔舔,愣住,像在努力从梦魇中挣扎出来。乐慧往外跑,边哭边喊:“神经病,神经病!”毛头截住乐慧,扔回床上,死死摁住。 “对不起,我也不知怎么了。” 乐慧大口喘息,说不出话。毛头抚摸着她,等她慢慢平静。 “乖宝宝,是我不好。咱们去吃好吃的。” 乐慧呆呆注视毛头俯视的脸,它因为重力而有些变形,像是成了另一个人。 18 乐慧家住“影子弄”,弄堂尽头,有堵整石砌成的墙,以前有个年轻寡妇不肯改嫁,撞墙而死,得名“贞女墙”。传说月明之夜,将鸡血浇在上面,会见鬼影,因而又称“鬼墙”。十岁那年,小乐慧把邻居留在灶披间的一碗鸡血撒在贞女墙上。 “你猜——” “怎么?”毛头问。 “我看到一只猫,在石头里,慌慌张张地跑。” 第二天,洗衣阿婆在石墙角下发现黑糊糊的血印,大人们认为是楼下田大妈的儿子干的,那是个捣蛋鬼。男孩被父亲痛殴,乐慧站在晒台上看。她有种轻盈的感觉,想象自己越过砖瓦相连的屋顶,奔跑起来。 没人怀疑乐慧。小学生乐慧成绩优秀,性格乖巧,是学校里的三好生。 隔壁弄堂有个疯婆子,整天骂骂咧咧,还举着一根“不求人”,对着莫须有的仇敌愤怒挥舞。发完疯,立刻恢复老态,连踞坐都很迟缓:看准位置,转过身体,挪动双脚,慢慢挨近,弯腰抬臀。这时,乐慧迅速抽掉小板凳。老太婆一屁股跌在地上,乐慧小鹿似的跳开。直跑进家,关上门,她还咯咯不停。疯婆子的尾骨裂得粉粉碎。她被送进医院,再也没出来。 明里越温顺,暗里越使坏。乐慧认为,这两种态度都是真诚的,就像她恨乐鹏程,同时也爱他。 “我听见有个声音在身体里叫喊,这儿……”乐慧将毛头的手放在自己胸腹之间,肋骨的尽头,薄薄的皮肤凹陷下去,“有时,感觉我被掏空了,有时——”手继续往下引,在肚脐处停住,“它就从这里出来了。” 辍学后,打过几次半途而废的工,乐慧赋闲家里。乐家有一大柜子书,爷爷留下的。乐慧没事翻翻,有时就读进去了。乐慧告诉毛头,她最爱《聊斋志异白话本》,看完后,认定鬼墙里看见的猫,就是自己的前世,黑毛,绿眼睛,圆耳朵,跛了一只脚。她说得煞有介事,鼻翼激烈开阖,嘴巴叽呱叽呱动得飞快。
她们——第一章 乐慧
书名: 她们
作者: 任晓雯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08-6-1
页数: 304
定价: 28.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新锐女作家长篇小说创作丛书
ISBN: 97875399287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