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Arnold Boocklin(1827—1901),德国画家,善作情调忧郁的风景画和不吉祥的寓意画。《死岛》作于1880年。“我们吵翻了,”加宁朝相片点点头说道。“她如果来看你别让我过来,我们俩的关系结束了。”克拉拉坐了下来,把脚跷在长沙发上,往身上裹了块黑披巾。“这一切很冒失,克拉拉,”他接着说,一面在她身旁坐下,身子倚在自己一条伸开的胳膊上,“你当然不会真以为我在偷钱,对不对?我当然也不会愿意阿尔费奥洛夫发现我在翻他的抽屉。”“可是你究竟在干什么呢?还会是干别的吗?”克拉拉低声道,“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列夫•格列博维奇。”“你真是个古怪的姑娘,”加宁说。他注意到她那双和蔼的有点突出的大眼睛稍稍过分明亮了一点,她的肩膀在黑色的披巾下起伏得过于激烈了一点。“好啦,好啦,”他微笑道,“那好吧,姑且假设我是个小偷,一个闯入别人房间盗窃的人。可是这为什么会让你这么难过呢?”“请你走吧,”克拉拉轻声说,把头转了开去。他大笑起来,耸了耸肩。他关上门出去了以后,克拉拉哇地哭了起来,哭了好久。巨大晶莹的泪珠有节奏地从睫毛间涌出,一长串一长串地流过哭红了的双颊。“可怜的人,”她喃喃地说,“生活把他搞到了什么地步!我能对他说些什么呢?”靠芭蕾舞演员房间的那面墙上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克拉拉使劲擤了擤鼻子倾听着。叩击声又响了起来,像丝绒般柔和,具有女子气:显然是科林在敲墙。然后传来一阵笑声,有人在大声说:“亚历克,啊,亚历克,住手,”然后两个声音开始了低声的、亲密的交谈。克拉拉想到明天她得和平时一样去上班,敲打键盘直到下午六点,看着一行行打出来的深紫色的字随着枯燥、断续的格格声落到纸上;或者如果没有事情可做,她就会把借来的、破得让人难为情的书支在她那台黑色雷明顿牌打字机上阅读。她给自己泡了点茶,无精打采地吃了晚饭,然后慢吞吞地脱衣上床。她躺在床上,听见波特亚金房间里传来了声音,听见有人进屋出屋,然后加宁用响得出乎意料的声音说着什么,波特亚金用抑郁的低声回答他。她想起了今天老头又去办护照了,他心脏很不好,生命正在一点点逝去。星期五她就满二十六岁了。隔壁的声音一直不停——克拉拉觉得自己似乎住在一所摇摆沉浮的移动着的玻璃房子里。尽管火车的声音在走廊对面的房子里更响,但在她的房间里也能听得见,她的床似乎也在升降摇摆。有一刻她眼前出现了加宁俯向书桌、露出光亮的牙齿、回头四下张望时的背影。后来她就睡着了,做了个无聊的梦:她好像坐在一辆有轨电车里,旁边坐着一个特别像她在罗兹的姑姑的老太婆,用德语很快地说着话;后来慢慢发现她根本不是她的姑姑,而是克拉拉在上班的路上从她那儿买橘子的快活的女商贩。 ①Lyovushka,列夫(Lev)之爱称。“事实上我贞洁得可笑,而且并不因此有什么不好的感觉。这像个特殊的秘密,我感到很骄傲,但是别人全以为我经验丰富。你要知道,我绝不古板或怕难为情,我就是觉得那样生活、等待很幸福。而我的那些满嘴脏话、一听见‘女人’这个词就喘粗气的同学都是手心出汗脸上斑斑点点的肮脏家伙,他们的斑点使我看不起他们,他们关于自己在爱情奇遇上撒的谎让人恶心。”“我必须承认,”波特亚金缺乏生气的声音说道,“我第一次是和一个侍女。她非常温柔甜美,有着一双灰色的眼睛。她的名字叫格拉莎。事情常常是这样的。”“不,我等待过,”加宁柔声说道,“从青春期开始到十六岁,我等了大约三年。我十三岁时有一次玩捉迷藏,和一个与我年龄一样大的男孩一起躲在了一个大衣柜里,在黑暗中他告诉我,有些妙极了的美人,给钱就肯脱衣服。我没听清他叫她们什么,我以为他说的是‘主女’——由‘公主’和‘有年轻女人的地方’合在一起的词,因此她们在我脑子里形成了一种令人着迷的、神秘的形象。不过当然很快我就明白自己大错特错了,因为我看不出那些在涅夫斯基街上走来走去、扭动着屁股、把我们这些男中学生叫做‘铅笔杆’的女人有什么吸引人之处。在我引以为豪的三年贞洁生活之后,等待结束了。那是在夏天,在我们的乡间别墅里。”“是的,是的,”波特亚金说,“我能想象出来,不过是老掉牙的一套了:美妙的十六岁,林中的爱情。”加宁好奇地看着他。“可是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美好呢,安东•谢尔盖耶维奇?”“啊,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亲爱的伙计。我把应该放进自己生活的一切都放到了我的诗歌里,现在要从头开始已经太晚了。现在在我脑子里出现的惟一想法是,最终算账的时候,是个性情乐观的实干家要好一些。你如果非得喝醉不可的话,那就好好喝个醉,把那地方砸个稀烂。”“也有这个因素,”加宁笑道。波特亚金想了片刻。“列夫•格列博维奇,你刚才谈到俄国的乡村,我想你可能还会看到它,但我这把老骨头是要留在这里的了,如果不在这里那就在巴黎。我今天好像心情特别不好,请原谅。”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一列火车驶过,在远远的地方一辆机车发出了一声凄凉而沮丧的尖鸣。在没有窗帘的玻璃窗外,夜色冷蓝,玻璃上映出灯罩和照得亮亮的桌子的一角。波特亚金拱着背坐在那里,灰色的头低垂着,手里转动着一只皮制香烟盒。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不可能知道:是关于过去的生活的沉闷;还是年老、疾病和穷困如同映照在夜窗上的影子般阴暗而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中;还是关于他的护照和巴黎;还是在闷闷不乐地想,他的靴子尖正好与地毯上的图案相吻合;还是他多么想喝上一杯冷啤酒;还是客人已经待得太长了——天知道。但是当加宁看着他低垂的大脑袋、耳朵里因年老而长出的一撮毛,以及因长年伏案书写而圆拱的双肩,他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失去了谈论俄国的夏天、公园中的小径的任何愿望,更不要说昨天发生的那件令人惊奇的事情了。“哦,我该走了。睡个好觉,安东•谢尔盖耶维奇。”“晚安,列维什卡,”波特亚金叹了口气道,“我们谈得很高兴。至少你不因为我接受了库尼岑的钱而看不起我。”只是在最后一刻、在门口时加宁才停住脚步说:“你知道吗,安东•谢尔盖耶维奇?我刚开始了一段美妙的恋情,现在我要到她那儿去了,我非常幸福。”波特亚金鼓励地点了点头。“哦,代我问候她。我未能有幸见到她,不过还是照样代我问候她。” ①Kondraty Fyodorovich Ryleyev(1795—1826),俄国革命诗人,1825年十二月党人起义领袖。夕阳把小松林中粗糙的树干染成道道火红;夏季别墅的花园中传来了槌球的撞击声;蠓虫不断飞进人的嘴巴和眼睛里。有时在公路上骑的时候,他会在金字塔形的修路石堆旁停下,石堆上方露出一条条发灰的剥落痕迹的木头电线杆发出轻柔的、凄凉的嗡嗡声。他会靠在自行车上,越过田野看着那些只有在俄国才能找到的森林的边缘:遥远、呈锯齿形、黑朦朦,而在它的上空,只有一条长长的淡紫色的云将金黄色的西天断开,太阳光从这条云的下面射出,像一把燃烧着的扇子。当他凝视着天空,听着远处村子里一头母牛几乎是梦幻般的哞哞声,他试图去理解这一切的意义——那天空,田野,发出嗡嗡声的电线杆;他觉得自己正要明白的时候,头突然开始眩晕起来,那片刻的清醒伤感就变得难以忍受了。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可能遇见或赶上她,在哪个转弯处,是在这片还是下一片小树林里。她住在沃斯克列先斯克,常常在和煦无人的黄昏、在和他完全相同的时候出来散步。加宁从远处看见了她,心口顿感凉意。她走得很快,穿着蓝裙子,双手插在白衬衫外面的蓝哔叽夹克衫口袋里。当加宁像阵轻风赶上她时,他看见的只是在她背上起伏的蓝色皱褶和像两只伸开的翅膀般的黑色绸蝴蝶结。当他滑行经过她身旁时他看也没有看她的脸,而是装作在一心骑车;尽管就在一分钟前,他想象着他们见面的情景时,曾发誓要对她微笑,和她打招呼。那时他觉得她一定有着一个不寻常的、响亮的名字,当他从同一个同学处得知她叫玛丽时,他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就好像他事先已经知道了似的——对他来说这个小小的简单的名字带上了新的声音和一层迷人的意义。“玛丽,”加宁轻声说道,“玛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了呼吸,倾听着自己心脏的跳动。这时大约是凌晨三点钟,火车不开,因此房子似乎静止不动了。椅子上搭着他脱下来的衬衫,在黑暗中现出白色模糊的形状,两只袖子伸开着,像一个人在祷告中间突然僵住了那里。“玛丽,”加宁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努力想在这两个音节中放进它曾经含有过的全部的动听的声音——风声、电线杆的嗡嗡声、幸福——还有另一个给这个名字以生命的秘密的声音。他仰面躺着,倾听着自己的过去。不久从隔壁房间里闯进了低低的、轻柔的突——突——突——突声:阿尔费奥洛夫正翘望着星期六的到来呢。
玛丽——2
书名: 玛丽
作者: [美]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译者: 王家湘
出版年: 2007-1
页数: 130
定价: 15.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纳博科夫作品系列
ISBN: 9787532741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