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和每天晚上一样,一个穿黑斗篷的小老头沿着阒无人迹的长街的人行道费力地慢慢走着,他把一根弯弯扭扭的木棍的尖捅到沥青路面上寻找香烟头——金色的、软木的或普通纸的——和容易剥落成片的雪茄烟头。偶而一辆汽车像马一样嗷嗷叫着一掠而过,或者发生点什么在城市里走路的人从来不会注意的事情:一颗星星会快如思绪轻如泪滴地落下。比繁星更炫丽更明快的是从一座黑色的屋顶上一个接一个喷射出来的火一样的字母,成单行展示后突然一齐消失在黑暗之中。“这——可——能——吗?”字母在霓虹灯不引人注意的沙沙声中写道,然后被夜以柔和的一笔统统抹去。它们再度开始爬过天空:“这——可——能——”黑暗再一次降临,但这些字会顽固地又一次亮起,最后,它们没有马上消失,而是根据广告公司和厂家的安排,整整五分钟亮着不灭。可谁又说得清在房屋上方的黑暗中闪闪亮起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发光的商品名称,还是人类思想的光芒;一个标志,一种召唤;还是猛力抛入天空、突然得到一个宝石般光亮而狂喜的回答的问题?在这深夜最后一家啤酒屋已关门歇业的时刻,这些街道现在如黑色的海洋般宽阔,闪耀着光泽。一个俄国人放弃了睡眠,没戴帽子,旧雨衣下连上衣也没穿,神情恍惚地以超人的视力行走其间。在这样晚的时候,这些宽阔的大街上走过的是彼此完全陌生的世界中之人:不再是寻欢作乐者、女人或仅仅是个过路人,而是各自属于一个完全孤立的世界,各自都是奇迹和罪恶的总合体。五辆出租敞篷四轮马车停在大街旁巨大的圆桶形街头小便池①旁:五个穿着马车夫制服的困倦的、暖和的灰色的世界;以及另外五个蹄子疼痛地站着的世界,它们已经睡着了,梦中除了燕麦带着轻柔的噼啪声涌出麻袋外别无其他。 ①原文是法文pissoir。正是在这样的时刻,一切都变得难以置信、深奥莫测,生活似乎让人害怕,而死亡则更糟。正是这种时候,当你迈着大步迅速走过黑夜的城市,透过泪眼看着灯光,从中搜寻着对过去的幸福的绚丽夺目的记忆时——一个女人的面孔会在多年单调无聊生活的湮没之下重新复活——在你狂热地前进时,突然一个过路人有礼貌地使你停下,请问你到某某街该怎么走;这是一个普通的声音,但也是一个你再也不会听到的声音。 星期二早上很晚醒来时,他觉得小腿肚子有点酸痛。他把一只胳膊支在枕头上,叹了一两口气。当他记起晚上发生的事时,所感受到的快乐使他既困惑又吃惊。早上外面一片温柔朦胧的白色。窗玻璃一本正经地隆隆震动着。他坚决地跳下床来开始刮胡子。今天刮胡子让他觉得特别愉快。刮胡子的人每天早上会变得年轻一天。加宁觉得今天他不多不少整整年轻了九岁。他紧绷的皮肤上的胡子碴在雪花般的肥皂泡沫下变软了,不断发出咔咔声断落在他安全剃刀小小的钢刃上。他一面刮胡子一面耸动着眉毛,当他站在澡盆里用一只大水罐中的冷水往身上浇的时候,他快活地笑了。他把湿漉漉的黑头发梳刷整齐,很快穿好衣服走了出去。除了那两个一般要睡到午饭时刻才起床的芭蕾舞演员之外,膳宿公寓里别的房客早上都不待在家里。阿尔费奥洛夫看一个打算一起做买卖的朋友去了,波特亚金去警察局搞出境签证,而克拉拉正在街角等有轨电车,胸前捧着一纸袋桔子,她上班已经晚了。加宁十分平静地爬上了一座熟悉的房子的二楼,拉了拉门铃。一个女仆开了门但没有摘下门链,她向外窥探着,说鲁本斯基小姐还在睡觉。“我不管,我一定要见她。”加宁说着把手从开着的门缝里伸进去,自己摘下了门链。女仆是个脸色苍白且身材粗壮的女人,她气愤地咕哝着,但加宁坚决地把她搡开,大步走到半昏暗的走廊上,在一个门上敲了敲。“谁呀?”传来了柳德米拉早上醒来时微带沙哑的声音。“是我,开门。”她光着脚啪哒啪哒地走过房间,转动了钥匙,没看加宁就跑回床边跳进了被子里。从她耳朵尖上可以看出她在笑,等着加宁走近她。但是他停在了屋子中间,站了一阵,抖响着雨衣口袋里的辅币。柳德米拉突然转身面朝上躺着,笑着伸开了光着的瘦胳膊。早晨不适于她,她脸苍白浮肿,黄头发根根直立。“嗯,过来呀,”她恳求着,闭上了眼睛。加宁停止抖响口袋里的辅币。“我说,柳德米拉,”他低声说道,她猛地坐起来,大睁着眼睛。“出了什么事吗?”加宁使劲盯着她,答道:“是的。我好像爱上了别人。我是来告别的。”她眨着充满睡意的睫毛,咬住了嘴唇。“就是这些,真的,”加宁说,“我很遗憾,但是没有办法。咱们现在就道别吧,我想这样要好一点。”柳德米拉蒙住了脸,脸向下倒在了枕头上。她那天蓝色的被子开始向一旁滑落到毛绒绒的白地毯上,加宁拾起被子把它拉拉好,然后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次。“女仆不愿意放我进来,”他说。柳德米拉像死了一般躺着,把头埋在枕头里。“她从来都没有真心地欢迎过我,”加宁说。“该是关上暖气的时候了,已经是春天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从门口走到白色的穿衣镜前,戴上了帽子。柳德米拉依然一动不动。他在那儿又站了片刻,默默地看着她,然后发出低低的好像清嗓子一样的声音,接着便离开了房间。他尽量放轻脚步迅速沿长长的过道走去,他开错了门,发现自己到了洗澡间里,里面伸出一只汗毛很重的胳膊并传出一声狮子般的怒吼。他陡地回转身子,和正在门厅里擦一个铜制半身雕像的矮胖女仆再度相遇,他开始最后一次走下那矮矮的石阶。平台上的大窗子敞开着,能看见后院,院子里一个游吟男中音歌手正用德语高唱着一首关于俄国伏尔加河的歌。听着那像春天般充满活力的声音,看着那开着的窗玻璃上的彩色图案——一束立体的玫瑰和一个开屏的孔雀尾——加宁觉得自己自由了。他慢慢地沿街走去,一面走一面吸烟。天亮堂堂的,有点冷;参差的白云在他面前建筑物之间的蓝色空间中升起。每当看见迅速飘动的白云他总会想起俄国,但是此刻他并不需要白云来提醒他,因为从昨晚以来他想到的只有俄国。昨夜发生的快乐的隐秘事件使他整个生命的万花筒转动起来,往事重上心头,使他不能自已。他在公园的一条长凳上坐下,一直跟随身后的他那温柔的伙伴,他灰色的青春的影子,立刻在他脚旁伸展开来,开始说话了。现在柳德米拉已经离去,他可以自自由由地听了。九年前,一九一五年的夏天,一所乡间别墅,斑疹伤寒。斑疹伤寒后养病愉快得令人惊奇。你好像躺在起伏的空气之上;确实,你的脾脏偶而还痛,每天早晨一位特意从彼得堡请来的医院护士会给你擦去舌苔——刚一睡醒,舌头还发黏——用蘸葡萄酒的棉花擦。护士个子很矮,有着柔软的胸部和小而能干的手。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潮湿的、清凉的、老处女式的气味。她爱用带民间风味的讽刺妙语和在一九○四年战争中学来的那点点日语。她有一个像捏紧的拳头那么大的农村女人的脸,鼻子极小,脸上有麻子。她的头巾下从来没有露出过一根头发。你就像躺在空气之上。床的左边一道带波浪形曲线的黄褐色藤制屏风把床和门道隔了开来,在离他很近的右边的角落里放着圣像盒:玻璃后面是黑脸的偶像、蜡烛和一个珊瑚制耶稣钉在上面的十字架。阳光从两扇窗子中较远的那扇直射进来。床脚带有铜雕的球?,对准了窗户,球饰反射阳光变成了光泡,床头则好像在把自己从墙边推开出去;光泡似乎随时要穿过房间,飘出户外,融进深邃的七月天空,那斜挂着朵朵蓬松清亮的云彩的天空。另一扇窗子开在右侧的那面墙上,窗外是一片倾斜的浅绿色房顶:卧室在二层,所以窗外见到别墅单层侧翼的这个屋顶,屋子包括仆人住的下房和厨房。每天晚上,窗子从里面关上,漆成白色的折叠式百叶窗也关上了。屏风后的门通向楼梯,同一面墙的远处有一只发亮的白色火炉和一个老式洗漱台,带有一个贮水器和一个鸟嘴形的水龙头,你用脚踩一下铜踏板,一股细细的水流就会从水龙头里喷出来。正面那扇窗子的左边放着一个抽屉发涩的红木五斗橱,右边是一张小小的睡榻。墙纸是白底带蓝色玫瑰花的,有时候当你神志不清时,会从这些玫瑰花上看出人的侧影来,或者眼睛上上下下在墙上漫游,尽量不要去碰到一朵花或一片叶子,要在花纹中找出空当挤过去、跑回来、陷进死胡同里,然后重新在那发亮的迷宫中开始你的行程。床的右边在圣像盒和侧窗之间挂着两幅画——一幅是一只玳瑁色的猫舐着碟子里的牛奶,另一幅上是在画出来的鸟巢上镶上了一只用真的欧椋鸟羽毛做的欧椋鸟。旁边窗框上安了一盏专会吐出一条黑色烟舌的油灯。屋子里还挂着别的画:五斗橱上方有幅袒胸的那不勒斯少年的平版画,洗漱台上方有幅在水中游动着、鼻孔大张着的马头的铅笔画。从早到晚,床总是不断滑入炎热有风的天空,当你坐起来时,你能看见被从上方射下来的阳光染成金色的欧椴树尖、停落着雨燕的电话线,以及在红沙土车道和前廊联接处的木制天篷的一部分。从外面飘进来奇妙的声音——鸣啭的鸟叫、远处的狗吠、水泵的嘎吱声。你躺在那儿,浮动着,想着你怎样很快便可以下床:苍蝇在一汪阳光中嬉戏;一团彩色的丝线球从你床旁母亲的大腿上跳到地下,像是有生命的物体慢慢地滚过琥珀色的镶木地板。就是在加宁十六岁时养病的这个房间里孕育了那幸福,那个他一个月后在现实生活中相遇的姑娘的形象。一切都在那个形象的创造中起一分作用——墙上色泽温柔的画、窗外小鸟的鸣啭、圣像盒中耶稣棕褐色的脸,甚至洗漱台上的小喷水池。这个嫩芽般的形象聚集、吸收着那个房间里一切明媚阳光所生的魅力,没有这它当然是不可能成长的。毕竟这只不过是个少年的预感,一层美妙缥缈的薄雾,但是现在加宁觉得从来还没有这样的一种预感如此完完全全地得到过实现。星期二整整一天他从一个广场溜达到又一个广场,从一家咖啡馆转悠到又一家咖啡馆,他的记忆不停地向前飞跃,如四月的云彩穿过柏林柔和的天空。坐在咖啡馆里的人以为这个目不转睛地死盯着前方的人一定有着某种深沉的悲哀;在街上他毫不在乎地撞在别人身上,有一次一辆疾驶的车子猛地刹闸,差点撞着他,开车人气得直骂。他是一个神,正在重新建造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世界。渐渐地他使那个世界复活了,他要使那个姑娘快活,不到那个世界完全形成他不敢把姑娘放进去。但是她的形象、她的存在、记忆中她的影子都要求他必须使她复活,哪怕是到最后——而他故意把她的形象推开,因为他想要像九年前一样逐渐地、一步一步地去接近她。他害怕出错,害怕在记忆那明亮的迷宫中迷路,便十分小心地、多情地重建他的过去,时而回过头去拾起某个遗落的细节,但是从不过快地往前跑。在那个春天的星期二,当他在柏林街头徘徊时,他又重头康复了一次,感受到第一次下床时的滋味,觉得两腿发软。他在每一面镜子里照着自己,他的衣服显得非同寻常的干净,出奇地宽大,微微有些陌生。他慢慢地沿着从花园平台通向园林深处的宽阔的林阴道走着,这儿或那儿在叶影下显得发紫的泥土会突然向上拱起成一个个鼹鼠丘,看起来像一堆堆黑色的蠕虫。他穿着白色的裤子和淡紫色的袜子,梦想着会遇见什么人,但还不知道这人是谁。他走到了林阴路的尽头,那儿一张白色长凳在深绿的枞叶间闪闪发亮。他转回身子,在前方从欧椴树的空隙间可以看到花园平台的橘红色沙土和阳台上闪烁夺目的玻璃窗。护士回彼得堡去了;她长时间地把身子探出车窗外挥动着她粗短的小胳膊,风吹拂着她的包头巾。宅子里很凉爽,地板上有着片片日光。两星期以后他已经在自行车上骑得筋疲力尽,晚上还和养牛人的儿子玩俄罗斯九柱戏。又过了一个星期,他一直等待着的事件发生了。“可现在这一切都在什么地方呢?”加宁沉思着。“那幸福、那阳光在哪儿?那些撞击、弹起得那么好的、粗粗的九柱戏的木柱在哪儿?我那辆前把手很低、有着大的转动齿轮的自行车在哪儿?似乎有一条定律,说什么也不会消失,物质是不灭的;那么我九柱戏木柱上击落的木片、我自行车轮上的辐条到今天还在什么地方存在着。遗憾的是我永远不可能找到它们了——永远不可能。我曾在书上读到过“永恒的回归”这种说法。但要是这个考验耐心的复杂游戏永远不再出现这样的结果呢?让我想一想——我有点地方不明白——对了,是这样的:我死后肯定不会一切都消失的吧?眼下我孤身一人在异国的城市里。喝醉了。脑袋被加了法国白兰地的啤酒弄得嗡嗡响,我已经游荡够了。如果我的心脏现在就破裂,那么我的整个世界都随之破裂了?我不明白。”他发现自己又一次来到了同样的广场上那个小小的公园里,不过现在空气变得更加冷飕飕的了,苍白的天空在暮色中渐渐暗淡下来。“剩下四天了: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而我随时都可能死去。”“振作起来!”他突然皱起阴沉的眉头咕哝道。“够了,该回家了。”在走上膳宿公寓的楼梯平台时他遇见了阿尔费奥洛夫,他身子拱缩在肥大的外套里,专注地噘着嘴往电梯的锁孔里塞钥匙。“我出去买份报纸,列夫•格列博维奇,愿意一起去吗?”“谢谢,我不去,”加宁说着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但是当他捏着门把手时他停了下来。突然他无法抗拒这一诱惑。他听见阿尔费奥洛夫走进电梯,听见电梯吃力地单调地隆隆开下去的声音及到达底层时的哐啷声。“他走了,”他咬着嘴唇想道。“见鬼,我冒一下险吧。”五分钟以后,克拉拉敲响了阿尔费奥洛夫的门,想问他有没有邮票。这是命运的安排。阿尔费奥洛夫房门上半部的毛玻璃透出了黄色的灯光,表明他一定是在房间里。“阿列克赛•伊万诺维奇,”克拉拉叫了一声,在敲门的同时把门推开了一道缝,“你有……”她惊奇地突然停了下来。加宁站在书桌旁,正匆忙地关上抽屉。他四下里看了一眼,牙齿一闪,用臀部把抽屉使劲往里一推,站直了身子。“老天爷,”克拉拉咕哝着退出了房间。加宁很快跟着她走了出去,随手关上灯,又“砰”地关上了门。克拉拉靠在昏暗的过道的墙上,惊恐地看着他,两只胖胖的手紧按着太阳穴。“老天爷,”她用同样低低的声音重复道,“你怎么可以……”电梯费力地喘息着,发出隆隆声缓慢地再次上升。“他回来了,”加宁神秘地低声道。“啊,我不会给你说出去的,”克拉拉悲痛地说道,晶莹的泪眼盯在他身上。“可是你怎么可以干这种事?他并不比你宽裕呀!不,真像一场恶梦。”“咱们上你的房间去吧,”加宁微笑着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你解释。”她离开墙,低着头带他走进了四月五日房间。房间里很温暖,有一股优质香水的气味;墙上挂着一幅勃克林①《死岛》的复制品,桌上有一帧装在相框里的相片——是经过了大大加工的柳德米拉的脸。 那晚,安东•谢尔盖耶维奇有个客人,这是个上了年纪的绅士,蓄着英国式黄里带红的小胡子,一副可堪信赖的模样,他身穿礼服大衣和条纹花的裤子,非常干净利落。加宁进去时波特亚金正用玛吉的牛肉清汤在盛情款待他。空气因香烟的烟雾而带上了蓝色。“加宁先生,库尼岑先生,”安东•谢尔盖耶维奇喘着粗气,夹鼻眼镜闪烁着,轻轻把加宁推到扶手椅中坐下。“列夫•格列博维奇,这位是我的老同学,从前替我写过作弊文章。”库尼岑笑了。“没错,”他说话声音深沉圆润。“不过亲爱的安东•谢尔盖耶维奇,告诉我现在几点了?”“还早呢,还有时间再坐一会儿。”库尼岑站了起来,把背心往下拉拉直,说道:“不行,我妻子等我呢。”“要是那样我就没有权利留你了,”安东•谢尔盖耶维奇两手一摊,透过夹鼻眼镜斜眼看着客人说,“请代我问候你的妻子,我未曾有幸见过她,但仍请你代我问候她。”“谢谢,”库尼岑说,“我很乐意。再见。我想我把大衣脱在门厅里了。”“我送你出去,”波特亚金说。“对不起,列夫•格列博维奇,我马上就回来。”加宁独自一人,便更舒服地在那张绿色旧扶手椅中坐好,沉思地微笑着。他来拜访这位老诗人,因为他可能是惟一能够理解他这时的纷乱心情的人,他想对他讲述许多事情——关于俄国一条大路上的日落,关于白桦树林。毕竟他就是诗作出现在诸如《插图世界》和《画刊》这类杂志的过期合订本上、标题带小花饰的那个波特亚金呀。安东•谢尔盖耶维奇面色阴沉地摇着头走了回来。“他侮辱了我,”他说着在桌旁坐下,手指敲击着桌子。“啊,他是怎样地侮辱了我!”“怎么啦?”加宁问道。安东•谢尔盖耶维奇摘下夹鼻眼镜,用桌布边擦镜片。“他看不起我,就是这么回事。你知道他刚才对我说什么来着?他对我来了一个他那小小的讥讽的冷笑,然后说:‘你把时间都花在写蹩脚诗歌上了,我连一个字都没有读。我要是读了,就会把本可用来工作的时间浪费掉了。’这就是他对我说的话,列夫•格列博维奇。我问你——这是明智的话吗?”“他是干什么的?”加宁问。“天晓得。他很会赚钱。啊,咳,你知道,他是个……”“这有什么可觉得受侮辱的?他有一种才能,你有另外一种才能。反正,我敢打赌你也看不起他。”“可是列夫•格列博维奇,”波特亚金烦躁地说,“我看不起他不对吗?糟糕的还不是这个——糟糕的是像他这样的人竟敢要给我钱。”他张开紧握的拳头,把一张团在一起的钞票扔在了桌子上。“糟糕的是我拿了。你看一看,欣赏欣赏吧——二十马克,见鬼。”老人似乎全身发抖,嘴一张一闭,下嘴唇底下小小的灰胡子一抽一抽的,胖胖的手指敲击着桌子。然后他带着痛苦的呼哧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彼得•库尼岑,是的,我还记得。他在学校时成绩很好,这坏蛋。他总是那么准时,口袋里放着一只表,上课时常常举起手指表示离下课铃响还有几分钟。中学毕业时得了金质奖章。”“记起这些对你来说一定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加宁沉思地说,“仔细一想,连记得一些每天的琐事都很奇怪——尽管其实根本不是每天的事——也许是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波特亚金敏锐而和善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啦,列夫•格列博维奇?你的脸看上去光艳照人,是不是又爱上谁了?是的,我们的记忆方式是有点不可思议之处。你笑得多让人愉快呀,见鬼。”“我来看你是有原因的,安东•谢尔盖耶维奇。”“可我能给你的只有库尼岑。让他成为你的鉴戒吧。你在学校时过得怎么样?”“一般,”加宁说,又笑了起来。“彼得堡的巴拉绍夫中学——听说过吗?”他继续说道,不知不觉间带上了波特亚金的口气,人们在和老人谈话时常常会这样。“我还记得学校的操场,我们常在那儿踢足球,在一个拱门下面堆放着木柴,球时不时地会碰掉一块木柴。”“我们喜欢玩‘打了就跑’和‘哥萨克和强盗’,”波特亚金说,“而现在生活已经消失了,”他突然加了一句。“你知道吗,安东•谢尔盖耶维奇?今天我想起了以前登你的诗的那些老杂志,还有白桦树林。”“真的吗?”老人转向他,带着善意的嘲弄神色看了他一眼。“我多傻啊——为了那些白桦树我浪费掉了全部的生命,我忽略了整个俄国。现在,感谢上帝,我已经不写诗了,和诗了结了,我甚至对填表时称自己是‘诗人’而感到羞耻。对了,我今天又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那个官员甚至生气了,我明天还得去。”加宁看着自己的脚,说道:“高年级的时候同学都以为我有个情人,那是什么样的情人啊——一位社交界的妇女。为此他们很尊敬我。我并没有提出异议,因为是我自己散布的这个谣言。”“哦,”波特亚金点点头,“你这人有某种精明之处,列维什卡①,我喜欢这一点。” 说来也怪,他已经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她的确切时间了。也许是在他父母田产边上一个谷仓里举行的慈善音乐会上,不过也可能在那之前他就看见过她。当地军医院(一场世界大战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里的一个学生护理员对他讲起这个十五岁的“可爱而了不起”的姑娘——这是那个学生的话——时,她的笑声、她那温柔的容貌、浅黑的皮肤和头发上的大蝴蝶结不知怎地对他来说都很熟悉,而这次谈话是音乐会以前的事。现在加宁拼命搜索记忆也没有用,他就是想象不出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事实是,在那场斑疹伤寒以后极端快乐的日子里,他怀着如此的渴望等待着她,如此经常地想到她,结果是在他真正见到她以前很久就塑造出了她独特的形象。现在,多年以后,他感到他们想象中的相遇和在现实中的相遇已难以觉察地混和交融在了一起,因为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只不过是预兆中那个形象的延续。在那个七月的夜晚,加宁推开了嘎吱作响的铸铁大门,走进了蓝色的暮霭。黄昏时自行车跑得特别轻松,车胎接触大路边硬土地上的每一个坑洼和凸起处时都发出一种沙沙声。当他滑行经过昏暗的马厩时,里面飘出一股暖气,一声鼻息和蹄子移动时轻微的落地声。再往前,路的两边都是白桦树,在黄昏中静悄悄的。然后,像在打谷场上闷燃着的火,在一片田地中间闪出微弱的光,黑色的人流带着欢乐的嗡嗡声向孤零零地站立在那儿的谷仓迤逦而去。谷仓里已经匆匆赶搭好了一个台子,安好了排排凳子,灯光照亮了人们的头和肩膀,在他们眼中闪动。谷仓里有一股焦糖和煤油的气味。很多人都来了,后面满是村夫村妇,中间是住别墅的人,前面坐在从别墅的园子里借来的白凳子上的是村里军医院中的二十几个病人,他们一声不响,愁眉不展,圆圆的头上片片秃块使剃得很光的青灰色头皮斑斑驳驳。装饰着冷杉枝的墙的各处都有裂缝,裂缝中露出夜晚的星空和爬上高高的木堆向里张望的农村少年的黑色身影。从彼得堡来的唱歌剧的男低音歌手是个马脸瘦子,他带着很强的共鸣音唱了起来;乡村小学的合唱队按音叉轻轻敲动的旋律一起唱起了副歌。在一片炽热眩目的黄色灯光中;在以可见的形式——红色、银色头巾的皱褶,闪动的睫毛,夜风吹动时房梁上移动的黑色影子——表现出来的声音中;在闪闪发光的一切和流行音乐声中;在这巨大、拥挤的谷仓里的所有脑袋和肩膀之中,加宁只看得见一样东西:他看着前面一绺扎着黑蝴蝶结的棕色长发,蝴蝶结的边已经有点磨损了。他的眼睛爱抚着她鬓角旁那平滑的深色头发上一层少女特有的光泽。每当她侧过脸对坐在她旁边的女孩微笑着投去迅速的一瞥时,加宁还可以看见她红扑扑的面颊,亮闪闪的、鞑靼人式的眼睛的一角,和她笑的时候一张一缩的鼻孔的优美曲线。后来,音乐会结束以后,当地一个工厂主的大汽车送走了彼得堡来的男低音歌手了,车灯在草地上投射出神秘的亮光,然后强烈的灯光扫过一棵熟睡的白桦树和小溪上的一座小桥;度假人群所穿的白色节日长外衣飘动着,人们在深蓝的夜色中穿过沾满露珠的苜蓿地散去,有人在黑暗中点香烟,两手合成杯状把燃着的火柴举到面前;这时加宁在孤独激动中步行回家,他推着车座往前走,自行车的轮辐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①Afanasy Afanasyevich Fet(1820—1892),俄国诗人,以其诚挚而热情地描写大自然和爱情的抒情诗闻名。在庄园宅第的一翼,在食品贮藏室和管家的卧室之间有一个宽敞的老式抽水马桶间;窗子朝着花园中荒芜了的一部分,那儿在一片铁皮屋顶的遮挡下,一口井上架了两个黑色的轮子,一条木水槽穿过三棵浓密的大白杨树露在地面的弯弯曲曲的树根。窗上装饰着一个留着四方胡子、有结实小腿的彩色玻璃骑士,骑士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发出奇异的光亮。这是一盏带马口铁反射镜的煤油灯,挂在粗重的丝绒拉绳旁。你拉一下拉绳,从那栎木宝座的神秘深处就会传出隆隆的水声和沉重的咯咯声。加宁一把推开窗子把自己连脚带人安顿在了窗台上。丝绒拉绳微微晃动着,白杨树间黑黢黢的星空使你想深深地长叹一声。那一刻,他郁郁地坐在厕所的窗台上,想着他也许永远永远都不会认识在纤柔的脖子后面扎黑色蝴蝶结的那个姑娘,他徒劳地等待着夜莺像费特①诗中所写的那样在白杨枝头鸣啼——现在加宁认为,在他整个生命中那是最重要最崇高的一刻,这是很正确的。他不记得下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了,究竟是第二天还是一个星期以后。那是日暮时分,在吃晚茶之前,他一甩腿骑上开裂了的皮车座,弓身趴在车把手上向着西天的红霞骑去。他总是选择同样的环形路线,穿过被松林隔开的两个小村庄,然后沿着公路、穿过田间,经过一个世纪以前雷列耶夫①歌颂过的奥列杰日河上的大村子沃斯克列先斯克回到家中。他对这条路非常熟,它时而又窄又平,结实的边缘沿着一条危险的水沟伸展,时而是卵石路面,把他的前轮?高颠起,有些地方又刻上了道道需小心对付的沟辙,然后又会是平坦、坚实、透出粉红色的路面。他凭感觉和视觉像熟悉一个有生命的躯体一样熟悉那条路,他熟练地沿这条路骑着,踩着充满弹性的脚蹬子进入沙沙作响的空间。 第二天,星期三的早上,埃莉卡那只赤褐色的爪子伸进了四月二日房间,往地上扔下了一只紫红色的长信封。加宁漠不关心地认出了那大大的、倾斜的、非常规则的笔迹。邮票贴反了,埃莉卡肥大的拇指在信封的一角留下了一个油印。信封弥漫着香水味,加宁顺带想到,往信上洒香水就像往靴子上喷香水然后过马路一样。他往嘴里满满吸了一口气,吐了出去,把没开封的信塞进了口袋里。几分钟后他又把信拿了出来,在手里翻了个个儿后扔在了桌子上,然后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次。膳宿公寓里的门全都开着,早晨打扫房间的声音和趁穿堂风之便穿过所有房间的火车声交织在一起。加宁上午都在家,一般都自己打扫房间和铺床。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他第二天没有收拾房间了。他走到过道里去找扫把和掸帚。丽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提着个水桶像只老鼠般匆匆经过他的身边,她走过时问道:“埃莉卡把信给你了吗?”加宁默默地点了点头,拿起放在栎木柜上的一柄长把刷子。在过厅的镜子里他看到了映出来的阿尔费奥洛夫房间的里面,因为房门大敞。在那间充满阳光的房间里——那天天气极好——一个光亮的圆椎形尘土柱斜扫过书桌的一角,加宁痛苦而清晰地想起了那些先是由阿尔费奥洛夫给他看、后来又被克拉拉撞见他独自如此激动地审视的相片。在那些相片里玛丽和他记得的一模一样,想到他的过去就躺在别人的抽屉里,这简直太可怕了。丽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迈着小碎步嗒嗒沿走廊走去时“砰”地推上了门,镜中的映像消失了。加宁拿着地板刷回到自己屋子里。桌上放着一个紫红色的长方信封。信封和镜子里照出的那张书桌唤起了他迅速的联想,使他记起了那些放在一个黑钱包里的信,钱包旁有一把他从克里米亚带回来的自动手枪,全放在衣箱底部。他从桌上一把抓起那只长信封,用胳膊肘把窗子再推开一些,然后用他有力的手指把信横着一撕两半,接着又把每一半撕碎扔进风中。纸片像雪花般闪闪飞落到阳光照亮的深渊之中。有一张碎纸片飘到窗台上,加宁看见撕剩的几行字:ourse, I can forgove. I only prahat you be hap他从窗台上把纸片弹落到散发着煤气和春天气息的开阔的院子里。他宽慰地耸了耸肩,开始收拾屋子。后来,他听见同住的客房们一个个地回来吃午饭,听见阿尔费奥洛夫高声大笑,听见波特亚金轻轻地咕哝着什么。一会儿以后埃丽卡出现在过道里,沮丧地敲了一记开饭锣。加宁在去吃午餐的路上追上了克拉拉,克拉拉害怕地看了他一眼,加宁笑得这样好看,这样和善,克拉拉心想:“就算他是个小偷又怎样——没有人和他一样。”加宁打开了门,她低下头走过他身边进了餐厅。别的人都已经在各自的位子上坐好了,丽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干瘦的小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勺子正在郁郁不乐地往外舀汤。波特亚金今天又没办成;老头实在是没有福气。法国人已经同意他入境了,可是德国人却不知因为什么不让他离境,而他剩下的钱只够他上路用。如果这种混乱再持续一个星期,他就不得不把钱花在维持生活上,那样钱就不够让他到巴黎了。他一边喝汤一边以沉重、生硬的幽默描述着他如何被从一个部门赶到另一个部门,如何无法说明自己的要求,以及最后如何被一个又累又气的官员骂了出来。加宁抬起头来说:“明天让我和你一起去吧,安东•谢尔盖耶维奇。我有的是空闲时间,我帮你去和他们谈。”他的德语确实很好。“哦,谢谢你,”波特亚金答道,他像前一天那样又一次注意到了加宁那异乎寻常的欢快表情。“真够让人哭得出来的,你知道。我又排了两小时的队,还是空手而归。谢谢你,列维什卡。”“我估计我的妻子也会遇到麻烦的,”阿尔费奥洛夫开始说,这时加宁身上发生了一件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他感到一阵难忍的红晕慢慢布满了他的脸,使他前额发痒,好像醋喝多了似的。他来吃午饭时并没有想到这些人,这些他流亡梦境生活中的幽灵会谈到他的真正生活——谈到玛丽。怀着羞耻和惊恐,他想起前天午餐时由于不知情,他竟和别人一起嘲笑过阿尔费奥洛夫的妻子。而今天可能有人还会笑的。“不过她很会办事,”阿尔费奥洛夫这时仍在说,“她能维护自己,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我的小妻子会的。”科林和戈尔诺茨维托夫交换了一下眼色,咯咯笑了起来。加宁一声不响绷着脸搓了个面包球。他差一点站起身走出去,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抬起头,迫使自己看了一眼阿尔费奥洛夫,这一看使他奇怪玛丽怎么可能嫁给这么一个有着稀疏的小胡子和发亮的胖鼓鼓的鼻子的家伙。想到他正坐在一个爱抚过玛丽、感知过她的双唇、她的玩笑、她的笑声、她的一举一动,而且现在正等待着她的到来的男人旁边,这简直太可怕了,但与此同时,当他想到玛丽是向他而不是她丈夫首先献出她那深情而独特的芬芳时,他也感到某种激动人心的自豪。午饭后他出去散步,然后爬上一辆公共汽车的上层。街道在他下面流逝,小小的黑色人影在阳光照耀的柏油路上匆匆来往,公共汽车晃动着发出隆隆的声响——加宁感到在他眼前闪过的这个异国城市只不过是一场电影。他回到家里时看见波特亚金在敲克拉拉的门,而他觉得波特亚金也仿佛是个幽灵,无关紧要,毫不相干。 “我们的朋友又爱上什么人了,”安东•谢尔盖耶维奇在和克拉拉一起喝茶时冲着门点了点头说,“不是你吧,是吗?”克拉拉转开头去,丰满的胸部一起一伏。她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她很害怕,她怕那个搜劫别人书桌的加宁,然而波特亚金的问题仍然使她高兴。“他不是爱上你了吧,是吗,克拉诺奇卡①?”他重复道,一面吹着茶,眼光越过夹鼻眼镜斜看了她一眼。 ①Klarochka,克拉拉之爱称。 “他昨天和柳德米拉断了,”克拉拉突然说道,她觉得可以对波特亚金说出这个秘密。“我猜就是这么回事,”老人点点头,津津有味地啜了口茶。“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这样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旧的去了,新的来了。你听见他今天是怎么对我建议的吗?他明天要和我一起去警察局。”“今天晚上我会见到她,”克拉拉沉思地说,“可怜的姑娘,她在电话中听起来难过得要死。”波特亚金叹了口气。“啊,年轻人。那姑娘会恢复过来的。没有什么损害。这样最好。至于我嘛,克拉诺奇卡,我不久就要死了。”“天哪,安东•谢尔盖耶维奇!尽瞎说!”“不,不是瞎说,昨天夜里我心脏病又发作了。我的心一会儿跳到嘴里,一会儿又落到床底下。”“可怜的人,”克拉拉焦急地说,“你该去看医生。”波特亚金笑了。“我说着玩的。其实正相反,我最近觉得好多了,没有犯过病。我是临时瞎编的,就为了看看你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你要是在俄国,克拉诺奇卡,某个乡村医生或富裕的建筑师会追求你的。告诉我——你爱俄国吗?”“非常爱。”“就是,我们应该爱俄国。没有我们流亡在国外的人对她的爱,俄国就完了。生活在那里的人没有哪个爱她。”“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克拉拉说,“我整个上午都打字,一周五天,我一直工作到六点钟,我很累,我在柏林很孤单。你怎么看,安东•谢尔盖耶维奇——这种情况会持续很久吗?”“我不知道,亲爱的,”波特亚金叹了口气道,“要是知道我会告诉你的,但是我不知道。我也工作过,我在这里创办了一本杂志,可现在却没有任何成绩可言。我只求上旁我能到巴黎去,那儿生活要自由些、容易些。你怎么看——我会去那儿吗?”“哎呀,当然会的,安东•谢尔盖耶维奇。明天一切都会安排好的。”“显然,生活要自由些——而且也便宜些,”波特亚金说,他用勺盛起了一小块没有化掉的糖;心想这小小的多孔的糖块还真有点俄国的特点,有点像春天正在融化的雪。
玛丽——1
书名: 玛丽
作者: [美]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译者: 王家湘
出版年: 2007-1
页数: 130
定价: 15.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纳博科夫作品系列
ISBN: 9787532741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