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橱是家户必备的家具,数量因此众多泛滥,很多民艺贩仔的主要买卖就是各种菜橱。方方正正的基本款至少都是桧木材质,另有樟木、肖楠、黑心石或其他珍稀木料。民艺人讲究的是菜橱的形制与年代,好木料则更是加分。不同地区各有代表风格,如善化体、新竹体、客家体或平埔体等。较受重视的通常是饭斗菜橱,由色泽、漆路与木料新旧可推断大致年代,柜门采推拉或开合亦是简单判准。 我不迷菜橱,但仍旧有了这只饭斗菜橱,因为外形实在讨喜少见,不类一般菜橱,亦非典型饭斗菜橱,因此拥有造型繁复之美。 饭斗菜橱是结合菜橱与饭斗架的“复合式民艺家具”,取菜盛饭从此可以在单一家具上完成。这种多功能厨房设备的复合观念,是工匠的巧思,可能亦是台湾人追求各种复合式概念(复合餐厅、复合养生会馆……)的滥觞。 不同于一般饭斗菜橱中段掏空以便置入饭桶的传统设计,这个饭斗菜橱将饭斗架缩小到左半侧,储菜柜往下扩充成三层,加上左右上下功能各异的储物柜与抽屉,一个菜橱结合了六种不同功能的构件;橱柜有的密闭有的通风,柜门有厚有薄,栅栏造型也不相同。能拥有这么多不同造型元素却不庸俗金光,反在沉静中散发古典的秀气,真令人欢喜。几年来我亦见过几次这种反C造型的饭斗菜橱,这座展现了最繁复优雅的匠艺。 与菜橱一样,饭斗柜与五斗柜数量亦多,自然成为民艺家具的基本款项,有时候一间民艺店可以摆上数十张,却不易遇着令人心动之物。饭斗柜是厨房或饭厅家具,柜顶用来放置饭桶,因为柜身不高,坐着添饭取物很便利。现在很多人买来放小瓦斯炉当泡茶车。当然,既然是厨房家具,摆电子锅与饮水机也合宜。 这座饭斗柜有樟木家具的硬挺,柜顶四周围以酒瓶状的车轵柱栏,四角柱顶雕钻石头收束,造型谨守台湾家具的基本元素,柜身围绕着简单的细直木条,既通透又有几何造型的简洁干净。因是樟木,柜子极为沉重稳固。 这样的菜橱与饭斗柜是被冰箱与整套家具所淘汰的昔时器物,先人们巧思防虫蚁老鼠蟑螂的机关与避免食物闷热馊坏的通透设计既自然又环保,已习于各种化学添加物与耗电家具的现代人遗忘久矣。 在现代生活里,昔时这样特定的家具用途极为固定,似不宜多,缘于其浓洌的台湾民艺性格,一座足矣。 方凳 方凳是常见的台湾家具,贩仔也常称之为媳妇椅。朱漆或干漆为一般款,如果椅面填镶一或四片瓷砖则是大家追求的上品,当然,就如同圆凳一般,贩仔为了抬高价格,瓷砖常是自己挖洞嵌入的。 台南地区亦可找到茄冬入石柳的贵气方凳。我曾跟随老贩仔穿过重重的低矮廊屋进入一位老太太的卧房,房里红眠床上横七竖八正躺着几个午睡的小孙子,眠床品相普通,老贩仔瞧都不瞧一眼,直接从一座日式梳妆台下拉出一张方凳。房里很暗,凳子上披覆着花色陈旧的流苏针织坐垫,我根本看不清凳子的模样,只好掏出小手电筒一照,果然是一张入石柳的漂亮凳子。凳子有一对,以其稀有性与台南地区对茄冬入石柳的痴迷,价格不菲。 老太太不想卖,因为她坐这张凳子已经半世纪以上了。老贩仔为了凳子前后来拜访她十多年,几已成为熟人。然而,椅子已深深嵌入老太太生命的一部分,且仍然一起在时间中继续活着。老贩仔因此从不勉强那些与自己习惯器物共同生活着的老人,这些坚持自己生活细节与回忆的老人在漫长岁月中也渐渐成为老贩仔很独特的友人。 我们于是欠身道谢,再沿着弯曲的廊道退出老屋。凳子终究没买成,继续与老主人静好地待在时光冻结的老屋里。 照片中这张桧木方凳是更早些时候买的。椅面嵌入四片一组的罕见瓷砖,有独特的日本风。被岁月磨蚀的桧木原色散发出老器物的圆润丰泽,与大片留白的花卉蝶舞一起构成优雅的日据时期氛围。凳子下方原有一个抽屉,惜已遗失。贩仔家里有一对却只应允卖我一张,任我挑。当时初入民艺之门,不懂得坚持两张一起买走,拆散了漂亮的老家具,每次想来便深深地后悔着。 因为方凳好用,当置物小几可以摆放佛像、茶盘、花瓶或灯具,后来亦买了各式干漆或朱漆方凳放在桌边墙角,竟也自成一景。 灶椅 昔时厨房都有大灶,方便烹煮大家庭众多人口的三餐,因此闽南语称厨房为“灶脚”。几年前我赁居嘉义乡间的砖造半楼仔里,厨房里便有一座阔绰的砖砌大灶,灶上有巨鼎与烟囱,完整保留着五十年前的灶间景观,好像一切家庭的起居生养都可以围绕着大灶巨鼎完成。只是我用不着大灶,也不需要巨无霸大锅来炊煮,厨房正中央蹲踞这个庞然大物实在令人头疼。 要起灶煮食就得有人生火,灶椅是让负责照料柴火的人蹲坐的矮凳。灶前高温炽热,灶椅因此不能是易燃的木制品,于是以砖胎特制,成为台湾民艺里独特的非木制家具,也造就了一门极独特与高价的收藏类别。 灶椅低矮,除了可坐在灶前生火实在不知还有什么用途(放在现代浴室里洗澡专用?)。我因此很少感兴趣,在收藏人家里见着,也大抵摆放桌上成为纯装饰。而一只灶椅动辄万元,主人大概也舍不得让不识货的来客胡坐磕碰以免心碎。 令民艺人心醉神迷的,是灶椅的独特质地:红砖胎,特别是台南地区胎土细致绵密、红润Q嫩、毫无杂质的归仁窑砖胎。 常见的灶椅是圆鼓形,两侧各挖一小洞方便勾取搬动。如有椭圆造型则称为腰子形,数量较少,当然索价不菲。早年我曾在苏仔店里见过轰动中南部的腰子形灶椅,椅面的边缘环绕着手工刻画的三角形纹饰,两侧则挖出讨喜的双钱造型洞口,翻过厚重的椅身可以看到布满钙白色水垢的内里亦阴刻了一枚漂亮的纹饰。这个神物在苏仔店里静待了几个月后,再看到时已在兴仔店里,又几个月后,终于隐身于兴仔某个高档客户的收藏库房里,从此世上绝迹。 照片中的这个葫芦形灶椅是极罕有的怪体(兴仔称为腰子形,反正怪体一律叫腰子形就没错!),我询问了许多前辈,没人曾见过类似造型。葫芦两头精简地各挖了一洞,胎土厚实,重要的是有Q爹爹幼米咪的归仁窑嫩红胎土。 终于有了这只灶椅后,我其实早已搬离厨房有大灶的乡间老屋。我也跟收藏有灶椅的民艺人一样,不知该怎么安置这个神气漂亮的小家伙。舍不得丢在地上任其被遗忘,只好端端正正地安置于桌上,当成一块笨重却美丽的砖块,隔一阵子就小心拂拭,免得蒙尘让人心疼。 六抽小柜 最后一次从老家离开时,我拿走了这个桧木多格柜。在满屋子老家具的现在家里,这是唯一一件由家族传承下来的物件。 家里曾是日式木造楼房,三十多坪的房子却有两座楼梯,其中一座更有可让三四人错身的气派,这么挥霍的空间设计是现在很难想像的。 多格柜是祖父的,小时候我常在他房间里轮番打开每格抽屉,希望能有惊喜。当然,抽屉里的东西从不曾改变,是老人弃置遗忘的陈年药包,年代久远不知为什么被收起来的各式纸条,早已停摆废弃却舍不得丢掉的旅行用闹钟,一大把不知年代的日本镍币,放大镜与老花镜等被世界遗忘的杂什。 木造房子后来拆除,许多老家具如菜橱、衣柜、书桌与波普风沙发都不知所终。但这个多格柜却幸运地免于屋宇搬迁改建的兵荒马乱,跟着祖父一起搬进钢筋水泥的新居,如是又二十年。 长大后我便未再碰过这个柜子,祖父更老了,胡乱地在柜门与抽屉间钉上锁头,紧锁着他的贵重物品。多格柜沉默地看守着祖父晚年时俯仰终日的二楼一角,成为水泥房间里与老人一起在时间里停止的事物。 最后一次返回老家时,我仔细地翻检已经荒芜的七层楼的各个角落,想把属于自己最私密的记忆涓滴不漏地带离。当时我还不懂得老家具的珍贵,对于台湾民艺也一无所知,心里只是充塞着不舍,不忍让一件件伴随自己长大的器物终被遗弃、忘却,沦落到陌生人之手。于是在祖父的房里我抱起这只柜子,让它跟我离开。 一眨眼几年过去了,我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个柜子。直到我渐渐热衷起老东西后,终于拆除柜子上的锁头,把凌乱的钉痕略事补缀,重新摆放在一张桧木账务桌上。柜子抽屉里有一只旅行闹钟,钟面是浓亮的黄底粗黑大大的数字,外款包覆着暗底碎花布。钟已停摆,旋紧发条亦毫无动静,十多年来一直被遗忘在桧木柜某层抽屉的底部。那时仍是我每周六清晨勤赴跳蚤市场的年代,市场里总有一个席地而坐的钟表师傅帮古董表迷修理他们找来的各种老手表。我把闹钟拿给师傅看,他立刻拆开机芯,拨了一下簧片,要我一周后来取回。 一周后再看到钟表师傅,他仍如常蹲坐在一把矮凳上,像是想将整颗脑袋钻进手中被开膛破肚的表壳里。他从表壳里抬头看到我,便从脚边几个塑胶皮包里翻找我的闹钟,找到后很有耐性地拨转指针到准点,又试了闹铃后才交给我。 回家后我旋紧闹钟发条,仔细地将钟面外围包覆的铜圈擦上油,放在桌上时便能听到钟壳里传来强劲响亮的机械滴答声,好不吵人。几个小时后,我接到妈妈的电话,祖父去世了,享年九十七岁。 现在我留下这个漂亮的柜子与闹钟,即使未来再有什么波折,能看到这件沉静陪伴我度过童年的苍老家具还在那里,心里便感到安慰了。 红眠床与和室桌 红眠床曾是民艺家具里价格最高,但也是最寻常的事物,因为每户人家都需要眠床,数量因此众多且价贱如土。只是体积庞大的眠床亦是豪门巨贾得以奢华雕饰的木造家具,因而雕工繁复用料高贵的眠床亦能喊价上百万元。在怀旧茶馆盛行的年代里,民艺店家都不免摆出一两张红眠床。民艺人梦想可以在床上设案泡茶,招待来客。等红眠床载送到家里后往往后悔不迭,因为这种架高的床铺不仅上下不便,而且床上的木架让所有人都感到拘束与狭隘。红眠床最后常成为家中巨大的蚊子馆,否则便被拆解丢置于家中一角。 红眠床常被人与年迈的老人联想在一起,亦很让人担忧是否“不干净”,因为老人很可能就在床上过世。很少人买了红眠床后真的能物尽其用,如同收藏民用瓷器的人尽管满室漂亮碗盘,却同样基于“不干净”的忧虑而使用大卖场的廉价产品。我家里有两张红眠床,几年来我一直睡在其中一张,另一张则留给到访的客人使用。 红眠床是跟春仔买来的。春仔一家人是我最早认识的民艺贩仔之一,但除了一张朱漆客庄红眠床,我跟他买的东西几乎都没能留下。 我认识春仔一家时已过了古董民艺的全盛时代。他们搬到小镇郊外的破落铁皮屋里,吃住睡都与满屋子的老家具一起。因为靠近河边,某年水灾时上百个大水缸被流水卷得七零八落,载浮载沉地漂散到周围农地里,几个月后我在附近水圳里都还看到几个。 春仔的铁皮屋里像仓库般塞满了南部家具的各种基本款式,主要是菜橱、五斗柜、桧木箱、神桌、板凳与眠床。这些家具体积硕大,如果不是造型特殊且品相完整,则数量太多只能是“死猪仔价”。尽管也都是昂贵的桧木质地,但价格便宜得让人心疼。目前几已无老屋可拆,现存的古厝也早被贩仔搜罗一空成为空壳子,货源枯竭,普通款的老家具价格几年来却几无变化,像春仔这种第一线贩仔几乎无以为继了。好不容易找来一座菜橱,却是青菜萝卜价。过去货源充足、流通迅速时不当一回事,可现在连普通菜橱都少见了,价格却不见水涨船高,一般贩仔不改行恐怕得喝西北风了。 春仔曾从内室上锁的玻璃橱里拿出一个汉代的铜鼎与战国的青铜器给我看,虽然真假莫辨,但总也是盛世遗留的痕迹了。 和室桌是铭刻在台湾家具系谱中的日据记忆,老房子里不免容易翻出这种桌面迷你且短腿的小桌。因为尺寸小(Q版书桌)、方便搬运,跳蚤市场里常常可以找到,价格亦便宜。 好的和室桌在桌脚间有着雪橇般的平行木托条,可避免桌脚拖行时刮坏榻榻米。如果没有木托条,那么得小心检查桌脚,可能是以普通书桌锯短权充,因为贩仔如果在民宅里买到桌脚蛀烂的书桌,很可能干脆改装成和室桌,这样反而受欢迎。 和室桌像短腿又缩小桌面的书桌,适宜跪、坐于榻榻米上的日式起居空间。因此除非家里亦设了这几年流行的和室,否则和室桌其实并不实用。其实,恐怕连特地装潢隔出的和室也大多成了家里不实用的闲置空间,变成蚊子房。 很多人因此把和室桌叠在另一张桌子上,或弃于墙角当其他家具的底座。否则得有一大张红眠床,大家上床在和室桌旁盘腿泡茶。 我的红眠床上有这张和室桌,但不用来泡茶,因为我睡在床上,桌上搁着睡前读倦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