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马太太就住在楼上,还有什么瞒得过她。已经多次来敲过门,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说:“唐小姐,房租已欠了四个月,请付一付。” 语气不见得不客气,可是给人一种毫无回旋余地的感觉。 唐清流知道她将走到绝路。 快餐店的薪酬,只够她乘车吃饭,无论如何省不下房租,不知不觉欠下四个月。 清流没有哭,抹泪不是办法,应征工作才是正经出路。 打开报纸看分类小广告,路数多多。 都会中什么营生都有,想像得到的,难以想像的,林林总总,任君选择。 最多、最适合她做的,可能是“伴游公司聘请年轻公共关系主任”,但,那是色情行业,无论如何不可下此策。 清流从来没考虑过这类工作。 终于,她看到一则很奇怪的启事:“征用骡子,需拥有旅游证件。”另外一则是“廉价代理旅游证件”。 清流一见用词如此隐晦,便知道是非法勾当。 可是,她也愿意一试。 清流工作时间自清晨六时至下午二时,发了薪水,她把现款全交给房东。 “先付一个月,请通融包涵。” 马太太嗯了一声。 真熟悉,声音、态度活脱似清流后母。为了避开这个晚娘,清流远走他方。年轻的她太天真了,无财无势的人,到处看得见晚娘脸,哪里避得过。 东二十二街属比较杂乱的区域,巴马路酒店不难找,臭名昭彰的一个地方,三教九流云集。 清流想退缩,但终于决定到三楼见识一番。 她按铃,有人在里头张望,隔了两三分钟才把门打开。 “找谁?” “呃,我来应征。” “应征什么?” 清流不十分肯定,试探地问:“骡子?” 那人让她进去,房间里一男一女,上下打量她。 那男人走开,那女子笑嘻嘻问她:“你可知骡子干什么工作?” “吃苦耐劳。” 那女子笑了:“说得很好,你可是急需钱用?” 清流点点头。 “旅行证件带来没有?” 清流把证件交给她看。 那女子仔细翻过才开口:“五天工作酬劳是一万美金,你说如何?做得好,每个月都找你。” 清流不相信有这样好差使:“做什么?” “首先,你到南美洲某市去见一个人。” 清流睁大眼睛,一提南美,她已明白一半,不禁气馁。 “他让你带一点东西到欧美,或是伦敦,或是纽约,交了货,你可以回来,酬劳平安进袋。” 清流嗫嚅答:“原来如此,我需考虑。” 那女子并不勉强:“不必害怕警方,交易不是在本土进行,他们理不了那么多。试想想,乘两次飞机,带半公斤货物,便有万元进账,多开心。” 清流鼓起勇气说:“货物……藏在什么地方?” 那女子闲闲地站起来,走到清流面前,伸出手,拍拍清流的胃:“这里。” 清流退后一步。 那女子笑笑坐下。她面前有一盘葡萄,她摘下一颗,放进嘴里,骨碌一声吞下,“看,不难。” 清流已经说不出话来。 “包装得很严密安全,绝无泄漏危险,你放心。” 清流退至门角:“想清楚了,我会再来。” 她拉开门,逃了出去。 并没有人阻止她,清流奔到街上,才发觉背脊上爬满冷汗。 她茫然踌躇,口袋内只剩十元八块,不知怎么办好。 太阳还没有下山,街角流莺已经出现,像黄昏天边的那一抹淡淡的月影,朦朦胧胧,飘零似的鬼魅。 车子停下来,女子探上去议价,接着立刻上车离去。 清流步行回家。 到了这个地步,也许该向后母求情。 “你决定出走,大抵是不打算回来了吧?” 后母声音里居然有一点欣喜。 “已经二十一岁了,是合法的成年人啦,寻到出路,哪里还关得住。” 父亲一声不响,一直吃饭夹菜。比她小三岁、同父异母的妹妹,心不在焉地问:“那么,多余的一张床可以拆除,多放一只柜挂衣服吗?” 只要把家具挪一挪,世上就没有她这个人了。 当日跟王遇信走得真高兴,好似向新生活迈进似的,前途无限。 王遇信并非坏人,一切不是任何人的错。 一年后,他患病,每日傍晚发烧,到了清晨退去,日落后又起。经过详细检查,证实是肺病。 他立刻作出决定:一、辞职休养,搬回父母家中,有人照顾起居;二、与清流分手。他再三道歉,把所有积蓄交给她,含泪而去。 开头他们还有联络,之后,王家父母来接电话,老是说他在午睡。即使是早上十点多,王遇信也永远是睡着了。 手头有限的现款渐渐花光。 她仍住在原来的地库里,可是欠租好几个月。 清流的身分好不尴尬。 旧时朋友失去大半。接着,有人发觉她的情况比从前更加不如,纷纷疏远。 清流落了单。 原本以为男友病愈后会来找她,她一直不搬家。 后来,忍不住与快餐店同事苏珊谈过这个问题。 中年的她很有生活经验,闲闲道:“应该早就痊愈了。” “是吗,那么快?”清流一愕。 “有特效药。服食第一粒即生效,病人可如常工作,一年后可杜绝病根。”清流不做声。 “算了,”苏珊叹口气,“重头开始只有更好,别放在心上,世上太多男人,太少时间。” 终于证实了。 清流非常沉默,如常工作生活。 一直到现在,开销出了问题,才真正烦恼。 苏珊看着她笑笑说:“年轻美丽的女孩子一定有办法,我不会替你担心。” 天生的本钱搁在那里,用不用,怎样用,就看当事人了。 伴游公司林立,酒吧永远请人,没有借口。 第二天,清流去应征。 伴游公司办公室布置雅净,令人舒服,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士出来招呼她。 清流发过誓不来这种地方,可是今天不得不厚颜地坐在人家面前,内心无比憔悴。 她未开口之前,人家先要同她谈条件。 那中年男子自衣柜里取出一袭丝袍子,笑笑说:“那边有间更衣室,去换上这件衣服,出来看看。” 清流愣住,她是送上门来的货,人家自然要看货版。 衣服接在手中,不知多少人试穿过,有点腌,清流又想夺门而逃。 这次,她没有走。她冷冷地走进更衣室,只迟疑了一会儿,房间里会有偷窥装置吗? 她匆匆脱下衬衫长裤,换上袍子。 果然,衣服上有些微剩余的香水及头发油腻味。 清流讪笑,难道还期望太阳晒过的清香不成。 她扣好钮扣,轻轻走出去。 不知怎的,那中年人忽然站了起来,有点惊艳的样子,然后,才缓缓坐下。 他这样说:“马上可以开始,每小时薪酬是……公司与你四六拆账,你四我六。” 清流没想到会顺利及格录取,觉得是一种荒谬的安慰,一时出不了声。 半晌她问:“伴游,需要做些什么?” 那中年人好不讶异,但经验老到的他却无意讪笑,只是简单地回答:“你是客人的女伴。” “可以拒绝客人的要求吗?” “事事都说不,客人会觉得尴尬,你说是不是?” “有无底线?” 中年人肯定地答:“当然有,危害健康、生命全不做,我一直叫我手下的女孩子安全第一。” 清流内心一片空白,无悲无喜。 “几时可以上工?” 清流问:“你几时要用人?” “随时,今晚如何?我们会同你联络。” 就这样说好了,清流换回原来的衣裤离去。 从前,她也常常诧异女子是如何会沦落在街角上,现在,她多多少少明白了。 等公车回家时,一张破报纸卷到她足踝,贴住不放。她伸脚去踏,它仍然不肯离开,纠缠不休。 正在这个时候,清流听见身后一阵扰攘,她转过头去,吓一大跳。 只看见一个瘦削的女子被人用力按在地上,双臂被扭至背后。她痛苦地嚎叫,像只受伤的狗发出哀号。 四周围有许多人冷眼旁观。 “扒手,偷人钱包,当场拉住。” “最该死不过,要好好地打。” 公车来了,清流不敢再看下去,一颗心突突跳,低头找一个座位,缩在一角。 人兽之间,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唐清流已接近边缘地带。 半晌,喘息过来,发觉那张旧报纸仍然贴在她脚底。 清流只得用手去扯。 一拉,手中撕下一小块,看到的是一则聘人小广告。 清流一怔,不由自主读起来。 “中年女士征求女秘书一名,年二十五至三十五岁。相貌端庄,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大专程度,有护理常识更佳,请电二七八一三三与程先生洽商。” 这是几时的广告? 脏报头已不知所踪,清流紧紧抓紧那一角报纸,几乎马上决定应征。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拨电话去约时间。 那位程先生相当客气:“我们还没有请到人,前天刚刊出广告。唐小姐,请问你籍贯何处?” “上海。” “会说流利英语及普通话吗?” “都会。” “请你立刻带文凭及其他证件到锦绣路一号来面试。” “现在?” “方便吗?” “可以,我马上来,一小时后可到府上。” 她洗了一把脸就出发,足足半个钟头才到那幢小别墅。 清流迟疑了,这个女秘书不好做,每日交通来回时间就吃不消。 一进门是小小会客室,女佣请她坐在那里等。 半晌,那位程先生出来了,约六十多岁年纪,穿唐装短打、布鞋,在清流眼中,是个古装打扮的人。 “程先生——” “叫我老程得了,我是刘太太的管家。” 清流唯唯诺诺。 他上下打量清流:“唐小姐,我想看看你的证件。” 清流立刻把证件呈上。 “嗯,条件不错,为何不升学?” 清流笑笑不答。 老程有点不好意思:“是家境不允许吧?” 清流点点头。 “刘太太的意思是,需要一份身体检查报告。” “没问题。” “这是指定医生,费用由刘太太负责。” 清流大胆地问:“我可否见一见刘太太?” 文明世界,小伙计也有权看清楚雇主才上工。 老程沉吟一会儿:“我去问一问。” 他进去了。 清流一个人坐着,半晌不见回音,后悔多此一举,乞儿还要意见多多,真正讨厌。 女佣人捧出茶点,清流一看,是小小精致的火腿三文治与巧克力蛋糕。管家十分体贴,她吃得一点不剩。 又足足等了大半个小时。 老程出来了,他低声说:“太太刚起身,请随我来。” 清流立刻抿一抿鬓脚,拉一拉衣襟,跟着老程走。 刘太太房间在二楼,一进去,是私人起居间。 窗帘都严密地拉拢,光线幽暗,清流的双眼过数秒钟才能视物。 她与老程又站了一会儿。 然后,卧室两扇门一左一右同时打开,清流吃了一惊,一辆轮椅由看护推了出来。 真没想到刘太太不能走路。 清流定睛一看,惊骇地发觉那并不是一位中年太太。这刘太太起码已有七十岁,白发苍苍,用一方丝巾包着。身上穿着考究的袍子,又干又瘦的双手搁在轮椅扶手上,可是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正仔细地打量唐清流。 清流站着动也不敢动。 老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与看护一起退出去,会客室只剩她们二人。 刘老太太开口了,声音干涸苍老:“我叫刘巽仪,你可以叫我刘太太。” “是。” “你看见了,我行动不便,需人服侍。” 清流点点头。 “你可愿做这种工作?” 清流答:“我做得来。” “过来,近一点,在这张椅子上坐下。” 清流照她的意思做。 “平日,我不需要你。” 清流抬起头来。 “下个月,我将乘船出海,需要一个游伴照顾我,为期四个星期左右。换言之,这只是一份临时工。” 清流不敢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不过,我可以付这个价钱。” 刘太太说了一个数目。 啊,这几乎是快餐店五倍薪酬。 刘太太又说:“况且,你可以乘船到地中海观光,你去过欧洲吗,唐小姐?” 清流摇摇头。 “不过,我得事先警告你,我体弱多病,行动不便,而且脾气古怪。” 愿意承认自己不易相处的人,到底还有良知,清流微微笑。 刘太太凝视她。 清流收敛了笑脸。 “检查完身体,你可以先搬到我这里,熟悉一下环境与工作程序。” “是,刘太太。” “没你事了。” 清流刚想退出去,却又被她叫住:“慢着。” 清流转过身去听吩咐。 “过来。” 清流走到她面前。 “蹲下。” 清流蹲得同轮椅一般高低。 老太太忽然伸出手来,抚摸清流的面孔。她的手指有点颤抖,摸遍了年轻女郎的五官,在浓眉上再三巡回,然后,她拧她的面颊。 叹口气说:“红颜,红颜。”别转面孔。 清流站起来,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老太太按铃唤人。 看护匆匆进来,把轮椅推走。 清流还听得老太太轻轻说:“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卧室门已经关上。 清流回到楼下,老程咳嗽一声,迎上来。 “怎么样,唐小姐?” “我愿意接受这份工作。” 过一日算一日。 老程沉默一会儿:“太太的工不好做。” “我明白。” “你需处处忍着她一点。” “我懂得。” “太太心地其实不坏,为人亦算慷慨,只是现在年轻男女都说不会迁就。”清流唯唯诺诺。 “你考虑清楚了?” “我断不会中途而废。” “非常好,我叫司机送你出去。” 回到家,清流吁出一口气。 房东马太太在等她。 “唐小姐,该付房租了。” “这几天一定想办法付清。” 马太太笑笑:“我也有子女需要照顾,不等钱用,不会把住宅分租出来。” “是,是。” 过两日,医生把健康报告送到刘宅,老程在电话中对她说:“唐小姐,你可以随时来上工。” 清流十分欢喜:“我立刻可以来。” “刘太太要求你签署一张简单的雇员合约,在这四个星期内,你不可中止服务,否则,需要赔偿一百万。” 清流吞一口涎沫:“老程先生,我也有一小小要求。” “唐小姐请直说。” “我欠租,想付清款项再上船。” 老程没想到她情况这样窘苦,只得说:“我可以私人先借一点给你。” “谢谢,谢谢。” 清流再到刘宅,心情完全不同,她没有再见到刘太太,律师给她看过合约。 “如果刘太太对你的服务满意,会多付一倍奖金。” 算是很公道,清流一挥笔,签下名字。 过几日,她就要乘船往地中海了,以后,以后的日子管它呢。 今天的危急总算已经大步跨过。 “唐小姐,你明日可以搬来住,我先带你去看看房间。” 房间在另外一幢小小屋子内,看仔细了,原来是车房楼下,亦系地库。 清流自嘲地笑了。 始终摆脱不了地库,不如改个绰号,叫做住地库的姑娘,现成就是一篇小说的名字,也许,还能改编成电影。 可是小小楼梯走下去,发觉小房间整洁光亮,可享受半边窗的光线,她又觉满意。 老程说:“每日开饭时间分别是十二时与七时整,迟者自误。要用车,预先同我讲一声。” “是。” “希望乘船回来,刘太太继续聘用你。” 清流听了,受宠若惊,没想到老程这样看好她。 他又说:“你不过一时运滞,流落此地,放心,有一日会飞出去。” 清流不敢说什么,低下头微笑。 那日她出去付清房租,收拾杂物。 马太太却恍然若失:“搬走了?” 仿佛有点不舍得,当然不是真的,也许她只是在盘算,下一趟地库该租给谁,男客还是女客,学生还是白领。 只一只小皮箱就装尽了清流的身外物。 其中有一帧小小的母女合照。 清流无限感慨,倘若母亲有知,看到她如此吃苦,必定心如刀割。 她呆了一会儿,把照片收好。 马太太又问:“有人找你的话,说你去了何处?” 清流微笑:“不会有人找我了。” “万一呢?” 清流仍然笑:“不会有万一了。” “那么,如果王先生来找,我怎么说?” 清流过一会儿,才想起房东口中的王先生即她的前同居男友王遇信。 她的微笑并无褪去:“我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 她不怨他。不是他,她也会找个藉口走出来,摆脱后母,她再也不愿留在那个家里。 第二天一早,车子便来接她走。 房东抱着孩子在窗前看着清流登上黑色大房车,不由得喃喃说:“真有办法。”隔一会又自言自语添一句:“我,我可是在这里呆一辈子了。” 保姆工作不好做,已在意料之内。 照顾婴儿已够辛苦,看顾老人更加不易。 早上六时已被唤醒,看护逐一解说老太太每日需要服食的药物、医生的电话、地址,以及起居饮食习惯。 “唤人铃时时在最古怪的时候响起,”看护苦笑,“在卫生间也得提防。” 清流一味只是答应。 “我做了整整一年。”有点自豪。 “另有高就吗?” 看护笑:“我要结婚了。” “恭喜恭喜。” “刘太太付的薪酬不错,储蓄一年,已够嫁妆。” 清流连忙说:“怎么能同你比,我只是个打杂。” 看护一高兴,又教了许多秘诀:“她骂人之际,千万不可搭嘴,只当耳边风。” “多谢指教。” 铃声响起来,清流一留神,原来是配在身上的传呼机。 “叫你呢。” 清流连忙赶去。 老太太坐在梳妆台前,面孔像一尊蜡像。 “会梳头吗?” 清流大胆踏前一步:“会。”若说试试看,一定会挨骂,已经在支薪了还说试? “嗯。” 清流轻轻解开老太太头上的丝巾,只见白发似丝棉,一点力也没有,前额秃得厉害,不知从何梳起。 一旁女佣人已将梳头用品取出。 清流看到一撮假发,心中才安定一点。 她尽自己能力,将头发梳好,轻轻罩上发网。 一心准备挨骂,可是老太太在镜中一看,居然甚觉满意。 她又问:“会不会化妆?” “我需要一点光。” 老太太颔首,女佣人立刻乖巧地拉开一点点窗帘。 清流着手化妆。 她自己平日只抹一点润肤霜,可是涂脂抹粉,大抵属于女人天性,还难不倒她。 不过刘太太的皮肤已无任何活力及弹性,需要一双轻巧的妙手。 清流做得极为仔细,最后,在挑口红的时候,她大胆地选择了鲜艳的桃红色。 完工后,她去拉开窗帘,推开窗户。 自然光探进室内,老太太抬起头,看镜子里,忽然之间,她露出一丝笑意。 清流放下一颗心。 “好,服侍我换衣裳。” 她伸手一撑,颤巍巍站起来。 啊,原来她双脚会走路,平时只是不愿站起。 清流连忙过去扶住,做她的拐杖。 刘太太身体不轻,清流需用力支撑,又不可露出吃力之相,难度甚高。 老太太蹒跚走过去挑衣服。 “天气暖和吗?” 清流点点头。 “我想穿好些。” 清流拉开衣柜门,只见全是名贵套装,她挑一套湖水绿取出。 女佣说:“我来做。” 刘太太这时才说:“她叫珊瑚,会同你一起上船。” 清流放心不少,原来依然是四只手服侍一个人。 穿好衣服,老太太判若两人,精神得多。她取出首饰盒子,打开来,一阵眩目晶光。清流对珠宝毫无认识,对她来说,金属玻璃珠子罢了,故一点没有露出贪婪之色。 她挑了一串珍珠替刘太太戴好,再加一对相配的耳环。 刘太太抓着镜子左顾右盼,十分高兴,口里说:“好,好,好。” 清流知道她这一次考试及格了。 天可怜她。 中午,与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吃饭。清流静静数人头,连管家一共六个人,有一名司机据说出去了尚未回来,刘太太共雇着七名佣人。 身家很丰厚是必定的事了。 正埋头吃饭,传呼机忽然响起,人人放下碗筷查视,原来是找老程,他立刻丢下众人匆匆赶去应召。 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好笑,可是,又有谁敢笑,人人只低头吃饭。 也好,从未见过一组如此缄默的下人,想必是老程教导有方。 菜式清淡可口,清流许久没有吃这样好的四菜一汤,竟添了三碗饭。 光是养活这七名佣人,已是一笔庞大费用。 刘太太的财富来自何处,她白手兴家、承受自父母?抑或,是夫家遗产? 清流回到房间,扭开小小电视机看新闻。 吃饱了就想睡觉,她靠在沙发上盹着,半明半灭间像是看到有人在门边张望。 “是妈妈吗?”她直觉认为是至亲。 “清流。”果然是慈母的声音。 “妈妈,请进来坐。” “不用了。”她没有露面。 清流只看到她的衣角。 妈妈问:“还好吗?” “托赖,已找到工作,生活没有问题,请放心。” “那就好了,快点结婚生子,组织家庭。” 清流强笑道:“现代女性,也不讲究那些了。” 母亲的裙角在门边动了一动,她像是想进来见清流,忽然之间,有人叫她。 清流睁开眼睛,梦已消逝。 “唐小姐,叫你去太太房帮忙。” 清流立刻把梦境丢在脑后,匆匆走出去。 上楼梯时才发觉眼角润湿,连忙用手指抹去眼泪。 到了太太卧室,才发觉众人正在收拾行李。 排场派头令清流诧异,只见一式十多只大箱子,有许多只直立像衣柜。衣服一件件挂着不会团皱,又有鞋箱帽箱,抽屉一格一格,宛如人家搬家。 带那么多行李,只为一次度假。 只见珊瑚忙得不可开交,额角冒汗,清流只得加入帮忙。 原来每套衣裳均需有搭配的鞋与袜,一日连睡衣换四次服饰,三十天就是百多套。 一想起要哪一套,就立即要取出给她,否则就会挨骂。 清流忽觉得凄凉,已经到了这种年纪,却还变本加厉地留恋身外物,真值得同情。诸般绫罗绸缎,可帮得了她? 帮了片刻,已觉腰酸背痛。 珊瑚称赞她:“唐小姐做得又快又好。” 清流连忙答:“还不是靠你指点。” 珊瑚说:“唐小姐没有架子。” “叫我清流得了。” 珊瑚笑笑不答。 清流问:“船舱放得下这许多箱子?” 珊瑚笑笑,半晌才说:“另外租一间房放。 清流暗暗道:真笨,怎么没想到。 大箱子一只只关拢,不觉已做了半日。 “太太呢?” “由看护陪着去医生处检查。” 怪不得不见人。 “在船上,可是我与你一间房?” 珊瑚答:“不,你与太太同住一套房,我睡另一间房,太太通宵需人服侍。” 啊。 珊瑚坦白:“你会很辛苦。” 清流无奈,笑笑,坐下来。 珊瑚不便多说,自去收拾别的杂物。 光是香水装满一只化妆箱。 都是名贵清雅的香气,可是搽在老人身上,不知怎的,混着他们特有体臭,忽然变得刺鼻。 清流第一次觉得年轻真好,纵然一无所有,青春便是无价宝。 不过上天何等公平,人人拥有一次青春,即使是老太太,也光辉灿烂地年轻过。 珊瑚正整理相架子。 清流骇笑,带照片旅行。 银相架里是老太太年轻时的倩影,清流一看,哗,美女,鹅蛋脸,高挑身段,穿泳装,在泳池旁斜斜躺着。 完全是那种一出现四周围的人都自然会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的那种女子。 一双斜飞的大眼睛媚态毕露,十分现代,不像数十年前的人。 红颜弹指老。 清流蓦然有顿悟。 “每年都得乘一次船,回来之后,人人筋疲力尽。”珊瑚嘀咕着。 另一张在舞会中拍摄的照片里有一个老人,坐她身边,状甚亲昵。 “是父亲?” 珊瑚一看,笑笑:“不,这就是刘先生。” “怎么不见他人?” 珊瑚答:“要是还活着,怕已经一百五十岁。” 清流不敢再问,怕陷珊瑚于不义,人家不答,是吞吞吐吐;回答呢,是出卖东家是非。于是大家埋头苦干,行李箱一只一只整理好关上,唤人抬下楼去。届时,怕需要两辆货车才能运到码头。 珊瑚说:“她大概会叫你拎首饰箱。” “啊?” “你可得小心,”她掩住嘴笑,“可别丢了珍宝。” 为了这个,清流一个晚上没睡好。 结果,刘太太派她提药箱。 看护解释整个下午,然后,令她复述各种药物用法。 清流心细,记性好,一丝不错,有条有理,看护深庆得此人。 出发了。 浩浩荡荡,如太后出巡。 六时整就起来忙,八时整请刘太太起床梳妆。 出门从来不需花超过十分钟的清流,觉得她宛如进入童话世界,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又有什么必要是真的?孤零零一个人,排场做给谁看。 天公不作美,十时许下起雨来。 又得即刻安排什么人负责打伞。 大家忙得团团转,食人之椽,忠人之事,谁都不敢笑,都当一件正经事来做。 清流一直未有时间进食,饿得脚软。百忙中老程给她一份三文治,她躲在浴室里吃起来。 配在身边的传呼机又响,清流刚想放下食物,珊瑚按住她,肯定地说:“吃饭大过天。” 真的,做得那么辛苦,还不是为了吃,清流静静坐下咀嚼。 车队终于驶到码头。 行李箱逐个卸下,阵仗好不盛大,叫旁人侧目。 珊瑚问清流:“你的行李呢?” 只一只小小寒酸的尼龙袋。 一抬头,清流看到一只庞大华丽的白色轮船停泊在码头,船尾漆着黑色的四个大字:“不羁的风”。 啊,多么古怪的船名。 一边只听珊瑚笑道:“其实也足够。” 清流很喜欢刘太太这名贴身女佣,她甚有智慧,为人又圆滑,热心,更不会欺压新人,日久迟早升做管家。 出来做事,能力固然重要,但处事也要服众。 “几时开船?” “下午五时。” 刘太太的豪华船舱又一次叫清流合不拢嘴。 再辛苦也是值得,至少见识过了,不是人人有这样的机会。 这间头等舱面积比一般住宅单位还大,足足千余平方尺,两房两厅两浴室,还有露台及落地长窗,看出去海天一色,美不胜收。 刘太太扬扬手:“累了,想休息。” 珊瑚连忙帮她宽衣。 清流去准备茶点。 老程跟着进来:“唐小姐,你睡这里。” 清流连忙应一声。 小房间也已经够舒服。 “凡事小心,”老程叮嘱,“一切忍耐。” “我知道,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老程咧嘴笑了。 这时,有人送行李上来。 清流奇道:“这只箱子不是我的。” 老程说:“你又不穿制服,这些服饰给你用,陪太太进出,不可太随便。” 真没想到老程如此周到,清流鼻酸。 刚想道谢,那边已经叫人。 老程说:“快去吧。” 老太太先要将私家被褥取出换上,清流立刻召服务人员上来。他们受过训练,手段利落,服侍周到。 吃过药,老太太睡下了。珊瑚带清流到她的舱房,清流看到两张床。 “原本是双人房,这点刘太太一向慷慨,待下人大方。我听说有些所谓富翁自己乘头等,佣人与孩子四人一房塞在三等房。”说着珊瑚笑了。 清流当新闻来听。 珊瑚说:“有人连女朋友都乘经济舱,丢在飞机尾。”这次叹口气。 清流问:“船叫不羁的风?” “是,刘太太最喜欢这只六星级船,已是老顾客。” 清流一味颔首。 “是你第一次乘船?好好苦中作乐。” “是。” “快趁机去休息一会儿。服侍老人同婴儿一样,她睡,你也要睡,否则,她醒了你不够力气应付。” 清流骇笑。 她不舍得睡,用过茶点,靠在长窗前看太平洋。大海碧绿闪烁,衬蓝天白云,叫她神驰。 世上竟有这样享受,唐清流走运了。 一刹那间,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暂且丢在脑后。 船渐渐移动,离开码头。 珊瑚过来:“该唤醒太太,不然晚上睡不着,又该发脾气。” 侍应生捧进大盘鲜花、水果。 珊瑚已把化妆品等物取出放好。 老太太起床,漱口、吐痰、咳嗽,发起脾气。 “什么都好,房间太小。” “换了船,没个熟人。” “苦了一辈子,做人没什么意思。” 接着是沐浴,老人动也不动,叫珊瑚服侍,不是搭架子,而是行动不便。 她一边淋浴,一边要喝茶听音乐,然后,抹干身体,由清流替她化妆梳头。 在世上时日不多,更应享受。 清流把她打扮得似一枝花。 珊瑚轻轻说:“第一日上船,不必盛妆,这是规矩。” “为什么?” “因为考虑到旅客尚未把行李收拾出来,不过,这种不成文规矩也日渐式微,现在许多客人天天穿便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