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刚才就一直想问了,”我下定决心开口询问,“这到底是什么?” 黑人店长张大了他那犹如黑色围棋子般的大眼瞪着我。他的白色工作帽上绘着这家店的吉祥物小鸡。小鸡眨着眼,动作夸张得仿佛要发出“啪叽”的眨眼声来。那漫画式的可爱图案与黑人店员的冷眼态度,实在极不协调。 “我也不清楚。”宛如沉溺于哲学思考中一般,他那厚厚的双唇依然不悦地弯成“︿”字形,下巴则朝向我指着的物体一点,“听说是个避难所。” “避难所?”这个出人意料的答案,让我险些把手上的薯条掉在柜台上,“避难所是指发生核战争时用来避难的那种设施吗?” “应该是吧。”店员耸耸肩膀,动作中带着一股生涩的感觉,或许他的年纪其实很轻。“核战,或是地震时用的。” 我又重新端详起那个“物体”。安置于汉堡店中的核战避难所……真是种超现实的组合啊! 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弥漫着圣诞气息的加州S市里的某个购物广场。 我现在正坐在一间名为“鲜鸡屋”的汉堡店柜台前,隔壁是同时上映着六部电影的影城。宽广的影城入口与名牌牛仔裤的卖场之间夹着狭长的小店铺,倘若是快步经过的购物客,肯定会看漏了眼。 事实上,要不是我如此沮丧,恐怕也不会发觉这个地方。我为了转换心情,特地租了辆车到购物广场散心,却坐在那犹如棒球场般宽大的入口休息区长椅上,想着自己该做什么,发了好一阵子呆。 眼前是影城入口,旁边的海报栏内贴着上映中的电影宣传照。长期放映的爱情文艺片、新上档的科幻片、下周肯定下档的超B级低成本杀戮恐怖片、肌肉演员一字排开的动作片,还有以恶搞为卖点的无厘头搞笑片等。换作平时,这么丰富齐全的阵容肯定会让我高兴得尖叫,但我今天却连片名的意思都搞不太懂。事实上,我实在没心情看电影,总觉得不管看哪一部,都只会使自己更加沮丧。 话虽如此,我也不认为在宽广的购物中心里闲逛,心情就能好转。虽然才刚来,还是回饭店吧——正当我如此想着并起身时,“鲜鸡屋”那块在购物广场里显得异常低调的小招牌映入了我的眼帘。 对哦,难得来一次,何不吃点东西再走?念头一转,我走进了那家店。原本以为,既然名叫鲜鸡屋多半是卖炸鸡的店吧。结果一进店门,看了菜单后大吃一惊,原来“鲜鸡屋”是一家鸡肉汉堡店。这倒也还好,只是说了你可别惊讶——他们的菜单竟然只有这一道菜。没错,就只有鸡肉汉堡一种。虽然勉强还有薯条,却不能选择大包或小包。 更经典的是饮料。这里完全没有碳酸饮料,只有冰红茶,而且不附砂糖或奶精,当然也不能选择大小。至于点心,更是不能奢望。 真是间无心经营的店铺啊!营业面积尤其让人失望,虽然看到招牌及入口大小时已经心里有数,但实际比预料的还要狭小。 桌子只摆了两张,尺寸堪比西洋棋盘。虽然每张桌子各附了两把椅子,但要是坐下一人,恐怕就要客满了。而且店里还有吧台——和日本的居酒屋一样——柜台前还摆着两张长脚椅。我还是头一次在美国的汉堡店中看见吧台,至少我在麦当劳、肯德基、汉堡王及温蒂汉堡中都从没见到过。 光是这些就让我充满误入异世界的感觉了,而这间店更值得大书特书的,便是那个“物体”。 究竟该怎么形容“它”?高至天花板,宽可容纳两人并肩而过;就像是在店内化妆室前的墙上半嵌着一个巨大茶叶罐一般,呈现突出的半圆形,看来倒有几分饭店旋转门的味道。 茶叶罐的中央有个长方形的凹槽,看上去像是门扉。不,其实我并不确定那是不是门,但上头有两个陈旧的叶片锁,应该是门扉之类的东西吧。 倘若有人对我说那是座神像,我铁定深信不疑,因为它散发着一种莫名的气息,能让观者产生某种误入墓地般的异样错觉。 要是没有招牌或菜单,没人会认为这是家汉堡店。当我踏入店内的瞬间,不由得缩起了身子,直觉自己做了个不明智的选择。事实上,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个貌似店员的黑人男子站在柜台内的厨房里,看来上至接待下至打杂,全都是由他一人承担。说得好听点是精简,说得难听点是放任其自生自灭——总之,气氛异常荒凉。 我刚想回去,却晚了一步——我的眼睛和男店员对上了。虽然他并未瞪我,也没有威吓我,但我总觉得不好再折回去。这种时候,我总要咒骂自己的优柔寡断。事实上,要是这时候我返身离去,就不会被卷入那场愚蠢至极的大骚动里了。 既然横竖要买,其实外带也无妨,但我漠然地在柜台前坐下。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对于那个“物体”无法抑制的好奇心。 接过手来的鸡肉汉堡出乎意料地美味。这助长了我的气势。因此我鼓起勇气,询问黑人店员那个“物体”究竟是什么。一问之下,却得到了“避难所”这个意外的答案。 “这家店的老板还真是谨慎啊!竟然为了核战准备这种东西。” “老板?”店员仍板着一张脸,仿佛露出笑容会少块肉似的。但或许是闲得发慌,他话匣子大开,“不,不是啦!这个本来就有了,不是为了这家店特地盖的。” “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听说以前这里是军队的设施。” “咦?那又怎么会变成购物广场了?” “大概是因为用不着了吧,毕竟冷战已经结束了。”别看我这副德行,我可是学富五车,别把你对劳工阶级的成见套在我身上——他像是想这么说似的装腔作势了一番。“这一带变得这么繁荣是近几年的事,听说从前是片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荒野,现任州长上任后,这里才一口气发展起来的。住宅越盖越多,人口膨胀了两倍以上,购物广场就是看准了这些人的荷包,才进驻到这种偏僻的乡下地方来的。” “所以原来盖在这里的军事设施也被拆除了?” “对,这玩意儿算是当时的遗迹。说是避难所,其实里面也已经没有任何粮食和设备了,所以就算有什么意外,躲进去也没用。” “既然如此,”我用吸管啜了一口完全不带甜味的冰红茶,“为什么不干脆把这个避难所也拆了?” “谁知道?八成是盖得太牢固,想拆也拆不掉吧。” “原来如此。对了,”将嘴巴移开吸管后,我扬了扬塑胶制的杯子,“不放砂糖也不放奶精,这是你们的规矩吗?难道是出于宗教上的理由?” “你……”虽然被柜台挡住了,不过店员似乎停下了打理杂务的手,凝视着我,“是哪里人?” “你是问国籍?我是日本人。” “英文说得真好啊!”他一边皱眉一边扬起嘴角,第一次露出笑容,表情相当复杂,“我还以为你是美国人。” “我前前后后在美国各地待了八年左右。” “为了工作?” “不,是读大学,还有研究所。” “哎呀,不得了,”他吹了个口哨,“原来是博士先生啊?” “不,功亏一篑,只读到硕士。” “那你现在住这边?” 他似乎真的很闲,才刚走出厨房,便大摇大摆地坐在桌旁,并从制服的围裙中取出万宝路香烟递给我。 “不,我不抽烟。” “我叫鲍比。”带着黑人特有的腔调、拉高每个音节末端说话的店员,以更粗俗的口吻自我介绍道,“鲍比•韦伯。” “我叫江利夫(Erio),苫江利夫。” “艾利欧?” “这个发音也能通……不,我现在不住这边。”我姑且先回复刚才悬而未解的问题,“我在日本的电器制造公司工作。” “东芝,还是松下?” “都不是。规模小一点儿,不过差不多了。” “那你这次是来出差?” “不是……” 其实让鲍比这种仅止于一面之缘的外人知道缘由也无妨,但我内心还是忍不住有些动摇。再说,我是来散心的,要我在这种地方回忆起自己伤心的原因,未免不合情理。 “来办私事。” “观光啊?” “差不多啦。” “我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鲍比一面发出尖利的嘻笑声,一面朝着天花板吐出烟圈,“不然怎么会没事找事,跑到这种店里来?” “本地人不来这里吃饭啊?” “看看就知道了吧?你是今天的第二个客人。” 我忍不住看了自己的手表一眼。现在是晚上七点,广场中的店面已经关了好几个,最晚场次的电影正要开始。大门仍开着,但通道上的照明已渐渐熄去。营业时间即将结束,来店里的客人竟然只有两位? “那还……真是惊人啊!” “对吧?呃,那我就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吧。为什么这家店不放砂糖也不放奶精?顺便替你问,为什么菜单这么少?答案很简单,因为没钱。” “原来如此,这种地方的店面租金应该很贵吧?” “不,没付过店面租金。” “欠租啊?” “不,不是的。是不必付——岂止不必付,还能领钱哩!”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放下吃到一半的鸡肉汉堡,忍不住探出身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家店是我伯父开的,不过这不是他的本行。我伯父在市区开烤鸡店,最近也开始卖鸡肉汉堡,可是卖得不如预期的好,因为客人都是为了烤鸡上门,甚至没发现菜单里多了一道鸡肉汉堡。” “烤鸡一定很好吃吧!” “是啊!全美第一,店名叫‘百滋•Q’,下回来吃吃看吧!总之,我伯父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决定另找店面卖鸡肉汉堡。那时候听说这里有空位,市中心的购物广场竟然还有空店面,就像中了大奖一样!我伯父一开始高兴得飞上了天。当然,他也知道租金铁定不便宜,但反正烤鸡生意好得很,资金不成问题,如果顺利的话,还能以这里为据点,一口气把事业搞大。我伯父当时可是摩拳擦掌啊!” “原来如此。” “可是实际一看,如你所见,这里连拿来当狗屋都嫌小,再说地点也不好,竟然是在电影院隔壁,来看电影的人肯定会在电影院里随便找点东西解决,要好好吃一餐的人会到更大的店里去,因为广场里多得是自助餐厅。而且,这里还有这种怪东西……”他以香烟的前端指了指“茶叶罐”说,“挡住视野。所以,我伯父曾拒绝过一次。” “那最后为何又开店了?” 正要回答的鲍比,视线飘向一旁,一看之下,原来有一对男女相偕进入店中。就时间上而言,应该是看完倒数第二场电影的情侣为了果腹而顺道前来。 哦,这可稀奇啦——鲍比如此朝我眨眼示意,回到了厨房。至于我,则是完全丧失了食欲。 因为那对情侣的女方是东洋人。当然,她不见得是日本人,即使是日本人,也是我从未见过的生面孔,照理说没有任何关系,然而我还是想起了美由纪。 ——讨厌,你真的来了? 仅仅十余小时前,美由纪对我说的话又重现在脑海中。 ——真是的,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连玩笑都听不懂…… 什么叫玩笑?我该这么回她的,现在一想,就是这种心情。之前还骂我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现在我果断地行动了,她竟又说我听不懂玩笑,我该怎么办? 不过,我却没能回她只字片语,只能茫然地将全身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她的轻蔑与厌恶之下。 与美由纪在一起的男人,似乎也困惑着不知该如何应对。倘若那个男人与她连成一气,对我采取侮蔑态度的话,我是否会觉得好过一些?我不知道。 或许那男人也开始察觉,自己不过是陪着美由纪演一出戏,不过是她剧本中的一颗棋子罢了。所以…… 将美由纪的脸孔残像硬生生地逐出脑海后,我悄悄地打量起那对刚刚进来的新客人。东洋风情的女人有着一头短卷发,宛如披着无数圆溜溜的戒指似的;她的圆脸配上细长的凤眼,露出了时时微笑般的表情。那条张开来恐怕有自己身体两倍长的围巾,正率性地挂在脖子上。 她的男伴则有着一头剃得精短的褐发,是个消瘦的西欧人,下颚尖、颧骨突出,容貌极有棱角。或许是女伴生了张黄种人特有的平板脸孔,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得更为明显,轮廓与其说深刻,倒不如说是带了一种骸骨似的病态。 年轻的情侣宛如朗读课文似的,以生硬的英文点完了餐。这么一看,姑且不论女方的出身,男方似乎也非土生土长的英语系国家居民。 “——好啦!”目送情侣端着餐盘就座后,鲍比隔着柜台对我说,“呃,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明明拒绝过一次,为何最后又开了这家店。” “对,对。我伯父根本没打算在这种地方开店,但隔了一阵子,却有个奇妙的提议找上门。” “奇妙的提议?” “说是会把租金算得很便宜,希望他能使用这里。” “谁的提议?”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一开始以为是购物广场的相关人士,可是每回来说服我伯父的,都是不同的脸孔。有时候是搞不动产的,有时候是州政府官员,有时候是些看起来‘绝非善类’的家伙。” “看起来‘绝非善类’是什么意思啊?” “不知道,我没直接见过。不过我伯父好像察觉到那些人不好惹,决定敬而远之,坚持声称,无论租金多么便宜都不愿在这里开店。结果,那帮人竟然说要免费出借。” “听起来匪夷所思啊!” “你也这么觉得吧?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啊!所以,我伯父倒也不是上了免费二字的当,而是拗不过他们一再说服,才答应的。” “那帮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八成和军队有关。” “和军队有关?” “就是那个啊!”鲍比用下巴指了指那宛若半个茶叶罐似的“物体”,“这是我的想象,我觉得那个避难所应该不是单纯的避难所,里头八成放了某种新开发的装置。” “什么新开发的装置?” “实际上是什么,我当然不知道,大概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不然就是不能让其他国家知道的东西。可是做得太牢固了,打不掉也拆不走。正当他们还在烦恼该如何处理之时,城市开发已经大幅进展,没办法,只得直接在上头盖购物广场。不过这烫手的山芋根本没人想接,皮球丢来丢去,最后就变成这种不伦不类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原来如此。这块店面放空的话,就没办法悄悄地隐藏秘密了。” 像这种“高楼大厦之间的农地”,假如有店铺进驻的话,就不会那么显眼。要是维持“农地”的样貌,只怕连平时直接通过的人都会特别停下来探头探脑一番。“那帮人”担心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如此这般,我伯父不情不愿地开了店,但就和预料的一样,根本没客人上门。就算免租金,还是免不了亏本啊!所以我伯父哭着求他们把店关了,结果对方竟然以补助金的名义,反过来倒贴钱。” “简直像是在说笑话呀!” 如此低语的瞬间,我突然想到,或许这真的只是个笑话也说不定,只是鲍比为了排遣无聊,以避难所为材料吹出来的天大牛皮。搞什么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幸好我及时发现,差点儿就当真了。 “不过,就算收了补助金,还是无法改变赚不了钱的事实。”然而,鲍比却始终一脸正经地下了结论,“既然不能奢望赚钱,至少多省一点也好,因此在这里不做任何投资,不多准备材料,菜单也只有一种……” 鲍比突然打住了话头。当我疑惑地追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时,发现原来是有新客人上门了——进了他所谓的“不能奢望赚钱”的鲜鸡屋。 而且这一次陆续进店的客人,总共有三名。这三人可不是结伴前来的,而是各自一前一后地进门。对这家店而言,已经算是络绎不绝的情况了。 就我所想,我和刚才的情侣坐在店内,应该也是引来新客人的原因之一 ——人总是会往人群聚集的地方靠拢。 “喂喂,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待会儿我得向伯父报告才行。不过,他高不高兴就另当别论啦!” 嘴上这么说,有几个客人总比闲待着好。鲍比兴冲冲地去接待新客人了。 头一位是个肤色略黑的年轻男子,一看便知他是阿拉伯人。他有着黑得发亮的茂密发丝、带着修长睫毛的圆眼及剃得整齐的小胡子,俊朗得可媲美电影明星。然而论及体形,那双腿却短得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否刻意将长裤往下拉了。当然,光论腿短,我亦是不落人后,但那个阿拉伯男人穿的增高半筒靴——那倒还好,只是他似乎刻意将长裤塞入靴中,令人一看便知他穿的是增高靴——无论让谁看见了,都要为他的打扮感到难为情。 男人说话时带着独特的阿拉伯腔调,仿佛每说一个字就要咳一口痰似的咕哝着。他点了四个鸡肉汉堡,似乎打算一个人全部吃完。对鲍比而言,他倒是个好客人。 第二位是个秃头的中年大叔。虽然购物广场里比较暖和,但在这种季节里,他竟然只穿了件印有黑白裸体玩伴女郎的T恤。他的臂膀露在卷起的袖子外,如岩石般坚硬的肌肉高高耸起,而靠近肩膀处有着青箭穿过红心的滑稽刺青,不知该说是可爱还是恶心。 鲍比的表情已经够冷淡了,这个以南方口音点菜的大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假如吃了苦瓜真能变成苦瓜脸的话,那他肯定是一口气吃下了几十条,才会如此愁眉苦脸。 男人一脸不悦地手持餐盘,一双威士忌般的混浊琥珀色眼睛环顾店内,似乎在物色座位。但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两张桌子的其中一张已被刚才的情侣占领,他只能与刚才的阿拉伯男人拼桌,或坐到我身旁的吧台前,二选一。 只见他快步向我走来,我还以为他决定选择吧台了呢。没想到,他却用宛若青蛙感冒般的混浊声音低声说道:“喂!” “咦?”起先我没想到他会对我说话,因此完全慌了手脚。“什、什么事?” 男人一声不吭地以下巴指了指阿拉伯男子的座位。见不解其意的我一脸茫然,那男人又更加逼近,以格外缓慢的速度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两次。 “呃……找我有什么事?” “交换!” “咦?” “我叫你换位子!”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为什么要换?这里就有空位啊!” “我不能跟男人同坐,你坐到那边去!” 我目瞪口呆。这位大叔是认真的吗?他说“不能跟男人同坐”,大概是想表现自己的一贯作风是只与女人同坐吧。不过我做梦也没想到,这种猫王主演的青春电影里反派角色在找主角碴儿时的老套台词,现实中竟会有人一本正经地挂在嘴边。 更何况,假如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也就罢了,竟然是个一把年纪、搞不好连孙子都有了的大叔。就年代而言,或许他真的曾看过猫王主演的那些歌颂青春的电影,并且沉溺于扮演连续剧中的肌肉猛男吧。 “喂,客人!” 鲍比以格外有礼却又带着威吓之意的声音,牵制着南方口音的男人。 “请不要在店里争吵!” “什么争吵?我只是请这个‘小日本’让位,我很绅士的。” 公然对陌生人提出这种无理要求的人哪里绅士了?话说回来,他怎么知道我是日本人?他似乎完全不认为我有可能是中国人或韩国人。或许对他而言,东洋人全是日本人吧!而从他的口气判断,显然他平时便对日本人无甚好感。 “我不管那么多,反正吃饭时请你规矩一点。” “你少啰唆!我是在和这个小日本说话,不是和你说话。乳臭未干的小鬼别在这边发号施令!” “嘿!”本来一脸冷漠的鲍比,浮现出一脸令人害怕的笑容,“很抱歉,我就是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倒是你,年纪大了别强出头啊!” “别以为你躲在柜台后面就能耀武扬威。”就像呼应鲍比的表情一般,南方口音的男人也初次浮现了微笑——和他的脸果然很不搭,或者该说完全不适合这个相貌奇特的男人——显得相当骇人,活像恐怖片的特殊化妆。“有种走出柜台,站到我面前试试看,我立刻送你上医院!” “嘿嘿!”鲍比仿佛觉得有趣至极,笑意愈发深沉。他慢慢走出柜台,盘起手臂,站在了比自己矮了一截的男人面前。 “很好,就有劳你送一程吧!不过我是去探病,去探望躺在病床上呻吟哀叫的某人!” 见到鲍比的强壮身躯,男人的笑容消失了。他眨了眨眼睛,仿佛在估算着自己能否应付眼前的对手。 在我看来,由他们的体格可推知腕力应是平分秋色,但若加上年龄要素,应该是鲍比占上风。再说,要是招来了警察,对最先找碴儿的男人而言铁定是压倒性地不利。 “不对啊,你这样做可不对……” 不知是否做出了与我相同的判断,男人的口气突然变得亲昵起来。 “怎么可以转移焦点哩?现在的问题是,我是在和这位东洋来的仁兄说话,对吧?” 我倒觉得转移焦点的是他自己。刚才还满脸厌恶地东一句小日本西一句小日本,现在却突然升格成东洋来的仁兄,变得还真快。 鲍比带着讥讽的笑容转向我,似乎表示既然对方见风转舵,自己也无意再多说什么。 冷静一想,鲍比的态度乍看之下是撒手不管,实际上却是正确的。他并非我的监护人,既然那男人摆出低姿态说要找我的话,他也就没必要再介入我们之间了,这点我也明白。 虽然明白,我还是有些愤慨。与其说是针对鲍比,倒不如说是针对这个社会,仿佛任何人都能随意捏住我的鼻头,将我耍得团团转。 最大的原因,应该是美由纪。她让我横跨了整个太平洋,怎么可以那样对我?我的怒意再度熊熊燃烧起来。假如不是因为她,依我平时的个性,肯定会忍耐些许的屈辱,将位子让给这个蛮横的男人。 “我不换,别开玩笑了。”我突然变得自暴自弃——要打架就来吧!“先生,这里和那里还空着两个位子,请找其中一个坐下吧!要是你不愿意——” ——就坐地板!这句话险些冲口而出。由此看来,我的自暴自弃似乎还不够彻底,这令我不由得苦笑起来。 “你可以带回家吃。” 一瞬间,男人的肌肉紧绷起来,他那琥珀色的眼睛闪过一丝怒意,仿佛就要扑上来揪住我;但他或许估算鲍比会为了保护店面而与自己为敌,因此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便粗暴地将餐盘往柜台一丢,耸着肩膀离开店里—— ——不,是正要离开。此时,有位新客人与他擦肩而过,走了进来,是个披着过时大衣的白人女性。她一张素净的脸孔上率性地挂着圆框眼镜,步行时,束于脑后的金灰色头发便跟着左右摇晃,发梢在腰间忽隐忽现。 她看起来是毫不注重打扮的人,却完全没有朴素或不起眼的感觉,反而犹如刻意炫耀她的天生丽质一般,飘荡着一股无礼,甚至可以说是桀骜不驯的气息,仿佛正无言地宣示:我不必浓妆艳抹就已经这么美了,佩服吧?要是我哪天精心打扮起来,你们铁定会被我的天香国色吓得屁滚尿流吧! 她毫不犹豫地坐在我身边,连菜单也不看便吩咐道:“可乐,无糖的。” 正要走出店门的男人半张着嘴,维持着回头看她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的眼角就像巧克力融化似的下垂,嘴唇却犹如动了整形手术般,呈V字形上吊,与刚才的假猛男形象有了天壤之别。事实上,依他谄笑的程度,就算他像狗一样吐出舌头喘息,我也完全不觉得奇怪。 “哎呀,很抱歉呢!小姐!”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一双眼贼溜溜地盯着那位金发女郎的并不只有南方口音的男人一个。就连鲍比也舍弃了刚才那种忍耐牙痛似的苦瓜脸,露出了一口白牙,满脸堆笑。 “小店因为诸多因素,不卖可乐。哎呀,服务不周,真是不好意思,非常抱歉。” 对于全力取悦的鲍比,她不但没露出半点微笑,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那一口漂亮的英国腔更增添了她的高傲气质。 “那就随便来杯饮料吧!只要是低糖的就好。” 而南方口音的男人就像迈克尔•杰克逊施展月球漫步的舞步时一般,视线依然隔着肩膀直盯着她,双脚一步一步地退回店中。 一瞬间,他瞪了我一眼,似乎想从我身上夺走她的邻座,但又立刻放弃,在阿拉伯男人的身旁坐下。当然,他的视线依然紧紧盯着金发女郎,似乎打算待她一出店门,就要立刻上前搭讪。 正欲朝第三个汉堡进攻的阿拉伯人,则为了眼前这个没打一声招呼便擅自坐下的陌生人感到目瞪口呆。然而,他立刻领悟到秃头猛男是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对自己只怕比对垃圾还要漠不关心,因此一双眼睛便像舀起布丁的汤匙一般,缓缓地由下而上瞪着他。 “鲜鸡屋”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紧张感。当然,南方口音的男人也发现鲍比正拼命地吸引金发女郎的注意,因此他更加严阵以待,打算先将她追到手,以出刚才的一口怨气。 阿拉伯男人则又另怀心思,似乎正搜肠刮肚,动员他不足的语言能力(从刚才点餐时的对话听来,他的英文并不好),要给眼前这个无礼的秃头混账一点颜色瞧瞧。当然,他的敌人眼里只有金发女郎,压根儿没发现他的意图。无视周围的紧张气氛,仍愉快地继续谈天说地的就只有那对情侣。然而,这两人的对话却又十分不妥,随时可能成为新的导火索。 幸亏目前除了我之外,似乎还没人注意到这对情侣的谈话内容,因为他们两人竟然是以日文交谈的。 “阿兰,你不觉得这家店很糟吗?” 有着戒指般卷发的女孩——仔细一看,她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年轻,倒不如说是年幼,再怎么看,她也顶多只有二十出头——大概是认为身旁不会有人听得懂日文吧,肆无忌惮地以可爱的声音嚷嚷着。她似乎相当享受自己目前的处境,泛红的双颊让人联想到居酒屋里亢奋的中年人。 “威什么?”骨瘦如柴、被称为阿兰的褐发男子,以略微生硬的、带有腔调却流畅得堪比本国人的日语说道,“这个哼好吃啊!” “咦?好吃吗?” “尼不觉得吗,小绫?” “好不好吃我不知道,”被称为小绫的女孩仍一脸天真无邪地说,“可是,你不觉得这家店很穷酸吗?而且啊,看看这些客人,就知道这里是下层阶级才会来的店。” 我忍不住偷偷窥探鲍比的表情,幸好他仍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金发女郎身上,没察觉我的视线。 我想鲍比应该听不懂日语,但仍替她捏了把冷汗。那个阿兰也真是的,不知是否天生少根筋,对于小绫的口无遮拦,竟然毫无劝阻之意。 “哪哩穷酸了?” “你看看这些人嘛,就是那副德行啊!一副落魄的样子,既没钱又凄凉。” “凄两?” “唔,就是……叫做社会边缘人吗?你不觉得这里就像是各种边缘人的聚集场所吗?你看那个黑人店员,就是一脸阴沉嘛。” 这女孩该不会是醉了吧,还是说嗑了什么药?无视我心头的不安,那个名叫小绫的女孩变本加厉地大放厥词起来。 “人家说物以类聚,所以边缘人的店里就会聚集一堆类似的边缘人。” “尼是指谁?” “比如说,那个年纪一大把了还穿着裸体T恤、丑态百出的大叔啊!他应该不算大叔,该是老爷爷了吧?真希望他别那么丢人现眼!只能靠那种无聊的行为来对社会大众显示自我的存在,正是作为边缘人的悲哀,对吧?” “丑态百出的边缘人的悲矮?”天啊,阿兰老弟岂止没劝阻她,甚至还咯咯地笑了起来,“尼的话好狠……” “我本来就讨厌中年男人嘛——生理上就不能接受。远看还好,要是靠过来,可就避之不及了。黑人也是,总觉得好可怕啊!要是走进半径一米以内的距离,我一定会发出惨叫的。” “尼好严格啊!” 喂喂,这不是严不严格的问题吧? “说到讨厌,我也讨厌阿拉伯人。那边就有一个。” “阿拉伯人?威什么?” “我们班上不也有一个阿拉伯人?名字我忘了。” “哦,尼说塔呀!窝也不记得名字,塔怎么了?” “我每次看见他,就会想,人怎能懒成那副德行。” “塔哪里懒了?” “你知道吗?他一个月里换了庞帝克、福特和凯迪拉克三台车。你知道他为什么换车换得那么凶吗?” “不知道,威什么?” “竟然是因为驾驶座上的烟灰缸满了,很好笑吧?我真想叫他多用点脑子,不知道是该说他懒惰,还是该说他压根儿不知努力为何物。” 借由偷听两人的对话及观察他们的相貌,我渐渐猜出小绫与阿兰的关系了。 这两人似乎在这一带的学校上学,因同班而相识。至于这学校呢,八成是英语学校。从点餐时的英文判断,这两人的语言能力应该还不足以上大专院校,而从班上有个富裕得吓人的阿拉伯人这点来看,我的推测应该错不了。 这个叫小绫的女孩,铁定万分迷恋这位骸骨男子阿兰。我这么说或许有些不厚道,但从她的相貌来看,恐怕在日本从没交过男朋友吧。 不,我并非批评她,只是这么一想便说得通了——她那天真,却未免太无分寸的恶言恶语,八成是因为她头一次和阿兰约会,得意忘形之故。 我自己也有过这种经验。初次来到自己的语言、生活习惯、常识及所有的一切都不通用的异国时,人们总会因疏离感而变得自卑。尤其是日本人,虽说年青的一代已改善不少,但还是对外国人怀有根深蒂固的自卑感。 没有人肯定自己,顶多把自己当成带着眼镜、提着相机的暴牙猴群中的一只。日本人挣扎着,希望改变人们的这种看法,希望对方能肯定自己也有感情、有思想,是一个独立的人格,却又语言不通。 语言彻底不通到可悲的地步,这情况不是稍微提升会话能力就能好转的。不知是出于文化上的还是教育环境上的理由,总之除了部分特例以外,日本人根本性地欠缺英文素质。 当然,不光是日本人,所有将英文当成外语学习的人普遍都有这种问题;但日本人还有一个吃亏之处,便是容貌。即使同样语言不通,美国人总对欧洲人比较感兴趣,愿意主动照料他们——这是我的感觉。无论实情如何,在善妒的日本人眼中看来就是如此。 尤其事关恋爱问题时,日本人更是决定性地不利。同样是黄种人,中国人还不至于如此,日本人却有着无法补充情感的表情和行动方式,因此无法习惯西洋式的恋爱。 身为一个有着独立人格、存在却被彻底忽视,连身为人类的尊严及魅力也被否定的人,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和日本同胞聚在一起。如今,无论再乡下的地方都有一堆打着留学名义却游手好闲的日本人,在那种封闭社会中聚散离合,至少还能确保自己的立足之处。 另一条路,则是冷眼看待前一派,绝不与日本同胞结党连群,拿出骨气,发誓凭一己之力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确保自己的地位。事实上,我就属于这一派。 与日本同胞结党连群的人,虽然因得到立身之地而安定下来,却有着英文能力难以提升的缺点。同样地,后一派也有许多问题;由于他们过度积极地使用英语来确保自己的立场,因此甚至认为使用日文是一种罪恶,对待日本人时也易因过度情绪化而引发纠纷。 这容易养成对一般日本人的鄙视及侮蔑。然而,由于自己说穿了还是日本人,便又会造成间接地否定自己,将自己逼入精神上的绝境。我就是这一派的典型例子。 也罢,姑且不提我的情况。虽然这只是我的想象,但那个叫小绫的女孩八成也是同一派人。虽然她不愿和日本同胞结党连群,但语言能力还不足以让她自立于美国社会。这种矛盾、郁闷的情绪,令她难以克服。 此时,阿兰老弟出现了。他虽是西欧人,却通日文,真是块难得的宝物——想必她为此乐翻了天吧! 不想和日本人混在一起,却又渴望有个无须透过不熟稔的英文便能了解自己的人。阿兰老弟的出现,替她实现了这种矛盾又一相情愿的愿望。这么理想的对象怎能放过?更何况,不成熟的女孩总容易陷入某种错觉,认为西欧男子个个看起来英俊挺拔;而如前所述,以她的容貌,在日本时应该完全没有男人缘,因此对男性缺乏免疫力更令她得意忘形起来。 凭我的观察,阿兰似乎也对这个名叫小绫的女孩颇有兴趣,否则也不会答应和她约会。很显然,他很积极地享受与她在一起的时光。 这更助长了小绫的气焰。她对店员及顾客的恶言恶语,其实是将任何人或多或少也有的感觉极端增强之下的结果。只要是人,难免会借着轻视他人来沉醉于自我优越感中;虽然不想承认,但我也一样。只是,包含我在内的任何人,在一般情况下都不该那样肆无忌惮地大放厥词。 现在,小绫已经失控。获得阿兰这个知己,令她过去因贫乏的英文能力所限而无法畅所欲言、无法表达自我的不满彻底爆发,过去积累的郁愤犹如脱缰的野马势不可当。因此,即使她未曾饮酒,也还是当成她已经醉了比较好。 “——喂!” 突然,金发女郎不悦地耸了耸肩。 “拜托你安静一下。” 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对着小绫及阿兰这对情侣抱怨,但她瞪着的是鲍比。说是瞪着他,视线也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间,女郎很快就又将目光移回到自己带来的《VOGUE》杂志上了。 “吵死了,害我连本杂志都不能好好看。” “哎呀,你也不必用这种口气说话吧。啊?”为了吸引她的注意而卖弄了不少蠢笑话的鲍比,对于她暴风雪似的冰冷反应,终于也觉得自讨没趣,“亏我还请你喝饮料呢!” “我并没有拜托你请客。”女郎基本没从杂志上抬起头,冷淡地轻声说道,“是你自己拒绝收钱的。” “哦?你这是讲的什么话啊,大姐?” “尽量说,再多说一点!”这会儿,轮到南方口音男人对着面露不快的鲍比大送嘘声了,“叫你个乳臭未干的小鬼说大话!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你才应该……” 以生硬又断断续续的英文回嘴的并非鲍比,而是那个阿拉伯男人。他似乎从刚才便一直在寻找反击这个大叔不逊态度的机会。 “说什么?我的耳朵是不是变差啦?好像听见这个老外在说话?” “无耻之徒(creep)!” 阿拉伯男人完全不顾瞪大了双眼的大叔,犹如河水溃堤般地重复着这个饶富古意却又十分贴切的形容词。看来,因为想出了这个词汇,他似乎刻意等到这时才反击的。 “无耻之徒!无耻之徒!无耻之徒!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什、什么!你、你这个……呃……哎……”南方口音的男人踹开椅子站了起来,一时之间却想不出该以哪些污言秽语来反击。他的眼球浮现黄色的血丝,只是一味地喃喃:“你这个……呃……你这个……” “下三烂(jerk)!”阿拉伯男人则是顺着竿子往上爬,词汇又多了种变化,“下三烂!下三烂!下三烂!” “你、你这个……” “别吵了!”鲍比对着以手肘扫去桌上餐盘并企图揪住对方的南方口音的男人怒吼道,“要吵架去外面!” “轮不到你说话,黄毛小子!” 假如对手是鲍比,污言秽语似乎便能顺手拈来。 “去喝你妈的奶吧!” “你的话……”鲍比冲出柜台,完全失去了刚才面露微笑的那份从容,“说完了没?” 金发女郎事不关己似的瞥了一触即发的男人们一眼,便耸了耸肩,站了起来。 “你给我站住!”揪住南方口音的男人胸口的鲍比,叫住了正欲走出店门的女郎,“把冰红茶的钱留下来!” “那有什么问题?”女郎宛如歌唱般地踩着节拍,走了回来,带着轻蔑至极的表情说,“多少钱?” “正好一百美元。” “要是付一百美元……”她似乎觉得万分可笑,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是种惯于应付男人的笑法。“整间店都能买下来了。” “哈哈,没错!哎呀,小姐,你真不简单,说得对极了!” “你闭嘴。”对于捧腹大笑的中年大叔,她投以冷冷地一瞥,“我可不记得曾拜托你帮腔作势,安静点,别捣乱!” 男人张大了嘴,他的表情反映出,他不敢相信世上会有女人对自己如此冷淡,而那困惑的脸孔不久后便渐渐转为愤怒。他似乎与鲍比一样,已彻底冷却了对她的热情,眼神变得阴险无比,仿佛正找寻着加害她的机会。 鲍比、大叔以及金发女郎——这奇妙的三角关系持续了片刻,每个人都进入了无言的备战状态,盘算着谁先露出空隙,便先合其余两人之力将他解决。 紧张的气氛突然被打破了,因为一道异国语言的奔流大摇大摆地蹿入其间。 原来是阿兰。他带着满脸笑容,指手画脚地对金发女郎说话。 “做、做什么?” 之前一直给人以机械般冷酷无情感觉的她,头一次显示出狼狈之态,就像是无端被警察盘问似的,面露警戒之色。 “这家伙做什么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于她的困惑,阿兰完全置之不理,以手搭她的肩,表现出万分熟络的态度,滔滔不绝地吐出在座无人能懂的词语。 “喂!住手!别乱碰我!你做什么啊?你是谁啊?喂,谁来想想办法,说说这个人啊!” 似乎是法语……当她对我们求助时,我们几乎同时领悟到了这点。 领悟的同时,我们一同带着莫名的心虚表情互相偷瞄了一眼。这个年轻男子说的语言是法文,我们勉强还能了解,毕竟谁都曾经看过带着字幕的法国电影。然而问题是,我们之中有人能了解这个男人的语意并与他沟通吗?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男人们,现在全都畏缩不前。他们的脸上全都写着“要打架我奉陪,要说法文别找我”的字样,他们那种从自己以外找寻“负责人”的眼神既悲壮又认真,让人见了不禁想笑。 不久后,众人的眼光理所当然地集中到阿兰原来的同伴小绫身上。虽然语言不通,却也察觉到店内险恶气氛的小绫正恨不得早一刻离去。突然承受众人凝视的她,不禁吓得身子往后仰去。“咦?讨厌!不会吧?怎么回事?”她困惑地小声问道,拉了拉阿兰的衣角。 “喂,同学!”我同情起搞不清状况而泫然欲泣的小绫,伸出了援手,朝着阿兰说起日文,“这位女士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啊!”阿兰似乎大吃一惊,回头看着我,“尼挥说日文?原来尼是日本人啊!咦?问窝是谁?什么意思?” “就是她不知道你是谁的意思。” “窝是谁?这还用得着问吗?窝是阿兰啊!阿兰!”就只有名字部分,是漂亮的法语发音(应该是吧)。“阿兰•庞阿尔。”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咦?当然是烹友啊!”此时从阿兰的“朋友”二字中,我确实感受到了某种言外之意。“窝和塔是烹友,哼熟的。” “但她说不认识你啊!” “咦?怎么可能?威什么?威什么这么说?莉兹?” “莉兹是她的名字?” “是啊,塔叫伊丽莎白•哈德森。” “——简单地说,”从阿兰转向金发女郎的同时,我将日文切换为英文。“他说自己名叫阿兰•庞阿尔,而你叫伊丽莎白•哈德森,是和他非常熟的朋友。” 金发女郎默默地伫立了片刻。我正在惊讶着到底她怎么了,她却宛如观赏珍禽异兽似的反复打量着我。从她的眼神中我不难理解,假如不是发生了这场需要翻译的骚动,对她而言,我就宛如不存在一样。 “那你跟他说——”她的语气仿佛正述说着:和你这种人原本是无话可说的,现在是迫于无奈。“我既不叫伊丽莎白•哈德森,也不认识任何叫做阿兰•庞阿尔的男人。” “那你叫什么名字?” “咦?”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反问,一时间变得面无表情,却又立刻流露出厌恶之色。 “你说什么?”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我得告诉你我的名字?” “不,我对你的名字没有兴趣!” 她那种犹如对待擤完鼻涕后的面纸般的轻蔑态度实在令人生厌,因此我也对她嗤之以鼻。回这么几句嘴,老天不会惩罚我的。 “不过,他恐怕不会罢休吧?铁定会满口莉兹、莉兹的,追着你跑!” “杰奎琳。”她的自尊心似乎略微受伤,随即又慌忙修复,狠狠瞪着我说,“我的名字是杰奎琳•特克尔,听懂了吗?听懂了就快对这个男人说明……” 突然,她的声音如渐渐远去般消失无踪,同一瞬间,我的视野随着一阵冲击而转为黑暗。 不,并不是周围变暗了,这时尚未停电,而是不知何时,自己已经以舔舐地板的姿势匍匐在地了。不只我一人,位于“鲜鸡屋”里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我们试图起身,却徒劳无功,脚底的摩擦力似乎消灭了,无论尝试站立几次,最终都以跌倒收场。而每当跌倒时,地板便如活生生的巨兽一般,宛如海浪翻弄小舟似的推着我们的身体。 这是…… “地震!” 我已记不得这么大叫的是谁的声音了。从最初的冲击到某人的叫喊之间,实际上应该不过数秒钟而已,但事后回想,似乎隔了许久才听见。 听说大地震时,家具会在空中交错飞行。如今一见,果真只能以漫天飞舞来形容。那些西洋棋盘尺寸的桌椅就像是装了喷射引擎一般,来势汹汹地在头上飞来飞去。 这不像人间的光景,其骇人的程度让人觉得相较之下,绝大多数的恐怖都已不配称为恐怖了。尖叫与怒号此起彼伏,金属、木材等各种材质制成的物体互相撞击、破坏并且崩落的声音,宛如胡乱堆叠而成的夹心三明治般,层层叠合、响彻云霄。 厨房里的调理器具及材料似乎全打翻了,速食特有的甜腻气味弥漫于四周。虽然我有点担心发生火灾,却只能任凭这股力量混乱摆布,无计可施。 此时,有股直冲脑门的冲击再度袭来。 这和起初的冲击有些不同,伴随着数道雷光一齐落下般的轰隆巨响,一阵干冰似的烟雾在店中弥漫开来。 原来是入口休息区的天花板塌下来了——当然,我直到事后才明白。淋了满头尘埃的同时,苟延残喘至今的照明也一同消失了。这让众人彻底陷入了恐慌当中。 随着一声尖叫,某人的身体倒向我。在抱住对方的冲力之下,我的后脑撞上了墙壁,弄得我眼冒金星,险些失去意识。这时,我深信自己必死无疑。 待回过神来时,四周已是一片寂静,自己的呼吸声显得格外刺耳。 看来,因摇晃而造成的建筑物崩塌似乎已告一段落。刚才还一片鬼哭狼嚎的人间地狱,如今竟变得万籁俱寂,令人缺乏现实感,不敢相信自己仍待在同一个空间之中。 我觉得自己犹如身在梦中。不,老实说,这是种愿望,希望一切都只是场梦。然而,这个愿望却轻易地破灭了。侧耳一听,在黑暗中,四处传来轻微的呻吟声及咒骂声。 “混账!” 突然间,一句响亮的咒骂声毫不客气地打破了寂静。虽然周围很暗,但那强烈的南方口音让我立刻明白了那是谁。 “混账!他奶奶的!现在是怎么回事啊?到底该怎么办?” “怎么搞的啊?”这似乎是鲍比的声音,但还是看不见他的身影。“喂!你们都没事吧?还活着吧?” “堵住了!”再度想起南方口音的怒吼声,打断了其他人有气无力的回应,“这里堵住了,全堵住了!” “那里怎么了?喂,不要大吼大叫的,冷静一点!” “叫我冷静?你他妈的有什么脸讲这些风凉话啊?出不去了!入口堵住了!走不出这家店啦!出不去了!” “出不去?” 有道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待我眯起略微习惯黑暗的眼睛一看,有两道人影正在入口方向蠢蠢挪动着。 不久后,响起了鲍比的咋舌声。“原来如此……看来是出不去了。” “干脆大家一起动手挖吧?” “喂,你是说真的吗?这可是水泥块呀!看起来是天花板掉下来了。” “后门呢?在哪儿?没有后门吗?” “怎么可能会有后门?好啦,冷静一点儿,别担心。” “别担心?咱们可是被活埋了呀!喂,你到底懂不懂啊?被活埋了!” “着急也没用啊!反正大家都平安无事,我们就别手忙脚乱的,乖乖地等待救援吧!” “慢着!”过度亢奋的南方口音终于冷静了下来,“大家真的都平安无事吗?” “对呀!这么一提——”或许是基于店员的责任感吧,鲍比扯起嗓子开始点名,“大家都没事吧?喂!答个腔啊!日本老兄……呃,对了,艾利欧,你在吗?” “嗯……”我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这时候,我还没有感觉疼痛的闲工夫,没发现自己受了重伤。虽说当时的状况是混乱压倒一切,但事后回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 “我在这里。” “接下来,呃,还有谁?那个金发的大姐——” 对于这道呼唤,倒在我怀中的人影突然起了反应,吓了我一跳。杰奎琳似乎受了伤,将身子沉甸甸地倚在我身上,气若游丝地呻吟着。 “没事,”我代她回答,“还活着。” “那好,接下来——” 其余的人也全都平安无事。留着小胡子的阿拉伯男人、阿兰•庞阿尔以及名叫小绫的女孩都确实且清楚地以各自的声音回应了鲍比或我的呼唤。在这个时间点上,聚集于“鲜鸡屋”的人确实还都活着。 “有人受伤吗?” 正当鲍比如此询问时,头上突然响起啪啦啪啦的声音——显然是有东西掉下来了。 好不容易变得开朗了些的气氛,立即又冻结起来。正如不祥的预感所示,“沙”地一声,上方传来了重物将倾的声响。 整个天花板就要塌了……即使无人说出口,大家也全都应该领悟到了。天花板已支撑不了多久了,不,要是现在发生余震,只怕在一瞬间,自己便会被水泥压成肉饼。 “喂……这不是真的吧?饶了我啊!”鲍比的声音头一回恐惧起来,“饶了我吧!以后我会好好参加唱诗班的练习,不会再偷懒了!” “鲍比!” 此时,我宛如触电般地回忆起了那个“茶叶罐”。事后回想起来,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仍不得而知。不过在此时,我真觉得犹如听见了上天的启示一般。 “避难所!” “啊?什么?你说什么?” “避难所啊!那个避难所!” “哦,哦!可是,那……” “只是暂时避难一下而已!” “锁起来了!” “撬坏不就得了?”南方口音性急地插嘴,“在哪里?那个避难所在哪里?” 鲍比他们似乎移动了,因此我也试着站起身来。同一瞬间,杰奎琳尖锐地吐了口气,紧抓住我。 “脚……”她拼命地忍住呜咽,“我的脚!” “你受伤了?” “好像扭到了……刚才跌倒时。” “站得起来吗?”我慢慢地挪开身体,以免带给她冲击,接着又将肩膀借给她,“没问题吧?” “有问题!”她狠狠地说道,简直就像我也该对目前的事态负起部分责任似的,“痛得受不了!” “忍耐一下。” “忍不住!” “要是你待在这里不动的话,会被压成肉饼的。你愿意吗?” 不知是因剧痛而过于亢奋,还是为了一泄无法反驳的怨气,杰奎琳一声不吭地将我狠狠推开。 瞬时,由胸部至脑门闪过了一阵剧痛。我咳了几声,疼痛更加扩散,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活像是岩石代替心脏塞入了胸口似的窒息感,令我冒出了冷汗及泪水。 刚才一阵混乱,没发现肋骨断了。然而,无论我如何回想,仍想不起自己是何时受伤的。 原本浑然不觉的疼痛一旦被发现,就变本加厉地开始严重起来。剧痛宛如想呕却呕不出的秽物,不断地悬在我的胸口,逼得我像小孩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在此期间,鲍比焦躁的咒骂声也和着一阵巨兽磨牙似的神经质的金属声,断断续续地响着。他似乎已着手破坏叶片锁了,从摩擦的声音听来,他并非徒手作业,而是有合适的道具在手。就这点而言,我们算是幸运的了。 不过,叶片锁好像相当坚固。那股热气,鲍比那仿佛直接接触旁观者脸颊的激烈喘息,让黑暗虚无地震动了好一会儿。 突然,啪的一声,一道玻璃破裂般的尖锐声音响起。 “好了!”鲍比发出夸耀胜利的声音,但仅有那么一瞬间,又转为“啊,混账”的诅咒声。 对了,上头的锁有两个——我疼得几欲滚沸的脑袋忆起此事。“你搞什么啊!动作快点!”南方口音混着尖叫的怒骂声,与那再度想起的磨牙般的金属声重叠了。 从撬开第一道锁到第二道锁的破坏声响起之间,仿佛经过了无限长的时光。这会儿,虽然声音不似起先那么响亮,但从鲍比的欢呼声听来,第二道锁似乎也成功破坏了。 “哦,哦!看来可以进去啦!” “扶我起来。”杰奎琳若无其事地,又像是享受当然权利般地抓住我的手臂,“喂,快点啊!扶我到那里去,你慢吞吞地磨蹭什么?” 等我被平安救出这里,不管用什么形式,一定要给这个女人一点儿苦头尝尝!我一面在心中如此坚定地立誓,一面默然无语地将肩膀借给她。就在此时—— 地板再度震动。随着轰隆巨响,尘埃及天花板碎片如雨点般地从头上散落而下。 “动作快点儿!”鲍比叫道,“走这边,大家过来!快!” “好痛!”杰奎琳在我耳边毫不客气地大叫,“都说了我痛嘛!别走那么快!” “别闹了!”我也不客气地吼了回去,“你搞不清楚状况吗?” “可是我痛啊!” “总比死好!” “都是你害的,”她一面妨碍我前进,一面耍性子,“要是我死了,都是你害的!” 混账!这种女人,干脆立刻甩开她的手,让她自生自灭!这样的诱惑在一瞬间闪过我的心头。事实上,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没这么做。 分析之下,放任她自生自灭是无妨,但若是她和我都得救,杰奎琳肯定会对弃她不顾的我纠缠不休地采取报复——大概是这股不安闪过了脑海之故吧!请别说我想得太多了,这种性子坏又蛮横不讲理的女人,绝对有可能这么做。 半是自暴自弃的我抱起杰奎琳的身子。当然,这是紧急时刻才能发挥的蛮力,以后就是再怎么求我,我也办不到。毕竟杰奎琳可是比我高上一截,而且我的肋骨还断了。 一口气抱起她来而产生的剧烈疼痛,差点儿撕裂我的胸口。我没昏倒,已经是个奇迹了。 “别摔着我!痛,好痛!别把我摔下来!跟你说了我痛嘛!你不能小心一点儿抱吗?” 好几次,我的膝盖失去支撑力,险些将她的身子摔下来。说穿了,现在撑住我的,只有对杰奎琳的愤怒——混账,我绝对要活下来,对这个女人骂上几句才甘心。 “接下来是楼梯,小心点!” 在黑暗与尘埃的烟幕之中,总算摸索到“茶叶罐”前的我,听见了鲍比的这道声音。这一点,我真的对他感激不尽;事实上,要是少了他的提醒,我铁定就这么一头撞进“茶叶罐”里、踩了个空、和杰奎琳一道滚下楼梯去了。真是千钧一发。 踏入一片漆黑的“避难所”的瞬间,我的气力耗尽了。放下杰奎琳时,我失去了平衡,往前倾倒,正好压在她身上。 “做什么!”只怕连实际上快被强暴的女人都无法发出的尖锐声音,由下方直刺而上,“走开!” 被她狠狠推开,让我痛得几欲气绝。我明白她不是有意的;虽然明白,却因为痛彻心腑的胸口再度受到撞击而让我失去了理性。 我朝着杰奎琳伸出手。事后我再怎么回想,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打算做什么,大概是想趁着黑暗给她一拳吧!或许我正打着如意算盘,这时候下手,就算事后被追究,也可以来个死不认账。然而,我伸出的手,终究没能抓住杰奎琳。 ——嗡嗡嗡嗡嗡嗡—— 突然,一阵前所未闻、犹如大群蜜蜂振翅飞舞的声音传来。与其说是传入耳中,倒像是包围了全身。 宛如被一道厚墙弹开一般,我跌了个四脚朝天。奇怪,真是怪了,我和杰奎琳之间别说是墙壁了,应该连任何障碍物都没有啊……我还记得,当时曾如此略微地感到疑惑。 不久后,一阵猛烈的睡意袭来,这回我真的失去了意识。头上似乎传来了“鲜鸡屋”天花板坍塌的轰隆巨响,但我已分不清楚了……
人格转移杀人事件——Shake Down(倾颓)
书名: 人格转移杀人事件
作者: [日] 西泽保彦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人格転移の殺人
译者: 王静怡
出版年: 2012-9
页数: 251
定价: 28.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午夜文库·日系佳作:西泽保彦作品
ISBN: 97875133078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