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部长公舍 AM 5:48 突然就没了睡意。 椎野胜巳眨了眨眼睛,感觉冷空气在睫毛上凝结,天花板还是一片漆黑。转了转脖子,隐隐约约看见纸门白色的轮廓。应该还不到六点吧!翻了个身,伸长手臂把放在枕边的手表摸了过来,拿近到就快要碰到眼睛的距离。差十分钟六点。准确的预测为自己带来了一点小小的成就感,而且接下来还可以再在床上赖个二十分钟。椎野伸手把滑到膝盖、缩成一团的被子往上拉,仔细地把从胸前缝隙灌进来的冷空气赶出去,又重新摆好姿势,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之后,他想起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 一样还是那个梦。感觉上像是小剧团的舞台剧,无边无尽的黑暗中,在一个圆锥形的聚光灯从上方把地面照得透亮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轻的白人士兵。由于他是站在比那轮光晕还要稍微靠后的地方,而不是正中间,所以感觉像是沐浴在强烈的灯光下,再加上飘浮在空气中的微尘把视线给遮住了,所以映入眼帘的那身着修长军服的身影仿佛笼罩在一层薄薄的迷雾里。士兵一动也不动,两只手在背后交叉,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视着前方。虽然手里没有枪,但是在椎野的印象中,他正在捍卫着国境的边界。 过了一会儿,“舞台”开始动了起来。突然有一个男人出现在右边的阴影里,然后从士兵的面前走过,再消失在左边的阴影里。整个过程前后不到几秒钟。当第一个人通过之后,接着又陆续有别的男人出现,而且全都是一些形迹可疑的男人,例如:把猎帽压得低低的、蓄着一脸络腮胡的男人;眼神凶恶、光着上半身的男人;拄着军刀当拐杖的鹰钩鼻老人;背着巨大的鸟笼、看起来像是四处经商的男人……每个人都沉默地陆续跨越了“国界线”。年轻士兵也让这些男人都过去了,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既没有阻止他们,也没有进行盘查。旁观的椎野都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了,可是在士兵的眼里,他们的举动似乎丝毫没有可疑之处。 然后少女便出现了。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小女孩,手上拿着五颜六色的气球,气球在比小女孩身高高三倍左右的空中轻飘飘地随风摇曳。和那些男人一样,小女孩莫名其妙地从右边的阴影中现身,花了几秒钟穿过聚光灯的光晕,然后消失在左边的阴影里。年轻士兵一脸僵硬的表情至此稍微柔和了一点。真是个不错的画面啊!椎野也露出了微笑。然而…… 少女消失了之后,梦境中的时间也稍微往前流动了几分钟。在这段时间内,没有任何人经过,也没有任何事发生,士兵只是恪尽职守地站在那里。然后又过了几分钟,不知道为什么,椎野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接着一定会马上响起震耳欲聋的巨大噪音,仿佛是由五重还是六重不协调音律组合而成的“恶魔的噪音”。这个噪音就好像是个暗号,在年轻士兵和椎野心里形成了共鸣,接着两人便异口同声地大喊—— 不可以让那个少女通过! 梦境到此告一段落,接下来他就会掀开被子,睁开眼睛。这个梦从他小学五六年级之后就不断地出现,于是长大成人的椎野自行为这个梦下了一个批注,他认为这是个充满性暗示的梦,因为醒来之后他的小弟弟肯定会刺刺痒痒的,有时候还会伴随着梦遗发生。问题是,在他年过三十之后,甚至到了过了四十五岁的今天,他每年还是会做几次同样的梦。就像前年刚调来N县警本部的时候,搬家的行李都还没来得及归位,就在这间宿舍里,当他掀开被子的时候,依旧出现了令他不知该作何反应的状况。 椎野躺在床上沉思。 今天早上不一样。他都还没掀开被子坐起来,就已经不记得有看见红裙少女的印象了。他看到了鹰钩鼻的老人、背着鸟笼的男人确实通过了国界线,但是仅此而已,他的确是在少女出现之前就非常自然地醒过来了。 这应该是第一次吧!过去这场梦从来没有中断过。当他还在念麻布高中的时候,在晨会上因为中暑流鼻血而被送到保健室假寐时没有;在他准备大学入学考试,过着一天睡不到几个小时的生活时也没有;甚至当他考进警察厅,在中野的宿舍里半醉半醒时也还是没有。那个梦总是在巨大噪音中结束,然后一整天都会让椎野的心情很不好。现在他一面想着过去从未跳过的那个不好结局,但是另一方面又觉得如果没看到的话,就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椎野放弃了睡回笼觉的念头,下了床,把灯打开。反正只要再过十分钟,人在东京的美津子就会打电话来叫他起床。他站在床边开始换衣服,然而,衬衫的扣子才扣到一半,他的手就停了下来。显然他还在想为什么没看到少女,为什么梦才做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该不会连梦里都没有女人出现了吧! 椎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自己的床上功夫并不高明。他曾经偷偷地分析过自己,因为自卑感作祟,他对于性的执着程度比一般人还要强上一倍。虽然实际的性经验少得可怜,但是每当和女人同床共枕,他的所作所为就会变得很狂野,狂野到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地步。即使进入警察厅之后,他的妄想与支配欲也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只要是眼睛看得到的女人,他都会想入非非。话虽如此,以他的立场来说,还是得过着禁欲的生活才行。于是这种内心的纠结反而让他的妄想与执念更如野火燎原般地无限膨胀。他甚至感到害怕,不知道哪天,自己会因为什么导火线而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来…… 但是……对了,最近这一两年,他主动向美津子求欢的次数也大大地减少了,即使是在打量秘书课的女同事或女警的时候,似乎也越来越少让视觉效果刺激到性欲了。 “真是够了!都已经四十六岁了,不是吗?” 突然暴发出的声音不经意地脱口而出。椎野用右手摆弄着垂头丧气的胯下,感觉到两腿之间软绵绵的触感,深深吐出一大口气,心中涌起一种奇妙的安全感,自己的潜意识似乎终于跟受社会道德规范束缚的理智一致了。 拉开纸门,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真是个乱七八糟的早晨。椎野下了这样的结论之后,便走向客厅。四室两厅的宿舍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只要奈绪乖乖地去波士顿留学,美津子应该就会把在吉祥寺租的房子退掉,搬到这里来吧!然而,应该说是果然不出他所料吗?奈绪丝毫不打算结束她在涩谷一带夜夜笙歌的生活,所以美津子自然也不可能把年轻的女儿一个人留在东京,搬来跟他一起住。 椎野把客厅里的油汀取暖器打开,然后走进厨房,按下饮水机的开关,设定好咖啡机后又回到客厅,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就在这个时候,背后的电话响了起来,正好六点十分,美津子这个人体闹钟总是这么准时。 “哎呀!你已经起来啦?” “早就起来了。” 椎野有点得意地说。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接到了局里打来的电话吧!” “电话……什么电话?” “你没看电视吗?” “我刚把电视打开。” 椎野回头望向电视机,但还是被美津子抢先了一步。 “近畿地区发生大地震啦!” 电视画面里的新闻主播一脸凝重的样子。因为音量被他调得很小,所以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是在主播三七分的西装头上的确有地震快报的滚动字幕:“震度5级日本的地震等级计量方法不同于里氏地震计量法。1996年以前分为7级,震度0——无感,震度1——微震,震度2——轻震,震度3——弱震,震度4——中震,震度5——强震,震度6——烈震,震度7——激震。京都 彦根 丰冈……” “只有5级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灾情吧!” 椎野一边打电话,一边用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大一点。 “凌晨五点四十六分左右,以近畿地区为中心发生了强震。目前已知此次地震并不会引起海啸,请广大市民放心。由于受到地震的影响,名古屋到福山之间的东海道山阳新干线将视情况停运……” 美津子好像也在看NHK的新闻,因为电话两头的主播声音产生了回音。 “听说东京只有1级,我明明醒着也没有感觉到。你那边呢?” “我也没感觉。” 不对……当椎野望着空中某一个点时,美津子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 “对了,六点前的新闻还说震度有6级呢!” “6级?” “对呀!说是神户的震度高达6级。6级不是很可怕吗?相当于原子弹爆炸了啊!” 椎野不禁觉得美津子的反应实在有点过度,而且还是从他这边现学现卖。当他还在本厅的警备企划课工作时,多多少少也记了一大堆有关于自然灾害的知识。在他有限的记忆里,震度6级的确是不同凡响。如果把5级的“强震”比成一吨炸药爆炸的强度,那么6级的“烈震”显然拥有堪比原子弹爆炸的破坏力。一直以来,每当他看到报上的头条新闻写着“在政坛上造成激震!”这种字眼时,就会忍不住苦笑。“激震”可是超过“烈震”的7级地震!如果政坛上一天到晚都在发生激震的话,不管是国会还是日本列岛,早就被震垮了吧! 椎野把视线移回电视屏幕上,新闻主播依旧重复着“震度5级”这几个字,态度十分从容。 “我现在看到的都没有说啊!” “只说了那一次而已。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弄错了吧!” “我想也是。” “气象局有时候其实也挺随便的。” 椎野坏心眼地说道。看其他单位出丑其实还挺痛快的,因为警察不管有没有犯错,一年到头都是被老百姓骂的。 挂上电话之后,椎野拿着咖啡杯,走到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坐下。电视上刚好播出关东甲信越地区的震度分布图。正如美津子所言,东京只有1级,N县这里也一样,心里不免涌起一股“果然没错”的情绪。 他是因为地震才醒过来的。 近畿地区的地震发生在凌晨五点四十六分。震度5级的京都到N县之间约有六百公里以上的直线距离,所以震动的威力要传到这边来,大概得花上一两分钟吧!而从椎野睁开眼睛到看表差不多又过了一两分钟,所以差十分钟六点,如此一来,一切就说得通了。是地震硬生生把他的梦给打断了,所以他才没看到那个穿红裙的少女。 椎野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既然谜底已经揭开,除了笑还真不知道能干吗。什么女人、性暗示的,自己根本彻头彻尾地搞错了。不对,只不过是1级地震就能把他震醒,应该夸奖自己一下,这可是长年担任警务工作的最好证明!虽然媒体动不动就喜欢炒作一下特考组都不了解现场,空有警察之名却无警察之实的话题,但是他们的工作毕竟是要全面性地控管这个不知什么时候、会在什么地方发生什么事的社会,所以只要从职务的角度来俯瞰这整个大环境,还是会拥有一般人所没有的直觉。 椎野的心情稍微愉快了一点,然而在紧盯着电视屏幕的同时,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问题。震度1级的地方不只有关东地区,新潟市和小名滨也是震度1级。发生于近畿的5级地震原来可以影响到这么远的地方! 画面又回到近畿地区的震度分布图,其中数字最大的果然还是在京都、彦根、丰冈的5级地震。神户则是一片空白,可能是当地的气象台还没有统计出数字来吧!除了神户以外,周围的气象台似乎都已经公布了震度的级数。 玄关那边传来了一点声音,椎野回头看了看。应该是总务课长小栗把报纸和牛奶投入了门口的信箱。县警的总务课相当于县政府等其他机关的秘书课。而小栗所住的课长官舍位置就相当于这栋本部长公舍的“番屋”江户时代负责消防、巡逻的看守者所居住的地方。意指驻卫警所住的小屋。。只要把正对着马路的大门关起来,闲杂人等就无法直接进入本部长公舍。总务课的人表面上说这是为了保护本部长的夜间安全,同时也杜绝像苍蝇一样烦人的新闻记者三更半夜来采访,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对于县警而言,他们很怕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会传进本部长的耳朵里,所以就像“番屋”字面上的意思一样,他们会仔细盘查每个求见本部长的人,事先过滤一番。 然而,最关键的是小栗却是个打从骨子里因公忘私的人,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有仔细盘查的意识。每天早上,他会先把整批送到总务课长官舍的报纸和牛奶分类,然后再巴巴地给他送过来。后来还因为担心椎野的妻子不在身边,怕他会没东西吃,于是把自己老婆做的早饭也放进信箱里。不只是小栗,总务课里的所有人都一样,把部长级以上的人住的地方称为“公舍”,以下则称为“官舍”。其实就字面上的意思而言,官舍要比公舍的级别高多了,但是大家都已经习惯叫“本部长公舍”,有一点想要跟“知事日本的行政区分为:一都、一道、二府、四十三县,行政首长叫做知事。公舍”相提并论的味道,所以即使是从基层爬上来的部长的宿舍,也以带有某种威权味道的“公舍”为名,不禁令人又好气又好笑,很明显地是打算把对上级逢迎拍马的态度表露无遗。当他奉命调到N县警本部的时候,本厅的上司曾经笑着告诉过他:“本部长除了吃饭和上厕所无法假手于他人之外,所有的事情都不用自己动手。”看样子是真的。从早上乘车自宿舍出发,到准时下班回家的这一段期间,每件事都由属下们服侍得无微不至。与外界的交际往来也十分愉快,以知事为首,净是些县内财经界的龙头老大。再加上他又是握有搜查权的警察头头,走到哪里都威风凛凛的,所以椎野常常会忘记,自己的级别其实只不过是当他回到本厅以后,上司如果要喝咖啡,他就得去倒咖啡的那种身份。 椎野一面留意着电视上的地震消息,一面站了起来。以小栗家的菜单周期来看,今天应该是轮到总汇三明治了吧!总觉得有点吃腻了。正当他走到走廊上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而且还不是一般家用外线电话的铃声,是有点年代的警察专用内线电话的铃声。椎野转身往回走,脑海中浮现出堀川警备部长的脸。震度5级的话应该还不至于要派人过去支援,不过也差不多该有人来向他报告地震的消息了。 “我是椎野。” 耳边回荡着自己的声音,话筒那头并没有反应。 “我是本部长椎野……” 话筒那头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出故障了吗?椎野歪着头,把话筒从耳边拿开,仔细端详。 然后他扯开嗓门再次说道: “我是本部长椎野,请问你是哪位?” 他不认为警察专用电话会无缘无故地出故障,但是除此之外又想不出别的可能性。他啐了一声,正打算把电话挂掉,叫有线通信课长过来处理的时候,背上突然感到一阵凉意。 因为从电话那头传来了呼吸声。 椎野又重新把话筒放到耳朵旁。 “你到底是谁?” 明明是发自丹田的声音却变得气若游丝,还有点分岔。 还是没有人回答。但是他真的听见了——从话筒那头传来轻微的呼吸声。 不出声的电话。椎野花了几秒钟才在脑子里拼出这几个字。因为他打从出娘胎起就从来没有接过这种电话。真不敢相信,这可是警察专用的电话线路!而且这里还是拥有三千名县警的N县警部首脑——县警本部长公舍。 对方也是警务人员…… “你是谁?给我报上名来!” 就在椎野大吼的瞬间,电话被挂断了。 椎野一时之间无法动弹,身体微微发抖。 他不只是生气,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心,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可别太小看我。” 椎野丢出一句像是要为自己打气的话,脑海中又闪过那个红裙少女的身影。思绪虽然一下子还转不过来,但椎野的直觉认为,肯定有什么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 ▽警务部长公舍 AM 6:20 墙壁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每天早上一定会有的“快递”。明明就不会和本部长见到面,只是送个报纸和牛奶,也就只有十几米的距离而已,却还是换上了皮鞋,而不是穿着拖鞋过去,处处都表现出小栗的风格。 冬木优一把红笔搁在茶几上,拿出一根烟点上火。取下眼镜,长长的夜晚已经过去了。他从昨晚就一直窝在这个当书房使用的两平米多的空间里,构思他的人事草案。他知道那群非特考组的老家伙心里是怎么想他的——三十五岁的毛头小伙子。但他其实早就不年轻了,只不过才熬一下夜,肩膀和腰就酸痛得不得了。 脚步声又出现了。如履薄冰的脚步声,充分表现出当事人的性格。今天也送上了他老婆亲手做的早餐吗?他还以为只要博得本部长欢心,就总有一天可以出人头地吗?问题是,干部人事分配的决定权是操纵在冬木手中。昨天,他的直属部下——警务课长不破义仁提出一份春天的定期轮调草案,在人员配置上几乎是非常完美的平衡状态,但是冬木也有他的人事腹案,而且还跟机构改革绑在一起。因为他想要扩充监察官室,把监察官从现在的三名增加到四名。然后再增加一个N县警部的警视正职位,由其来坐监察官室长的位置,而他所中意的室长正是不破警务课长。他之所以会想要强化监察体制,导火线是发生在去年年底,交通机动队员即交通警察。习以为常的酒后驾车被媒体揭露出来的丑闻,而且那还是组织内部的人故意泄漏出去的。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这则大独家的《东洋新闻》立刻进行了大篇幅的报道。最后逼得冬木不得不召开一场向社会大众道歉的记者会,对着一整排的摄影机深深地鞠躬致歉。 这不算什么。毕竟是拥有三千多名员工的机构,每隔几年总是要上一次新闻的,而且本厅根本不会注意像这种单独发生在个人身上的丑闻。简而言之,向社会大众道歉只不过是警务部长的分内工作之一,并不会有损于冬木的资历。有些跟他同期的家伙甚至在电视新闻里看到道歉记者会之后,从本厅及各地的县警部打电话来大大地揶揄他一番:“光荣的道歉第一号!”“你这家伙,在电视上还挺帅的嘛!”“至少不是在顶上无毛之后才上电视,这样不是顶好的吗?”…… 因此,让冬木深受打击的并不是丑闻本身,而是丑闻被公诸于世的时间点。其实那名队员的同事之中,有很多人都知道他是酒后驾车的惯犯。在过去那段时间里,无论什么时候被监察官或媒体盯上都不奇怪,然而实际发生内部举报的时间点,却是在交通机动队长开始针对全体队员进行“调查金钱往来状况的家庭访问”之后没多久,同时也是本部长意气风发地以岁末警戒为由,针对夜店加强临检的那一天。 如果爆料的人只是为了给自己看不顺眼的上司找麻烦,或者是为了让上司难堪以泄心头之恨,而故意把情报泄漏给媒体的话,他就不能坐视不管了。讽刺的是,事实上这种故意爆料的情况正在全国各地不断地增多。这种为了个人恩怨或只是因为吃饱饭没事干,就毫不在乎地出卖兄弟的恶习,很可能会让一向以“上下一心”为傲的警察组织从内部开始土崩瓦解。 因此,当务之急便是要强化监察制度。追根究底,不管是发生丑闻也好,还是内部爆料变成一种风潮也好,都是由于组织的结构变得松散所致。基本上,和其他的县市比起来,N县警部的丑闻发生率应该还算低的。这很可能是因为几乎所有N县的警察都是当地人。在这个地方土生土长的警官如果做了坏事,而且照片还被报纸登出来的话,他的老婆孩子当然不用说,就连亲戚也都会抬不起头来做人。只可惜,这种仰赖地方舆论以抑止犯罪的时代也已经快要过去了,都市化的浪潮正在逼近,欲望与诱惑很快就会淹没这个城市。一定得赶在大崩盘之前先下手为强才行,一定得让基层警察知道上头已经开始正式进行组织的强化才行。 话虽如此,如果起用对于强化监察制度有强烈意愿的人出任室长一职,恐怕只会引起基层警察的不快,使他们更会阳奉阴违,反而更难掌握那群既无心于工作、也不再指望自己出人头地的“丑闻预备军”乱七八糟的心思。正因为如此,他才要起用不破。必须先让受人景仰的干部坐上主管的位置,监察体制的部署才有可能成为组织的重心。 不破可以称得上是一号“人物”,不但沉着冷静,思虑亦十分缜密,还具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决断力,对于组织里的内幕了如指掌,仿佛随时随地都可以存取情报一样,就像呼吸般自然,宛如一座“活动数据库”。这应该可以归功于众多底下的人脉因为仰慕不破的为人所主动提供的情报,而不只是因为他待在管理部门的时间很长的关系。不破今年五十三岁,比冬木大了十八岁,也因此十分有智慧,经常给予冬木鞭辟入里的建议,但是从来不会逾越自己身为地方公务员的立场。冬木走马上任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已经不知被不破说服过多少次了。上至组织的内幕,下至县里的情势,全都多亏有不破的提点。不破可以说是所有隶属于N县警部,从基层爬上来的警官里,最优秀且最值得信赖的男人。 “小优!”纮子的声音从走廊上传了过来,嗓门大到就连站在河的对岸也听得到。“你早上要吃面包还是米饭?” 冬木慌慌张张地叫了纮子的名字。 先是踩着拖鞋的轻快脚步声慢慢靠近,然后是纸门被打开来。素净着一张脸的纮子以娇媚的语气问道:“你叫我吗?” 都已经二十四岁了,可是不管外表还是内心都比实际年龄还要稚嫩许多。除了有新嫁娘的青涩之外,甚至还有几分学生气。 “哎呀!你的眼睛好红哦!不要紧吧?刚才我过来的时候,你不是说要稍微躺一下吗?” “因为遇到了一点麻烦。话说回来,纮子,我不是告诉过你别那么大声嚷嚷吗?会被本部长或刑事部长听见的。” 说是这么说,可是冬木温柔的语气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纮子丝毫没有身为警官妻子的自觉,所以常常会被冬木下封口令,但是在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组织里待久了之后,她那种身为外交官子女,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下长大所养成的自由奔放的性格,有时候反而让冬木觉得十分珍贵。再加上她那可爱到极点的表情和动作,总是让冬木不由得笑了开来。 “哎哟!小优,你真是个胆小鬼。本部长的公舍庭院大得跟什么似的,根本听不到啦!”纮子得意扬扬地说。 冬木故意板着一张脸吓她。“我们可是警察,当然会把房子设计成互相听得到的机关啊!” “真的吗?” 只见纮子瞪圆了眼睛,冬木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傻瓜,又不是忍者的房子。” “你这个坏人。” “不过,像纮子你这种女高音,太大声的话还是听得见哦!” “不想理你了。” 纸门砰的一声关上。 冬木笑着把视线移回茶几上。他最喜欢纮子嘟着嘴巴的样子了——正当他这么想的刹那,仿佛闻到了一股香水味。那是股不像纮子会有的成熟女人香……还有那双充满了诱惑的妖艳眼眸…… 冬木摇了摇头,再度拿起红笔,人事草案的文件上已经被他涂成红字一片了。 提出这项人事草案的不破依旧把自己留在警务课长的位置上。而冬木想了一整晚,就是为了要把不破调到监察官室长。当他实际针对不破已经完成的人事草案加以调整之后,才发现不破所提出的这个方案实在是无懈可击。警务课长空下来的职位要由谁来接任?然后下一个职位又要由谁来接任……在试着排列组合的过程中,整个人事布局一不小心就会乱了套,陷入无法收拾的局面,冬木不由得再一次佩服起不破这个人物来。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想让不破坐上室长的位置。 冬木再过不久就要调职了。大概是今年的春天或夏天,就会被调回本厅。所以在那之前,他想把不破从现在的“警视”往上提升一级,也就是升到“警视正”的位置。对于他们那种非特考组的警官而言,以五十三岁的年纪晋升到警视正,已经可以说是特例了特考组大概三十五岁左右即可晋升到警视正。地方公务员(即非特考组)大概五十五岁以后才有机会晋升,不过数量不多,且一定要有警察厅或管区警局外派的经验。。冬木除了想借由这项人事调动来报答不破对警局的贡献之外,也有他自己身为特考组的考虑。他可不想留下一个在N县警部任内只完成了因丑闻而向社会大众道歉这项工作,就被调回本厅的话柄。他想要以“强化监察制度的警务部长”的身份离开N县警部这个舞台,而且这应该或多或少可以向本厅展现一下自己的实力。 不仅如此,二十年后,他将坐上“警察厅长官”的宝座。为了那个时刻,他也必须把加强监察制度列入他毕生的志向之一。 冬木拿起香烟和打火机,点上火,慢慢地吐出一个烟圈。 他希望能够尽早把大纲完成。当地N报社的驻县警部记者已经说过想要来采访他,好写一篇关于人事调动的预测报道,时间就定在今天的傍晚。虽然“不破室长”的具体方案还不是很明朗,但是他认为针对强化监察的方针透露一点点倒是无妨,就当是对地方报纸略施小惠吧! 只是一旦被写成报道,恐怕就势必会提到“不破室长方案”,所以得先把这件事情告诉本部长和不破本人才行。即使是非特考组的地方公务员,一旦晋升为警视正,身份就会变成国家公务员,人事考核也将归本厅所管。也就是说在手续上,不破必须先辞去N县警部的工作,然后再改由国家任用的方式复职。当他成为国家公务员之后,虽然几率很小,但也不是不可能被调到其他县市去,所以即使是要他出任室长之职,也不能完全忽视不破的意愿而强行发出人事命令。再说,警务课长原本就是整个县警部地位最高的课长,而不破就坐在这个位置上,就算这次没有被升上来,过几年就会升为部长,到时他的职称也会自动晋升为警视正。 “亲爱的……” 又来了。冬木小声地啧了一声。 才一打开拉门,纮子便说道: “刚刚的地震很严重呢!” “地震?” “你忘啦?我六点左右过来的时候不是说过吗?大阪那边发生地震了。” 经纮子这么一说,他想起来了。 “哦,震中在京都嘛!好像是震度5级,对吧?” “两个都猜错了。” 纮子恶作剧地笑了一笑。 “震中在神户,而且震度是6级哦!” “6级……” 冬木一下子反应不过来。震度6级,那不就是地震仪所测出来的最大值吗?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冬木顾不得语气有点过于严厉,开始整理起茶几上的文件。一定造成了很大的灾情,他这边可能也要派人过去支援。不管怎么说,近畿管区辖内的各个警察本部肯定是一片混乱吧! 请一定要好好地指挥啊!冬木在心里朝着本厅的方向大喊。像这种大规模的灾害只能交给自卫队处理,无论如何都没有警察发挥的余地,因为自卫队的组织能力和机动性都比警察好上许多。 冬木把文件塞进公文包里,才一站起来,刚刚走远的脚步声马上又响了起来。 “亲爱的,有你的电话。” “谁打来的?” “本部长打来的,很稀奇吧!” “小——小声点!你的嗓门太大了……” 冬木戴上眼镜,冲到走廊上。由于警察专用电话没有分机,所以得一路冲到客厅才行。 在他拿起话筒的前一刻,电视上的滚动字幕映入眼帘。 “震度6级 神户 洲本……” 冬木清了清喉咙说道:“早安,我是冬木。” “我是椎野。” 话筒那头的语气可以归类为“有点沉重”。以上司来说,椎野是最难应付的类型。他平常可以跟大家肆无忌惮地开玩笑,但是也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发火,很难从表面上判断他的心情好坏,所以冬木一开始还怀疑他是故意要表现出自己的领袖风范才这么做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地说,椎野只是个四十六了还有些孩子气的人。 “神户好像灾情惨重呢!” 冬木先下手为强地说道。 “嗯,刚才堀川君打电话给我了,说是还没有从本厅得到任何消息。” “他们光是要和当地取得联系就已经分身乏术了吧!” “大概是吧!那不是重点……” 那不是重点? 冬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什么事情是比“震度6级”更重要的? “警务课长家里没人接电话。” “什么?” “就是不破啊!我刚打电话去他住的宿舍,可是居然没有人接电话。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居然没有人接吗?” 冬木一面以问题回答问题,一面迅速地把整个状况整理了一遍。 如果是有关地震的事,倒不需要第一时间和警务课长取得联系。那椎野恐怕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所以才打电话给不破。比起冬木,椎野更依赖、信任不破,只要是碰到了任何麻烦事,无论公事私事,总是“不破,不破……”地把他叫进本部长室里密谈。而且每次当不破从本部长室走出来之后,椎野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但那也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没人接电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应该不太可能是他们家的电话刚好坏掉了吧?” 冬木已经很小心地选择用词了,但椎野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十分不悦。 “跟那个没关系!电话通了,但就是没人接。所以我才会打来问你,知不知道他们夫妇为什么会一大清早就不见人影?” “不,我不知道。” “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 的确是很奇怪。平日的早晨,别说不破了,居然连夫人也不在家……不对,最近常常会有一些人一大早在公园里做体操或打太极拳,说不定只是夫妇俩一起出去锻炼罢了。话又说回来,他怎么可能会知道不破夫妇早上的作息? “那我打过去看看好了。我看情况如何,再跟您联络。” “就这么办。” 椎野依旧在“有点沉重”的气氛下挂了电话。 冬木马上按下脑中的警务课长官舍的警察专用电话号码。 耳边回荡着电话铃声。五声……六声……七声……正当他想要放弃的时候,话筒的另一头终于被接起来了。 “您好,这里是警务课长官舍。” 是不破的妻子静江接的。虽然是听惯了的声音,但今天却出奇地僵硬。 “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我是警务部长冬木。” “外子受您照顾了。” 回答得既没有感情,也没有抑扬顿挫。 “呃……课长在吗?” 不自觉地就直接流露出找人的语气。 中间停顿了一下子。 “这个嘛……” 静江的语气一沉。 冬木感染到她的不安,也把声音压低了下来。 “怎么?不在吗?” “嗯……” “上哪儿去了?” “……” “不破太太?” “事实上……” 听得出来,话筒那头传来的声音,似乎抱定了某种觉悟。 “不破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回来了。” 冬木的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连忙用两只脚用力踏地,好把身体稳住。 ▽刑事部长公舍 AM 6:20 右耳听见女人的声音。从隔壁的警务部长公舍传来了部长年轻妻子娇媚的笑声。 藤卷昭宣的左耳则是贴在警察专用电话的话筒上。他正在和本部的搜查第一课泷川课长通电话,但是对方那边又接到现场搜查员的电话,所以他只好等他们先讲完。藤卷忍不住频频叹气又咋舌,原本是从凌晨就展开的追捕行动,而现在天都已经亮了。 藤卷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摩挲着从眉间冒出来的疙瘩。这点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只要一熬夜,肯定就会有症状出现在脸上。 右耳又传来隔壁太太的声音。好像是在说“本部长打来……”之类的。电视屏幕也出现了“神户为震度6级”的画面,所以可能是因为这场地震,本部长才会打电话给警务部长吧! 脑海中浮现出冬木警务部长那张牙尖嘴利的脸来。通常中央都会把三十七八岁的特考组警视正派来担任N县警部这种规模的警务部长,但是冬木前年走马上任的时候才三十三岁。肯定是精英中的精英,说不定就连本厅也期待他将来可以成为长官候选人。的确,他脑筋灵活,口才也很不错。虽然说话的方式有点打官腔,也有其自以为是的一面,但他是打从心里以身为一个警察为荣,这种人在时下的特考组里已经不多了。只不过…… 真希望他不要在宿舍里玩那种“办家家酒”的游戏了。之前就曾听到他那个年轻妻子娇媚地喊道:“小优,快一点啦!”想也知道,这句话是在浴室里说的。听说他老婆还在贵族女子大学念书的时候,第一次看到冬木就决定要嫁给他了,也难怪到现在连个招呼都还打不好,外表也打扮得花枝招展……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左耳终于又有声音传入,是搜查第一课的泷川课长。 “那家伙混进游民里的传言可能只是个幌子。” “不是有间托儿所发出警报了吗?三泽会不会是逃到那里面了?” “那边好像只是有老鼠还是什么东西误触警铃而已,并没有被人从外部入侵的迹象。” “这样啊……”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三泽彻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部长,紧急配备日本警察在发生事件的时候,为了能够及早发现犯人、迅速掌握搜查信息,会发布紧急配备的命令。还要继续吗?” 紧急配备现在正以最大的规模,也就是全县警戒的方式进行中。但是时间早就已经超过规定的两个小时了,不能再这样像无头苍蝇似的继续耗费警力下去。而且,当所有人都开始一天的活动之后,三泽的身影很快就会被上班、上学的人潮所淹没,即使继续搜查下去,也很难再把他揪出来了。 藤卷思索了几分钟之后,对着话筒说道: “解除全县警戒,只有东部的辖区请他们继续搜索。” “我知道了……那队伍方面要怎么安排?” “机搜队全名机动搜查队,隶属于警视厅刑事部或警察本部刑事部的执行队。如果是规模较小的警察本部,则隶属于刑事部搜察第一课的小队。继续进行搜索,警逻队全名自动车警逻队,设置于各都、道、府、县的警察本部,隶属于地域部或生活安全部。只留下东部辖区的车,叫其他人归队。” 藤卷下着指令,感觉到身体似乎不再那么紧绷了。 三泽彻,二十七岁,原本在大手市内的某家中型房地产公司工作,去年8月把当时正在和他交往的二十一岁中国台湾陪酒小姐勒毙,从她的房间里拿走了七万日元现金后逃逸…… 然而,以上都是搜查本部基于各种情况证据所推测出来的犯案过程,目前还没有任何物证可以证明三泽就是犯人。换句话说,这是个必须按照基本步骤来解决的事件——先把人给找出来,把他扣在侦讯室里盘问,最后取得他的口供…… 调查过程中只知道三泽已经离开本县了。距离事件发生过了一个月之后,9月在新潟鲸波的旅馆先是犯下住宿不给钱的案件,11月又被以前的朋友目击到他在东京荻洼的桑拿浴室里出现的身影。借由发生在鲸波旅馆住宿不给钱的案件,警方以诈欺及在旅客名单上登记假名已违反旅馆业法规的罪名,顺利地取得了逮捕令,通令全国的警察协助搜查。只不过,在那之后就完全掌握不到三泽的行踪了,所以最近这两个月只能采取守株待兔式的调查,像是在三泽母亲所居住的公寓及他可能会去的地方进行监视,或针对所有跟他接触过的关系人进行通信的盘查。 因此,当他得知三泽又回到了大手市时,当下就有被摆了一道的感觉。事情发生在今天凌晨一点左右,地点是在市郊的一个运动公园停车场里。当时有位巡查长从一个小火灾的现场正要返回警局,途中看到一名年轻男子睡在一辆开着车内灯的小型货车上,觉得很奇怪便上前盘查。走近一看,才知道那辆车的车内灯之所以亮着,是因为驾驶座旁的车门处于半开的状态。该名巡查长越想越不对,于是便敲了敲车窗,叫男子起来,准备进行例行的盘查工作。男子先是掏出钱包,一副准备要拿出驾照的样子,然后冷不防地发动车子,驾车往东边逃逸。事情演变至此,该名巡查长才终于把驾车逃逸的男子长相和警局内收到的犯人照片联想在一起。 发现疑似三泽彻的男子——该名巡查长赶紧把这个消息经由大手中央署上报到本部的搜查一课。然后马上发布紧急配备,几分钟之后,全县的警官和巡逻车就全部出动了。将该名巡查长所记下的车牌号码与车辆资料进行对比后,发现是市内某家钓具店的老板在前一天报失的赃车。 谁都以为这下子一定可以逮到犯人了。可是把犯人封锁在大手中央署管区内的行动却失败了。当警察到达指定地点的时候,只看见被通缉的小型货车已经被弃置在紧邻着大手市东侧的柳川市的马路上。而且还是早在十五分钟以前,由于靠近弃车地点的县道“N系统”——自动车牌号码读取装置,对赃车的车牌号码出现反应,机动搜查队的警车前往附近进行搜索,才找到了那辆车。 藤卷把大部分的巡逻车都分配到柳川市以及更偏东的东山市。虽然他也作出了要把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都翻开来仔细搜索的指示,但是如今天都已经亮了,现场还是没有传来任何好消息。从小型货车的方向盘和门把手上所取得的指纹,经过简单的鉴定,证实和三泽的指纹一致。明明已经可以确定是三泽本人了,可是却又被他逃之夭夭。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这个推测也慢慢变成了事实。 泷川又去接别的电话了,这也难怪,因为所有可以派出去的人全都被派到现场去了,现在搜查一课那个大得夸张的办公室里,应该只剩下泷川和一个负责送文件的内勤了。藤卷依旧把话筒贴在左耳上,眼睛盯着客厅里的电视屏幕。 突然,藤卷的脖子反射性地往旁边倾斜。原来是因为刚起床的干男跑到电视机前面,一屁股坐了下来。干男是他的大儿子,目前正在念美术专门学校,个子十分高大。 “喂,挡到我了!” 顶着一头乱发的干男转了过来,一脸意外的样子。 “你在看吗?” 可能是觉得父亲是个刑警,和地震应该没什么关系。 事实上也没错,藤卷隶属的刑事部在整个警察组织里,的确是离应对自然灾害这块最远的一个单位。最近的是拥有机动队的警备部。如果有什么需要N县警部提供支援的地方,也是由警务部去运筹帷幄。若当地有发生交通瘫痪的情况,则可能会派交通部的警车过去支援。 不过,藤卷也只是迷迷糊糊地试着想象一下,因为他大部分的心思还是集中在三泽彻的案子上。即使知道发生了规模相当大的地震,但是对他而言,“震度6级”只不过是电视屏幕上的一个数字。 “有画面吗?” 干男又把头转向电视。 “什么画面?” 藤卷简短的回答引来了干男的一阵白眼。 “当然是神户的画面啊!刚才播了吗?” “哦,还没有。” “正常来说应该会马上播出吧!例如,电视台演播室或外景的画面。” “就是说啊!” 经干男这么一说,藤卷这才发现都还没有看到当地的画面。干男不停地换台,但是不管哪个台都是大同小异的画面——一脸凝重的主播反复念着同样的新闻稿。 “……震中位于淡路岛,震中的深度为二十公里。地震的规模推定为里氏7.2级。目前已经确定不会引起海啸,请广大市民放心。震度6级为神户与洲本,震度5级为……” 厨房那边飘来了阵阵的香味,看样子今天早饭的配菜是鲑鱼。 藤卷用已经麻掉的左手把话筒放回去。泷川的电话看样子还要打很久,等他打完之后再自己打过来吧! “干男,给我倒杯茶。” “好,等一下。” 干男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但两只脚还是钉在原地不动。 “会不会是地震太严重了,所以无法靠近啊?” 藤卷刚好也在想这个原因。问题是,就算从地上无法靠近,应该也会派直升机过去拍吧!更何况,距离地震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平常就算只是件小小的凶杀案,也会有一堆不知从哪里蜂拥而至的直升机,放肆地呼啸着螺旋桨产生巨大的噪音。这般旁若无人的各大媒体的直升机都到哪儿去了呢?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就连直升机的基地也被震坏了吧……” 干男就像是藤卷肚子里的蛔虫,替他说出了心里的话。 “别管那些了,干男,去叫你妈给我倒杯水来。” “……嗯。” 伴随着干男的敷衍回答,警察专用的内线电话响了。 “啊!部长,刚刚真对不起。” 泷川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才不好意思,自己先把电话挂了。然后呢?” “我们找到了一个目击者。在距离小型货车被弃置的现场往北一公里的地方,有个送报的人似乎看到了抄小路飞奔而去的年轻男子。据送报人的说法,该名男子的头发中分,穿着一件黑色的运动夹克,我想应该没错。” 这是今天最有力的情报了,藤卷不禁兴奋了起来。 “很好,把所有的车辆都调派到那一带。” “我已经交代下去了。” “附近有车站吗?” “最近的一站是鹰见站。” “看好它。” “我已经派人过去了。” “出租车公司呢?” “天还没亮,我就已经请他们协助了。” “盯紧一点,那些司机总是一回头就忘了。” “我会的。” “神社和寺庙呢?” “这倒没有,只不过附近好像有几间因为经济不景气而倒闭的钢铁工厂。现在正在确认中。” “那就这样子,你专心地去指挥吧!” 正当藤卷要把话筒放回去的时候,却被泷川叫住了。 “部长,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跟三泽这件案子没关系,但我听到一个令人有点在意的消息……” 泷川突然变得欲言又止。 “到底是什么事?” “那就是……根据负责搜查东部那边的警逻队警车所呈上来的消息,说是有一辆车子停在东山市的路上,他们比对车辆资料之后,发现那辆车是警务课长的。” “是东部署的警务课长吗?” “不是,是本部的不破警务课长的自用车。” 这下子轮到藤卷毫无头绪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呃……我也不知道。” 泷川巧妙地避开对这件事作任何评论,稍微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巡逻警车说是因为车子的后视镜被折弯了,所以才去比对车辆数据的。” 后视镜? 藤卷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会不会是后视镜坏了?” “报告上只说后视镜被折弯了。” 两人之间出现了令人不愉快的沉默。 不破在来本部之前就是在管辖东山市的东山署里。四年前,先是出任东山署的署长,前年因为升官的关系,被调来当本部的警务课长。他今年才五十三岁,比藤卷还小五岁。因为两个人的部门不同,所以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交情,但是他印象中的不破是个非常稳重的男人,并不会像一般的警务人员一样有些令人讨厌的习气。外表长得也还不错,脸上的轮廓很深,有一种哲学家的风范。 “会不会是去他上一任的工作地点办什么事呢?” 藤卷其实只是在自言自语,不过泷川还是礼貌性地回答道:“这我不清楚。” “他比你高一届,对吧?” “是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藤卷把这个问题硬生生地吞回肚子里。现在可不是问这些事情的时候…… “我明白了。你回去坐镇指挥吧!” “好的。” “一定要把三泽给我揪出来。不破的事情,我会去找警务问清楚的。” 藤卷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给挂了。 外头传来了车子的声音,看样子是来接右邻的警备部长。为了搜集本部的地震情报,所以才这么早叫他去上班吧! 左邻的警务部长公舍则是一片安静,大概是夫妇两人正在相亲相爱地吃早餐。 干男的虎背熊腰还盘踞在电视机前,他要的茶连个影子都没有。藤卷啧了一声,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负责社会新闻的那些跟屁虫记者今天早上居然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出现,这也是因为地震的原因吧! 无论如何,被那群记者戏称为“公舍银座”的夜晚终于过去了。 “智子——喂!智子!” 没有反应,只有炖的东西的香味一阵阵地飘了过来。 藤卷又啧了一声,站起来开始换衣服。 三泽彻……震度6级……不破义仁……他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警备部长公舍 AM 6:42 脚步声还回荡在耳边。 堀川直美在睡衣外面再披上一件晨袍,把脚伸进暖被桌里。 “你可以再睡一下哦!”堀川温柔地说道,转身走向玄关,看起来似乎非常急的样子。没错,不久前电话刚响过,然后他就被叫到警局去了。 今天早上也有一点轻微的晕眩,脸上也热得像是火烧一样。 起来换衣服吧…… 然后再把电视机打开…… 然后再把头发梳一梳…… 然后再来准备做早餐…… 不用…… 堀川已经出门去了,所以可以不用做早餐了。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身体忽然软绵绵地使不上力。 今天一天,要做些什么才好呢? 直美转头面向佛坛,同时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佛坛上的笑容一如往常地看着自己。 得去弄早餐给明彦吃…… 在那之前得先换衣服…… 在那之前得先离开暖被桌…… 直美一动也不动。 是没办法动。 开始出现了耳鸣的症状,中间还掺杂着人说话的声音。 是女人的声音。有人在喋喋不休、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 声音是从隔壁的交通部长公舍传来的,也有可能是从斜后方的生活安全部长公舍传来的。她们都在背后说直美的闲话,说她是个可怜的女人。 堀川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该不会是去了河边吧?去那个河边…… 说不定真的是那样。 说不定堀川又去了那个河边。 说不定堀川一直待在那个河边。 ▽交通部长公舍 AM 6:50 正当她心想“这个真便宜”的时候,墙上的布谷鸟时钟也开始“布谷!布谷!”地叫了起来。 间宫敦子把视线从夹在报纸里的广告传单上移开,望向电视画面中所显示的时间。比对两者的时间是她早上的习惯。如果家里的时钟没有准确地快十分钟的话,间宫就会抱怨个没完没了。 而间宫此刻还在床上睡懒觉。她曾试着要叫醒他,告诉他西边发生大地震了,却被他一句“那你也犯不着来摇我的身体吧!”给堵了回来。自己在那一瞬间还很佩服他说了一句俏皮话,这也是夫妻俩相处一辈子的证据吧!从间宫的嘴里讲出来的话,要不是酸溜溜的,要不就是带刺的,再不然就是说别人的坏话。就连阳一、叶子和信也也都受到他的影响,这或许就是所谓的遗传吧!不光是没有口德这点,最近这三个人还一起开始发福,都快要变成“迷你间宫”了。 但是,间宫以前不是这么胖的,他也有过愿意很认真地讲出一些贴心话的时候。既然如此,就不是遗传的因素,而是生活环境对孩子们的影响比较大吧! 正当她觉得以后得注意一点才行的时候,电话响了,是警察专用电话那一部。 是冬木警务部长打来的。 “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由于地震的关系,八点在本部有个会议……” 冬木的语气十分慌张。她也知道,稍早之前才有车子来隔壁的警备部长公舍接人。 “我知道了,我会告诉间宫的。” “啊!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打电话告诉生活安全部长吗?” 这可真是稀奇了。以等级而言,生活安全部其实是排在交通部的上面。一般来说,应该是由生活安全部长那边打电话过来才对。看样子冬木好像还挺混乱的。敦子的脑海中浮现出冬木那张戴着眼镜、似乎还有一点稚气未脱的脸,朝着空中点个头说道:“好的。” 放下警察专用电话,再拿起放在旁边的一般家用电话。如果用警察专用电话打的话,百分之九十九的几率会是部长本人来接,她可不想一大清早就听到仓本忠的声音。 响了几声就被可奈子接了起来。 “是敦子吗?这么早,发生什么事了?” “警务部长要我代为传话,说是由于地震的关系,早上八点要开会。” “了解。看样子是很严重的地震呢!” “嗯,我们家老爷现在还在呼呼大睡呢!” 她从二十岁就认识可奈子了,到现在都已经三十年了,所以一旦打开话匣子,就会忘记彼此的年纪。挂上电话之后,耳边还回荡着可奈子的笑声。她得再去叫一次间宫才行,因此在心里念念有词地倒算着时间。上厕所加洗脸十五分钟、吃饭十分钟、开车到县警本部要五分钟…… 敦子站在厨房里,但心里面还是想着那张广告传单上的东西,所以就把传单在料理台上摊开,一边看,一边开始准备早餐。她都觉得自己有广告传单依赖症。生鲜食品……生活用品……家电产品……名牌商品……珠宝……自己的房子……她全部都想要。但也因为全部都想要,所以比较容易放弃。 敦子把厨房的窗户打开一条小缝,冷空气抚上了脸颊。从这里凝视着位于前方仅仅三米处、把自己家和生活安全部长公舍隔开的水泥围墙,是她每天早上的习惯。 在嘴里喃喃念着诅咒的恶毒话,这也渐渐地成为她每天早上的习惯。 ▽生活安全部长公舍 AM 7:10 “老公,由于地震的关系,早上八点要开会哦!” “嗯。” “这也难怪,毕竟震度6级是从未发生过的强震嘛!NHK一直在播,你起床之前就开始了。” “嗯。” “今天的早报会登吗?” “登什么?” “想也不可能吧!毕竟是刚刚才发生的地震。” “嗯。” “敦子好像很得意的样子,说是她们家先接到警务部长的电话。” “……” “电视上一直在重复同样的新闻,可是居然没有播出当地的画面。” “哦。” “早上的电视连续剧会照常播出吗?” “……” “老公。” “……” “喂!老公。” “嗯?” “昨天我听刑事部长的太太说,冬木部长和总务课一个姓秋吉的女人在咖啡厅喝咖啡呢!” “嗯……” “刑事部长的太太说她是从中央署的署长夫人那里听来的。好像是有警员亲眼看到,所以才向署长报告的。” “哦……” “听说秋吉小姐有个‘特考组杀手’的外号呢!长得漂亮吗?” “我不知道。” “她该不会也勾引过你吧?” “……” “不可能吧!你又不是特考组。” “……” “要是让冬木部长的太太知道了,她一定会哭吧!家里明明有个那么年轻又可爱的太太,怎么还会跟别的女人纠缠不清呢?” “……” “你今天也会很晚回来吗?” “……” “能早点回来吗?” “要查仿冒。” “你是指LV的仿冒事件吗?” “嗯。” “很棘手吗?” “还有地震的问题。” “说得也是……啊!你听,开始了、开始了,早上的厕所争夺战。你听见没有?哈哈哈!那三个孩子都已经是大人了,还一天到晚吵得不可开交。” “……” “敦子说过,她老了以后不指望他们照顾,同样的,她也不想为那三个人的未来负上什么责任。” “……” “我们家就没有这个问题呢!” “……嗯。” “你只要再努力个三年,然后我们就可以到处去泡温泉,悠闲地过晚年了。这么说来,我还是比敦子幸福一点呢!” ▼县警本部厅舍 AM 8:00 手表发出电子哔哔声。 警备部长堀川公雄加快脚步,走廊上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因为二楼有本部长室和公安委员会室,所以和其他楼层的走廊比起来,这里的蜡要打得亮多了。 意思意思地敲个门,就直接打开了总务课的门。不同于民间企业的总务课,这里的总务课主要是处理本部长的秘书事宜的地方。他前脚才刚踏进去,课长小栗马上就站了起来,向他道早安。小栗和堀川一样都是五十一岁,但是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头发也比较稀疏,所以看起来要比堀川大个五六岁。因为他常常要帮本部长提公文包,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所以更是给人一种老管家的印象。不过,总觉得他今天早上的表情比较柔和。 堀川一面确认手边的文件,一面走了进去。脚底下的触感从滑不溜唧的地板变成了厚厚的地毯。整个房间的格局和宿舍是一样的。本部长室就在这间总务课最里面的地方,没有课长的许可,谁也别想进去。 “我要进去了!” 堀川随意地丢下一句,便从课长的座位前方穿了过去。本部长室的大门旁边还亮着“外出”的灯号,但他认为那应该只是搞错了。 “本部长不在。” 小栗慌慌张张地说道,但是语气却开朗得有点不可思议。 “真的吗?”堀川不假思索地反问。因为他一直以为本部长现在应该正焦急地等待着与地震有关的情报才对。“上哪儿去了?” “在警务部长室里,他说今天一天都会待在那里。” 看来这就是小栗表情柔和、语气开朗的原因了。老板不在家——他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吧!原来如此,难怪除了小栗,其他课员也都是一副忍不住欣喜的样子。 但是这个不重要。为什么本部长会在警务部长室里,而且还要待一整天呢? “在警务部长室里做什么?” “呃……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有一次,由于几个县议员在议会的答辩过于官腔导致有人抗议,那一整天他就是躲在警务部长室里。椎野这个本部长就是常常会做出一些不合身份的举动来。 地位最低的秘书秋吉佐和子悄悄地站了起来,表现出“要不要来杯茶?”的动作。 堀川用手势阻止了她,走出总务课。穿过公安委员会室的门前,绕到隔壁的警务课。和本部长室一样,警务部长室也是位于警务课的最里面。 警务课里的空位多到令人咋舌,就连不破课长也不在。课里的第二把交椅安倍调查官稍微欠了个身,默默地向他行了个礼。 “所有人都在里面吗?” 被堀川这么一问,安倍突然皱起了眉头。 “倒也不是所有人……” 非常含糊的回答。 “至少本部长在里面吧?” “是的。” 安倍还是一脸隐讳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 安倍把视线投向部长室的门,意思是:“这个你进去再自己问吧!” 果然发生什么事了。堀川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一面看了一下表,一面在部长室的门上敲了几下。 ——2F 警务部长室 AM 8:04 “大家早。” 堀川机灵地鞠了躬之后才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干净的蕾丝窗帘。 椎野本部长就坐在一整套沙发正中央的位子上。皮肤白得可以跟西方人媲美,是属于那种表情比较容易判读的人。今天早上的表情可以归类为严肃,应该是“黄灯”吧!不对,比较接近“闪红灯”的状态。 所有部长都已经到齐了,依照职位的顺序,围着本部长坐在沙发上。 冬木警务部长——坐在本部长右边的第二把交椅的位子上,正在神经质地擦拭着镜片。如果脸上少了那个注册商标的话,就会因为个子矮小的关系,使他看起来异常地年轻。今天早上的表情也很僵硬。看样子,对于N县警部来说,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藤卷刑事部长——深深地把自己埋在本部长的左侧,也就是冬木正对面的座位里。闭着眼睛,两只手臂交抱在胸前,充分散发出刑事部的威严。不过,他看起来似乎很累的样子。而且眉间的红色凸起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仓本生活安全部长——坐在藤卷的左边,还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从早到晚都绷着一张脸,脸上肤色微黑、轮廓分明而富有男性美,完全可以去演黑道电影。他沉默寡言,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今天大概也说不到几句话。 间宫交通部长——挺着一个大肚子,坐在仓本左边的最后一个位子上。就像他那个难念的名字“间宫民男”一样,是个不好对付的男人。或许他本人并没有那个意思,或许也想要表现出战战兢兢的样子,但是胖到有点令人不忍卒睹的庞大身躯却让他的努力完全白费。脸上挂着一副似乎刚睡醒的表情。明明已经是冬天了,额头上却还冒着油光,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 至于沙发后面的椅子,则只有警务课的重森副课长一个人坐镇,并没有看到不破课长。这些大人物全都到齐了,却不见负责主持议事流程的课长出现,形成一幅奇异的景象。 放在书架上的电视被打开了,播放着地震的“特别报道”。虽说是特别报道,但不管是哪个台,都没有播出现场画面,简直就是文不对题嘛! “坐吧!” 椎野说道。语气也是处于“闪红灯”的状态。 堀川固定坐在冬木的右边。目前在座的六名N县警部最高干部里,真正最有资格坐在这里的——也就是所谓纯粹的警察厅特考组——却只有椎野和冬木两个人,这两个人都是通过一级国家公务员考试进来的。只通过二级的堀川被称为准特考组,虽然和他们一样都是特考组的一员,但是地位却比他们低一等。藤卷等三位部长则是在地方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还被本厅揶揄是地方官。就级别来说,椎野是警视长,其他五个人都是次一级的警视正,地位不分高低,但即使大家同为警视正,在县警列名单时,永远被摆在第一位的冬木警务部长还是高人一等,超越年龄的藩篱占了上风。换句话说,被摆在第一位的警务部长的人事权是操控在本厅手中,所以总是会送一些年轻的特考组过来。 堀川虽然也取得了一席之地,但是作为一个准特考组的警备部长,他的立场还是很微妙。以座位的安排来说,他的位子虽然还是在冬木旁边,相当于第三把交椅的地位,但是以距离来说,藤卷刑事部长的位子离本部长比较近,可以称得上相当于第四把交椅的地位。如果是在正式的记者会上,他可能还会坐在比交通部长的地位还要低的末座。这可能是因为警备部也负责掌管“公共安全”的部分,为了要给人一种从旁协助的印象,所以才故意这么安排的吧!这也是标榜着人民保姆的警察组织惯用的手法。事实上,各种迹象显示,藤卷已经对自己是N县警部第三把交椅的地位深信不疑,而仓本、间宫这两位部长也都认为堀川和他们是同一个等级。堀川本身倒不是很在乎座位要怎么安排,只不过,“准特考组”这种不上不下的级别常常让他觉得进退两难。一方面,他永远不会被认为是特考组的一员;另一方面,那些从本地一步一步爬上来的部长们也不可能真心接纳他。“我们是猫头鹰,既不是鹰,也不是猫。”这是一位准特考组的前辈在喝醉之后不小心吐露的真言,随着岁月一天天地流逝,在堀川心里响起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那就开始吧!” 椎野转过头来看着刚坐下的堀川,打破了沉默。 “首先从地震开始,讲重点就好了。” 首先从……讲重点? 堀川虽然吃了一惊,但是同时也肯定除了地震之外,果然还有别的重要案件。 “灾情的部分到底怎么样了?” 被椎野这么一催,堀川手忙脚乱地把数据摊开。 “关于这部分,目前还一无所知。消防署报告的数字如下:一人死亡、五十二人轻重伤、二十二处火灾、六间住宅损坏……” “不可能吧!”旁边的冬木打断了他的报告,“这可是大地震呢!怎么可能只有这些数字?” 堀川斜眼看了一下旁边的冬木。他不用“灾情”二字,而是用“数字”一词,这种说法让他觉得有点不大愉快。 “我也没有打算要全盘接受消防署的报告,只是先提出来给大家参考一下。因为我们这边尚未收到当地传来的任何消息。只听说要在生田署成立临时的警备本部,但是现在也还不清楚本部长或警备部长到了没有。” “电话打不通吗?” “所有的线路都处于占线状态。” “手机呢?” “大阪和神户之间约有一百五十座左右的无线基地台,但是其中有一半以上都不能使用了。” 或许是加上数字的报告奏效了,冬木只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就暂时放他一马。 “本厅打算如何应对?”椎野问道。 “还没有正式决定,基本上会在八点半……”堀川看了一下手表,“也就是大约二十分钟以后,成立地震灾害警备本部,由警备局长担任本部长。” “支援的状况呢?” “除了近畿、中国此处的中国为日本的县级区划名,包括鸟取县、岛根县、冈山县、广岛县和山口县。、四国所管辖的区域之外,可能还会从大阪或京都等邻近的府县警部调派八百名左右的机动队员深入灾区,这是第一批。” “也就是说还有第二批,我们也需要派人过去吗?” 堀川点点头。 “目前已对远离灾区的县警部及管区机动队发出随时待命的指令,所以随时都有可能要出动。” “自卫队那边呢?” 冬木又插嘴问道。他对自卫队的敌意还真是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目前兵库县那边尚未请求支援。” “内阁那边怎么说?” “也还没有明确的指示,所以自卫队才会按兵不动吧!” 堀川顺着冬木的意思讲出他想听的话,只见冬木那矮小的身躯终于慢条斯理地靠回椅背上。 椎野一脸讶异地说: “问题是,震度6级的强度几乎等于原子弹爆炸了!反应怎么会那么慢呢?” 堀川又点了点头。椎野关于地震的知识可不是能随便糊弄的。 “当地的震度计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经由NTTNTT:日本电报电话公司(Nippon Telegraph & Telephone),日本最大的电信服务提供商。的通讯线路连接到大阪管区气象台。照理说,地震发生的时候,就应该通过管区自动把震度传送到气象厅才对,除非……” “除非是地震太大,联机线路都被震坏了。” 由于这句话是从藤卷嘴里说出来的,所以堀川有点吓了一跳。 “没错,我想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刚好只有神户和洲本这两个震度6级的地方没有把信号传回来。” 足以让线路故障的地震——在座的所有人都在自己的脑海中想象那种可怕的情形。 “了解。”椎野作结论似的说道,“那么就请大家确实做好随时都可以出动的准备。” “是的。” “接下来是另外一件事……冬木君,由你来说吧!” 好戏上场了——堀川心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呢? 冬木把身体往前倾,双手在膝盖上交叠。 “事实上,不破警务课长从昨天晚上就没回家了。” “咦?”的声音此起彼伏。 “据说他在傍晚打了一个电话回家,说他会很晚回去,所以不用给他准备晚饭,可是到现在已经一个晚上过去了,还是不知道他的去向。” 这下终于搞清楚为什么不破没来开会了,慢了半拍之后,堀川的脑海里这才浮现出惊叹号与问号。 没回家!为什么? 坐在对面的仓本和间宫也都一脸紧绷的样子。藤卷似乎早就已经知道了,一脸从容自在的样子,就连双手抱胸的姿势也都纹丝不动。 “除此之外……”冬木压低了声音说道,“还有一件发生在今天清晨的事,那就是不破课长的车子在东山市内的路上被找到了。地点就在以前不破课长担任署长的东部署辖区内。” 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该不会是牵扯到什么案件吧?” 堀川望着冬木的侧脸说道。 “不知道。目前只得知车子的后视镜被折弯了,但是也还没有确定。现在已经派鉴识人员去现场了。” 冬木望着藤卷,脸上写着“没错吧?”三个字。 “我已经派了机动鉴识组去现场,我想应该就快要到了。” “鉴识”这两个字听起来有点令人心惊肉跳。 “会不会是在担任署长的时候……” 堀川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于是冬木便自作主张地帮他解释: “关于这点我也很担心,不过以现阶段来看,他在担任署长时期的纠纷可说是一件都没有。” “不破带了手机出去吗?”椎野问道。 “带是带了,不过打不通,直接转进语音信箱。不知道是关机,还是人在收不到信号的地方。” “只要不是关机的话,应该都可以掌握到他所在的地点吧?” “我已经派人去问NTT了。”藤卷回答了这个问题,然后冬木又紧接着补充道:“所以很快就可以知道他到底是没开机,还是人在收不到信号的地方了。” “请问一下……”间宫插进来,“车门锁了吗?” 毕竟他也是交通部长嘛! “根据警逻队的报告是上了锁的,钥匙也不在车上。”藤卷回答,“目前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间宫耸耸肩,点了点头,接着又把头转向冬木问道: “不破的太太怎么说?” “这个也要等到大谷监察官详细问完话之后才知道。他现在已经去官舍了。我早上在电话里稍微问了一下夫人,不过她说不破课长并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仓本也露出想要说些什么的表情,不过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堀川整个身体转向冬木。 “昨天好像是补休的日子,他白天在官舍里吗?” “他还是来上班了。关于不破课长昨天的情况,我们请重森副课长来为大家说明。” 冬木说完之后,坐在后面椅子上的重森便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因为他每天都在不破旁边的办公桌执行勤务。 重森一脸凝重地开口说道: “课长他……最近这一个礼拜几乎每天都很早到,昨天也一样,然后一来就整天关在小房间里构思春天的定期人事草调动草案。四点过后,把完成的人事案交给我,叫我交给冬木部长之后,五点左右就下班了。” 就在人事草案完成之后…… 房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凝重了起来。可以把这段话解释成他是下定什么决心之后才消失的吗? 堀川转过身来看着重森。 “他有没有说过什么比较不寻常的话?” “并没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他要回去的时候说了一句,‘我有点累了。’” 这种话谁都会说啊!问题是…… 藤卷把手臂抱在胸前,开口问道: “警察手册他带走了吗?”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重森身上。 “他是交给我之后才回去的。我把它和其他人的一起收在保险箱里了。” 至少警察手册没事——现场有一瞬间沉浸在安心的气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