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哥哥按照说好的时间,在七月四日星期六下午搬进箱崎医院的二楼。一朵耀眼的积雨云呈冰激凌形状,浮在很有夏天味道的晴朗天空中。我们向一家熟识的家具店借来一辆三轮货车,把全部家当都堆到上面,由哥哥驾驶。开到医院门前时,就看到幸子一个箭步跑出来迎接我们。 “我来帮你们搬。” 然后,她抱起我的袜盒,口里“嘿哟嘿哟”地往里面走去。 “呀,你们来了。因为你们打了电话说今天要搬来,幸子那丫头午饭没吃便在那儿等了。对了,我请人把正中央的七号房打扫好了。现在天气这么热,靠西边的八号房到了傍晚,可能会热得受不了。你们觉得呢?” 兼彦先生从诊疗室探出头来,微笑地对我们说。 “哦,这样吗?多谢你们这么费心——” 我们把行李搬到二楼,就在这时,那个年长的戴眼镜的护士严厉地说道: “上下楼时请安静一点,今天这里有一位刚动过手术的病人。” 她说的话虽然正确得令人无法挑剔,但总是给人冰冷、专横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家永,如果你手边没什么事的话,也来帮忙搬一下吧。幸子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但她装着好像没听见兼彦先生的话似的。我们放轻脚步走上楼梯,在楼梯口遇到一个熟面孔,是野田护士。眼距很宽的眼睛正善良地骨碌碌打转。 “欢迎欢迎。哇,好大的一幅画。真用心哪,把这画挂在墙上学习。” 野田明明拿不动,但还是用手扶住布拉克的画框,倒退着往七号房走去。 “刚动完手术的病人,是指上次那位先生吗?”我压低声音询问。 野田摇摇头。 “不,不是那位先生。平坂先生——那位先生名叫平坂胜也,是星期一做的手术,已经快复元了,只不过是慢性阑尾炎嘛。今天的呀,你看,在这里。” 她用目光瞄了一眼旁边的门,六号房。我们房间的隔壁。房门上挂着“工藤真弓”的名牌。 “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她妈妈心疼得不得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手术,只是背上长了一个瘤,把它割掉而已。” 反正就野田看来,任何病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搬行李的过程中,我已经对所有住院的病人有了初步了解。 一号房住的是一位中年妇人,名叫小山田澄子,生的病是颈部淋巴腺炎,已经快要痊愈了。她独自一个人住在医院里。 二号房就是刚才提到的平坂胜也,他的夫人清子随侍看护。他的职业是贸易商,主要是将日本的浮世绘或古代美术品卖给外国人,这倒令我颇为意外。我还以为他从事的是跟什么工业有关的工作。 三号房没人住。五号房是两个年轻的男病人。宫内正是个二十六七岁的机械技师,在工作时伤了左手,但已经不痛了,所以每天只是枯坐在房里。桐野次郎是个大学生,在练习足球时把脚摔断了,两天前才住进来。据说他母亲也住进来照料。 行李搬完之后,哥哥把三轮车送回去,我开始整理房间。七号房的面积与八号房相同,也摆了相同的家具。唯一不同的是,八号房在北侧和西侧都有窗子,但这个房间只有北侧有窗。不过房间并不阴暗,而且通风,非常舒适。即使房子是租来的,但布置新居对女孩来说,仍是一件乐事。帽子挂在钉子上,字纸篓放进书桌下,哥哥宝贝得近乎可笑的高山梯牧草变种盆栽,则放到窗台的棚架上。另外,像布拉克的画,则是把墙上原来的画拿下来后挂了上去——医院每个房间里都挂着一幅风景画。幸子一直在我身边从事名为“帮忙”的活动。她看到了我的毛线小白熊。 “哇——好可爱!” 幸子把它抱在脸边摩挲,我赶紧把它抢回来,放在书柜上。这时,我听到敲门声。 “请进。” 话还没说出口,幸子已经一个箭步冲过去把门打开了。站在门后的是百合。 “今天晚上的晚餐,祖母说要给你们接风,所以请你们到家里一同用餐。” 百合逐字逐句说完,又加了一句: “虽然没什么菜。” 我有种奇妙的感觉。并不是这个邀请有什么奇怪之处,而是百合说话时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虽然她把该传达的话都说了,但仿佛心不在焉,而且脸色苍白异常,好像睡眠不足一般,眼睛里有些焦虑的血丝。于是,我很想小心地探问她是否有什么事。 但是,再怎么说我跟她也只有一面之缘,提出这样的问题还是很唐突吧。于是我道了声谢,回答说,等哥哥回来之后会告诉他。 傍晚六点钟,哥哥和我换上比较正式的衣服,下楼到箱崎家的别院去。我们决定以后只有早餐请医院方面帮我们做和护士以及病人一样的餐点,中午和晚上都在外面自己解决。今天晚上本来也打算去外面吃的,但对方盛情招待,而且幸子也高兴地过来叫我们,所以就客随主便了。对方待我们似乎比一般房客更热情一点,将我们定位在家庭教师的位置上。此外,看起来他们也对学音乐这件事抱着期待,似乎乐在其中。倒是我,只要一想到幸子五音不全,便叹息连连。 由于护士们都在护士室用餐,所以饭厅里坐的只有院长一家人。院长夫妇、老夫人、英一和幸子,再加上我们兄妹,七人在餐桌前围成一圈,四坪的饭厅也变得有点窄。 “百合怎么了?”兼彦先生向夫人问道。 “她说不太舒服,在房里躺着呢。她说没胃口,我待会儿煮点热牛奶给她。” “这样不行,等会儿我给她看看——仁木君,你想喝啤酒还是威士忌?” “我喝啤酒就行了。”哥哥回答。 哥哥虽然很爱杯中物,但是酒量太差,喝不到两杯就会醉得不省人事,所以除非是和我或是特别好的朋友在一起,否则他平时是不碰烈酒的。 幸子自顾自地对我形容着自己那件金鱼花样的和服。 “才这么一点大,就懂得爱漂亮,真是伤脑筋呢。”夫人嘴上如此说着,但看着幸子的眼神里却充满了疼爱。 “不过,她是小公主嘛。女孩子小时候不都对服装感兴趣吗?” 听我说了这句不得不失的回应后,夫人又说: “你别说,男孩子也很爱漂亮呢。像英一,只要不脏的衣服他都愿意穿,可是他弟弟就挑剔得很。我先生的旧衣服他绝对不穿,我帮他烫的衣服他也挑三拣四,说领子不够平整什么的,抱怨特别多。” 听她这么说我才想到,这个家里应该还有另一个男孩……是叫健二,还是敬二?那个人可能出门去了。夫人似乎察觉到我的疑问,有点慌张地说: “敬二他不住在家里。今年四月进了医大之后,就在中野的朋友家寄宿。你看,我们家明明就在东京,其实没必要寄宿,但年轻人就是这么任性。好不容易觉得不用照顾他了,结果还是让父母烦心。” 夫人突然住了口,接着改变了话题,说起这个房子的厨房与医院分开,是如何的不方便,病人和护士的食物都要一一送过去,是多么辛苦的事情。 “像洗衣服,刚开始有段时间也大费周章,后来买了医院专用的大型洗衣机才轻松一点。护士当中有人有空闲的时候,过去按个钮就行了。厨房也是,最近要在医院这边增建一个新的厨房,再雇用人手来帮忙。如果不这样,真是忙不过来呢。” “现在又加了我们两兄妹,让您的事情更多了,真是对不起。” 夫人听我这么说,摇了摇手。 “没有的事。你和你哥哥的早餐不算什么。我本来就要处理那么多人的饭食,加减一两个人,是没有差别的。倒是两位来到我家,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对了,我一直想和悦子小姐谈谈,有没有什么书是小孩子学音乐时可以参考的?” “是幸子要读的吗?” “不是,是给父母看的书。悦子是音乐教育的专家,但有没有什么书可以让我这个外行的母亲学习呢?” “我明白了。明天我来找找,应该有许多这类的参考书。” 这时,一直只动筷子没开口的英一,转向我哥哥问道: “请问有一种名叫白英的植物,是毒草吗?” “白英?”哥哥眨了一下清澈的眼眸,看着对方的脸,“是的,那是种有毒植物,山上很多。它是一种蔓草,用叶柄缠住其他物体延伸,并且会结红色的粒状果实。总体来说,茄科植物中很多都有毒性。” “茄科?那种野生的蔓草,也是茄科的一种吗?” “是的。”哥哥兴趣十足地继续说,“女孩子拿来吹出声音的酸浆也是茄科。还有辣椒,另外像烟草也是——酸浆和辣椒是无毒的,但烟草也算是有毒植物吧……” “那么,白花八角呢?” “白花八角是木兰科① ,是一种小型乔木。但它不是草,而是树。它会结一种艳丽的果实。这种植物含有剧毒,儿童误食会丧命,从前有人称它为‘坏果子’。你对有毒植物也有研究吗?” “谈不上什么研究。不过,未来我也要当医生,所以先了解一下比较好。虽然那是未来的事,但到时若是有小孩误吃了毒果,出现中毒现象,我却不知道是什么植物,那就糟糕了。事实上,昨天朋友带了几种所谓的有毒植物标本来,但是说明卡不见了,其中一种还不知道名字。” “它长什么样?” 哥哥探出身子。我这位雄太郎大哥,只要一提到花花草草的事,就会变得热心起来。而英一说到自己有兴趣的话题,也出人意料地健谈。他一边用手指在桌子上描出植物的形状,一边开始说明。 “直接看实物比较快。能不能到我房间来一下?” “好,我想看看。” 哥哥猛地就要站起身。这时大家都吃完饭了。 “等等嘛,一起用完水果再去吧。” 敏枝夫人说。刚好女仆香代用玻璃盘盛着香甜的水蜜桃进来。 “我去百合那儿看一下。那孩子说不定也想吃。” 桑田老太太把自己的桃子放进盘里,走出饭厅。 与老太太擦肩进到饭厅的,则是野田护士。 “院长,泽井先生又来了。他烧伤的儿子好像很痛的样子。” “是吗?我马上过去。” 兼彦先生原本把幸子抱在膝盖上,这时带着少许遗憾,将女儿抱起放在坐垫上。 “吃完再去不行吗?那个泽井先生最爱大惊小怪了。” 敏枝夫人看似不太情愿,或许她很想炫耀一下今晚的水蜜桃,但兼彦先生显露出不能怠慢工作的本性。 “嗯。不过——我还是去一下吧。” 于是,我们也答谢了他们的款待,和英一一起站起来。幸子的下巴弄得黏乎乎的,一边咬着桃子,一边勉强睁开蒙眬睡眼,对我们说“再见”。 英一的书房位于房子的东侧,是一间四坪大的和室。窗边放着书桌和椅子,桌旁有两个塞满书籍的大书柜。所有的书都摆得井井有条,让人联想到屋主一丝不苟的性格。书柜里大部分都是医学书籍,另外就是原子力或昆虫生态等科普书。至于文学和美术类的书,举目所及一本都没有。窗子对面有一个小型的组合书柜,旁边也放了一张桌子,但这张桌子似乎不是用来书写,而是放资料和字典用的。英一走到两个大书柜前,歪着头说: “奇怪,盒子不见了。” “什么样的盒子?”哥哥问。 “就是这么大的扁平硬纸盒。” “那个盒子之前是不是放在这上面呢?”我指着墙边放资料的桌子。 “不,我记得是放在书柜上。为什么你会觉得是放在桌上的?” “因为这张桌面上有放过东西的痕迹,刚好是个盒子大小的四方形状。” 桌上有三分之一的面积堆了报告之类的文件,但另外三分之二空着。积了一层灰尘的咖啡色桌面上,留下一个小行李箱大小的长方形。那里在不久之前,肯定放着一个四方形的盒子。英一以他惯有的猜忌目光凝视着我,然后摇摇头说: “那桌上放的不是纸盒,而是别人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放了一个星期左右,刚才我才把它拿去还了——不过,你的观察力真强。那边书柜里的书,你应该很喜欢吧?” 他指着那个小书柜。早在他开口之前,我便已经发现那里摆了不少有趣的侦探小说。有些我已经看过,但大部分都还没读过。我笑着说: “是啊,我很喜欢。英一先生也是侦探小说迷吗?” “不,那是敬二的书。” “敬二先生?” “是我弟弟。这个房间是我和我弟弟共用的,但我弟弟离家之后,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天下。如果你喜欢的话尽管拿去看。那家伙就算放暑假也不会回来。” 我开始细细浏览书柜。《ABC谋杀案》、《红屋之谜》、《血腥的收获》——这些名满天下的一流作品一本不少。在《X的悲剧》和《金丝雀杀人事件》之间刚好有两本书的空隙,可能是有人借去了吧。《金丝雀杀人事件》书脊上方明显有横擦过的灰尘痕迹。我正想着“不如就借这本吧”的时候,哥哥说: “啊,你说的盒子是不是这个?” 说着,他从一堆报纸下面拿出一个硬纸盒。 “就是它、就是它。一定是香代!她每次打扫的时候,都把房间翻得乱七八糟。” 英一不太高兴地打开盒盖,他应该很讨厌别人乱翻他的东西吧。 “哪一种?哦,这种吗?”哥哥很快地观察起来,“这是日本乌头。花的部分没有毒,但根部含有乌头碱。这份标本已经损伤严重,不太好辨认,如果需要,下次我做一个给你。咦,这盒子里的东西还真不少。” 哥哥把标本一一取出,露出宛如集邮迷欣赏邮票簿般的沉迷表情。比起那些枯草,我宁可看侦探小说。我一边物色有趣的书,一边对英一说: “府上有没有别人要看?我想借这本和这本,不知道方不方便?” “请便,你慢慢看。我母亲和百合说,看了这种书,夜里会不敢上厕所,我父亲觉得侦探小说全都是骗人的玩意儿,所以不看。我也有同感。因为这类的读物,都是把一些不合理的情节,硬放在一起捏造出来的。” 骗人的玩意儿也好,捏造出来的也罢,我都不在乎,反正我就是喜欢这种故事。最后我借走了三本。 离开英一的房间,正要回去时,我们在走廊上遇到桑田老夫人。哥哥问道: “百合小姐还好吗?” “谢谢。”老太太像有什么急事似的,用单衣的一只纱袖按着胸口答道,“好像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大概是中暑了吧。” “府上有医生在,家人生病的时候就不用担心了。” 听我这么回答,老太太不知所措地说: “那个孩子别扭得很,说什么也不肯让人给她治疗,真是个麻烦的孩子。如果能有什么法子就好了。我先失陪了。” 她慌慌张张地穿上木屐,打开侧面的玄关门,走进外面的黑暗中。她拉上格子门时,一只手还不忘抵在胸前,袖子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但是我和哥哥没有太留意,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只有猫知道——七月四日 星期六
书名: 只有猫知道
作者: [日] 仁木悦子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猫は知っていた
副标题: 江户川乱步奖杰作选01
译者: 陈娴若
出版年: 2012-2-20
页数: 188
定价: 22.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午夜文库·日系佳作:江户川乱步奖杰作选
ISBN: 9787513304313